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1章
吕表哥的脑袋瓜前所未有地灵光起来, 却没有往梁王殿下所希望的方向发展,比如,认真阅读自己抄写的文字, 以求有所感悟, 再比如, 成为一个脸厚心黑的聪明人。
第二天一早, 他迈着沉重的步伐进宫, 到了梁王寝殿, 入眼便是一摞竹简, 正是他前些日子奋战的成果。
吕禄:“……”
它放在好生显眼的地方,几乎怼到面前来了。
一看就知道自己的猜测成了真, 他悲壮地掏出白纸, 准备和表弟求求情:“大王呢?”
领他入内的近侍压低声音:“大王尚未醒来。”
说着, 语气泛起心疼,大王这几天累了, 瘦了,睡到日上三竿的日子都少了, 太后特地嘱咐他们, 天禄阁的课业暂停一天, 让大王好好休息休息。
听闻近侍的解释, 吕禄一呆, 又是一喜,怪不得不见周亚夫那小子的身影。既然今天不用读书,那他进宫干什么?
宫里也没通知啊。
近侍恭敬地上前, 指了指收拾得齐整的书桌,蘸好墨汁的毛笔,还有双层加厚的软垫——这是梁王殿下爱的体现, 昨日回宫困得打小呼噜的时候,大王还不忘关怀表哥,力求让他屁股坐得不疼:“奴婢就在一旁候着,公子有什么吩咐,尽管唤我就是了。”
吕禄:“…………”
他懂了。
这是不浪费半点时间,催促他勤奋上进,一大早上就开始抄书的意思。
魔鬼。
吕禄第一千零一次后悔,面对如此恐怖的表弟,他为什么要逞能答应下来呢……
长信宫内殿,温馨静谧的大床上,刘越睡得四仰八叉,十分香甜。
白白嫩嫩的肚皮遮了一半,还有另一半露在外边,鼓出来的弧度已经明显没有过去那般“不堪重负”,弯腰的时候都能挤到。
长而浓密的眼睫像扇子一样起伏,脸蛋又软又红润,不知过了多久,红红的嘴唇微张,吐出一个罕见的气泡,惊醒了一旁沉思的韩师傅与彭师傅。
据长信宫伺候的宫人说,大王过了两岁,便不再吐泡泡,这几天果然还是累着了。
韩信上前几步,思及依旧炎热的天气,轻轻提起薄被,给刘越遮了遮,动作透出几分疼爱的味道。
继而与彭越对视一眼,悄悄往外走。
走到一个宽敞幽静的角落,韩信从袖中取出一样东西,正是折叠好的白纸。
造纸负责人都听学生的,作为师傅,他们自然要多少有多少。韩信慢慢展开,不大不小的纸张光滑,洁白,映入彭越的眼帘,彭师傅看得眼睛都直了,再次发出感慨:“好东西。”
韩师傅也感慨,难得做了一回复读机:“好东西。”
他们大王是个天才——天生的童年英才,远超前人,实在不能用常理看待,聪慧这个词怕是低估了他。
否则怎么会指点留侯世子,创下让三公九卿震撼的作坊呢?
这个认知令人振奋,韩信觉得,教学计划是时候调整了。
同太后说的循序渐进,一点一滴地传授兵法,如今看来是在浪费天赋,岂不可惜?半年一套的剑法学习,也该缩短为三个月一套,再辅以刀法枪法,铁锤也来上一些……不,十八般武艺都得接触,知己知彼方能百战百胜。
他有一种强烈的预感,等到什么都教完,达成与太后“倾囊相授”的承诺,或许不用等到大王成年!
韩师傅自信满满定下目标,那就七年,不,五年好了。
低声与彭越一说,彭师傅也兴奋了。
对于更改教学计划,彭越摩拳擦掌,爆发出前所未有的热情:“我来,我来。”
从前带兵的经验心得,打天下时的所见所闻,统统都附上去。他虽没有韩兄那样的头脑,能够撰写《韩子兵法》,打仗本领那也是数一数二。
五年,他就可以把在逃戚氏族人扒皮扬灰,彭越想想都觉得满足,嘿嘿嘿地笑了起来。
……
刘越睡得呼呼得香,对武师傅谈论的小插曲一无所知。
吕禄奋笔疾书的时候,长信宫岁月静好,殊不知外头已经炸了锅。一种新奇的事物替代了陛下宠爱幼弟的新闻,迅速成为年度热点消息,悄悄风靡至整个朝堂。
虽然许多官吏没有见过,却也听到了它的名字:纸。
由此产生巨大震荡,最不能宁静的还要属长安城的学术圈,都赖儒门希望叔孙通的大力宣传。
自从上林苑回来,叔孙通整个人都坐不住了。他陷入亢奋的情绪,爱不释手地抚摸顺来的纸,犹如对待情人一般。
秦末动乱持续多年,一大批先贤巨著遗失,对于诸子百家来说,不亚于一场巨大的浩劫。无数长者痛哭,无数传承断绝,似《诗》成为残篇,《尚书》就更惨了,搜罗在秦宫的原版被烧个精光,衍生为无数个虚假版本,唯有真正的传人依靠口述,才能将之重现于世。
可绢帛贵,竹简重啊。就算幸运地保存下来,重新整理,得是多么浩大的工程?等先贤的传人垂垂老矣,还有这个精力么?
