第171章
万里之外的匈奴正进行着看不见的变动, 长安,同样迎来了一件大事,叫少府轰隆隆地运作起来, 满朝随之震动。
起因是雁门郡接到了草原逃民来投。
草原逃民在如今并不稀奇。早在秦末乱世之际, 中原无暇北顾, 于是河南地落入了匈奴囊中, 一块天然的屏障与养马地就此消失, 百姓四处奔逃, 幸运者安居南地, 不幸者落入敌手。
等到大汉亩产四石的消息飞入四方,从前陆陆续续三两个的逃民, 霎时变为一大团一大团。边境数郡同时接到长安的指示, 在保存实力不起冲突的前提之下, 能接应便接应,他们都是大汉的子民啊。
而今稀奇在来投的人, 身份极为特殊。
秦朝遗民、贵族,秦少府令之子——与身不由己的庶民不同, 他是自愿北上, 不肯接受汉代秦器的事实, 从而举家避世, 远遁草原。
名为“卺”的老人, 手牵幼子,步伐蹒跚地走在灞桥之上,任谁也看不出来他才三十多的年纪。紧随其后的家人你挨着我我挨着你, 身躯瑟缩,不时有河岸上的百姓好奇望来,一眼望见护送他们的军士, 眼带敬畏,视线却不曾转移开。
也赖话剧在长安的巡演,维持秩序的兵卒仿佛褪去了那层叫人恐惧的光环。有天子严令,中尉监督,他们秋毫不犯,百姓很快胆大了起来,敬畏之中夹杂了些许亲近,听说未央宫的帝王已经叫人排演第二出了!
如今他们对待长安以外的郡民,那叫一个有优越感。
听说关中数县的乡老,已经联名上书给内史,请他在陛下面前说说好话,有朝一日让话剧“下乡”——总之一句话,长安可以,关中为什么不可以?
关中上了书,关中以外的各郡又不满意了,据说邯郸郡连同梁国雎阳的陈奏已在路上,都是从前梁王治下,可不能厚此薄彼呀。
如此劲爆的消息还是演出结束之后,桃侯亲自讲出来的,听得长安百姓浑身舒爽,满足敢爆棚。
卺苍老的目光,从他们身上一一掠过。
这些百姓或许不健壮,不富裕,但各异的面孔洋溢着的是希望,是昂扬。他顿时恍惚起来,当年秦失其鹿,九州大地啼泣遍布,那副惨绝人寰的景象他不愿看,却深深记在了心里。
便是始皇陛下在世,他治下的庶民,有过得这么好……么?
不一样的,卺告诉自己,可灞河流动的波涛,还有周围传来清脆的笑声,明明白白告诉了他,一旦天下安定,庶民需要的是休养生息。
十数年前,大汉创立者不敌匈奴,数年前,大汉皇太后更是蒙受屈辱。尽管史书记下了今日的狼狈,尽管卺为此嘲笑、不屑,但他看见灞桥两岸的一幕幕,忽然什么话都说不出来了。
因为他的家人眼底,充斥的全是渴望。
……
卺的手里握有许多秦少府失传的技术,自身更是一位锻造大师,稍稍懂行的雁门郡官吏一看,呼吸都粗重起来。
消息上报代王,代王明显也十分重视,快马加鞭派遣军士,护送卺一家人前往长安。
可以说,卺归附的意义远超以往,秦人,还是秦贵族,这说明了什么?
这是太后执政的成绩,也是年幼天子的政绩,连顽固不化的暴秦贵族都被折服了,不就证明当今两宫实乃英主么!
臣子们打了鸡血一般,史官同样大书特书,其中,九卿之一的少府令最为亢奋。要知道秦少府是最先进也是最庞大的国家机器,可惜当年的战乱与大火,让汉少府与之断了层,而今机遇重现,透出一点都能让他如获至宝了。
未央宫中,阳少府伸长脖子,犹如等待丈夫归家的妻。
刘越:“……”
小陛下点评:“阳卿若回头看看,就会发现御史大夫快忍不住了。”忍不住将他弹劾。
吕雉坐在一旁,见状失笑,越儿对周昌好似有一点点小怨气。
卺想都没有想过,他会被大汉君主亲自接见,还是一种正式的、彰显礼仪的接见。见他踯躅原地,迟迟没有跪拜,满朝文武仿佛没看见似的,阳少府很快出列,笑成一朵花似的开口了。
实则君臣早有商议,此人需要特殊对待。
他们是想要人家的效忠吗?
不是。
他们只馋人家的技术!
摆出一副郑重的架势,表明他们欢迎像卺这般的遗民,不论是秦是赵还是韩魏,他们大汉心胸宽广,不去计较从前的恩怨。如果能被别的人才看见,携带多多的技术归附,那就更好了。
唱一出礼贤下士的戏,何乐而不为?
阳少府亲切地开始推销,表示你来包吃包住,保证五险一金,病了有神医把脉,无聊了看化学家炼丹。
眼见推销差不多了,阳少府意犹未尽地住口,紧接着太后授官,天子关怀,刘越严肃地道:“你来,利在千秋。我们的作为,都是为了让百姓过得更好,吃饱穿暖,才是他们毕生的追求。”
卺晕晕乎乎,被打包送进了少府。
至于卺本人愿不愿意传授技术,不在他们考虑的范围内。
刘越淡定极了,他藏着掖着也不怕,有墨者在,还怕偷学不来?
回到后殿,刘越脱下冠冕,换上轻便的短打服,郅都在一旁守卫,忽而拱起了手。
年轻的梅花司司长表达了他的担忧,表示万一再来一出“大楚兴,陈胜王”,让秦人纠集煽动,威胁到陛下,那就不好了。
郅都道:“臣以为暗中监视……”
刘越就喜欢这样体贴的臣子,小圆脸沉吟一瞬:“爱卿所说有理。”
他用信任的目光看着郅都,让他自由发挥,不要惊吓到人,郅都当即领命,步伐匆匆地告退了。
……
转眼一个月过去。
第一个投奔梁园的墨家弟子苏缓,而今成了新的钜子候选人。四五年的时光流逝,他上山下河,就学墨院,一身本事更胜往昔,如今随师叔一道在少府任职。
自从少府来了新人,他古怪,话少,虚弱,却是才华横溢,碰撞间,让人生出数不尽的灵感。
少府令对他很是看重,苏缓与他交流过几句,更是有所心得。
今日归来以后,苏缓便坐在田垄之间,默默思索着什么。片刻抬起头,见曲逆侯世子陈买提着一个模样从未见过的播种工具在他面前经过,苏缓眼睛一亮:“你这是要去哪儿?”
