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1章
见陛下与张苍嘀嘀咕咕, 正襟危坐的陈平:“……”
他不由在心底呵了一声,心道北平侯哪来的那么大荣恩,还能请天子给他兜底。定然是陛下看上了那女娃的数算天赋, 提前暗示暗示。
不得不说陈师傅猜到了真相, 刘越还真是这般想的。
年纪尚幼就被张苍视作传人, 这该是一株多么上佳的韭菜?虽然还小, 等到长大了可以划拉到自己的田里——好韭菜不常有, 要珍惜现有的一些小韭菜, 呵护他们茁壮成长, 才能拥有做皇帝的快乐。
此次前去公车署,不也是想着巡视一番, 找一找被遗落的人才么。
张苍还不知道自己的小弟子已经被明白预定下来, 兀自乐呵呵地, 庆幸天子和自己站到了对抗周昌的同一战线。
他高高兴兴地谢恩,也不怵远在燕国的御史大夫了。至于周昌不让陛下翘腿这话, 张苍选择性地忽视,还瞄了眼陈平。
咳, 总不能让人透露出去。
陈平见他这幅老小孩的模样, 嘴唇勾起一个笑, 颇有些冷飕飕。
出息!
公车署坐落在未央宫司马门前, 独立而造, 建筑颇为雄阔。它不似三公九卿制度那般源远流长,至今为止,组成还不够完善。
尽管如此, 公车署担负着两样职责,一是接待地方上有才华的年轻人,由长官考察他们, 再举荐给相关衙署;二是接待吏民□□,堪称与民间接轨的一条渠道。
公车署发展至今,反倒是□□这一业务更为火热,至于人才选拔,很少有人上达天听。
原因自然有几个方面。能来公车署待职的年轻人,大都出身寒微,只是数量多了,就颇有些不值钱;二来,他们基本备有当地长官的举荐信,只是当地长官的职务有高有低,若是自信年轻人的能力,直接举荐给朝廷重臣,岂不更为便捷?哪里还需经过层层筛选的公车署!
说到底,还是才华不够,或者身份不够。
久而久之,安心待在公车署的,要么囊中羞涩,等待下发的微薄俸禄;要么没有门路,举荐他的长官也不够分量;要么是哪家贵族子弟前来镀金,呆个几月,拍拍屁股走人。
如贾谊晁错那般,长大后直接授职锻炼,哪还用来公车署待命呢?
张苍显然也知道公车署现在不上不下的地位,叹了口气,对刘越道:“臣刚回京时,也叫人考察过这里头的年轻人。”
他需组建新的治粟内史衙门,为此,四处探寻得用的人才,无论擅长农、财还是内政。结果让他颇有些惋惜,公车署的年轻人啊,大都恃才傲物,即便农门出身,也不愿去当与百姓接触的小吏;近些年塞进来的贵族子弟就更是了,用这些人,他不放心。
刘越听得心里一凉,只觉人才哗啦哗啦地朝反方向流失,流得他痛心疾首。
他严肃道:“公车署的运作方式,或许要改一改了。”
张苍就是这个意思。
他的眼睛微微发亮,暗赞一声陛下的领悟,殊不知刘越的心思已经飞到了如何制定一套科学的举荐制度,以求不浪费人才上头——
除此之外,原先说过的,在长安建立一座不输雎阳学宫的学校,也该提上日程了。
……
听闻陛下驾临,别说公车署任职的官吏,就是最高长官公车司马令,也全没有料到。
向来爹不疼娘不爱的地方居然迎来了天子,还有三位九卿。居然面对前所未有的“突击检查”,公车司马令一时又是狂喜,又是手忙脚乱。
因为太仆夏侯婴长驱直入,又是秘密通报,已经没有更多的时间给他修整。他赶忙整顿仪容,率领下属跪地迎驾:“臣等恭迎陛下,陛下长乐未央!”
刘越点头。
他没有亲切地唤免礼,微微笑道:“朕来看看这里的大才。”
大才?
在公车司马令眼里,眼前的三位九卿才能称得上大才 ,而里头待命的年轻人……恐怕会让陛下失望。话到嘴边滚了滚,最终没有说出来,他到底还是欣喜的,欣喜于过了今日,公车署就能一跃进入朝堂诸公的眼底。
公车司马令琢磨着陛下应该是想看看人才们原本的模样,而不是对帝王毕恭毕敬,各个急于表现自己。想到此处,他一咬牙,也不急着通报里头了,转眼躬身道:“诺。陛下请。”
刘越瞅他一眼,反倒高看了几分。
贴身内侍赵安忙记下了这一幕,以便陛下问起的时候,他能报出公车司马令的履历。
穿过一条大回廊,与小吏们办公的地方,便是宽敞的一座大院。大院里摆放着演武场,此时此刻,演武场人头攒动,犹如一滴水溅入煮沸的油锅,气氛热烈不已。
太仆夏侯婴望得不甚明晰,点头道:“午后不忘练武,不错。”
下一秒,演武场传来一道高声:“你——你凭什么偷盗我的东西?!”
夏侯婴:“……”
公车司马令眼前一黑,高兴劲儿消散得无影无踪。
刘越望望这个又望望那个,对比自己踮脚的小身高,开口问道:“旁边可有空厢房?”
陈平懂了,陛下这是好奇。陛下的好奇便是他的好奇,陈平笑眯眯道:“想必是有的。”
陛下都发话了,此时违逆怕是活得不耐烦了。很快到了地方,刘越站在最佳观赏处,清晰地看见一群锦衣华服的年轻人围成一处,正居高临下,指责一个气质冷峻,样貌孤僻的青年。
青年具有鹰一样的眼睛,面颊还带着少许少年气,此时被围在正中央,镇定地好似身处书房。
锦衣华服又质问了一遍,青年一声不吭,直至对方不耐烦起来,青年才抬起了眼睛。
他不慌不忙又冷静的说:“非是我偷盗。你的金饰丢了,与我一点关系都没有,如果非要赖在我的头上,那么我问你,你可有熟识汉律第七章 第二十八条?”
万万没想到青年竟然反客为主,锦衣年轻人愣了愣。
青年有条不紊,将汉律中污蔑人偷盗的处罚背了出来,继而冷冷道:“这是未央宫公车署,不远处便是天子所居宣室殿,天子脚下,并不是你可以撒泼的地方。”说完转身就走。
利落的转身,叫所有人都猝不及防:“……”
锦衣年轻人显然快要跳脚,怒声在他身后喊:“郅都!你穷到连饭钱都给不起,纵观整个公车署,盗我金饰的狗彘只能是你!”