不提传承的问题,纸张的好处实在难以估量。对于读书人而言,出身穷困,从而买不起简牍,买不起笔墨的还少吗?他们只得借阅,继而用刻刀抄录,可首要前提就是前往竹林砍伐——是的,他们连竹简都买不起,只能自己制作。
大汉立国十二年,放眼民间,还是穷困者众。六国旧贵族都被打击得差不多了,新兴贵族,也就是聚集在长安城的彻侯勋贵,他们的习性还称不上贵族;至于地方豪强与大商贾,开国时间太短,遍地寻不出一个。
所以贫穷的读书人身强力壮,都是有原因的。家境殷实才能养出四体不勤的读书人,然而汉初尚武,后者常常会被唾弃,并不受相亲市场的欢迎。
叔孙通也会武,武艺还不低,大半是因为年轻时候砍多了竹子。
想起从前艰苦的经历,看看粗糙的、依稀可以瞧见刀痕的掌心,他潸然泪下,纸这个好东西并不昂贵,实在是造福读书人啊。
梁王殿下与张侍中功在千秋,要赶快给师叔们分享分享。
于是奉常叔孙通经历了最为忙碌的一天。
待在长安的儒门大贤,一个也不能落下通知!上回说他圆滑的师叔,送一叠草纸就行。
出于谦逊的意图,目前人多势大的黄老家大贤,他需上门拜访;出于友好的意图,被将军们信赖的法家大贤也不能落下。至于墨家?哪儿凉快呆哪儿去,长安城好像没有墨家的传人,应该死绝了吧。
叔孙通暗暗思索,脚步不停,跑得都要口吐白沫了,终于让“纸”在长安城的学术圈扬了名。
其中也有太后的授意,不知大贤都是什么反应呢?
一小部分人陷入了恐慌,绝大多数人欣喜不已。
撇去恐慌者认为纸张便宜,恐会造成民间向学的热潮,从而破坏精英传承,破坏师门结构的纯净,多数欣喜者暗暗点头,热泪盈眶,觉得能看到纸的诞生,实在是不枉此生了。
等回过神来的时候,他们陷入了呆愣。
有白发苍苍的老者叫住叔孙通:“通啊,你说这是谁出的点子,谁负的责?”
叔孙通忍着脚痛,恭敬回答:“是梁王殿下出的点子,张不疑张侍中负的责。”
老者:“……”
老者怀疑自己耳背了:“你再重复一遍。”
叔孙通感慨道:“梁王殿下向陛下借人借地,正是因为此事,所研制的纸张,实则是献给太后的孝心。留侯世子也颇有其父之风,师伯,您觉得呢?”
老者震惊:“梁王他——”
叔孙通:“梁王他很快就要过五岁生辰了。”
老者:“…………”
这可真是英雄出少年,也出童年。
这厢,学术圈动荡不歇,收到草纸以及附赠说明的儒门大贤面红耳赤,堪堪没有气晕过去。
叔孙通就差上门和他唠嗑,说:“师叔啊,您说梁王不务正业,现在看来不是这样的哦。”
那厢,向皇帝进谏“梁王扰民”的潜邸大臣,则是又羞又愧,恨不能用自尽来洗刷耻辱了。
陛下没有责骂他,而是遣人将白纸摆在他的案头,这叫他要如何做人,日后如何进宫议政?
他不懂这叫兄长的暗中炫耀,也不懂这叫打脸诛心,此时后悔如潮水般涌来,伴随着指数性增长的警惕,重重敲在他的心上。
一个悚然的念头冒出,梁王多智近妖,对陛下来说,真的是喜事吗?
陛下非但没有提防幼弟,也没有抹去梁王的功劳。长此以往,若纸替代竹简,梁王将会俘获天下读书人的心,岂不是……岂不是……
他摇摇欲坠,面色惨白,捧着御赐的白纸像捧着烫手山芋.
人类的悲欢并不相通,宫外炸锅的时候,梁王殿下终于醒了。
他慢吞吞地起床,洗漱,穿好衣裳佩好迷你剑,怀揣着对庄园的憧憬之心,幸福地迈出卧房。
入眼便是奋笔疾书的吕禄,刘越眨眨眼,睡出红痕的面颊写满欣慰。
他安安静静地往膳室走,不欲打扰勤奋的表哥,走到僻静的拐角处,步伐停了停,像是踩上了什么东西。
刘越垂头一看,是一张折叠的白纸。
不知是谁掉落在这里……灰黑色的眼睛充斥大大的疑惑,他俯身捡起来,展开,其上用小篆写着四个大字——“五年学武”。
“五年”后面,原本跟着“教学大计”,似是书写之人不满意,又把它划了去。
笔锋并不圆融,满是锋锐的气息,刘越彻底呆在了原地。
第62章
刘越沉默地站着, 不明白为什么会突兀地出现一个“五年练武”,加上前面划去的字迹,应当是韩师傅的手笔。
让他害怕地想起便宜爹主导的五年计划, 虽说被可亲可敬的太傅兼养生友人否决了, 但雁过留痕, 曾经深深地震撼了他的小心灵。
梁王殿下在与武师傅真诚交谈, 还有膳室用膳两个选择中纠结, 一秒, 两秒……
他毫不犹豫地选择了后者。
摸摸肚皮, 有些瘪,饥饿的感受悄悄弥漫。
刘越凝重地叠好白纸, 藏到衣襟里, 天大地大吃饭最大, 有什么事,吃完再说好了。
半个时辰后。
寝宫后殿的竹林里, 彭越收好热身的铁锤,奇怪地问韩信:“韩兄, 你那张动过笔的纸呢?”
都赖他们天才又聪明的大王, 而今不必用笨重的竹简书写计划, 彭师傅不知从哪顺来了笔墨, 怂恿着韩师傅试一试。
于是大标题一挥而就, 只经历了一次涂改。
写完发现纸张不见了,莫不是从袖口滑下,掉在哪个角落了?
