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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1章

谢春酌要收回前面那句“此人不像土匪”这句话, 因为把他托抱回去的男人,浑然就是个土匪头子!

在对方说出那句“留下做奴仆”之后,跪在地上的二当家,周遭安静如成了哑巴的土匪群们, 先是愣了一下, 随后爆发出热烈的笑闹声。

“对对, 他是该给当家的做奴仆!暖暖床洗洗脚, 伺候床榻之间还是很不错的!”

“当家的至今身边没人伺候, 这会儿终于也能体会一下床上的乐趣了!”

“是啊, 小子你可得使出浑身解数来伺候我们当家的, 伺候好了, 有你的好日子过。”

揶揄、戏谑、逗弄的欢声笑语齐齐涌入谢春酌的耳中。

他回头看,见所有人都咧着嘴拍掌, 又开始喝起了酒, 看着他,看着抱着他的男人, 就像是要把他们送入洞房一样欢乐。

按理说他的目的可能达到了,毕竟他不用被这群土匪欺负,而是只用被土匪头子欺负,可是他明明可以被放走的!

都怪这个土匪头子!他怎么会伺候人?要伺候人干嘛不去寻真正的奴仆, 但凡雇佣一个,买一个都可以啊!为什么要抢呢?

还说不让底下人去劫掠, 自己却享用了劫掠带来的成果!真是两面三刀表里不一!

谢春酌不由感到愤怒,控制不住地瞪向怀抱着自己的人,又有些不安的恐惧,因此只好垂着眼睫,抿紧唇, 好叫自己不把怒火发泄出来,以防惹事。

可男人像是对他的一切念头洞悉,胸腔里发出闷闷的笑声,不知是愉悦还是讥讽。

“听话些,若是不乖觉,再美貌,命我也是不会给你留下的。”男人微笑道。

谢春酌闻言心中惊惶,唇抿成一条线,竟浮现出一丝血色,那张惨白的脸瞧着更生动了些。

自上而下看的柔弱,在换角度之后,成了娇矜。

男人让谢春酌坐在他的臂弯上,如抱孩童。

当然,他对待谢春酌的方式却不仅仅只是如此。

当他故意松手,怀里的人立刻就从臂弯上滑下来,在慌张下发出惊呼,从而不得不贴近他,抱紧他。

就算他现在松开手,怀里的美人也会为了不跌落在地,紧紧搂住他的脖颈,把他当成唯一的救命稻草。

男人在把人往上抱时,想。

男人的好心情呼之欲出,二把手见状,以为这件事就此揭过,不禁庆幸自己下山好歹掳掠了个合兄长心意的人回来,否则还不知道要挨什么样的惩罚呢!

他心想着,又对着不远处候着伺候的仆从使眼色,示意他们赶紧去收拾整顿,以方便大当家进行春宵一刻。

谢春酌把这一切看进眼里,挣扎不得,尤其是抱着自己的男人坐在主位上,让他坐在怀里,开始对他东捏捏西捏捏,最后还摸了一把他的屁股!

“瞧着瘦,摸起来倒是丰腴。”男人评价。

“……”