墨家与刚复兴不久的农家,人数少,在儒法两家的虎视眈眈下,很有相互扶持,守望相助的意思,陈买与他也是熟识。
闻言,陈买答道:“去惠王府。”
惠王邀请他前往农田,正好,陈买需要验证一番他手中的工具便不便利,若是成功了,再进宫汇报陛下。
苏缓点点头,拉过了他,继而神神秘秘道:“要不要与我合作?”
陈买一愣:“什么合作?”
苏缓松开手,掌心躺着数粒干瘪的麦种:“我有办法,将它们用工具分壳。”
陈买听着,顿时震惊。当下麦种吃着割喉,剥壳难,生煮也远不如粟米柔软,所以百姓们都不爱吃。
苏缓讲起他从少府“怪人”那儿,见到两块圆圆的大石头,它们合在一块,其上雕刻出细细的水渠,用力一转,竟是能够将重物磨成粉末,如同一个齿轮般。
苏缓灵光乍现,觉得此物实乃天赐,若是加以改进,用途可以多种多样!
恰好听见有百姓在田垄抱怨,小麦剥壳太不方便了,他便思索起来,麦与壳到底能不能用石磨分离?
与此同时,剥了壳的麦,又可不可以用来磨粉呢?
他心里存了事,需要农家传人陈买的理论支持。
陈买沉稳地答应下来,等办完手中的事,迅速与苏缓凑到了一块。见他们“不务正业”,从农户手中讨来麦种,便直冲少府造物坊,长辈们摇了摇头,笑着随他们去了。
第172章
曲逆侯世子陈买入宫觐见之时, 刘越正在听取桃侯的阶段性汇报。
皇帝陛下发觉自己还是低估了娱乐匮乏的西汉时期,简易版话剧的魅力与影响力。不论公卿大夫还是百姓庶民,基本上没有不爱看《袁侯传》的, 御史大夫嘴上不说, 下衙之后却偷偷地观赏了五六遍!
郅都有一回撞见, 入宫便向天子禀报, 刘越喝着的蜜水喷了出来。
皇帝陛下圆脸抹了抹, 心说好, 周昌又一个黑历史, 他记下了。
今日轮到桃侯进宫,只因第二出剧目即将亮相, 同时, 《袁侯传》剧组在长安的巡演也快结束了。据小道消息, 陛下有意《袁侯传》出长安进关中,为此, 关中各县的狗脑子都快打了出来。
桃侯不但精通八卦,还是个揣摩上意的人精, 自从察觉到天子对于话剧的重视, 他脚步声风, 吃嘛嘛香, 项目抓得那叫一个尽心竭力。
第二出剧目的剧本, 桃侯亲自打磨不说,还腆着脸上门取材,向居于长安的将军进行采访。
将军们大多数都卖他的面子, 谁叫他是天子太后眼前的红人呢。
若说《袁侯传》的主题是反贪,那么即将上演的《远行记》,主题便是四个字, 坚贞爱国。
《远行记》讲述了一个大汉使臣远赴匈奴,一不小心卷入战乱,被毫无信义的匈奴单于扣押;单于诱之以钱财,嫁之以公主,使臣却是傲然不屈,为汉守节二十年,最终成功回国的故事。
天知道桃侯作为主笔人,都被这个故事感动哭了。他望着陛下指定他加的那一幕戏——白发苍苍的使臣,面庞爬满了皱纹,他持着光秃秃的符节,一脚深一脚浅地往南走,嘴里喃喃念叨着两个字“归国”,泪水不由自主,从胖乎乎的脸上流了下来。
“归国,归国……”主演们更是哭得不能自已,又是震撼又是钦佩又是怨恨,怨匈奴毫无礼义廉耻,恨不能冲进剧本把扣押使臣的单于一刀捅穿!
剧目还没上演,便造成了如此轰动,桃侯已然能够预料到上演后的盛况,走路更有劲儿了。
有彻侯鄙夷他,觉得他丝毫不顾身份与庶民混在一块,私底下嗤笑道:“吾耻与为伍。”
桃侯听了,哼一声不以为意,以为谁都能因为八卦脱颖而出,得到陛下的重用么?
他们的鄙夷,殊不知是嫉妒,桃侯自认心宽体胖,不同他们计较。
他喜滋滋地捧着一杯奶茶,恭敬地与皇帝问答,很快,曲逆侯世子的到来,打破了桃侯独有的“恩宠”。
刘越的目光,立马从桃侯身上拔了出来,语气很甜地唤了一声:“陈卿。”
桃侯整个人酸溜溜的,又不敢显露出来,谁叫来人是长安最有为的彻侯二代之一。拼爹拼不过,本身的官职不如,农家董安国收了个好弟子,实在与以前大不一样喽!
陈买依旧是那副笨笨的模样,布衣犹有泥土,可让刘越看来,陈买浑身的气质厚重如山岳,杵在眼前便叫人觉得安心。
紧接着,他沉稳开口:“陛下从前提起过的、利于播种的农具,臣改良出来了。”
“墨家苏缓亦有发明,与农、麦相关,臣斗胆,请陛下与太后移步梁园。”
……
桃侯有些迷茫地看着空无一人的宣室殿,再看向不远处浩浩荡荡、簇拥天子前往长乐宫的恢弘队伍,拔腿跟上:“陛下,臣也有心一观,臣愿随陛下前去梁园——”
陈买带来的好消息惊动了太后,听闻未央宫谒者禀报,她望了望身旁的鲁元长公主,与止不住流露喜色的惠王刘盈,便问:“盈儿知晓此事?”