韩信拧眉, 只说不知。
彭越挠挠头,随即不再去管。
他和韩信商量:“要叫少府打一个铁锤,轻一点, 小个一点,给大王练武用。”
又喃喃道:“刀枪戟也要准备……”
一想到五年出师的梦想,彭师傅就亢奋,尽管喃喃,音量并不小,不多时,就被竹林钻出的小脑袋听见了。
刘越吃得肚皮鼓起,眼睛渐渐睁大,万万没想到一日过去,武师傅们竟快进到如此恐怖的进度。他不敢置信,迅速挪到彭师傅跟前,仰起头软软道:“师傅,我们的计划怎么又变了?孤说过不学锤。”
要是从前,彭师傅定会被可爱得云里雾里,再被刘越声东击西,询问如何灭亡匈奴的请教打击,两眼变为蚊香圈,再也想不起他的铁锤教学。
现在不一样了!
彭师傅是有纸张傍身的彭师傅,他底气十足。
大王更是经受住检验的天才神童,坚定的信念带给他满满的信心,再不容易被忽悠了。
彭越选择性地略过那个“孤”字,这还是大王第一次在他们面前用,仿佛一个有力的反抗武器,能给自己增添许多气势。他一脸骄傲疼爱,笑呵呵地说:“大王能想出‘纸’这样的好点子,让天下人震掉眼珠,我们学武也不能落后。放缓进度就是浪费天资,让人听着多心痛哇。”
他也知道刘越年纪尚小,喜爱吃与睡,说罢再三保证,不会影响大王的爱好,毕竟拔苗过度的坏处,人人都知道。
虽然是天才,那也要小心呵护,总而言之一句话,把课堂变得高效,样样落实才是正理。
韩信赞同颔首,英俊面容是与彭师傅如出一辙的自信。
刘越:“……”
眼前浮现红彤彤的四个大字,谈判失败。
胖娃娃悲伤地想,都是自己的恶报。
一步错,步步错。因为心疼母后,他选择了造纸;为造纸选了张不疑当负责人,从而为错误的选择付出惨痛的代价。
总结下来就是,他不该心疼母后——刘越一呆,不对呀。
他换了个思绪。
都是因为表哥抄写《厚黑学》,向他哭唧唧地抱怨竹简笨重,梁王殿下恍然,没错,这才是一切的源头!
正在誊抄的吕禄重重打了个喷嚏。
为什么心口有点发凉?仿佛一股鲨气缠绕住了自己。
不得不说,这白纸太太太好用了。虽然写多了有点酸,但和第一遍抄写的酸痛不可同日而语,吕表哥给自己加油打气,一边羡慕地想,大王好像还没有醒。
他低头,瞅一眼抄写的内容,随即扭开头,重新拿笔蘸墨。
生动诠释了什么叫万字丛中过,片叶不留心,吕禄啧啧感叹,厚黑学这个题目还挺别致。
……
一大一小两个造纸天才的故事还在发酵,张侍中回宫领赏的时候,发现今时往日再不一样了。
夸赞,祝贺与谄媚接踵而至,张不疑霎时成为万众瞩目的中心。
作为侯府二代,他自然学过交际的艺术,但自从打开科研的大门,他蓦然觉得,把精力花在交际上,是对造纸这个重任的浪费与亵渎,是对大王期望与信任的辜负。
他才找出了一种打磨原料,如今的白纸尚有黄斑,不能完全地消除。在纸张没有问题的基础上,如何节省人力,这些问题都等着他探索、改进,时间紧迫,大王还说要他在少府挂职,指导官方作坊的成立呢。
他逃也似的回到留侯府,发现还是家中清净,霎时漫上感动。
父亲不问朝政,是多么明智的一个决定,人们都已经习惯了留侯的宅,不会没眼色地上门拜访。还没感动多久,门房自豪又恭敬地领他去了外屋,那里堆着如山的拜帖,发起人有同辈的彻侯世子,还有表达敬慕的年轻人,以及诸子百家的大贤。
门房暗想,若是世子同意,送来的就不仅仅是拜帖,而是丰富多样的礼物了。
张不疑:“……”
对于递拜帖的众人而言,谁敢进长信宫与梁王殿下套近乎,除非与太后亲近的近臣,还有教导梁王的师傅们。
虽然留侯为他们所敬慕,同样不敢贸然打搅,但两相比较,众人还是选择了张侍中,以热情的姿态冲破勇气,递拜帖来留侯府。
张不疑察觉到了压力。
回到厢房一问,父亲还在睡觉。
辟疆也在,没有前去书院就学,张不疑松了一口气,露出笑容,想与二弟叙叙话,谁知二弟欲言又止地看他,整个人仿佛暴雨蹂躏过的小草,既幽怨,又蔫哒哒。
张辟疆艰难开口:“大哥,弟弟也要为封侯努力了。”
日后是从军好呢,还是曲线救国,如曲逆侯那般,先谋文职再转型?
张不疑:“??”.
许是预料到了留侯府的热闹,翌日,太后陛下皆是发话,说张侍中年少善研,不该为外物叨扰。众人明智地派遣仆从收回拜帖,心下可惜一瞬,又觉得是该这样。
谁叫留侯世子太过年轻?放在从前,真是想都不敢想!
他们多数人想要求纸,还有少数心思灵活之人,瞄上了造纸术。
不知少府究竟是怎么个章程,按太后陛下的意思,允不允许私人造纸?
为恢复凋敝的经济,大汉立国以来,轻徭薄赋,休养生息,并没有对盐铁等日常物资进行垄断,而是还利于商,还利于民,唯有制钱掌握在中央手中。
聪明人能够敏锐地察觉到,纸张有成为日常物资的潜力,其中便有辟阳侯府一位姓朱的门客。
自从新帝登基,皇后成了太后,辟阳侯审食其也从椒房詹事升为长信詹事,成为朝堂的大红人。无数人想要巴结他,或是请他在太后面前说一句好话,若是成了,不亚于登天之梯!
朱姓门客给主人进言:“太后最信任您,梁王殿下亦然,君侯不如进宫一趟,询问太后造纸之权。君侯并非出于私心,而是替太后、陛下做事,若有得利,只留几成给侯府,到那时……”
审食其心弦一动,到那时想卖几钱,还不是自己说了算!