青年停下了脚步。
他回过头,冷峻的眼神带上憎恶:“平日抄书,已然足够我的饭钱。”
又说:“硕鼠金饰,何足挂齿?”
锦衣年轻人被气了个倒仰。
硕鼠……硕鼠是指扒在粮仓啃食的老鼠,啃得盆满钵满身躯肥润,当他出身勋贵,这份比喻就变得敏感了起来。从没有人敢表达对他的憎恶,郅都是第一个,不过是河东穷小子而已,简直是不自量力,可笑至极!
这时候,远远站在一旁,不敢上前调解的其余人小声劝道:“郅都,陈柳也是丢了东西太过心急,你……”
郅都瞥了他一眼,不置一词。
显然没有被理会的这人涨红了脸。锦衣年轻人像是出了一口恶气,嘲笑道:“你们眼巴巴去劝,人家心里恐怕更看不起你们!”
一时间,群情激奋起来,青年很快轮作公敌般的存在。
郅都感到有些厌烦。
天下公序,全然坏在硕鼠。鹰一样的目光,直直落在锦衣年轻人的身上:“金饰我见过,个头极大,上有数颗宝石点缀,不是你买的起的东西,想来是长辈所赠。而这样具有独特意义与价值之物,不可能放置在外,除却贴身佩戴,摘下后保管的地方唯有卧房。如若丢失,去查查贴身伺候的仆人,很快就能查个明白。”
面无表情说了这么一番话,郅都不再逗留。他长得清瘦,却力气极大,将杵在身前的人一一挤开,很快消失不见。
暗暗陪天子围观的治粟内史张苍发出点评:“这是一位倾向法家的年轻人。”
从前他都没有见过,莫不是哪位隐士收的徒?
陈平嗯了一声,道:“他没有朋友。”恐怕还对硕鼠之流极为憎恶。
刘越看出来了。
早在锦衣年轻人说出“郅都”的时候,皇帝陛下就认真了起来,用专心致志的目光,将郅都打量了一遍又一遍。
见陛下陷入沉思,公车司马令越发忐忑。不管这位郅都有没有入大人物的眼,在他管理之下的公车署秩序混乱,可是不争的事实啊!
忽闻刘越问他:“郅都什么时候进了公车署?”
公车司马令忙用眼神示意身旁的下官。
下官连忙开口:“回禀陛下,是去岁冬天。郅都年十六,家资不丰,前来长安,是因河东郡长史的举荐信……”
郅都算是剩下的这些人才之中,他们唯一看好,准备推举为郎官的年轻人了。他的能力的确出众,只是最大的一点隐忧,便是不懂人情世故!
在他的身上,见不到对皇亲以及彻侯的丝毫敬畏之心,那么,面对陛下,会不会也是如此呢?
以后进了朝堂,这样的性子,恐怕将要一辈子坎坷,不知会有多少人给他穿小鞋。下官也正是犹豫这点,想着要磨一磨郅都的性子,等到他真正到了十八,再举荐郎官不迟。
说着,就见陛下满意颔首:“甚好。”
刘越高兴于得来全不费功夫,当即拍板:“郅都从今往后,就跟在朕的身边。梅花司就差他来坐镇了!”
众人:“……”
公车司马令有些呆,呆滞于郅都的运道,这、这就一步登天了……
其余人则是在想,梅花司是个什么东西??
九卿们的消息渠道,不能与常人同日而语,对梅花司的功用与组建也有所耳闻。闻言对视一眼,下意识把反对的声音憋了回去。
张苍是在思索这个机构对朝臣的冲击,陈平纠结于郅都的太过年轻,但随之一想,世上人才千千万,用不好就踢,他何必反对。至于夏侯婴,方才围观过后,他极为欣赏郅都这样的性格,只是结合公车署下官的言语……
夏侯婴道:“郅都此人,恐怕对陛下难存敬畏之心。”
说得众人全都屏息,还是张苍回过神来,摇了摇头。
“太仆说岔了。”张苍虽不偏法家,还是玩笑似的为郅都解释一句,“就算这个郅都桀骜不驯,谁都不服,也不会不忠诚于陛下。”
结合刚才的所见所闻,张苍断言郅都就是这样一个人。夏侯婴有些不信,将信将疑的目光看向陈平,陈平淡然道:“看我做什么?吾擅的不是法,是黄老术。”
为防肱骨们内讧,刘越露出甜甜的笑脸,很快转移了他们的注意力。他问:“陈柳是什么人?”
这个公车司马令知道。他从震撼中抽身,轻声道:“是……堂邑侯的幼子……”
堂邑侯陈婴,随高皇帝打天下的老功臣,现在在楚国做国相。
确定了此人没有才华,刘越哦了一声:“朕看他十分富有,金饰宝石随便戴,想必也不缺公车署的身份,就把他遣回家吧。”
说罢,郑重地补充道:“朕仇富。”
众人:“…………”
陈平忍住笑,全长安谁能比陛下有钱?吴王献上的晒盐法,虽然没有公开,但他和同僚猜测,此法怕是不输造纸!
但这话还真不是虚言。惠王、太后和当今天子,都不是奢靡的人,至多在吃食上讲究,可说句大不敬的,除却代王进贡的牛肉,宫里平时的饭食,怕还比不上一些勋贵彻侯。
陛下与太后不缺钱,但纵观这些钱,没有一样是只顾着自己享受的。陈平难过了起来,随之感慨:“陛下浑身,连一件金饰都没有!”
一语惊醒梦中人,众人都下拜下去,还有人流了眼泪:“臣惶恐!”
刘越跟着显现难过的模样,心里对陈师傅夸了又夸,又做出一副“今天公车署之旅就到此结束吧”的模样,背影瞧着十分萧瑟。
不出第二天,“朕仇富”三个字,风一样地席卷了朝堂。
紧随而来太后的一句话:“大汉立国十数年,方知高皇帝在时清俭。”
一时间,满朝文武的目光都落在了堂邑侯府。
老一辈的勋贵们一回到家,率先叫人检查小辈身上的穿戴,把一些逾制的,过分奢靡华丽的,全都扔进库房,不愿意的打一顿先。很快,太后掌权以后,因修订过分打压商人的律法,从而在长安渐渐流行的贵夫人衣饰攀比之风,哗啦一下降了下来。
至于公车署一事的来龙去脉,全都被打听了个底朝天,两大男主角——堂邑侯幼子陈柳以及寒门郅都,蓦然爆火长安!