谢春酌真是恨不得吃他的肉喝他的血!与这男人比起来,柳夔以及魏琮兄弟竟也没那么面目可憎了。

也不知道他们现在如何了,是否会来营救他呢?-

月明星稀,夜色深厚,芦苇丛排排竖起,高耸入云,遮蔽月光,唯有一处芦苇被砍伐,草丛压出痕迹,放予重物,浓郁的青草汁水香气就从这里溢出。

火把、灯笼、烛火,各种能够照明的物件皆摆出来,加之月光,把这一片区域照得分毫毕现,连睫毛的一点颤动,面部表情的一点变化都看得一清二楚。

两艘大船靠在岸边,船底蹭了污泥,轻轻晃动。

船上的船夫一瘸一拐地从床上跳下来,一手拉着绳索往前跑,直到找到附近的一棵树,或者稳定的木桩,才把绳索拴在树上,以用来暂时固定河上的船只。

阿金带着几个仆从在岸边捡了树枝野草,燃起火堆,又收拾好了地方,铺好毛毯,叫医师来给魏琮处理伤口。

魏琮受伤了,但并不是那群土匪造成的,恰恰相反,船上斩杀的土匪半数都是他动的手。

他的伤是因为看见谢春酌被人掠走,追上去时跳下河,结果在水战中被礁石所磕碰,导致膝部受伤,最后被仆从拖上岸。

“伤筋动骨一百天,公子的伤虽无大碍,但短期内不能再频繁行路。缓步走动尚且无碍,奔或疾步会影响后续恢复。”大夫接过药童手里捣烂的草药,敷在魏琮的膝盖上。

上面泛起红肿,周边乌青一片,在火光的映射下骇然。

魏琮面不改色,闻言也只是蹙了下眉,但熟知他的人知道,他此时心火已烧得旺盛,是真正地发了火。

阿金观摩他的神色,小心翼翼地开口:“……主子,我已派家中奴仆前去官府报官,一来一回,最快恐怕也需要两日。”

奴仆是步行去附近的报官,脚程自然慢,等到奴仆拿着侯府信物给官府看了,官府再聚集人来援助,时间紧赶慢赶,也得两日,保守些,或许还是三日。

而退一步说,官府来多少人剿匪,也是问题,他们或许会想着,既然侯府世子无事,干脆多一事不如少一事,把这一行人护送离开就好了,至于被掳掠上山的人……只能认作倒霉。

无论是两日,还是接下来官府是否愿意出兵进行剿匪,这两个选择,对谢春酌来说都是死路。

生得那样貌美,进了土匪窝里,还有活路吗?还能完好无缺吗?

阿金越想越心惊。

魏琮脸色也越来越难看。

在大夫敷好药,收拾好他的伤口后,他终于开口道:“拿一盒白银,派人送上山,问他们想要多少赎金,可以商量。”

阿金应是,又苦恼于如何去寻找土匪所在了。

黑山寨的土匪狡兔三窟,因此官府缴匪才一直没缴干净,不得不打持久战,如今拖拖拉拉到现在也没剿干净。

“我去送。”嘶哑的男声在这时响起。

所有人下意识看向说话的人——魏异落了水,这会儿看起来脸色更差了。

他身上浓烈的香味像是被水打湿了,就淡去了。

但是他神情尚且又还平静着,说出这句话之后,鼻尖微动,嗅闻着,翠绿的眸子在火光的照耀下好像染上一层暖光。

他看向了东边,那是一座树木茂盛的高山,夜色里,只能依稀看出轮廓,以及风吹动时摇晃的树叶。

沙沙、沙沙。

大山像是一座安静的坟墓,叫人在这茫茫夜色里感到恐惧不安。

或许里面藏有野兽,或许有白骨。

“我闻得到他身上的味道。”魏异说。

此话一出,在场的人面色怪异又无奈,只以为这位病重的异域小公子是想要逞强去救人,幸存的船夫还劝了一句:“如果为了救谢公子,把自己搭上去,得不偿失啊!况且您还生着病呢!”

船夫是好心,说完之后下意识地想要去寻求附和,他也确实找到了,那些仆从,划桨的船夫,都连连点头,唯有那魏大公子和他的贴身小厮没说话。

以至于在过了一会儿,那位大公子说:“好”的时候,他竟觉得不意外。

毕竟兄弟阋墙,好似也不少见啊!

……

谢春酌并不知道山下的魏琮两兄弟已经对营救自己展开了计划。

因为他现在遇到了进退两难的麻烦。

他起初坐在土匪头子的怀里不动,后面试探性地想要挪到旁边的毯子里坐着,结果被人揽回来,惩罚性地灌了一杯酒,就放弃了这个念头。

烈酒入喉,辣得他口中喉咙好似生了火焰,烧得他胸腹发疼。

他止不住地捂住嘴,抑制住自己想咳嗽的声音,随后另一只手慌忙去拿案桌上的杯盏,端起后小心翼翼地喝了两口,缓解之后,又觉更辣,这才反应过来自己喝的还是酒!

难道就没有水吗?!