刘盈头一个孩子就要出生了,不管他如何百感交集,从前皇帝与灌夫人的故事只是过去,现在,他只是一个紧张的、渴盼生命延续的准父亲。
此次进宫,他正是为告知母后这个好消息,谁能想到是双喜临门?百官公卿之中,刘盈最欣赏陈买,闻言立马道:“儿子时常邀请陈搜粟史前来王府。搜粟史教我农耕农事,儿子对新农具也是有所耳闻。”
吕雉笑道:“既如此,那我们就去瞧一瞧。”
想必越儿已是迫不及待了,人未至,未央宫谒者就先来了。
见母后目光期许,鲁元长公主笑吟吟地开口:“农为天下之本,儿臣也要好好地瞧!”
不消片刻,梁园的一处田埂,站了天下最为尊贵的几个人。
刘越觉得帝辇出行麻烦,且惊扰沿途百姓,每每出宫,都下令轻车简行。有时候更是换身衣服,带着赵安直奔宫外,只是新任梅花司司长上任之后,坚持派人于出宫的道路排查隐患、安插人手,不惜调动梅花司成员,刘越拗不过他,只好随他去。
吕雉却是极为欣赏郅都的做法,专门赏下一块金饼,以褒扬他对皇帝安危的上心。
此行郅都也在其列,他目光灼灼看着不远处的一木车、二石具,望向陈买和苏缓的目光,不自觉地带上了惊异。
他之前只在传闻中听说过农与墨,有后人如此,两家何愁不复兴?
便是他们的政治要义不得伸张,数年后甚至数百年后,大汉百姓依旧会使用他们的发明,他们的农具,这远比一时的权势显赫。
这叫真正的流传千古。
郅都沉默下来,一时心神震动。那厢,刘越观看了与记忆极为相似的耧车,一架碾豆筛豆的石磨,以及一架可以碾碎麦壳的石头机,高兴的同时,陷入了自我反省。
小麦,面粉。
他为什么这么晚才想到面粉??
刘越只觉肚子都要咕咕叫了,论对小麦磨粉功用的了解,舍他其谁。刘越脑中浮现出滚圆的饺子,胖胖的包子,还有一大堆书上看过的面食,想要当场拍拍苏缓的肩膀,说朕赐你个官做。
少府观摩的资格,远不够天才的发挥!
皇帝陛下肚子越叫越响,便是午膳吃过牛肉那般的美味,一时间,也要退射一席之地。
刘越眼眶微微湿润,对陈买与苏缓道:“往后数千年,田垄之间,膳桌之上,都要牢记你们的恩情。”
所有人都是一震,刘越觉得苍白的言语还不够,得实地演练才好。
耧车播种的速度,自然不必再说,与从前的播种方法相比,犹如天堑。更精妙的是陈买从中领悟的耕田法——平日里耕田需开沟作垄,使其沟垄相间,那么为保持地力,也为节省水源,为什么不可以将垄土推进沟里,然后第二年互换位置呢?
陈买指着沟垄,对君主道:“臣在代国数月,深感那里的风沙袭人,代国如此,陇西郡想来更为严重……”
防风固沙,就成了农人永恒不变转动的脑筋。
当有了陛下点拨,他深藏于心的灵感化为了行动,除了耧车以外,陈买近年最大的收获就是新式耕田法!
吕雉神色一凝,鲁元长公主若有所思,其余人更是不敢不郑重。没想到耧车只是前哨,农家真正藏着的宝贝在这里!
只是耕田法的实践需要时间,万不可能一蹴而就,吕雉按捺内心的深思,转而看向苏缓。
苏缓发明工具的缘由,倒没有这么多弯弯绕绕,一是少府新来的人才的点悟,二是不小心听见农人说麦的思考。
然而皇帝陛下已是转头望着他,肃然开口:“没想到苏卿对于吃食颇有研究。世间有好厨,难得一知己,朕今日才发现,苏卿便是我的知己。”
霎那间,桃侯,郅都,以及充当背景板的侍中张不疑,齐刷刷看向了苏缓。
苏缓不由自主后退半步,被从天而降的惊喜砸蒙了,只是他不会傻傻地让给别人,只会揽到自己怀里,此时强压着激动:“臣何德何能?”
刘越感受着咕咕叫的肚子,斩钉截铁:“你能。”
第173章
等君臣从耕田移步行宫, 陈买的耧车,包括苏缓发明的石磨两件套,都被顺手牵羊搬到了行宫里, 至于批量打造, 也是明日之后的事了。
因为陛下迫不及待地想要尝尝面粉。
刘越那句“难得一知己”, 给予了众臣很大的震撼, 即便下一瞬, 陈买与董安国师徒被陛下夸为“功如山岳, 神农后人”, 也抹消不掉桃侯等人的酸。
在桃侯等人看来,陈买扎根农本, 获褒奖是应该的, 而苏缓不过是取巧, 讨了天子欢心罢了。
他们或为官吏或为勋贵,早就明白了一个道理, 君主的宠臣都是有定数的。太后身旁,格局基本已定, 越是新人便越难以出头, 而尚且年幼的天子不然, 远有季心, 近有郅都, 不都是撞大运得重用的么?
而今得了陛下青眼,指不定就是日后的三公九卿!
尤其是当了那么多年的小透明的桃侯,一朝翻身, 扬眉吐气,小心翼翼想霸占“宠臣”之名。只不过陛下年幼,不代表着好糊弄, 何况他掌控着八卦喉舌,得罪的人海了去了,只能把蠢蠢欲动的、排挤别人的小心思按捺下去,平日里埋头苦干,辛勤排演。
只是表面老实了,不代表心里老实,他如临大敌地品味着“知己”二字,暗道苏缓这家伙,究竟是哪个旮旯角里的,居然不声不响冒了出来!
桃侯挑剔的目光,上上下下打量着面前意气风发的少年,觉得此人不甚稳重,不像个墨家子弟。墨家钜子他见过,也不长这样啊?
不就是精于百工……
忽然想起被将军们视作宝贝的大黄弩,也是脱胎于百工之道,桃侯浑身一凛,眼神不敢再飘。
等到了梁园行宫,桃侯意识到他错了。
苏缓这小子的发明,不仅能讨陛下欢心,还能讨太后欢心,讨天下人欢心。
他目瞪口呆地看着碗中白色的粉末,这,这东西竟是脱胎于麦?