郅都有些迷茫。
他才十六,在真正的大人物眼中,连个小喽啰都算不上。故而一门心思想要提升自己,白天抄书,晚上伏案,想着攒些钱财,前往雎阳学宫聆听法家大贤的教诲,过上几年能为陛下效力。
可这几日,他的门槛都快被踏破了,连老鼠都不屑光顾的居所,竟还有勋贵彻侯的管家前来拜访。
郅都对他们的示好,生出前所未有的警惕之心,冷冰冰拒绝了一切邀他做门客的拜帖,强硬返还了所有的礼物。管家们看得出来,那不是欲拒还迎,而是果真不愿,回去禀报主人的时候,就带上了些许主观评价,叫少许彻侯顿生不悦。
这个寒门少年郎,是真没把他们看在眼里!
罢,不就是侥幸让堂邑侯幼子栽跟头了么?
若非赶上这个风口,谁知道他是谁!
很快,客似云来变得门可罗雀,郅都也不在意。可就在今日,长乐宫谒者亲自前来,说太后想要见他。
郅都一愣,在谒者的注视下,转身换上最为庄重的衣裳:“有劳带路。”
一路上,谒者时不时地打量他,继而逐渐佩服起来——若不是他知道实情,谁能想象此人今年十六岁?
到了长信宫,谒者让他在外稍候。
继而轻声对吕雉道:“太后,郅都来了。”
吕雉放下笔:“宣。”
她看着桌案之前,这个小儿子同她提起的少年人,眼底逐渐带上满意之色。
越儿的眼光,她不想怀疑,只是郅都不似张不疑、陈买,是她熟识的子侄。将一介公车署学子破格提至梅花司司长之位,而且是秩一千石——一千石是越儿同她商议的结果,仅次两千石的朝堂重臣,就由不得她不重视了。
时隔这么久,是观察也是试探,最终结果没有让她失望。
吕雉平静道:“哀家今日宣召,是想看看你有什么本事,让皇帝力排众议,也要提拔你至他的身边。”
郅都猛地抬头,得知天子对他的安排,整个人陷入了恍惚。
吕雉微微一笑:“希望你不要让皇帝失望,让哀家失望。”
重用十六岁的少年,不亚于千金买马骨,在外界看来有些荒谬,可刘越想赌,向来宠爱他的太后就随他赌。梅花司司长的位置太过关键,可现在她一见,只觉是为郅都量身定制。
她活了这么些年,见过的人数不胜数,接下来,只要郅都有一点犹疑,一点退却,她就会收回之前的言语。
还是那句话,她绝不容许威胁到皇帝的因素出现。
长信宫安静下来,包括伺候的谒者宫人,所有人都看向郅都,等着他的表态,在心底猜测少年郎会是怎样一副模样,会不会狂喜得失态,还是激动得流泪?
郅都没有失态,也没有落泪。
半晌,他跪拜下去,一字一句道:“愿以此身铺路,为陛下碎骨!”
吕雉久久凝视着他。
郅都的应答里头,只有陛下,没有太后。
许久,她笑了,觉得张苍的评语倒是准确:“好,我记得你这句话。”
随即吩咐旁人:“带他换上官服,佩上印绶,再去未央宫见陛下。”
……
刘越正在太掖池看狼游泳。
季心陪在皇帝身侧,颇有些挠心挠肺,想问郅都有何过人之处。又有些酸溜溜,他去彭将军麾下就职,加上兼任舆图的绘制,也才一千石的俸禄呢。
最终他憋住了。
直到通报声响起,刘越回头一看,就见一个目光如鹰,因为刚换上的官服微微拘谨的少年朝他走来。
刘越眼睛一亮:“朕的司长来啦。”
郅都刚被紧急传授过各项礼仪,并不知道这一切的一切,都来自于皇帝陛下被赶鸭子上架的怨念,故而急急求着太后让郅都早日上任——
他明显是紧张的,比在太后跟前奏对还紧张,听闻“朕的司长”四字,冷峻的面孔一顿,抑制住同手同脚的倾向,然后行大礼道:“臣郅都,拜见陛下。”
很坚定,也很干脆。
刘越看着自己薅来的顶尖人才,满心都是喜欢,弯起眼睛,赶忙让他起。
郅都转眼立在一旁。
刘越指着季心道:“这是从前的司长,让他将一切与你交接。五日内,将事务熟识起来,就能留朕的身旁待命了。”
郅都与季心对视一眼,随即拱手:“诺。”
他在心里默默地想,五日怕是太久了。将情报与人脉全部弄清楚,通宵达旦的话,三日足够。
刘越不知道自己看好的新司长,年纪轻轻就有内卷的风范,他招了郅都近前来,让赵安递上宠臣必备奶茶,和他开始聊起家常。
殊不知宫外差些翻了天了。
梅花司的正式成制与司长的任命,盖有帝王玉印,通过太后的诏令一道下发,叫一众臣子措手不及。
最人仰马翻的乃是公车署,与郅都学在一块,起居一处的年轻人。他们简直不敢相信自己听到了什么,难不成,那日郅都与陈柳争执的时候,郅都就入了陛下的眼?
否则如何会发生后来的事情!
非但被勋贵彻侯们关注,现在倒好,一步登天都不足以形容郅都了,堪称鲤鱼跃龙门!
他们呆滞地互看,有人捶胸顿足,有人眼睛发红,肠子悔青,却没有丝毫办法。年仅十六的千石大臣啊,张不疑张侍中虽年十四就被重用,但他可是留侯世子,具有天生的光环。
而郅都呢?
他们胆敢确定郅都丝毫没有背景,穷得都去抄书了!
诏令的热浪,彻底将夏季的长安点燃。
最摸不着头脑的是法家,法家大贤张恢收到北平侯张苍的贺信后,有一瞬间狂喜,这可是板上钉钉的天子近臣!
继而询问左右:“我师门中,可有名叫郅都的弟子?”
询问过一圈,都说没有。
张恢察觉到不对了。内史公说梅花司司长出自法家,可他师门没有此子的存在。
沉吟一瞬,张恢紧急传信给别的派系,很快就收到了回信。事关法家的未来,所有师门都开始排查,就连避世不出的隐士大贤,也出现在了名单之中。
法家联合上下开始排查的时候,未央宫召开大朝会,天子提拔的梅花司司长,头一次遭来了臣子质疑。
诏令中,对梅花司所负责的职能书写得含糊不清,大臣们左看右看,就看懂了一个“赐梅花刀,给予便宜行事之权”。得知这是独立三公九卿之外的机构,平日驻扎内宫,对外朝造成不了什么冲击,故而天子太后都不用召见丞相商讨。
但这不妨碍他们质疑郅都过为年轻,提拔过为轻易。
实则梅花司司长的一千石,与具有实权的一千石大臣,是完全不同的两个概念,前者驻扎内宫,说得不好听一些便是见不得人,如若不把品秩提上去,无人会服他。可大臣们酸呀,酸这劳什子司长可以随侍天子左右,要知道就算是九卿,没有天子相召,也不能时时刻刻跟在天子身边!