谢春酌慌乱之中,抓了桌上几个圆滚滚的葡萄,塞进口中,咬破皮时,汁水四溢,暂时解了辣意,但很快,他刚吞咽下去,还没再继续拿来吃,下巴就被人突然抬起。

来不及防备,眼前一阵模糊,接下来唇就被衔住。

下巴处传来的力道迫使他不得不张开嘴,口中还残留着酸甜的汁液,皆被这突然发难的土匪头子卷走。

艳红的唇与怯怯露出的舌尖就像是蚌壳里柔软的肉,含着、舔着、咬着,叫人好不快活。

唇边溢出来不及吞咽的津液,谢春酌想要推拒,身子往后压,结果面前的人却得寸进尺,手伸进了他宽大的袖口,抓住了他细腻修长的手臂,拉扯靠近。

谢春酌迷糊间只觉得,自己现在好似成了面前男人手中的酒盏。

对方在品尝他。

当含糊而痛苦的呜咽自口中被吞咽后,谢春酌无力再挣扎,在犹如溺水的侵犯中,他迫不得己抓住了对方的衣领,像是顺从。

周遭的欢笑声也慢慢停了下来,谢春酌明白,是因为他们在观看这一场表演。

羞耻、恼恨。

谢春酌无力反抗,怒火烧在心头,他能做出的最后决断是睁开眼,怒视亲吻他的人,企图让对方体会到自己的怒意。

但很可惜,起了反作用。

当腿侧有坚硬的东西咯着他时,已经人事的谢春酌立即就清醒过来。

他惊惧地瞪圆了眼睛。

土匪头子慢吞吞地舔过他的唇,微微立起身,垂眸看着他。

紧贴着自己的、冰冷的面具离开脸颊,本该叫谢春酌松口气,不再感觉到寒冷,可此时他的心却如坠冰窖。

“原来真的是情哥哥。”土匪头子扯下身上的披风,蒙头把他盖住。

一阵天旋地转,谢春酌看不清眼前景色,只知自己被抗了起来,头重脚轻。

屁股被打了一下。

土匪头子笑盈盈地带着他往内间走,“那我就不必怜惜了。”

第122章

在被放在床榻上的时候, 谢春酌终于知道了土匪头子的名字。

“闻羽。”

土匪头子拽掉他脑袋上蒙着的披风,倾身向前,单膝跪压在他的双腿之间,轻声说道, “你记住了, 我叫闻羽。”

土匪头子扯着唇, 并不太愉悦地笑, 话语里带着点威胁的意思。

“在床上可别叫错名字了。要是叫错了……”哼哼的两声笑, 意思很明显。

屋内的烛火烧得明亮, 还摆了个炭盆, 温度上来了, 谢春酌身上的衣衫也早就在被掳掠上来的前后时间里被烘干。

但身体还是冷的。

……今天好像是逃脱不了了。

谢春酌突然莫名地镇定下来。他身子被迫往后靠躺在床上,呈现出一种献祭的姿态, 可那双水润漂亮的眼睛却上抬着, 平静地看着面前的男人。

而闻羽,他对面前人的冷静感到愉悦。

按理说他不该把这人留下来惹麻烦, 况且他活了着二十多年,从未对床榻之间的情爱产生兴趣,可偏偏今天见了这人,竟出乎意料地感到了欲/望。

要把这个人留下来, 留在身边。这是他看见谢春酌的第一个念头。

第二个念头是:这是不是针对他的一场阴谋呢?

毕竟接下来他的行程、他要做的事、要铺成的路,对于大部分人来说, 都是一条锦绣前程。

尤其是谢春酌看起来太像一个美妙的、散发着香味的陷阱,尤其是对方的冷静和笃定。

笃定自己不会死吗?

闻羽这样想着,嘴角高高翘起,手扯开谢春酌身上松垮的腰带。

虽然不会死,但是会被睡。

比起生死, 贞洁好像也不算很重要了。

不过闻羽还是不太高兴。

在宴会上时,他起了反应,而谢春酌那时的眼神,几乎是瞬间就反应过来了。

未经人事的人是必然不会这样明白的。

“……真是太看不起我了。”闻羽突然说,“怎么说,我也该是第一个。”

谢春酌不知道闻羽为什么说这样一句话,但略想一下,加上现在眼前的情况,他立刻就明白了这“第一个”的意思。

谢春酌险些被气笑了!