长安以及周边,应当为少府所控,各个诸侯国可就不一样了,尤其是燕、代偏远,谁能管的着?
他看着桐木制成的桌案,觉得其上还缺一个金炉,俊美的容颜当即扬起笑容。
“我这就求见太后。”
长安热闹的大道上,辟阳侯府的车架缓缓前行。面对贵人车架,百姓们都往一旁避让,就在此时,一个衣衫褴褛、面黄肌瘦的男孩歪歪扭扭,似再也没了力气一般,软倒在了路中央。
“君侯,有人拦路……”
审食其微眯眼睛,不可思议地掀开帘,弯腰走出来,往前方看了看。
他正急着往长信宫去,谁敢挡辟阳侯府的车架,怕不是活腻了。他冷笑一声:“对彻侯不敬,该当何罪?拖到一边去,赏他五十鞭,扭送廷尉大牢!”
接二连三吸凉气的声音响起,话音刚落,又有一架马车悠悠行来,与审食其狭路相撞。
衣衫褴褛的男孩似察觉到危险,吃力地睁开眼,见辟阳侯府的车夫朝他靠近,恐惧地往后躲。可他实在没了力气,连求饶也发不出声音,“砰”地一声,撞在悠悠行来的马车的车辕上,彻底晕了过去。
车身霎时震了震,周亚夫抿紧嘴唇,掀帘一看。
紧接着,伴读睁大眼睛,摇醒睡得昏天暗地的吕禄,对一旁的刘越道:“大王……”
大王带他巡视庄园,竟然遇见了这样的事!
第63章
早在张侍中的奖赏下达, 刘盈便着手给幼弟挑选庄园。
借地终归不方便,若是越儿再有奇思妙想,再有“惊喜”怎么办?召见完少府令, 再与母后商议过后, 皇帝挑出一个大庄园, 三个中等庄园, 恰好能够连成一片, 称作梁园;再拨去侍候的人, 以及总揽事务的梁园令, 护军从卫队之中挑选。
经过秦末战乱,中原大地的人口骤减, 地多, 却少有人耕种。譬如上林苑周边的庄园, 全归属于皇家,只不过拨不出多余的闲钱建设, 一直荒废在那儿罢了。
梁园面积虽不能与上林苑相比,瞧着也冷清, 却是足够宽敞。山林农田齐全, 还有一条不宽不窄的溪流, 下游就是上林苑, 水质清澈, 据说还能捞出活鱼。
皇帝太后都同意了,官吏办事前所未有的高效,不到两天, 梁王殿下就拥有了属于自己的庄园。
得知表弟要去巡视,抄书抄得哭唧唧的吕禄精神抖擞,软磨硬泡, 终于泡来一个跟随的名额,哪知上车的时候,发现另一个伴读周亚夫也在其列!
吕禄:“……”
他看着周亚夫,犹如看着大王偏宠的妖妃,忿忿地想,不就是年纪小了点,包子脸看着唬人了点,为什么能逃脱抄书的活计??
前往梁园的路途上,车速不快,行进平稳,吕禄不知不觉睡着了。
此时被周亚夫推醒,他有些懵然。
怎么了?发生什么事了?
梁园令名为吕玢,乃是太后沾亲带故的吕氏族人,三十出头的岁数,从前在雒阳行宫做事。吕玢身形微胖,笑容拂面,正充当为大王赶车的角色,瞧见辟阳侯审食其的身影,再看看晕过去的男孩,他微微皱眉,示意左右拦住辟阳侯府的车夫,继而弯腰进了车厢。
“大王,您看?”
大王往日出宫,都没有摆出诸侯王出行的架势,今天同样低调,谁知出现了这样的意外。
刘越望望眼巴巴瞅着自己的周亚夫,又望望母后拨给的梁园令,透过车帘的缝隙望去,把审食其不耐烦的俊颜尽收眼底。
辟阳侯在外跋扈,对待母后和他却是不得了的恭敬,好像从没有人来长信宫告状过。刘越看着变脸的“代步车”,顿时有看见两面人的新奇,再看一眼车前的景象,皱起小眉头:“把他救下,再问问辟阳侯要做什么,邀请他一起参观梁园。”
这个“他”指的是晕倒在车前的男孩。
男孩面黄肌瘦,衣衫褴褛,活似逃难的难民,在长安热闹的地区其实并不多见。梁王殿下也并不是出于同情,而是回忆起哭包四哥挨饿的场景,想到末世疯狂找吃的自己,顿时感同身受起来。
再说了,还有亚夫的请求呢!
刘越瘪起脸,不由自主摸了摸肚子,他饿了。
闻言,周亚夫眼睛放出亮亮的光,吕玢连忙应下。
给左右使了个眼色,当即有人抱起男孩,往摆放杂物与点心的车后厢走去。
辟阳侯府的车夫眼睁睁看着罪民获救,自己却不能寸进一步,顿时炸了锅。哪来的拦路虎,居然敢和君侯对着干,简直是胆大包天,嚣张至极!
审食其眯着眼睛,同样被气笑了。
今天不要命的人尤其多。
自从封侯以来,他还没经历过这样的奇事,拦他的路不说,所作所为还重重往他的脸上打!
对面马车无标无识,还敢与彻侯作对。见对方仆从还敢朝他走来,审食其的眼底闪过厉色:“都给本侯绑了,送廷尉衙门审理——”
话音未落,对面的车帘完全掀起,露出一个圆乎乎的脑袋,五官精致,直直地朝他望来。
正是被一大一小两个伴读簇拥在正中央的梁王。
辟阳侯是要在大庭广众之下,败坏母后宠臣的名声吗?
霎那间,审食其的话卡在了喉咙里。
他轻颤起来,面色有些发白,恨不能时光倒流,把方才发生的一幕幕抹去:“大王……”
他的权势与尊荣,都赖长信宫的给予,而今竟敢对梁王殿下出言不逊,若是恶了大王,可怎么办才好!