刘越睁着眼睛,看着堂下“群情激奋”,扭头看了眼母后,收到母后鼓励的目光。
刘越扭过了头。
许久之后,等反对的声音消失,他慢吞吞的说:“可朕才八岁呀。”
“郅都年纪是朕的两倍大。朕都一不小心坐在了皇位上,他怎么就不可以了?”
众臣:“……”
空气忽然变得安静。
最后出言的大臣,只觉浑身吃了苍蝇似的,既难受又恍惚。他张张嘴,脸色泛绿:“陛下、陛下承袭高皇帝遗诏,是……正统……”
说着,越来越顺畅:“可郅都不过一公车署学子,传闻他出身法家,却连师承何人都不知晓!”
很大的可能性,就是郅都没有拜师,而是一个野路子。
刘越最听不得这话,他惊奇起来,理所当然道:“没有拜师不是什么要紧事,朕可以给他介绍。相信法家的张公刘公,还有其余大贤,都会高兴收下这个弟子。”
大臣:“……”
他没辙了。
惨绿惨绿地回到原处,抬头一看,九卿之中,中尉陈平对他投以冷笑,治粟内史张苍摇摇头,就连丞相也投来不赞同的一瞥。
彻侯武将的队列里,更多人对他虎视眈眈,彭越连眼睛都瞪大了,韩信目如刀剑,就差将他凌迟。
大臣浑身开始哆嗦:“…………”
有了出头鸟做示范,这下,所有反对的声音沉默下来。
他们还能怎么办呢?
陛下,才八岁呀……
第162章
皇帝陛下的八岁论, 彻底打败了一众要拿年龄说事的臣子。
结合之前的“朕仇富”,生怕陛下以财富作为把柄,要彻查家资对他们进行打击报复——在很久很久以前, 陛下就有让辟阳侯审食其倾家荡产的辉煌战绩, 当他们复盘起来, 赞颂陛下英明神武的同时, 小心肝不由自主颤了颤。
幸而, 陛下好像没有这个意思。
刘越略过了这一茬, 亲切笑着对众臣道:“近来, 桃侯琢磨出了一出话剧,等着朕与母后验收。思及朕的王兄们即将回到封国, 这出话剧, 就当做临别礼物, 祝他们一路顺风。”
当然,离京的诸侯王不包括吴王与临江王, 只因一个病重昏迷,一个等着议罪。
除却感动不已的刘恒等人, 文武百官都很迷茫。
话剧?
那又是什么?
还有桃侯, 那就是个爱好八卦的透明人, 若不是前些日子, 有宫人心怀不轨引诱陛下, 桃侯的名字根本不会在长安火上一把,据说袁侯挪用军款的罪名,也与他有关。
连丞相曹参都有些深感跟不上时代了, 决心下朝之后,和人打探打探。
很快,诸侯王离京的前夜, 也就是代郎中令季布护送灌婴、郦商等人,还有流放的吕氏子弟前往辽东郡的前一晚,一场宫宴在未央宫如期举行。
据远方来报,出使燕国的御史大夫周昌还有两日回归长安,刘越深感这是他最后放纵的日子,一开宴就翘起了腿,嗷呜一口咬下红烧肉。
如今,猪肉已经越来越寻常地出现在宫宴,以及彻侯勋贵之家。这叫上有所好,下必甚焉,其中,以梁园的猪肉品质为最。
倍受众人瞩目的桃侯红光满面,连坐垫都往前挪了挪,那副小人得志的模样,叫一些同为透明人的勋贵很看不惯,相当于昨日我们一起玩泥巴,第二天你就成了陛下身边的红人的不忿之感。
桃侯才不理会他们。就如夫人所说,他都是板上钉钉的陛下的人了,只要把差事办好,指不定都能提拉一把子孙的前程!
在众人的好奇心达到顶峰的时候,满殿宫灯忽然灭了下来。
这个意外引起了小小的骚动,很快,宫灯亮起,却是忽明忽暗地处于大殿中央,很有一种神秘的风范。
实则这出剧目,刘越在长信宫的时候悄悄看过,参考母后的意见,还给出了一些中肯的指导。
一张黑色的幕布立于大殿的尾巴,粗糙而又充满灵魂的布景徐徐展开,一见那案桌装饰,在座的宾客全都明白了,这也许是一位彻侯的家,再不济也是贵族。
打扮成袁侯模样,连身形长相都极为相似的演员的出现,叫宾客全陷入了恍惚:“……”
舞阳侯樊哙觉得遭受了会心一击,挠了挠脸颊,又挠了挠下巴,坐立不安间,第一幕随即开始。
“袁侯”拉着妻子的手,坐下同她谈心:“细君,你有所不知,军营那边,我又有了数十万钱的进账。”
“袁侯夫人”明显紧张起来:“数十万钱?大将军会不会发现?”
“袁侯”自信一笑:“大将军只管练兵,不管后勤。这分工分明,方是取胜之道,细君莫担忧。”
很快,第一幕随即结束。接下来就是纸醉金迷的生活享受,离开侯府,无数名美人围绕着“袁侯”载歌载舞,仔细一看,还有楚舞的韵味,仔细一听,原来是赵地的民歌。
刘越觉得桃侯的安排十分巧妙,袁侯原先的弟妻正是楚人,至于别居藏娇的小妾,出身于赵。
也是桃侯下血本了,请来少府的歌舞大家进行编排,连其中的钟鼓之声,都是能在宫宴大放异彩的旋律。在场宾客,哪里见过这等歌舞与白话相结合的方式,也很快撇去少许的不自在,听得如痴如醉,不住叫好。
御史难得地没有制止他们。
等到歌舞停歇,欢乐的气氛转为严肃。
只见场景转换,“袁侯”在贪钱一事上变本加厉,非但挪用军款,且用军款结交其余彻侯;送礼成为家常便饭,收受一些臣子的孝敬,更是司空见惯。
这一幕幕被表演出来时,原本看得津津有味的少许宾客,面色微变,紧接着脸都绿了起来。
值得庆幸的是,剧中表演其余彻侯的演员,并没有鲜明的指向性与外表特征,众人单凭猜测,无论如何也猜不出来。唯有当事人知晓心虚的滋味,怎一个如坐针毡可以形容,在众人眼神扫来扫去的当下,一些养气功夫不够的,很快就暴露了自己的存在。
哦,其中包括交侯啊。
不自觉脸绿的吕产:“……”
廷尉吕台恨不得把这个弟弟给扔出去,眼不见为净。看了眼太后姑母,姑母的神色如常,他叹了口气,姑母早早地卸下吕产的官职,怕是早就料到了这一天。
剧中,“袁侯\1d ”的行为越来越过火,终有一日,东窗事发!