“你就不能不对我下手吗?!”他没忍住说,“我既不知道你们这上下山的路途,又手无缚鸡之力,你们只要下山给他们送个信,然后拿到赎金把我放了就行,官府也不会花力气来剿你们。”

鉴于行路时船夫说的话,估摸着当地官府也是想着能拖则拖,毕竟剿匪吃力不讨好,这帮匪徒又那么难打,要是真尽心尽力去做,都不知道要损耗多少钱财兵力。

……估计也不会花心思来救他。

当然,换作是魏琮被绑,说不定就会火急火燎地来救人了。

这就是出身与阶级带来的好处。

谢春酌说完,见面前这人动作微顿,虽然知道被说动的可能性很小,但他还是忍不住微微坐起身,企图说服对方。

“你把我留在这里,无非也就是为了床上这点事,你拿了银钱,去城里……点个花魁,小倌,都可以啊!还能娶个貌美的妻子,这难道不好吗?”

“不好。”闻羽饶有兴味地看着他,“没有你漂亮。”

他弯下腰,又闻了闻味道,“也没有你香。”

谢春酌很想告诉他,这香味或许是魏异的。

当然,如果闻羽想要魏异,他去把人骗来也不是不行。

可惜很显然,闻羽对他的兴趣更高。

于是当闻羽的手朝着他的衣领伸过来时,谢春酌不免心如死灰。

他放弃抵抗似地重新躺回床上,侧着头,作出一副任人宰割的模样,倒叫闻羽心下有些好笑。

不过闻羽捏了捏他的脸,还是决定先把自己的火给灭了。

闻羽的手伸进去,企图从内部先触碰那细腻雪白的皮肤,再如剥开紧密的花苞般,一一把层层叠叠的衣衫展开时,他失败了。

手确实是碰到了谢春酌的脖颈处,但再往下,无法解开。

谢春酌反应过来这件事,猛然想起了柳夔。

在离开木李村,前往进京的路途时,柳夔曾经跟他说,会施法叫旁人不得近他身,脱不得他身上的衣衫,保护他的安全。

谢春酌当时嗤之以鼻,知道柳夔布法是因为怕他水性杨花,攀附了他人,也防着魏琮、魏异对他动手,和他有苟且。

结果没想到,防的竟然是土匪头子!

真是冥冥之中自有天意。

谢春酌看见闻羽眯起了眼睛,当即装傻,移开目光假装无事发生。

闻羽再次伸手……失败。

第三次,他掐住了谢春酌的下巴。

“怎么回事?”

谢春酌睁着一双眼睛,里面满满的迷茫,“什么怎么回事?”

“跟我装傻?”闻羽骤然一笑。

银制面具在床帷之内闪着亮光,昏暗又明亮,衬得闻峻勾起的唇角也格外地瞩目。

谢春酌忽然有种不祥的预感。

捏着他下巴的手缓缓上移,拇指摁压在他柔嫩的唇间,陷入。

闻羽微微一笑,“看来你的哥哥,对你非常疼惜……”

“既如此,你恐怕也未能享受到床榻之间真正的乐趣。”

“就让我来教教你吧。”-

秋夜瑟瑟,夜间突然下了一场小雨。

雨声淅沥,拍打窗台,声音细细小小,迎着月光,慢慢打湿土地。

落叶润湿埋藏在土里,被雨水凌虐成为一体。

谢春酌在迷糊间听见了雨声,他皱紧眉头,意识逐渐清醒,眼皮却沉甸甸地,以至于他没有睁开眼。

身上像被雨水打湿了一样,抬不起来,又被裹挟着,呈现出一股湿热的疼痛与禁锢感。

耳边响起低低的说话声,炭火烤得人发烫,火焰的气味混杂湿气袭来。

脸颊被细细擦过,之后是脖颈。

然后口中被灌下了苦涩的药汁。

“……造孽哦,大当家也真是的,那么不懂怜香惜玉,看看都把人搞成什么样子了。”

“可怜生得那么漂亮的小郎君……”

“哎呀你说什么呢?小声些!要是叫他们知道你编排大当家,可不得把你一顿好打!