简直神迹!
等到钻入膳房的苏缓介绍,他才知道,麦子并不是磨一磨就可以了。磨粉之后还要筛理,提纯,等等等等,说得他云里雾里,直至苏缓目露郑重,道,这都是方才陛下的点拨。
鲁元长公主霎时展现与有荣焉的神色,我弟弟果然厉害。
惠王刘盈也觉骄傲,都赖越儿慧眼识珠!
对于太后来说,皇帝聪慧可爱又孝顺,没有一处不好的,原先满意的眼神,更带了一丝柔和。
桃侯看看面粉,想起天子建议的剧本,胖胖的眼睛写满了惊叹,传闻陛下生而知之,他如今……实在不得不信。
刘越一张小圆脸若无其事,已经能直面功劳而面不改色了。
皇帝陛下依旧是一身轻便的服饰,袖口微微卷了上去,伸出手,用指头蘸了蘸陶碗里的粉末,又捻了捻,随即评估起来。
西汉版面粉尚有粗糙的地方,粉质不够细腻,颜色不够纯净,但已经是从零开始的突破,能让美食荒漠更进一步,让所有吃得起麦的人感受幸福。
接下来就是推广石磨,想尽办法,把制造面粉的成本降下去。
这时候,吕雉走到儿子身旁:“这白粉如何食用?是生煮么?”
太后所言,正是众臣关心的问题,连梅花司司长都竖起耳朵,却见陛下端起寺人手中的陶碗,踏踏地挪到案桌前,肚子一吸,盘腿坐了下来。
只不过坐得有些歪。
郅都条件反射地左右看了看,御史大夫并不在。膳房烧好的凉水就在不远处,赵安屁颠颠地端到陛下身旁,刘越一点一点地把水倒进碗里,倒完以后,把衣袖捋得更高。
估量着水与粉的比例差不多了,在众臣期盼的目光下,刘越脸颊严肃,低下头,开始揉面。
众臣:“……”
他们犹豫了一会,终究没有进谏,还是那句话,嗯,御史大夫并不在。
说是陶碗,实则有脸盆这么大,设计的浅口便于操作,与盘子没什么区别。刘越认真极了,像在创造什么艺术品,渐渐的,众臣面色同样变得严肃,如同观看仪式一般。
刘越日日练武,力气实在不小,很快,松散的面粉就被揉成了一团。他恍然想起自己还缺少一根擀面棒,于是又唤来赵安低语了几句。
赵安把所有的情绪都埋藏在脸皮底下,转过身,发挥出平生最高水平的效率,捧着一根表面光滑的木棍回来——
那木棍看着并不细,打人应该很痛。
众臣:“……”
于是他们又看着陛下把面团揪成一个个小块,用木棍擀成一个个薄饼,最后沾上水,花心思捏成胖胖的半圆漏斗形状。
等到形状成型,边缘又被捏成一朵朵漂亮的褶皱,一个他们并不认识,但模样漂亮滚圆的食物就这么诞生了。
虽说饺子大功告成,但刘越左看右看,总觉得哪里有不对劲。紧接着恍悟过来,饺子里面是中空的,应该要有多种多样的馅料,才能称为真正的“饺”。
他又把要求同赵安一说,不等赵安回话,众臣忍不住了。
他们接连发表谏言:“陛下!”
“陛下想要馅料,吩咐膳房去做就是。”
“膳房食材虽不比未央宫,也是极为丰富,陛下想要什么,都可以为您寻来。”
这话引来了阵阵附和声,就算他们不知道馅料是什么,但膳房的人又不是吃干饭的,陛下怎么能事事亲力亲为呢?
就连鲁元长公主都点了点头,她看皇弟花了大力气,万一累着自己了怎么办?
刘越眨了眨眼。
坏了,这回吩咐赵安的声音大了点……
不过他的目的已经达成了,刘越思考一秒,果断放弃,接下来的步骤就交给膳房。
皇帝陛下吸了吸肚子,站起身来,小心地捧起陶碗。陶碗里装着世上第一个成型的饺子,他怕形状漂亮的面皮瘪下去,于是脚步飞快,哒哒的走到吕雉面前。
在吕雉似惊讶似期待的眼神下,刘越献宝般地道:“越儿揉饺子给母后吃!”
第一个给阿娘,第二个第三个自然给姐姐和兄长。
皇帝理所当然地划分好了归属,至于几个师傅和他看重的臣子,不如让他们自己的厨子做。毕竟他也不能天天揉面,今天还是趁周昌不在的时候,大着胆子做了示范。
话音落下,行宫安静了一瞬。
众臣震惊片刻,随即便是动容。
他们陛下亲自动手做这庖厨之事,原来是要敬献给太后!
即便这新奇之物烹煮出来并不美味——不,绝无可能,看那像元宝一样饱满的形状,定然是天底下一等一的美味,即便食材是麦,也不会输给代国传过来的牛肉干。
不知道臣子都在想什么,吕雉已然是愣住了。
她半点也不嫌刘越手上、脸上沾了点点面粉,轻轻接过陶碗,凝视着里边。
吕雉放柔声音:“此物名为饺?”
刘越点点头。
他弯起眼睛,笑得像只蜜糖馅的甜心:“朕觉得一个字还是单薄了些,母后如果有喜欢的名字,尽管给它命名。”
吕雉舍不得破坏饺子的形状,更舍不得去碰那边缘可爱的褶皱,她想了想,随即扬起下颌,环视众臣。
“众卿可有好的主意?”
话语温和含笑,却蕴含丝丝高兴、炫耀的意味。
众臣闻弦歌而知雅意,何况他们心里也实在激荡,无不感慨皇帝陛下的纯孝,顿时绞尽脑汁起来,想为饺子赋一个好听的名。
年轻人向来脑子转得快,张不疑张侍中上前一步,谁知还是被桃侯拔得了头筹——
桃红泪眼汪汪,高声喊道:“太后,此乃天子饺!”
刘越:“…………”
刘越记起了数年前的指梁针。
难道桃侯与杳无音讯的徐生是一母同胞的兄弟?