钟鼓声逐渐激昂,敲得宾客们的心跳动不已,有人屏住呼吸,有人握住了手。
这时候,桃侯的身影消失在席位间,也没有人去在意,可很快,揭发袁侯的“桃侯”出场,众人定睛一看,这才发觉桃侯扮演者……居然是本人。
宾客们:“……”
太尉周勃眼角抽搐了一下,这可真是豁得出身段,既与君同乐,又与民同乐。
桃侯完全不在意别人的看法。他表演得十分入神,一张胖脸将疑惑、大义凛然等情绪显现得惟妙惟肖。
剧目之中,将宦者引诱天子的事件用春秋笔法描绘出来,陶侯跪在写着“未央宫”三个大字的牌匾之下,愤怒地指责“袁侯”的所作所为,上演了何为忠正不阿,他的检举,赢得了一片朗朗乾坤!
只听一声黑幕之后的“放肆”,“袁侯”被拖了出去,他涕泗横流,不住地大喊“饶命”,那副丑态,叫熟悉和不熟悉袁侯的宾客们都沉默了。
最后的尾声,上演了一出场景转换。
宫灯熄灭间,华丽的装饰一一被人搬走,配合着哀乐,场景显得十分凄凉。
原来是“袁侯”被判弃市,被送去了断头台。
断头台上,“袁侯”流下一行悔恨的泪水,发表一大串悔恨的言论,升华主题之后,继而仰天长啸:“贪腐,要不得啊!”
余音袅袅,不绝于耳。
众宾客:“…………”
话剧就此结束。
桃侯抹了把汗,指挥宫人哼哧哼哧搬道具,与此同时,宾客们有志一同地沉默下来。
有脸绿的,有震撼的,有表情难以形容的,但不管如何,这出尚且粗糙的汉初版话剧,称得上圆满成功。
刘越看得意犹未尽,回过神,率先鼓起了掌。
随即便是和舞阳侯同仇敌忾的将军们,立马响应陛下的掌声。
他们没有别的想法,只觉解气、杀得好,敢挪用军费的人,就该落得如此下场!
文官们眼看丞相鼓起了掌,他们暗自点头,紧随其后。落在最后的勋贵彻侯们,不管心里怎么想,表情如何一言难尽,但此时要是敢无动于衷,那他们的圣眷也到头了,于是鼓得比谁都响亮。
未央宫灯火通明,掌声此起彼伏。
惠王刘盈怕是共情最深的宾客了,此时此刻,眼底还留有对“袁侯”的愤怒。
鲁元长公主恍惚地想,皇帝弟弟找来的桃侯,在宣传这一方面,的确比她的门客更厉害……
掌声响了一段时间,刘越发话了。
天子的声音不大,却十分明晰,他问太后:“母后觉得这出话剧如何?”
太后微微颔首,感慨道:“原来这就是话剧。”
“或许连三岁孩童也知其中含义,通俗易懂,十分难得。桃侯排演得不错,赏!”
在些许彻侯的眼前一黑下,桃侯兴高采烈,屁颠屁颠地领赏,并提出一个请求:“臣想过上几日,带领话剧班子,于长安西市进行当众演出……”
刘越对此进行了肯定:“雅俗共赏之举,怎能不让百姓参与?不如把演出换做巡演,母后与朕都觉得好。”
皇帝陛下回复得太快,再一次把反对的声音撅了回去。
宫宴结束,丞相曹参随百官一道出宫。渐渐的,他与瓒侯萧何并行,沉默片刻后,曹参低声问萧何:“话剧,是你传授给陛下的?”
萧何摇头,表示自己丝毫不知情:“你问留侯,留侯怕是也不知晓。”
那只能是陛下的主意了,光看桃侯那副模样,并不能聪慧到表演剧目,且编排出这样一份剧本。
曹参恍恍惚惚回府,直至入睡前,脑海还响彻着那句台词——
“贪腐,要不得啊!!”
第163章
话剧模式太新奇, 百官公卿被洗脑得很迅速,他们为此兴奋,惊叹, 到了府中还在回味。
唯有少数人不高兴, 不快乐, 心里有鬼战战兢兢——
那就是和袁侯“深有交情”的彻侯。
他们越想越慌, 恨不能穿越回从前, 给自己一个大耳瓜子, 叫你收礼, 叫你贪财!
袁侯这事儿,谁不怕哪!
若只是普通的议罪, 牵连不到他们。只因他们隐藏得深, 走走关系, 也就过去了。如今陛下奇思妙想,弄出了劳什子话剧, 还放到台面上供百姓观赏!
西市巡演,与民同乐, 谁见过这等阵仗?
不要小瞧观众的热情, 剧里映射的人, 就算模糊了脸, 总有一日被发掘出来。这和来回鞭尸有什么差别?!
有人闭上了眼, 神色狠绝。小皇帝,这是不给他们活路啊。
黑暗之中,侍女掌起了灯。她斗胆瞥了一眼君侯的神情, 呼吸一窒,只觉心脏都快跳出胸腔,很快, 就见君侯沉着脸,万分心痛地同她道:“拿库房钥匙。”
谁叫皇帝身后还有太后,他除了坦白认错,还能怎么办呢……-
第二天,与袁侯深有交情的彻侯齐刷刷递奏疏请见,一共有七人。
宫门外,摆满了财宝布帛,都是他们准备归还的双倍、或是三倍赃款。主动认罪就能从轻发落,一时的丢脸总比丢命来得强,否则他们就得成为下一部话剧的主角——
不知为何,他们觉得陛下能干出这事。
七人对视一眼,动动嘴唇,千言万语汇成一句:
原来还有你啊。
有人讪讪:“……不是还包括交侯么?交侯怎么没来?”
消息灵通的彻侯低声道:“昨晚,廷尉郦侯亲自押了他请罪,并把交侯府的一半钱财充入国库,说交侯身为吕氏子弟,该当加倍责罚。据说交侯离宫之时,哭得不能自已。”
众人:“……”
他们的脸不约而同僵硬了。一半家财……
幸好到了未央宫,陛下没有让他们照学的意思,翘着腿看了他们一会,最终允了他们的认错。
“你们的钱,朕收了。”刘越慢吞吞道,“只是身上的官职,得撤。否则,朕怎么和欣赏《袁侯传》的百姓交代?”
七人跪趴在地,面色涨红,只想找个地缝钻进去,却也知道这是最好的结果了。
等等。
《袁侯传》又是什么??