什么倨傲,什么不耐烦,几乎在瞬间消失不见,辟阳侯一身如沐春风的气质,隐隐还有些谦卑。
侯府的仆从目睹君侯的变脸,无一不感到愕然,车夫无措地站在原地,这是……这是……
万籁俱寂间,梁园令吕玢来到了近前。
他不欲暴露刘越的身份,一边行礼,一边低声道:“辟阳侯安,大王遣臣问问您,是要做些什么?我们即将去往梁园,大王说,辟阳侯不如同去。”
“……”审食其整个人被悔恨淹没,手脚泛起细微的凉意。
他勉强露出一个笑,低声回答:“我正要去往宫中求见太后,既然大王相邀,岂有不应之理?”
又说:“方才又是着急,又是在气头上,故而没有仔细地瞧。那晕倒的孩子可怜,不如由我出资,给他置办吃食衣裳,也好为大王分一分忧。堵在这儿总不像话,我这就为大王避让。”
吕玢深深望了他一眼,再次行礼:“君侯高义。”
听闻梁园令汇报,摸向迷你斩白蛇剑的小手挪开,刘越嗯了一声,凶狠的冷意渐渐消融:“启程。”
接着看了吕禄一眼。
年纪不一样,职位也不一样,为了母后着想,要怎么改造好呢。
吕禄看热闹看得津津有味,直至听到辟阳侯的那声“都给本侯绑了”,他瞪起眼,冷笑起来,心道你一个外姓人敢绑我,看姑母不收拾了你。谁知辟阳侯怂的那么快,简直让人没有成就感!
继而发现表弟沉思地望着自己,吕禄:“?”
吕禄不知为何,心底有些发凉,那是与抄第二遍书一模一样的预感。
……
马车骨碌碌地前行,躺在车后厢的男孩迷茫地转醒,紧接着低着头,瑟瑟地缩进角落。
这一定是去往廷尉衙门的路上,他呜咽着抱住自己,默默流着泪。
饥饿灼烧着肠胃,让他头昏眼花,自己是不是要死了?父亲拼死把他从岛上送了出来,说只要走到长安就能活下去,干活就能有饭吃。
这里聚集着同门最后的希望,很多师叔都在长安扎根,以待振兴之日,他们一定会找到自己的。
父亲还说,和师叔们相认后,再把令牌交出去……
他机械地重复父亲的叮嘱,泪水流了满脸。
他太小了,没人愿意用他,也没人相信他能赚钱!现在冲撞了贵人,再也等不到和师叔们相聚的那天了。
慢慢的,男孩闻到了食物的香气,以为自己产生了幻觉。
泪眼朦胧地抬起头,他惊得打了一个嗝,面前站着一个身形微胖,面目亲切的男子,正面色复杂地望着他,左手托着一盘点心,右手持有一块金色的令牌,上刻“钜子”二字。
他面色大变,浑身竖起尖刺,这才发现自己破破烂烂的衣裳被换了,像是仔细被清洁了一遍。
吕玢是奉命前来后车厢的,因此不再充当车夫。周二公子严肃地和大王举荐,理由是他长得亲切,不会吓着人,男孩见到辟阳侯害怕还来不及,怎么会愿意上辟阳侯的车架呢?
于是他指挥着左右,替男孩擦身换衣裳,谁知道换到一半,蓦然掉出来一个显眼的令牌。
这下轮到吕玢惊愕了。
钜子?
墨家?
墨家就算再式微,什么时候轮到这么小的孩子当钜子了?!那可是所有墨者的领袖,地位比奉常叔孙通在儒门的地位高了不止一截——不,是根本没法比。
吕玢心情复杂起来,这么大一块令牌,饿到如此境地都揣在怀里,没有遗失、没有被偷,也算这孩子的本事了。
别的不提,墨家是出了名的善工善造,动手能力强,如今流行军中的云梯,就是他们先辈造出来的东西。
联想到荒凉冷清的梁园,吕玢恍然大悟,怪不得大王叫他救人,大王……可真是慧眼识珠!
第64章
发现浑身的衣裳被换, 男孩的汗毛根根树立起来。
父亲,孩儿不孝,千防万防, 还是守不住您要交给师叔的东西……他一眨不眨地看着令牌, 再看向吕玢手中的点心, 铺天盖地的饿意夹杂着绝望, 将他整个人淹没。
他再没有多余的力气和人争执, 更打不过, 逃不掉。紧接着他想通了, 反正都要死,不如死前做一个饱死鬼!
男孩头晕目眩地扑上前, 狠狠夺过食盘, 大口大口地往嘴里塞, 眼泪鼻涕流了满脸。
宫中膳厨准备的点心,乃是天下一等一的美味, 他狼吞虎咽,恨不能把手指都吞下去, 等到久违的、幸福的饱腹感袭来, 饿昏的脑子注入清明, 他愣愣地坐着, 终于发现了不对。
自己身上没有鞭伤。
面前人为什么叹了口气, 继而把令牌塞回他的衣襟?
他都是要死的人了,贵人的仆从为什么还要给他换衣服,破费给他东西吃??
男孩瘦骨嶙峋, 唯有一双眼睛瞪得极大,吕玢见他反应过来,不由语气和蔼, 笑眯眯地解释道:“方才你昏倒在大王的车前,大王命我救了你。”
又说:“小友遇上的是辟阳侯的车架。许是生出一些误会,辟阳侯早已承诺我们大王,撤去审问与鞭刑,这条路也并非前往廷尉衙署,你万万别怕。”
苏缓猛地抬头。
从齐地孤岛到长安,徒步跋涉这么久,他基本学会了关中雅言。清清楚楚捕捉到“大王”“辟阳侯”几个词,苏缓的灵魂出了窍,侯?大王?