况且大当家这不是也憋狠了吗?前段时间离开了那么久,还不知道去哪里了,现下回来放松些也正常。”

几人说着话,声音漂浮在空中,落在谢春酌当时耳中,他身上的衣衫还穿得牢牢的,只是已经凌乱不堪,那几人脱不下他的衣衫擦拭他的身体,干脆放弃,又说了几句话,便离开了。

屋子恢复安静。

谢春酌躺了会儿,恢复了点意识,他侧过头,额头碰着自己的手臂,感觉到烫意,后知后觉地发现自己竟然是发烧了。

也是,昨日受了惊吓,掉了水,又被闻羽翻来覆去地折腾,本身身体又不算特别好,不生病才是稀罕事。

谢春酌动了动,正要下意识抿一下唇,结果又觉出了撕裂般的痛。

……该死的闻羽。

不脱衣确实有不脱衣的玩法,隔着衣衫也有隔着衣衫的趣意。

除却没有被真的侵入,谢春酌几乎已经是被翻来覆去地折腾了好几次。

回顾以往,这次居然是他第一次承受如此大的耻辱!

就连柳夔,都没有这样对待他过!

平日里要做那些事……多半对他都是哄着的!

有朝一日,他必定要斩下闻羽的脑袋,以报今日之仇!

正当心中涌起滔天巨浪的恨意时,门突然“嘎吱”一声开了。

不多时,身旁站了一人,肩颈处也落下了一只手。

“醒了?”

谢春酌把头埋进臂弯,不去看他,但这完全阻止不了对方。

闻羽只要轻轻松松地揽住他的腰,就能把人从床上直接抱起来。

腰肢细软,像一把蒲柳,抱在怀里又像是一团暖烘烘的汤婆子。

闻羽忍不住去低头闻。

出乎意料地,不臭。

暖气、湿气、香气、药汁味儿,还有一点难言的腥味,混在一起,说不上多好闻,但闻羽也不嫌弃。

不过他抬起头,面对怀里人愤怒的、浸满水光的眼眸时,还是故意说道:“好臭,你真的不考虑洗漱吗?”

“……滚!”

被骂了也不生气。

闻羽把腿抬高叠起,让自己抱得更舒服,也叫谢春酌坐得更舒服些,才继续说:“都病了,就不要闹了,昨日的事是我鲁莽了……但你也不是没尝到乐趣不是吗?我看你还是很喜欢的……”

话没说完,就被人瞪了,闻羽笑得脸上戴着的面具都不太稳当。

他低下头,用冰冷的面具蹭了蹭谢春酌滚烫的脸颊。

谢春酌抬手就想给他一巴掌,但手抬起来就摸到了冰凉的面具,就成了没什么力气地扶着了。

不得不说,在发热时摸到能降温的东西,挺舒服的。

谢春酌有点烧迷糊了。他半阖着眼睛,睫毛垂着,只露出一点被遮掩下的眼眸,眼尾、鼻尖、都染上潮红,嘴唇红得尤其厉害,上面覆盖了一层膜般,嘴角有些开裂。

闻羽看着他的眼皮一点点往下坠,最后彻底合上,呼吸变得平稳。

睡着了。

天光已然大亮,这时屋里的烛火都灭了,窗台打开些许,凉风就此吹进,飘来些雨水的气息,还有一点很浅淡的树木落叶腐朽的味道。

外面隐约传来了男女说话的声音,还有些呼呵,闻羽知道,那是自己那群愚蠢的手下正在分战利品。

他们那天去山下劫掠,带回来的不仅仅只有一个谢春酌。

他留下了人,他们理所应当地留下了物。

不过也是最后一次。闻羽看着怀里睡去后,依旧蹙紧眉头,显得非常不适的人,轻轻叹口气,随后又不自觉地翘起嘴角。

虽来历不明,但总归能查到。

所以,带回去养着也不错。

第123章

谢春酌再次醒来, 屋内空无一人。

他躺在床上,看着头顶的帷帐,缓了会儿,待心跳平和, 才侧着身体, 从床上坐起来, 看向前方。

正对着他的窗是敞开的, 看日头大概现在已是临近午时。

想到这里, 他不由自主捂了一下肚子, 后知后觉地感到了饥饿。

从昨晚到现在, 他也就只吃了几个葡萄, 喝了一点酒,夜里再被闻羽喂了水, 清晨喝了药……细细数来, 居然一粒米都没进食过。

不知道哪里有吃的。

谢春酌正想着,突然就听见了一声“哎呀”。

他下意识抬头看去, 就见窗台闪过一道模糊的影子,之后很快,门被敲响推开,走进来的是个端着木盆, 模样有几分秀气,约莫三十来岁的妇人。

“你终于醒了, 要是再不醒,我都想叫刘大夫再来给你看一下了。”妇人说。

谢春酌看着她不言语。

妇人见状,自道来路:“我是住在这寨子里的人,你叫我崔婶就好了。”