他们怔愣之时,皇帝征求的目光,朝一旁的太后望去。
太后微笑点头。
下一秒,刘越小手一挥:“传桃侯,改剧本。”
继而解释道:“之前的剧目,名为《袁侯传》,演员们觉得十分妥帖。爱卿们放宽心,下一部话剧还没开演呢,候选主角那一栏,朕这就划掉你们的名字。”
七人:“…………”-
七位彻侯惨淡出宫的模样,被无数人收入眼底。除却国库增长,朝堂骤然空出七个官职,有文有武,且都是重要的位置。
离临江王刘恢被禁足才过了多久?朝堂震动,百官对陛下又有了新的认知。
很快,两宫邀请三公九卿一同商议,提拔了数位过去不甚起眼,却足够清廉,脑袋也不糊涂的大臣。
人人都意识到,风向变了。
因为他们的陛下——仇富。
与此同时,桃侯的剧组来到西市,整个长安沸腾了。
这是大汉头一次的“话剧入民间”,何况发起人还是天子!
重臣们特地叮嘱,相关衙署不敢不上心,首演当日,掌管长安的内史忙得脚不沾地,中尉衙署全军出动,负责维护秩序,西市人头攒动,热浪席卷了整个上空。
听闻桃侯亲自参演,百姓原先还有着惶恐,很快,他们就顾不得什么贵人,什么君侯了。他们听得如痴如醉,睁大眼睛生怕错过了每一幕,一夜之间,袁侯火遍了全长安。
袁侯,成了新晋的顶流!
可惜顶流已经入了诏狱,享受不到或是掷果盈车,或是人人喊打的待遇,刘越和郅都谈起的时候,语气有些惋惜。
郅都沉默一瞬,鹰一样的目光陷入思索:“陛下,袁侯虽已入诏狱,却依旧可以享受这般待遇。”
他还给出了解决方法——特事特办,只要写一封手书给廷尉,就能创造袁侯的长安街头一日游,短暂放个风再关进去。
刘越:“……”好狠。
刘越用欣赏的目光看着梅花司司长,这样的狠,深得他心。
他悄悄道:“算啦,还是得给袁侯留点面子。对了,朕听说你拜师张恢张大贤,成了晁错的师兄?”
郅都点点头。
他是出身野路子不错,但今时不同往日,为了更好地侍奉陛下,也为压制朝野内外的舆论,他接受了张恢递出来的橄榄枝。
张夫子门下是以年龄排序,为此,晁错小师弟仿佛不甚高兴,他也没怎么在意。
张夫子对他说:“在其位谋其职,你要成为君主手中的一柄利刃。刃是没有自我情感的,而它什么时候使用呢?——在君主需要使用的时候。”
郅都深以为然。
他也渐渐体悟到了拜师的好处,这些天来,他如饥似渴地阅读师门典籍、贤者注释,心中的法越发明悟,同时捋清了梅花司的内外运作与养鸽业务,卷得季心三天没睡一个好觉!
更叫人心热的是,陛下明显很喜欢他。
出入随同,和史官也没有什么差别了。唯有一事郅都放在心底——陛下读书的时候,每每读到军事战略,或是名家兵法,都会塞一份给他,用眼神鼓励他好好学。
这里头,可是有许多石渠阁的孤本……
郅都手心震颤,一张脸孔变得愈发坚毅-
一夕之间,梅花司司长成为了未央宫的红人。正当梁园众人哀叹陛下又有新宠,只见新人笑不见旧人哭的时候,前往燕国调查的御史大夫周昌风尘仆仆回到了长安。
周昌神色冷峻,带上账簿又带上证人,马不停蹄前往未央宫复命,说,前燕王刘恢穷兵黩武不是谣言。
燕国相显然也有失察之责,没有做好辅佐诸侯王的本职工作!
在他面前,吕雉眯起了眼。
刘越满脸沉重,像是无法接受这个事实:“事关朕的兄长,改日朝会,我们再论吧。至于燕国相……就罚俸五年,再罚他将功赎罪,辅佐新燕王就任,否则永远不要回来了,如何?”
小陛下的难过情真意切,记录对话的史官呼吸都慢了下来,只觉落笔有千钧重。
周昌也是叹气,穷兵黩武,恐怕不足以形容前燕王,准确来说,是有不臣之心。
当他走进燕国武库的一瞬间,下意识变得惊怒——
那一件件盔甲的打造,军阵的演练,是要干什么?
周昌不期然想起先帝在时,太子与赵王刘如意之争,刘恢穷兵黩武之举,触动了他敏感的心弦。
同为先帝的骨肉,难不成还要上演同室操戈?!
他不会忘记多年之前,年幼的陛下为了母后朝他下跪的那一幕,电光火石间,他已想好了该如何上书。
陛下登基不久,君臣相得,两宫和睦,大汉已有龙腾虎跃之态,绝不容许被破坏。
——只能委屈临江王软禁长安了!
汇报完燕国的事,已经是夕阳西下。周昌坐上回府的车架,途经一处闹市,只听不远处传来震耳欲聋的欢呼声。
他一愣,掀开帘朝外看去,却看得不甚清楚,只因人群围了里三层外三层,还有中尉衙署的兵士在巡逻。
御史大夫的疑惑十分鲜明,侍从忙解释起来:“君侯,这是在演《袁侯传》呢。”
“……?”
袁侯传又是什么?
觉得自己错过一百集的周昌眉头紧锁,思考转道进宫的可能性。
他终是憋住了,哼哧片刻:“回、回府……”.
叫赵安时刻探听御史大夫府上动静的刘越小小松了一口气。
若是御史大夫真的进宫喷人,他就立马把桃侯召回,未免火力波及到自己。
天知道周昌回来,他腿也不敢翘了,坐姿端正得不得了。
皇帝真不好当,陛下发出如上感慨,一边嗷呜嗷呜埋头啃牛肉。
前往辽东郡开荒的车队已然顺利出发,没等审判临江王刘恢的大朝会召开,一道噩耗传来,吴王病危了!
这回不是病笃而是病危,已然能够说明情况紧急。恰逢练武时分,刘越立马放下手中的弓箭,火急火燎直奔吴王府。
天子都出了宫,臣子们哪还坐得住,一时间,无数双眼睛聚焦在了往日死水一样的地方。
……
吴王府。
吴王刘濞浑身高热,已然人事不省,时不时抽搐一番,像冰水里挣扎的鱼。
“吴王兄到底如何了?”卧房外,刘越一张小圆脸焦急不已。
太医署的医者们齐聚一堂,听闻陛下问询,官职最大的太医令摇了摇头,每一根白须都写满忧愁。
“臣等无能为力,怕是……就在今日了。”
虽然他治得不走心,但吴王这回病危,是手下的小童抓错了几味药,实在不干他的事啊。
刘越抿起嘴巴,狠狠闭了闭眼,忽然发了怒。
“若是医不好吴王兄,朕要整个太医署陪葬!”