他阻拦了贵人的路,这个贵人是辟阳侯?
虽不知道辟阳侯是谁,想起昏迷前那声居高临下的“五十鞭”,他忍不住地发起颤,紧接着,颤抖的幅度越来越大。
这是长安,天子脚下,只有天子亲封的诸侯王才能称作大王。苏缓不敢相信自己有这么好的运气,辟阳侯要惩治他,却有一位大王救了他。
在他看来,一县县令都是了不起的大人物了,大王……苏缓手脚蜷起,咕咚一声咽下口水。
谁知就是这“咕咚”一声,干涩地把嗓子眼噎住,男孩的面色渐渐变得青紫。
吕玢唬了一跳,忙递去一个水囊,好不容易缓过气来,苏缓握着水囊,鼻翼酸涩。
这是甘甜的水。
眼眶不知不觉又模糊了,为这天神降临的善意。他犹豫一瞬,总觉得面前的男人会回答他:“大王驾车要到哪里去?是……是哪个大王?”
“大王驾车,是去上林苑旁边的梁园。”吕玢果然极有耐心,暗想该把令牌的事禀报上去,“至于大王的身份,乃当今天子的同母弟,梁王殿下。”
苏缓呆了好一会儿。
梁王的大名连他都有所耳闻,天子同母弟,纯孝之名传遍乡间,据说排行最小,最受先帝与太后的宠爱。
他摸摸塞回衣襟的令牌,眼底爆发出璀璨的亮光,急声道:“我……草民,要不要同大王谢恩?”
如果师叔们知道他有这样一番际遇,定会高兴疯的吧?!
吕玢忽然有些感慨。
看骨龄,这孩子应当八九岁的年纪,脚底磨出的惨状连他都不忍看,除此之外,心性是成人都比不上的坚毅。
得知现状之后,害怕尽去,不见畏畏缩缩的羞怯,而是勇敢,他笑道:“不急,你先好好歇息,待我去禀报大王。小友饿太久了,一开始不宜吃多,慢慢调养才是正理,这个水囊你先抱着。”
吕玢温和说罢,弯腰走出了后车厢。
……
听闻捡到一个墨家钜子,刘越小手一抖,迷你水囊掉在膝上,发出“砰”的一声闷响。
他怀疑梁园令在诓自己,谁知吕玢没有玩笑,认真地将情形禀报于他,一副“大王慧眼识珠”的佩服模样,并低声同他说,不知这名年幼的钜子是否懂得机关术,能不能帮助大王建设荒凉的庄园?我们要不要禀报太后?
刘越:“……”
他望望张大嘴的周亚夫,还有脸色迷茫一看就知道没有认真读书的吕禄,眨眨眼,觉得母后派给他的梁园令丧心病狂。
没想到白胖和蔼的面容之下,竟是这样心黑的一个人,这是碰瓷就要以身相赔吗?
眼见梁园近在眼前,他沉思起来,回忆萧师傅教导他的百家知识。
墨者肯吃苦,不恋富,动手能力强,乃是世间公认,但其中也有区分,懂得机关术的唯有相里氏墨。刘越示意吕玢近前来,小小声地道:“问一问他出身哪一支……不对,我亲自去问。”
看他饿得皮包骨的模样,一定是居无定所,不论懂不懂得先辈们的传承,梁王殿下觉得可以用吃饱肚子为条件,让他成为梁园的固定住户,从此健康快乐地成长。
快乐成长之余,偶尔做做其他的事,比如召集其余墨者——嗯,像吕玢说的那样,建设和谐美好而隐秘的庄园。
吕玢描述的庄园实在不够热闹,他正愁怎么开发秘密基地,毕竟咸鱼也要有享受的环境,这是他在长安的第二个住所,一定要好好对待。
可他又舍不得花皇兄和母后的钱,而且请少府大匠前来,动静就太大啦,扬名的经历一次就够了。
一本正经拒绝皇兄拨钱建设的梁王殿下,越想越觉得这个点子好。
还可以让造纸负责人前来探讨,进行科学与智慧的碰撞!
刘越灰黑色的眼睛亮晶晶,很有行动力地起身,把马车后头追随的辟阳侯忘得一干二净。
两个伴读亦步亦趋地跟在大王身后,周亚夫严肃的包子脸透出兴奋,觉得自己央求大王救人的行为是有意义的,另一个依旧迷茫。
那乞儿怎么就得到表弟的青眼,要亲自前往慰问了??
眼底不自觉透出嫌弃,吕禄左看看,右看看,意识到表弟对待此事的认真,霎时不敢做嫌弃脸,转为一副热情积极的姿态。
他抄书实在抄怕了,深刻地领悟到一个道理,和大王对着干没有好下场,赞同附和就对了!
此时已经到了梁园,车架“骨碌碌”地停了下来。
车后厢,苏缓撑着细瘦的手臂,鼓鼓的肚子,吃力地掀开一条帘缝,望见四周陌生的环境,心底不由忐忑起来。
那个面目亲切的男子说要回禀大王,到现在都没有出现。
大王愿意载他一程,不知道愿不愿意收留他,给他一个报恩的理由?
师叔们渴望的、梦寐以求的出世机会,如今出现在他的面前,尽力一握就能抓住。苏缓呼吸沉重,双手紧紧握起,想起父亲赴死前的叮嘱,眼眶积蓄着热泪,再也忍不住落了下来。
若是错过,他不会原谅自己。
若是梁王殿下不答应他,他就再三磕头,就、就……
吱呀一声,厢门渐渐开启,刺眼的日光透射进来。
换上崭新衣裳的男孩默默流着泪,抬起头,愣了好一会儿。
面前出现了一个同龄的漂亮孩子,一个瞧着不爱笑的孩童。方才见过的面目亲切的男人,正谦恭地候在车外,他们齐齐簇拥着一个仙童模样,脸蛋圆圆的乖娃娃。
苏缓就没见过这样好看的娃娃,忽然反应过来,这就是救了他的梁王殿下。
他浑身一振,拼着刚刚积蓄起来的气力,双目放光地大声说:“草民参见大王。我会父亲传授的机关术,会打锁会做木工,还会背诵墨经,大王就收了我吧!”