不等谢春酌回话,又道:“你饿了吗?我给你去厨房下一碗面吧!你这刚退烧, 得吃清淡些。”

谢春酌不是会苦了自己的人,闻言轻轻点头。

崔婶子紧张的脸上荡出笑意,“那你等我一会儿,我去给你做。”

她还怕谢春酌醒来后想不开,还得找闻羽过来呢!

说完抱着木盆要离开,结果走出没几步,身后就响起犹豫的声音。

“……可以给我打桶水洗漱吗?”

崔婶子自然不会说不可以。

她不仅叫寨子里的土匪给谢春酌打了热水,冲好了温度,还翻了一身闻羽穿过的衣裳给他换。

谢春酌有些嫌弃,但碍于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最后还是勉勉强强地接受了。

等他洗漱好,崔婶子就端着煮好的面过来了。

青菜鸡蛋面,上面片了煎好的肉片,闻起来喷香扑鼻。

谢春酌坐在桌前,拿起筷子吃,味道还不错,但除了肉片以外,确实很清淡。

他的头发湿漉漉地搭在身后,用一块厚布垫着,在日光下犹如一批润湿的丝绸,泛着光泽。

五官全部露出,秀气的眉秋水般的眸,挺鼻红唇,皮肤白得刺目,细腻又光滑,垂着眼睫认真吃面时,神情微动,就如春水泛起波澜,美得惊人。

崔婶子坐在他对面看着,多少有些痴迷,但无关于其他,单纯是对美的赞赏。

“难怪当家的要把你留下来。”她冷不丁开口说道。

谢春酌听到这话,瞥了她一眼,继续吃面。

崔婶子也不尴尬,笑眯眯地继续说:“昨晚当家的吓到你了吧?你别生气,他这人有时候是有些吓人的,可心是好的,我们虽然是土匪,但怎么也算是个好土匪!”

谢春酌讥讽:“土匪还分好坏吗?”

既然都烧杀抢掠了,怎么还能说上一个“好”字呢?

崔婶子这会儿脸上才浮现了一点羞耻,但很快散去,她解释:“我们之前劫掠都是不杀人的!只是……”

她没有把话说下去,像是想起来什么,神色暗淡。

只不过想要劝服谢春酌的心还在,她便开始说起黑山寨的由来过往。

谢春酌没有阻止她,恰好他现在也迫切地想要得到关于这个寨子的消息,好尽快逃离,否则再待下去,还不知道会发生什么事情呢。

与其寄希望于柳夔和魏琮两兄弟来救他,他还不如自己想办法赶紧跑。

谢春酌这样想着,吃面的速度也慢了下来。

崔婶子也说得更起劲儿了。

“……我们以前只是住在东边平州的村民,如果不是出了事,我们是不会跑的。”

“出事那天,我现在还记得,正是春耕的时候,我们很早就醒了,结伴出去种田施肥,临到中午,就叫家里大一点的小娃回去做饭,再送饭给我们,可是那一天,小娃回去了,整整两个时辰,一直没回来。”

崔婶子声音逐渐慢下来,她陷入了回忆,脸上也浮现出了痛苦。

挖掘伤疤时,血肉露出,那种疼痛总是叫人难以忍受的。

“我的大儿子带着妹妹回去了,都没回来,我一共也就这两个孩子,我思来想去,别不是给掉院子里的井里面了吧?

所以我让我男人在田里等着,我跟几个等得不耐烦,准备回去的同村人一起回去,结果我们回去了……只看见了一地的血,还有几个官吏。”

崔婶子眼神茫茫,“官吏说,大人们要选奴仆,征了我们孩子去,刚出生的、到十六岁之前的,都要去……”

谢春酌夹着面的手一顿。

他惊讶又古怪地看向崔婶子,疑心对方是不是说错年龄了,就算官府要抓人,也不可能抓刚出生的孩子。

“怀孕的妇人也被抓走了。”崔婶子说,“然后官吏给我们扔了些银子。”

银子当然重要,有了银子,他们就可以买田,买牛,买各种各样的东西来养活自己,让自己的生活变得更好,可是孩子呢?孩子不重要吗?