“……”
太医们大惊失色,侍奉的宫人跪了一地。
刘越的声线饱含怒意,清亮又高昂,恰恰被联袂赶来的三公九卿听见。丞相曹参暗道不好,与太尉周勃对视一眼,怎么就到了这般严重的地步了?
“陛下息怒!”周勃遥遥喊了一声,生怕小陛下气坏了身体,“想必太医们也是尽力医治了,只是人力抵不过天命……”
刘越转过身,眼眶有些发红。
一旁的随行史官唰唰记录。
随行史官不过二十多岁,不知怎的成功越过一众前辈,得了皇帝的青眼,让皇帝出宫都不忘带上他。
边记,他的鼻头酸涩起来,吴王殿下若是去了,天子就少了一位与之情深的手足啊!
好在他们的陛下终是虚心纳谏,听进了太尉的话语。太医们的脑袋堪堪保住了。
刘越擦擦眼睛,厉声叫太医继续救治,不管什么方法都用上,只要能保住吴王的命。
说着,他似想起了什么,朝众人道:“朕记得母后跟前,有位淳于医者……”
刘越指的是淳于岫,也就是帮助从前的灌夫人,促使她下定决心抱养皇子、李代桃僵的罪魁祸首。
殊不知淳于岫一开始就是太后的人,如今改头换面,以献上养生之法的功劳,得以在太后跟前戴罪立功,为太后调养身体。
被瞒天过海的众人不知其中猫腻,立马有太医回道:“陛下明言。只是臣听说这位淳于氏,颇有巫的手段,擅长,呃,给妇人看诊……”
太医委婉的意思,众人都听明白了,这专业不对口,来了也是白来。
刘越却是极不满意这样的回答。
他一挥衣袖:“都这个时候了,还区分什么妇人与其他人?若是巫者能让吴王兄好起来,朕就算信了又如何!”
史官心神俱震,连忙把陛下言论写进了书册。
同一时间,心神俱震的还有太医署里一个存在感极低,在旁悄悄摸摸注视的年轻太医。
淳于?
他没听错吧?
等淳于岫被请来,已是半个时辰之后。她蒙着面纱,神色淡定,前往卧房不久,便摘下面纱出来复命:“回陛下,吴王的病只能下虎狼之药,辅以不同寻常的南疆针术,方可让其清醒。”
刘越满面凝重,并无欣喜:“可有副作用?”
淳于岫虽听不懂副作用是什么意思,但还是斟酌答道:“恐怕会变得痴傻。”
空气猛然安静了下来。
三公九卿皆是一惊,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刘越似陷入了焦灼之中,在空地上来回转圈圈,双拳紧紧握起,又很快松开。
曲逆侯陈平长叹一声,出言道:“陛下仁善,又与吴王兄弟情深,故而不忍出言。只是痴傻与没了命,若让吴王殿下来选,定然还是活着重要一些!”
这样的道理,皇帝难道不明白?
他背过身去,半晌道:“下吧。”
继而补充:“王嫂远在千里之外的封国,恐怕极为思念夫君,朕即刻去请她来照顾吴王兄,让他们夫妻二人团聚。”
陈平一副感动至极的模样,擦了擦不存在的眼泪:“陛下英明!”
第164章
角落里, 一位娃娃脸的太医揣着袖子,朝淳于岫看了又看。
在此起彼伏的“陛下英明”中,他实在按捺不住心头的惊涛骇浪, 后退几步, 努力缩小自己的存在感。
一定是他产生幻觉了。
否则怎么会看到离家出走的长姐出现在这里, 还成了太后跟前侍奉的女医?
淳于意有些恍惚, 他出身医学世家, 论血缘, 称得上是扁鹊后人。与天赋同样超绝但叛逆的长姐不同, 淳于意年仅八岁,便遵从家族安排拜师齐地。
自三年前老师过世, 他云游四方, 最终来到了长安。最为繁华的长安太医署, 聚集了当今天下医术最精湛的一群人,就算他自忖不输, 也不敢说方方面面都能胜过他们,医无止境, 他得仔细地观摩、学习。
淳于意藏好他出神入化的医术, 伪装成初入门径的医者, 成功当上太医署的学徒。
没过一年他转正了, 同僚的医术也观摩得差不多了, 淳于意骤然而生天下再无英雄与我相论的惆怅感。
他觉得是时候离去了。
他要去往代国,研究更上一层台阶的新式包扎术。
不巧吴王重病,陛下心急如焚, 召集太医署全员去王府待命。淳于意不得已前往,却是全程划水,绝不往跟前凑。
——数年前, 也正是他救治了吴王一回,博得了吴王后的感激。没过多久,老师逝世的消息传来,淳于意前去吊唁,一路上察觉出被人跟踪的痕迹,他猜测这是吴王夫妻派来的人手,连忙七拐八绕地甩了他们。
淳于意一张娃娃脸上满是不爽。对待恩人都是这种态度,早知道便不救了!
如今于长安相逢,虽说吴王不知道他的存在,但他依旧不想出力。就让别人头疼去吧。
很快,淳于意发现不仅仅自己在摸鱼。
全太医署的同僚都在摸鱼!
淳于意:“……”
淳于意自小聪慧,他琢磨半天,明白了。
陛下这是不想要吴王好起来。
他自觉探听了皇家的隐秘,心惊肉跳间,更不往病危的吴王跟前凑,谁知道他阔别多年的长姐,竟然出现在了他的面前。
淳于意低着头,兀自纠结。
都准备跑路了,要不要相认呢。
忽然间,一道声音幽幽响起:“这位太医卿在想什么?”
他下意识回答道:“在想我长姐。”
淳于意猛然抬头,就见淳于岫居高临下地望着他,神色惊奇,慢慢挑高了眉梢。
这娃娃脸,这气质,她怎么十分眼熟。
继而温柔又惊喜地唤:“幼弟,你也在这里?”
淳于意:“…………”.
如果不是场合不对,亲人相认,实乃感人肺腑。
方才,淳于岫得了陛下的准话,便毫不客气地支使太医署,让小童们煎药的煎药,拿针的拿针,空隙间,只觉角落里的一道身影十分眼熟。她起了疑心,慢慢走到一旁,谁知逮出了一条大鱼!