说罢,苏缓想砰砰砰地磕头,却因力气耗完,一时间头重脚轻,趴在地上滚了一圈。
刘越:“……”
刘越:“…………”
周亚夫和吕禄看呆了.
辟阳侯审食其就这么被晾在庄外。
大王不下车,他焉敢下车?
他从没有这么煎熬过,眼睁睁看着梁王殿下进了后车厢,越发不好的预感上涌。
衣裳破破烂烂的小难民,难不成还是个人物?
不知过了多久,在梁王努力的调解之下,持有令牌的小钜子终于平复过于激动与感恩的情绪,与他们心平气和地坐下来聊天。
苏缓捧着甜浆,含着热泪:“嗝,令牌不过让我保管而已,我父亲才是墨家钜子,是……是相里氏墨。”
战国初期,墨家因为内讧一分为三,称为相里氏墨,相夫氏墨,邓陵氏墨,他们同奉墨翟为祖师爷,谁都认为自己是正统,为此打得狗脑子都出来了。
到了中期,其中最大的一支,也是精于机关术的相里氏墨投奔秦国,主张却不被秦国的君王接受,唯有奇巧军械在军中发扬光大,为秦统一六国作出极大的贡献。
渐渐的,他们失望于秦的暴政,加上被统治者信任的法家排挤、被天生死敌儒家打压,不得不离开咸阳,从此失落隐世。
此时,另外两支墨已经消亡得差不多了。待秦末大乱,群雄逐鹿天下,以钜子为首的大半墨者追随他们认定的贤主——愿意接纳他们的齐王田横,另一小半奉钜子之命隐匿关中。
楚汉相争,刘邦取得胜利,齐王田横被韩信打得落花流水,不得已藏身齐地的孤岛。后来田横答应归降,随汉使到达雒阳城外,继而持剑自尽,说陛下想要见到我的人,见到我的人头岂不是一样?他身为王,就让他死也保持王的体面!
消息传入孤岛,不离不弃追随田横的五百义士齐身投海,其中就有三百多名赤着脚的墨家精英,包括钜子。
可钜子终究不忍断了传承,也舍不得年幼的独子苏缓,拼尽最后的力气,送他出了孤岛,叮嘱他拿好令牌,去长安寻找师叔。如今汉祚众望所归,他的师弟们定然蛰伏在长安,以求寻得帝王重用、墨家复兴的那一日!
随着钜子自尽,精英身亡,墨家群龙无首,从春秋战国的“显学”,真正进入式微的时代。
散布在中原大地的墨者,可能不到几百人,朝廷册封博士没有他们的份,开书院没有他们的份,怎一个惨字了得。
说起这些前因,苏缓悲从中来,泪水流得更加凶猛。
他看着小仙童似的梁王,再一次乞求:“大王,您就收了我吧。别看我还小,什么脏活累活都会干,在孤岛的时候割过粟麦,您要是缺乏农具,我也可以尽快打出来。”
顿了顿,他连忙补充:“我那几个师叔更厉害!他们一人就可以造一架云梯,筑桥修路不在话下,如果您不喜欢他们的经义,就、就别听好了……”
从前的君王都不喜欢,师叔们也要懂得变通,懂得因时进步,否则怎么反击儒家那些可恶的竖子呢?
最后他急急道:“还有穿鞋,他们一定会好好穿鞋,再不赤脚的!”
刘越:“……?”
第65章
早在墨家兴盛的时候, 若有人在田间看见一个赤脚麻衣,形容简朴,分文不取而帮百姓耕种劳作的人, 定是正统的墨家传人。
他们不爱穿鞋, 并非是买不起, 连攻城的云梯都能造, 织一双草履很难吗?
作为春秋战国与儒学并称的显学, 不乏有追求理想的富家子弟入墨。赤脚麻衣, 是为磨炼意志, 与贫民同甘,只因享乐是墨者的大忌, 与“兼相爱”背道而驰。
也是苏缓年少, 若他长大, 同样需要遵循墨家教义,成为与父亲一样的男子。
可如今的时势哪能一样呢?
他急急地说这些话, 全都出自真心,他像售货员给顾客推销一样, 极力地推荐自己, 生怕顾客有一丝的不满意, 从而不再光顾, 只因秦大一统以来, 英主们都对墨者不感冒,秦始皇帝是,汉太祖高皇帝也是。
苏缓一路跋涉, 经历了太多太多,也懂得了太多太多。
梁王殿下年纪小,怎么可能喜欢他们的经义?墨家经不起衰微了, 再衰就要灭亡,于是他模模糊糊地想,只要崇墨的芯子不变,外在都可以改。
他只怕大王不给他栖身之地、报恩之所,捎带他一程后,遣送铜钱让他下车。他不要钱,也不要华贵的吃食衣物,他只求大王收了他!
苏缓还要开口,做一个舌灿莲花,推销周全的售货员,刘越终于回过了神。
梁王殿下第一次遇见这样的情形,他还没有进行亲切友好的交流,用吃食诱惑,用住所吸引,送上门的人才就把底牌全抖落了个干净,眼巴巴求着建设和谐美丽的新庄园,还说自己懂得机关术。
刘越:“……”
原来出门一趟就能捡人,还能心想事成!
不过,云梯就不用了叭。
面对自报大名的苏缓,他软软开口:“好,孤答应你。”
伸出胖手指了指前方:“这是母后皇兄赐给我的梁园,你就居住在这里,开始可能有些孤独,以后将会越来越热闹。”
至于不穿鞋的小爱好,只要他们不觉得痛,刘越哪里会是强迫他们改变的魔鬼上司呢?