那些官吏说,反正他们可以再生,再生几个不就好了?

说得好容易啊,孩子是她十月怀胎,割下来的一块肉,养到能跑能跳的年纪,养到顽皮会被她打,然后哭着喊她娘亲的年纪,然后就没了。

怎么就没了?

“……我们肯定不要银子,结果他们就开始对我们动刀子了。”崔婶子顿了顿,“他们早就动刀子了。”

在崔婶子他们赶回来之前,孩子不愿意跟着走的,挣扎的,咬了官吏的,就被一刀砍死了,血洒落在地上,颜色那么鲜艳,比漫山遍野的青翠更鲜艳。

那是春天,无数稚嫩的生命却就此凋零。

“……后来大当家就带着我们跑了。”崔婶子将将回神。

她说:“大当家当时也被他们抓了,但是不知怎的,带着孩子从路上跑回来,之后就带着我们一起上山做土匪了。”

“要知道,他当时也才十六岁!”

一个半大孩子,成了他们的领头羊,带着他们逃离村庄,上山躲避,在那些凶恶冷漠的贵人眼里,他们甚至不算良民,是他们可以随意花点钱买下来的牲畜!

为了活下去,他们不得不当土匪。

最开始,他们劫掠过路的人,不吝于农人还是货郎,总之拿点东西就可以了,他们可不杀人。

劫掠一点锄头啊、镰刀啊、粮食,他们用这些工具打猎,种菜,有官府的车,就布置陷阱,劫掠官府的车,再后面 ,也有读书人的车、还有富人的车。

再后来,他们就不再劫掠了,因为大当家好像找到了自己的亲生父母,于是说要让他们下山,重新回去种田,当农户。

“大当家的父母好像也是当官的。”崔婶子最后小声嘀咕道。

谢春酌听到这里,已然觉得这个故事里面有非常多奇怪的地方。

比如为什么官吏要带走村子里的小孩,为什么崔婶子说他们从没杀过人,那昨天发生的一切又是怎么回事?

还有,黑山寨的名声在外界那么差,烧杀抢掠无恶不作,许多进京赶考的举人死伤无数,有什么证据证明他们从未做过坏事吗?

闻羽的真实身份是什么?为什么要戴着面具?凭什么可以让崔婶子这群已经成为恶徒的土匪,招安归良,回去种田?

按照当朝律法,他们必须得先赎罪!

他看向崔婶子,张嘴欲问,但没想到他话没说出口,对方倏忽间表情一变,站起身对着门口喊:“大当家!”

谢春酌一惊,回头看见闻羽嗯了一声,踏步走进来。

白日里看,闻羽的身形没有夜里那么有压迫感,对方今天着了一身黑色绣纹的长衫,配着那张狼面具,竟显出几分贵气。

“你在跟他说什么呢?”闻羽问。

崔婶子讪笑:“……就说了点我们以前的事儿。”又连忙说,“我那头还煮着粥呢,不知道炉子里柴火烧完没,我去看看。”

她边说边往外走,临走把门关上之前,还特地对着谢春酌笑了一下,像是在让他不要生气。

谢春酌嗤之以鼻,想让他老老实实地伺候土匪头子,想都不要想。

他低下头,继续吃半凉了的面。

闻羽也不在乎,坐到他对面,看着他吃了几口,骤然伸手。

当额头被那只手覆盖的瞬间,谢春酌下意识侧头闪躲,随后惊诧地看过去。

闻羽收回手:“退烧了。难怪你看起来精神好多了。”

谢春酌不禁驳他:“你手下的人要是不把我掳上山,我恐怕也不会生病。”

“我已经罚了他。”闻羽说。

谢春酌哼了声,倒也没继续骂他。

面吃了大半,本来是很香的,但不速之客一来,就变得索然无味了。

谢春酌夹了碗里最后一块肉片放进嘴里慢慢咀嚼,琢磨着自己接下来要怎么办时,便听见闻羽突然说:“有人拿了一盒银子来赎你。”

谢春酌刚把肉吞下去,听见这话险些噎住。

他来不及回话,赶忙拿起杯子喝水,低头时,披散在身后的长发往前面倾斜,略微遮住他莹润白皙的脸颊。

洗浴过后,无论是谁,都有一种洁净、生机的美,更别提本身生得就好的人。

闻羽想靠近些,去闻闻谢春酌身上的味道。

想必不会如之前那般散发着潮湿、暧昧、闷热的香气,而是皂角以及自身□□散发出来气味。

不过他不去,谢春酌却靠了过来,急切地问:“是谁来赎我了?”