皇帝陛下觉得不行,当即想要开口纠正,谁知太后欣然接受了这个提议。
吕雉从来没有看桃侯这么顺眼过,她拍板道:“善。”
第174章
于是天子饺就这么出炉了。
刘越看看手上的面粉, 又看看笑成一朵花的桃侯:“……”
有皇帝陛下做代言,石磨和石头机一出世,就得到了少府空前的重视。
还有耧车等新式农具, 经治粟内史与丞相批准, 迅速地推广至上林苑试验田。
人人都在猜测, 农家董安国与他的弟子陈买, 能否打破“非军功不得封侯”的传统, 成为以农封侯的第一人?!
还有墨家的小钜子, 小小年纪获封重赏, 实在不可小觑……
农墨两家大出风头,唯有儒法空虚寂寞冷。
法家看了看随侍陛下身旁的郅都, 舒服了。儒家看了看宠臣叔孙通, 虽然不太得劲儿, 也舒服了很多,就在他们盘算着自家弟子什么时候能走上人生巅峰, 跟随潮流品尝面粉的时候,惠王府传来了震天响的动静——
当今惠王长女, 皇太后的第一个孙辈, 出生了。
尽管对小翁主的生母讳莫如深, 却阻挡不了长辈对她的喜爱, 小翁主一出生有了食邑, 还是极为富庶的好地方。望着皱巴巴的,浑身通红的小婴儿,刘盈当即落下了泪, 吕雉伸手抱了她,眼神柔和下来。
鲁元长公主有足够的经验,正忙碌地四处布置、打点。她教弟弟如何去带孩子, 便听刘盈哑声道:“阿姐你忘了,越儿出生的时候,我带得可娴熟了。”
不仅是刘越,鲁元家的张偃、张嫣,都在他的怀里玩耍过。
鲁元恍然大悟,她还真忘了。
刘越在一旁踮起脚,面色逐渐严肃。鲁元长公主扭过头,朝他笑吟吟道:“越儿要抱抱小侄女么?”
一家人都在的时候,鲁元的称呼偶尔不那么正式,在外才会变作“陛下”“母后”。
刘越丝毫不在意这一点,他愿意做阿姐一辈子的弟弟,闻言心动了片刻,还是拒绝道:“小侄女不能受风。”
以后抱的机会多的是,皇帝陛下心想。
吕雉和刘盈都笑了,看着小翁主吃饱喝足,回到软和的摇篮里,车辇这才动身回宫。
当晚,皇帝宣布想外甥了,要把张偃张嫣接进宫陪他玩耍。
翌日太掖池边,张偃一边撸狼,一边和刘越说悄悄话:“皇帝舅舅看样子很高兴。”
刘越惊奇:“偃儿怎么知道?”
张偃摇头晃脑:“先生都是这么说的,人伦之乐,莫过于添新丁——”
刘越揉了把外甥的胖脸:“小小年纪不要装大人。”
说罢扭过头,津津有味地看宫人给张嫣编辫子。
张偃不开心地鼓起脸:“……”
小舅舅也大不了他多少岁!
以赵安为首的内侍忍不住露出慈爱的笑容,郅都随侍在旁,冷峻的面孔不禁有所松动。
等回过神,郅都沉默了,他告诫自己,万不能让陛下发觉方才他与赵安一模一样的心理。
他也不过比陛下大了八岁…….
过了几天,廷尉吕台上书废除肉刑的提议,“以髡钳代黥刑,以笞三百代劓刑,笞五百代趺左趾,弃市代趺右趾[1]”,引得朝野震动,议论纷纷。
作为当今陛下的表哥,又是太后的亲侄子,上要体察圣意,下要背好黑锅,吕台显然慢慢体悟到了其中道理。他深谙陛下不愿出头的秉性,在与太后奏陈过后,主动揽下了上书的活,何况废除肉刑,实在是名传千古的功德一桩。
秦法在某些方面过于严苛,譬如连坐,但在肉刑这方面,朝臣有着不同的看法。大多数人觉得施加于□□的刑罚野蛮残忍,还有一小部分,觉得一旦废除肉刑,便失去了刑罚的秩序性与震慑性,说到这里,发言者还特意望了眼御史大夫。
周昌:“……”
他是崇尚秩序,却也觉得废除肉刑,实则势在必行。大汉休养生息这么多年,挟书令和妖言令全都废除了,肉刑、夷三族刑也当慢慢提上日程,否则与暴秦又有何分别?
只是没想到会在这个时候,这个场合,被廷尉吕台抢去了先机。
周昌想了想,最近有大事发生吗?
实在是上回死刑犯的教训太过深刻,他一开始便盯紧了吕台,等到吕台与高坐的皇帝进行了一番眼神交流,周昌恍然大悟。
果然,又是陛下!
他问吕台:“郦侯廷尉为何上书?”
意思就是廷尉你的出发点是什么,是什么坚定了你废除肉刑的决心。吕台眼神一凝,与刘越串通好的台词缓缓出口:“观之天下百姓,苦肉刑久矣。昔有惠王府婢,其父犯下重罪,婢从孝道,愿替父受刑。惠王府婢的哭声凄厉,台实在不忍……”
这个故事当然是编的,可惜没人知道——
唯有周昌抓到了关键词,惠王府,继而联想到惠王女的出生,电光火石间,什么都明白了。
陛下想必是被婢女的孝心感动,也为新降生的小翁主积福!
不忍苍生因肉刑受苦,实乃仁君之相,周昌闭了闭眼,缓缓吐出了一口气。
连他这样的心肠都为之动容,又怎会任由吕台抢去陛下的光彩?御史大夫扯出一个僵硬的笑容,对廷尉的弹劾又多了一条腹稿,继而出列道:“臣、臣有一言。”
刘越有了不好的预感。
在吕台眉梢的疯狂蹦跳下,周昌道:“废除肉刑,一开始便是陛下之愿。”
紧接着,周昌把他有理有据的分析娓娓道来,尤其那条“为新生的惠王女积福”,感动了满朝文武,他们同样恍然大悟。
嗯,在这个时间点,提起惠王府的意图太明显了。原来廷尉是陛下的代言人。
愿意把天大的功劳送给臣子,只图垂拱的君王,简直是稀世珍宝!