她也有许多年没见淳于意了,从前在南疆乐不思蜀,哪还会想起可怜的八岁就去求学的弟弟。
淳于岫上上下下打量他,不经意地卷起衣袖,露出其上皮肤的花纹——那是象征巫医的刺青。那表面温柔实则黑心的做派,让淳于意眉心剧烈地抽动,用气声做出一个口型:“……长姐。”
刘越注意到了这头的动静,朝赵安眨了眨眼。
吴王的事,皇帝陛下自觉已经关怀到了极致,而今留在这里,不过是对后续有些好奇,和发现新的人才的小兴奋罢了。
原来淳于女医不仅仅擅长妇科、接生,对于如何让人痴傻也有自己的一套研究,小陛下深觉自己错过了宝藏。
刘越眉目深沉,琢磨着日后若有哪个诸侯王不听话,就让淳于女医去大展针法。
陛下的眼神,赵安立马会意,连忙迈着小碎步挤到了角落里,竖起耳朵偷听。
……
听闻赵安的复命,刘越有些惊讶,姐弟?
他压低声音:“那位太医叫什么名字。”
赵安都打听过了:“叫淳于意。”
他见陛下的眼神忽而一亮,轻声道:“扁鹊后人。”
大礼包长了腿,还是买一送二,刘越哪能把人放跑了。他的神色肃穆起来,悄悄对赵安吩咐几句:“你这样做……”.
据说淳于女医的施针十分成功,只是要等吴王转醒,还要两三日。
曾经年轻力壮的诸侯王或成痴傻,着实让朝野震动了一番!
只是在临江王刘恢等待议罪、《袁侯传》话剧风靡长安的今日,吴王的身体状况,倒还真成了次要之事。大臣们顶多陪着流几滴泪,哀叹吴王居然傻了,陛下从此痛失一聪慧的堂兄——也就没下文了。
也不怪满朝文武态度如此。吴王病了那么多年,吊着一口气的模样深入人心,他们已经习惯了,何况吴王在长安修养的时候,吴国相不也把封国治得好好的?
换句话说,吴国有没有吴王坐镇,都不甚要紧。
众人的目光很快从吴王府移走,挪到了除袁侯之外的顶流——临江王刘恢身上。
很快,每月一度的朔朝召开。对于刘恢之罪,重臣们争论得十分激烈,其中,御史大夫周昌尤为强硬,一扫对先帝血脉维护的姿态,建议道:“臣观律法……不如革除王侯之名,终身居于内室!”
一石激起千层浪,所有人都看见,陛下的身子向前倾了倾,小圆脸似有万千的不忍。
“上回朕虽召来武士,下达了押禁五哥的命令,却是迫于情势,不得已而为之。”刘越犹犹豫豫地道,“何况此事,燕国相也有失察之责,御史大夫所言,是否太过了些?”
小陛下虽杀伐果断,对待手足,还是心软了啊。
大半朝臣眼神都温和下来。周昌语气放缓:“家规之上……是国法,临江王恢虽为陛下的兄弟,却叫燕国百姓苦不堪言,他可还记得大汉立国靠的是农,是百姓?”
刘越眼神变得坚毅,片刻道:“御史大夫说的极是。”
终是由太后来宣布——刘恢保留诸侯王待遇,却不再有诸侯王之权,终身软禁长安。
太后叹了口气,道:“临江王是先帝的儿子,也唤哀家一声母后,最后的虚名,就让它保留了罢。”
周昌这才不再出言。
大臣们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拜了下去:“诺!”-
日光大盛,未央宫响起一道道钟声。
刘越穿着冠冕走出宣室殿,顿时把议罪的刘恢忘了个干净。
什么五哥,能有牛肉香吗?
他悄悄问赵安:“朕的扁鹊后人如何了?”
赵安立马道:“回陛下——那‘人体解剖图’一到手,淳于太医便形如疯癫,包扎术不研究了,行囊不整理了,与他的长姐你争我抢,说要呆在长安不走了!”
第165章
太医署。
淳于意死死捂着羊皮卷, 躲避淳于岫伸出来的暗爪,高声喊道:“长姐,这可是未央宫谒者赠与我的宝贝, 给你看一眼已是不易, 怎能如此胡乱地抢夺?”
淳于岫才不听他的, 一边动手一边冷笑:“未央宫谒者明明赠与的是你我姐弟, 而非让你一人吃独食!”
淳于意继续躲, 娃娃脸坚决不从。
天知道他第一眼看到羊皮卷, 就无法自拔地陷入了其中, 犹如目眩神迷的烟火在眼前炸开,他的所有心神都被面前详细标注的人体解剖图给攫住了。
——解剖的概念, 发源于春秋战国时期最早的医学著作《内经》。不是没有医者想要深入挖掘, 只是一来眼界与医疗条件所限, 二来,破坏躯体在当下看来, 实乃离经叛道让人震恐,研究此术的医者怕是会口碑皆失, 比巫还要人人喊打。
久而久之, 解剖消失在了历史长河中。
只是传承不灭, 终有家族保存了“火种”, 恰恰是淳于意所在的扁鹊后人一脉。他们的先祖对此颇感兴趣, 这等热情,也被小辈所继承,但困于客观因素, 解剖术止步于萌芽——他们只知脏器红色有两个瓣儿,血液在里头循环,等等等等, 便再不能向前。
淳于意曾经很是遗憾。
谁知道长安竟藏着这么大的一个机遇!
淳于意躲累了,气喘吁吁地坐到席间,低下头仔细检查羊皮纸,接着松了口气。很好,没有半点污迹。
淳于岫也抢累了,眯眼看着弟弟,半晌道:“我有一笔钱财。”
她为太后办事,因为办得漂亮,收了许多赏。何况淳于岫长于妇科,接生一流,吕雉也无意拘着她,再等半年风头过去,便可活跃在宫廷与贵妇人之间,到那时能赚的就更多了。
淳于意瞅她一眼,陷入了沉思。
缓缓展开羊皮纸,其上小篆的字迹不是很成熟,但已有风骨。拿到手的时候他便对作者猜了又猜,却久久不敢念出那两个字——他浑身发怔地想,这怎么可能?
他云游四方的时候,虽打出神医的名号,在真正显贵的人眼里,也只是个小人物啊。
何况大汉天子!
只是未央宫谒者赵安乃天子跟前的近侍,吩咐他的除了陛下,还能是谁呢?
淳于意恍惚觉得掉进了一个大坑,坑上吊着一个胡萝卜,在他眼前晃啊晃,晃啊晃,晃得他挠心挠肺,只想上钩。
听闻长姐的话,他冷静道:“我也有。”
这些年行医的诊金,亦是一笔不小的数目了。
淳于岫微笑,慢条斯理道:“你知道解剖之术有多烧钱。恰好姐姐也有兴趣,你我相互扶持,互通有无,岂不是远胜一人独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