苏缓已经被从天而降的馅饼砸晕了。
他傻了半晌。
居住在这里——一个遮风避雨固定的家,祖师爷在上,真的不是他在做梦吗?
苏缓呼吸急促,忍着哭腔说:“草民谢过大王,谢过大王!”
他放下甜浆,摇摇晃晃地站起身,意欲行五体投地的拜礼,可这熟悉的动作,让看呆听呆的两个伴读浑身一震,生怕再现滚地的一幕。
刘越飞速起身,赶在落地前将他扶起,小眉头皱了起来。胳膊太细了,还没有他的粗,得养得壮壮的才好。
好悬劝止苏缓下拜的念头,一切等养好身体再说,梁王殿下沉思着,不经意地问:“你的师叔……”
苏缓一抹眼泪,连忙掏出衣襟的令牌,希冀道:“若您不嫌,我将找寻我所有的师叔,他们一定会很高兴。也请大王收留他们吧!”.
审食其过了无比煎熬的一个时辰,一张俊脸变来变去,终于,前方的后车厢有了动静。
得赖梁园令吕玢的协助,里边人逐一下了马车。建成侯府的公子,绛侯府的公子,在梁王殿下的率领之下,朝辟阳侯府的车架走来。
还有一个陌生的孩童,分明是方才拦车的小难民,如今换了一身衣裳,竟也亦步亦趋地跟在刘越身后,手握水囊,一副随扈的姿态!
不好的预感成了真。
审食其惊愕之余,下车向大王行礼,想说一切都是误会。
他思量着要不要致歉,谁知事情并不如他预料的那般发展——
小难民竟是朝他露出感激的神色。
在墨者看来,私自复仇不被允许,一切交由律法与君王裁定。何况五十鞭没有真正地落在他身上,若是没有辟阳侯,他如何能够遇见大王?
此时此刻,苏缓不见害怕,而是低声说道:“草民多谢辟阳侯。”
审食其:“……?”
没头没尾的一句话,让他高高提起了心,笑容都变得勉强起来。
这孩子脑子没问题吧??
找到了觉悟极高的庄园新住户,刘越一时间生不起心思,也没空改造辟阳侯,同他说话的兴致都淡了,只点点头,转过身,往梁园的大门走去。
可不说一句话的冷处理,更叫审食其忐忑难安,恍惚在那张白嫩的圆脸蛋上看见了漠然。
这和从前对他甜甜笑的大王不一样。
深知太后对于幼子的疼爱,太后宠信他,可跟梁王殿下比起来,又孰轻孰重呢?何况造纸,可是大王亲创的功劳,若是大王不同意,太后如何会将造纸之权拨予他?
他不敢生出怨怼,再一次懊悔方才的所作所为,抬脚跟了上去。
进庄便是一望无际的田野,杂草环绕低矮的茅屋,三三两两,透出破旧的味道,一条清澈的溪流蜿蜒,流到看不见的远方。
田野左侧是郁郁葱葱的山林,右侧是低洼平地,布满棕色的黄泥,其中还围了畜栏,同样破破烂烂。
正有仆从打着水,里里外外擦拭茅屋,见了大王连忙行礼,等候梁园令的调遣。
“呀。”这是吕禄的反应,他不敢相信梁园居然如此荒凉,瞪大了一双上挑的狐狸眼。
“咕咚。”这是苏缓咽下的口水,他双眼放光,眺望四周像眺望着宝藏。
周亚夫的反应虽不比吕禄,犹豫片刻,也觉得这里太冷清了些。
反应最大的当属审食其。被晾的越久,就越是软刀子割肉,他告诉自己,再不能这样下去。
他痛心地看着庄园,反应有八分真两分假,深吸一口气道:“若叫大王住在茅草屋里,太后如何能够安心。不如就让臣出资,为大王修建气派的行辕……”
刘越原本踮着脚,闻言,灰黑色的大眼睛一寸寸亮起来。
他怎么就没想到呢。
他扭过头,真诚地问:“辟阳侯有多少家财?”
“……”审食其大喜,紧接着一愣,喜的是大王终于同他说话了,却没想到大王会问这样的问题。
他努力回忆账簿的数字,这些年他尽力敛财,加上宫中赏赐、官吏巴结,还有价格不菲的装饰,如桐木桌青铜鼎等等,折算大约有三百万钱。
在长安勋贵中算得上独一份了,不像其余军功起家的彻侯,还遵循着老一套,半点也没有经营头脑。
不动声色地敛起神色,审食其笑道:“臣向来不懂这些,亦不管钱财,有吃有穿就够了。但只要大王喜欢,那些石料木料,又算得上什么呢?”
刘越被辟阳侯的忠心感动了。
绽出一个甜甜的笑容,他问梁园令吕玢:“若要彻底翻修我的庄园,一千万钱够吗?”
空气陡然变得寂静。
吕玢目瞪口呆,他从前在雒阳行宫,就是管这一行的,据他所知,萧丞相主持未央宫的建造,耗时两年,统共花了两千多万钱。为此还被先帝责问,说丞相太过伤财,丞相回答“帝王之所,非壮丽无以重威”,这才使得先帝高兴起来,说他造得好。
未央宫多雄伟多壮阔啊,一千万钱,大王是要在庄子上盖两座宣室殿吗?
余光瞥见同样目瞪口呆的辟阳侯,吕玢领悟了。
白胖的下巴点出了残影,他笑呵呵道:“大约足够,毕竟梁园广阔,虽比不得上林苑,也是徒步不能走完的地方。”
得到肯定的回答,刘越双眼亮晶晶地望着审食其。
审食其:“…………”
他削薄的嘴唇微微抽搐,差些绷不住神色,想要大骂这个不知所谓的梁园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