刘越:“……”
吕台:“……”
吕台冷静地想,陛下,这不关臣的事。
……
废除肉刑的决议一致通过,被满朝文武放光的眼睛盯着,刘越喝奶茶都不香了。
御史大夫简直恐怖如斯,刘越想破脑袋也想不明白,周昌是怎么猜到他的初心与小侄女有关,果然是纵横三朝的帝王克星,让人闻之色变。
……周昌不知道他又多了一个外号,也许是刘越最近的表现感动了他,在死囚的用途上,他便逐渐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不再去追究了。
过了半月,梁园那边有了重大突破,用于手术的麻沸散熬煮成功,药效足够晕死一头牛!
姐弟俩把轻度麻沸散也研制了出来,轻度的药效没有那么猛烈,只能够局部麻醉,淳于意琢磨来琢磨去,觉得此物用羊肠针注射也不错。
刘越去信夸赞二人的研究精神,批准了他们招揽学徒的请求。
事实上,淳于氏的捣鼓在寻常人看来就是邪术,若不是有宫中支持,手术绝不能顺利地进行,便是在太医令看来,解剖一事也是天方夜谭,或许会搅乱医者的信仰,释放他们心头的野兽。
哪怕淳于意再三强调,他们如今不干解剖的活,而是给重症之人消除病痛,也没有多少人信他。
消啥?消消乐送人归西吗?
满朝文武都默认了此事是刘越的玩闹,至于什么“给医学做贡献”,他们选择性地遗忘了。
陛下还小,任性一番怎么了?
连御史大夫都不计较了,谁在这件事上抹黑陛下,他们就跟谁急!
得知流言的刘越:“……”
刘越若无其事,吩咐郅都不用搜集坊间传闻了,只要废除肉刑的诏令一下达,民间沸腾,攻讦淳于姐弟的言论就会消散无踪。
当天晚上的月亮又大又圆,未央宫宣室殿的台阶上,皇帝陛下背手惆怅地叹了口气。
破解迷信,势在必行.
代国,代王宫。
王太后薄氏不知何时背上生了两个大大的毒疮,逐渐压迫到了腿脚,代王刘恒急得嘴角冒出燎泡,已经有半月睡不安稳了。
太医们束手无策,王宫随即发布招贤令,请遍了代国名医前来诊治,可没有一个医者能够拿出完美的解决办法。
毒疮在这个时代不少见,却叫人闻之色变,因为它与绝症挂钩,致死率居高不下。
没有人敢赌王太后的运气,若是一个不好,他们岂不是要跟着陪葬?!
有人颤巍巍地道:“还有下下之策……吸出毒疮里的脓汁……”
这是无奈之下的法子,可毒疮之所以被人恐惧,就在于那个“毒”字,没人知道吸疮的那个人会有什么下场,一旦不好,便是两条人命。
医者齐聚的大殿如同寒潮过境一样冷寂,就在这时候,刘恒毫不犹豫地道:“孤来。”
内侍噗通一声跪下了:“大王!”
刘恒的腿被死死抱住,他握紧拳头,不叫眼底的阴霾浮现。他深吸一口气,望向内侍的目光满是凉意:“那你说怎么办。”
内侍同样六神无主,刘恒命他们松开,抿着唇,转身往外走。
午后的天空不见一点太阳,天色伴着黄沙分外暗沉,遮住了刘恒眼角一闪而过的水光。
檐角忽然传来翅膀扑棱的声音,刘恒抬头望去,眼睛猛地睁大了。
长安,未央宫。
刘越从郅都手中接过飞鸽,解开鸽腿绑着的密信,转瞬皱起了眉。
哭包四哥的语气有点不对劲。
他已经想象到那张肉肉脸上的焦急和惶恐,刘越“啪”地合上密信,问郅都:“从代郡到长安,正常赶路的话要多久?”
薄太后的病情,母后那里也没有消息,想必代国使者还在赶来的路上。
郅都算了算:“约莫半个月。”
刘越心里有了数,紧接着招他进前,悄悄和他道:“你记好了。出宫去找淳于姐弟,和他们说,扬名天下的日子近在眼前……”
郅都领命,当晚,淳于意连人带工具,被绑在了奔向代国的马车里。
淳于意:“…………”
他不就犹豫了一下下,至于下此狠手吗?啊???
他生而为男是他的错?你咋不绑淳于岫呢?
帝王鹰犬什么的,最讨厌了!
第175章
紧赶慢赶到了代郡, 淳于意还来不及回神,就被塞进了代王宫。
梅花司的效率极高,也不知怎么递上的名帖, 很快惊动了刘恒。代王瘦了一大圈的脸蛋满是疲惫, 他逐字逐句地读到最后, 看到落款茫然了一瞬。
梁园, 长安医学院?
从未听说过的名号。
电光火石间, 有什么从刘恒脑中一闪而过, 他想起自己情急之下放出的飞鸽, 蹭地站起了身。
……
一刻钟后,王太后寝宫。
代王殿下匆匆率人相迎, 只见长安来的神医脚步虚浮, 在两名梅花司官吏的搀扶下摇摇晃晃, 摇摇晃晃……
刘恒果断吩咐道:“拿甜浆和巾布来!”
一阵兵荒马乱后,淳于意终于清醒了。
他瞅了眼面前的代王, 还没开口,就收获了一大堆犹疑的眼神。
实在是淳于意看着太过年轻, 此时脸色青白, 活似喝了三天三夜的酒, 与充满药味的大殿实在格格不入。何况王太后寝宫聚集着的医者何止十位, 但无论是谁, 都没有得到过代王亲自相迎的殊荣!
白发苍苍,看着德高望重的代国太医令率先问道:“敢问大王,这位是?”
淳于意张开嘴, 下一秒,发出惊天动地的一声:“呕——”
众人:“……”
刘恒顺手为淳于意递上甜浆,又给他拍了拍背, 道:“这是长安医学院的淳于先生。”
所有人的反应出奇地一致,他们只听说过稷下学宫雎阳学宫,长安医学院又是什么??
倒是太医令目光一动,淳于,难不成是扁鹊后人的那个淳于……
淳于意呕了几声,终于满血复活。
他无视了聚集在自己身上的目光,掏出随身携带的医药箱,紧接着神采奕奕,对与刘越有两份相似的刘恒说道:“时辰不可耽误,还请大王领路,草民需一观王太后的恶疾。”
刘恒点了点头,一瞬间,那股抓住救命稻草的喜意再也掩饰不住:“有劳淳于先生了。”
医者们不吭声,尽管觉着荒谬,但此时谁也没有出言。
他们确实没有上好的法子,能解决王太后背上的毒疮——让这毛都没长齐的,来自一个名不见经传的劳什子医学院的先生看看也无妨。
能得大王这样礼遇,或许有真本事呢?
有人哂笑着这样想,种种心绪,在淳于岫踏出寝殿的下一刻,全都消散无踪。
只因淳于意笃定地对刘恒说:“能治。只需割疮散毒。”
“轰”地一声,大殿像是一滴水溅入油锅,乍然沸腾了起来。
太医令当即怒斥:“不可!”
“大王万万三思啊!”
“不提王太后千金之躯,怎能承受割疮的痛楚,此话简直胡言乱语,割了人还怎么活?!”
“绝症在他口中,简直如同儿戏……”
反对声、叱骂声越发鼎沸,眼见群情激愤,“庸医”的名号一股脑地往淳于意头上倾倒,淳于意那张娃娃脸蓦然变了。
“割了如何不能活?”他反问,眼神显现惊人的锐利,“王太后之症乃是外伤,只需麻醉、消毒、包扎,只需半月便能恢复。相比肠子溃烂,割疮只不过是小手术……”
肠、肠子?
太医令摇摇欲坠,眼看着就要晕倒了。
他伸出的手都在哆嗦,什么麻醉消毒他都听不懂,他只听懂了这个姓淳于的后生,比巫医还要恶毒,竟还割过人的肠子!
在场的医者有一个是一个,脸色皆气得通红,他们齐齐后退一步,耻于与淳于意为伍。
只要是神志清明的大王,绝不会听从此人的妖言!
想到这儿,他们朝刘恒望去,只见代王神色冷静,隐约透出几分挣扎——却不是他们以为的那般勃然大怒,要把此人驱逐出宫。
太医令大惊失色,劝谏的话还没出口,下一秒,内室传来一道虚弱的声音:“恒儿,让淳于先生试试吧。我本就要死的人,也不怕什么割肉了……”
是薄太后。
自生了毒疮以来,一日里有半日,薄氏都在昏睡,只觉手脚麻痹,全身的力气都在流失。她吃力地抬手,在侍女的搀扶下微微坐起,声音又大了一些:“恒儿?”
“阿娘!”刘恒如梦初醒。
阿娘已经快痛得受不住了,赌一赌又何妨?
他憋住眼中的泪意,望向殿外长安的方向,事实上,还有幼弟给予着他无穷无尽的力量。
良久之后,刘恒认真朝淳于意道:“这是王太后的选择,也是孤的选择,你尽管放手去治。”
……
淳于意获准了行医的机会,同一时刻,太医令及其余医者被赶出了寝宫。
那邪恶又胆大包天的庸医说王太后需要安静的休息环境,说完还递来鄙视的眼神,太医令手捂胸口,觉得还是撞死在这里算了!
医者们扶着他,沉默地站在空地上,脸上有震惊,有不可置信,还有不知今夕是何夕的悲怆。
苍天,难不成代王殿下和王太后都被蛊惑了吗?
又过了一会儿,太医令缓过劲来,颤巍巍地抬脚重新走了进去。
他倒要看看那小子是如何做的“手术”!代国眼见着远离动乱,日子过得一天比一天好,谁知就这样来了当头一棒。
守在里头的内侍看到他,也没有制止,唯独淳于意走了出来,将他上上下下打量了一圈。
在老人越发颤抖的眼神下,淳于意拿出一个托盘,上有蒸馏好的酒瓶,还有一沓贴合手指的薄套。
太医令深吸一口气:“这是?”
淳于意奇怪地看他一眼:“手术还没开始。早着呢,得先制造无菌环境,上下消毒一遍才行,代王殿下已经在着手布置了,等会王太后挪宫的时候,还得你帮忙。”
继而毫不客气地指使起来,丝毫没有尊老爱幼的觉悟:“先套上手套,全身消一遍毒!”
太医令:“…………”.
等薄太后身患毒疮的消息真正传遍长安,已是五日后。当天,吕雉召了太医署入宫,问他们如何救治,领头的太医令沉吟一会儿,摇了摇头。
若是让人吮吸毒液,还有概率可活,其余的只能缓解,不能根治:“毕竟是绝症……”
吕雉叹了口气。
薄姬一向安分守己,之前在宫廷里,也从来不是盈儿越儿的威胁,何况刘恒与越儿处得好,她乐意给他们母子几分体面。
长信宫还有几位勋贵在,他们知晓皇太后的心思,便有人问:“不知世上可有能解的神医?”
太医令一副你在说笑的表情,还没开口,身后的一位年轻太医忽然道:“淳于先生或许能解,或许唯有他担得起神医之称。”
太医令神色变了,他重重地咳了一声:“太后面前,不可放肆!”
年轻太医吓得立马不说话了。
毕竟是同行,太医署和梁园那神秘的医学院(据说是最近才确立的名字)在有些方面,还是互通有无的。淳于意原先在太医署当差,也认识了不少人,其中就有这位年轻的许太医,据说许太医跑腿去取蒸馏器具的时候,被淳于意拉着叙旧了一会儿——
这一叙旧就出了事,许太医入魔了。
不仅成日念叨什么“解剖”,还尊敬地称比他年纪还小的淳于意为“先生”,太医令那个后悔啊,他就不应该好奇那劳什子蒸馏用具,让手下的年轻人去往梁园!
勋贵们对视一眼,神色都有些微妙。
陛下在梁园捣鼓的医学,逐渐成为了朝中的“不可说”。谁叫御史大夫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曹丞相与九卿也是缄口不言,哪怕有解剖等同于巫蛊的传言,也都被肉刑取消的重磅消息压了下去。
问就是陛下难得胡闹一回,怎么了?
大臣朝皇帝投去的是溺爱的目光,只不过淳于姐弟的名声越发不好,长安医学院成立后,至今门可罗雀,没有一个病人胆敢上门。
勋贵们自然也是忌惮的——有谁对割开身体不忌惮呢?
他们还对长安医学院这个名字有意见……
吕雉听到淳于意三个字,却是若有所思,她召来内侍,低声吩咐了几句。
很快,内侍匆匆禀报道:“太后,淳于太医现如今不在梁园。听化学家说,他赶去了代国……”
赶、赶去了代国?
什么意思?
太医令眼前一黑。
半个时辰后,刚上完课的刘越直面周昌的严肃脸,年幼的陛下眨眨眼,又眨眨眼。
“御史大夫平日里多笑笑,”刘越甜甜地说,“对养生也好。”
周昌:“……”
周昌强迫自己硬下心,他板直地道:“陛下待代王一向亲、亲厚,天下人都看在眼里。只是贸然地派出淳于,难免遭受非议,若是薄太后就这样去了,淳于讨不了好,连陛下也会遭受攻讦!”
说到这里,他语气缓和下来:“臣自、自是明白陛下想救薄太后的初心,但,毒疮乃是绝症。”
代国上下都束手无策的病,不过拖一天是一天。他不愿看见治死人的声名,让淳于意担走,毕竟,淳于意身后站的是梁园,是陛下啊。
刘越委屈了:“淳于意不是朕派的。”
而是梅花司绑走的,刘越瞅了眼站得不远的郅都,决定宽容爱臣的所为。
“陛下是想说,此乃梅花司自作主张?”周昌忽然从身后掏出一叠弹劾郅都的奏疏,呈到刘越面前,“这些都是臣等的进谏,还请陛下一观。”
刘越:“……”
皇帝陛下想了想道:“御史大夫所言,我不是不明白。”
在周昌逐渐欣慰的眼神下,刘越眼疾手快,把案桌上的奏疏“唰”地塞回周昌怀里,然后认真道:“朕申请五天缓刑期限,五天之后,他们想要弹劾多久,就弹劾多久,朕也会认真听取御史大夫的谏言。”
说罢蹬蹬蹬地跑了:“我今天还没有给母后问安!”
周昌:“…………”
周昌气得翘起短须,和郅都大眼瞪小眼,不知过了多久,郅都冷静地从他怀里抱过奏章:“我帮您搬。”.
诡异地,朝堂平静了五日,也不知周昌说了什么,满朝文武像维持和小陛下的赌约似的,只等五日后摩拳擦掌地上书。
何况薄太后的病实在拖不得,想必噩耗也就是几天后了。要不要处罚淳于意另说,到那时,长安医学院这个名字怎么也得改,长安乃是大汉的都城,如何能、能安在消毒、解剖那样的“邪术”之上呢!
吕雉对大长秋道:“越儿特意请求哀家不要插手,你便随我看着吧。”
大长秋点了点头,随即犹豫道:“淳于太医所说的……手术,真的能成功吗?”
这个问题皇太后也想知道,何况其他人。
在长安百姓为了肉刑的取消欢呼雀跃的时候,勋贵骚动了起来,无数人低声私语:“淳于姐弟……违逆祖宗,破坏肉身,连人命也不放在眼里……”
“淳于女医善于接生,依我看,只用把淳于意赶出长安,便什么事也没有了。”
“哪用得着我们赶?代王太后一死,代王难道能饶得了他!”
“唉,到底是陛下胡闹太过……简直到了荒谬的程度……”
郅都整理完这场议论中,借淳于姐弟抒发对皇帝的不满的勋贵名单,大步走在未央宫的宫道上。五日之期已到,乌压压的人影站在宣室殿外,就在百官鱼贯而入,准备联合劝刘越给长安医学院改名的时候,一匹快马停在了宫门外。
武士高高举起代王的手令,还有一封亲笔书信——
“王太后毒疮已愈,都赖淳于先生之功!孤特遣武士报喜。”
……
武士前进得很快,几乎是片刻,就出现在了大汉君臣的面前。
啪嗒一声,宣室殿像被按了暂停键似的,正要出列的御史大夫僵住了。
刘越读完书信,严肃地看向下方:“朕觉得长安医学院这个名字还不够气派,不如叫做大汉医学院,如何?”
满朝文武:“……”
陈平左看看右看看,绝不承认是他告诉的陛下,百官想要医学院改名这回事,他压抑住心底的惊叹,正气凛然地出列:“臣附议。”
第176章
宣室殿鸦雀无声。
文武百官思想达成了惊人的一致, 这——这怎么可能呢?!
没等他们反应过来,就被陈平正气的模样闪到了腰,就是宠辱不惊的曹丞相也噎住了。
桃侯震撼过后, 心里一阵难受, 想他作为专职马屁精, 居然让中尉曲逆侯捷足先登, 实在是不应该, 他立马合上张大的嘴巴, 屁颠颠出列道:“臣也附议, 大汉医学院这名字好!”
自桃侯一跃成为陛下眼前的红人,主动朝他靠拢的一批马屁精彻侯也陆陆续续出列:“臣附议。”
“臣附议……”
刘越小小地翘了下嘴巴, 在御史大夫望来那一瞬间, 立马恢复深沉的模样。周昌思绪罕见地有些纷乱, 马屁精影响不了他的判断,但王太后毒疮痊愈这个消息, 实在能与神迹等同了。
绝症竟还能有治好的一天,就凭淳于意所说的小小的“手术”——这还只是场小手术。
既然毒疮能治, 那其他病症呢?若是宣扬出去, 能挽救多少人, 这是不亚于大黄弩的变革、不, 远比大黄弩的影响来得深远。
周昌不再沉默, 他出列道:“淳于先生功在千秋。”
一锤定音,正磨刀霍霍向弹劾的百官联盟,散了。
御史大夫倔强脾气硬, 却是个知错能改的人,他已经不再去想与皇帝打赌的事,思索日后万一有什么头疼脑热的, 可以到长安……咳,大汉医学院瞧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