闻羽闻到了他身上的味道。

跟想象的有一点细微的差别,面前人身上皂角味很淡,头发的花香味倒是比较浓重,估计是刚刚崔婶子给他拿了头油,桂花味的。

在此之间,还有一种从皮肉透出来的气味,夹杂在皂角与桂花香之间,幽幽地,传入了闻羽的鼻尖。

他对上那双焦急疑惑的眼眸时,很轻地叹了口气。

“急什么?我答应他赎你了吗?”

第124章

闻羽从来没想过要放谢春酌走, 别说一盒银子,就算一盒金子,他都不会考虑。

到了他手上的人,想跑?做梦。

他睨了眼谢春酌, 对方眼中的急切瞬间消失, 化为黯淡。

“就这么不想留在我身边吗?”

闻羽这会儿倒是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 或许谢春酌并不是真的如他所想的那般, 是被人使计派过来送到他身边, 而是确确实实是意外被掳掠上来的。

他心里有一点微妙的不爽。

“我未必比你的相好差。”闻羽说, “你想要的荣华富贵, 别人不能给你的, 我都能给你。”

谢春酌闻言,还是没忍住用鄙夷且不屑的目光看了他一眼。

一个土匪头子能给他什么?

就算如崔婶子说的, 闻羽是某个高官流落在外的孩子, 那多高的官才能比得过魏琮这个宗亲呢?多有能耐才能比得过柳夔这只半仙蛇妖呢?

况且闻羽说的“你想要的,我都能给你”, 不知道多少个人跟他说过了。

这些男人说的话,无疑都是哄骗他时,刻意抬高的筹码,等到他真的要, 拿不拿得出来还是一回事呢,他又不是什么都不懂的傻子。

闻羽被这眼神看得气笑了。

他捏着谢春酌的脸, 哼声道:“你该庆幸你不是女子,否则我把你关在这里,生十个八个孩子,你想跑都跑不了。真跑了,肚子里也得带着我的种。”

“……”

谢春酌不想理会闻羽, 但事到如今不由人,他心里默念着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然后抿紧唇,抬眸看向对方,小声问:“所以来赎我的究竟是谁?”

“一个绿眼睛小孩。”闻羽睨他,“大概才十六七岁,他应该不是你的相好吧?”

谢春酌自然不会说是,闻羽也只是问一句,没把这当回事。

“只不过他竟然能找上门。”闻羽说完后皱了皱眉头。

黑山寨狡兔三窟,尤其爱找偏僻深山,山路多数都派了人去巡逻看守,也设置了陷阱,且将部分路进行隐藏掩盖,没有熟人带路,基本上都很难找到寨子所在的。

而这样一个十六七岁的少年,竟然能只身上山,准确地找到了寨子的位置,不可谓不奇怪。

谢春酌倒是有所猜测,假如魏异确实与器人有关,那么能找上山也不是怪事。

想到这里,他有些隐隐的期待,要是魏异能够把他救出去就好了。

“人我赶走了。”闻羽洞悉了他的念头,说道。

谢春酌抿着唇不吭声,直到闻羽继续说:“过几天,我们就会离开这里。”

“去哪里?”谢春酌讶异。

闻羽的手抚摸他因为日光晾晒而变得半干的头发,摸起来略微有些碎发浮在表面,就像谢春酌一样,看着乖乖巧巧的,实则心里一堆不服气。

闻羽不禁笑了,随后在谢春酌的注视下,慢吞吞地说:“入京。”

这二字一出,谢春酌登时一惊,下意识想要询问,但门口突然响起敲门声,打断了他的话。

熟悉的嗓门在喊叫:“兄长!那小子又来了,你看我们要不要把他也掳上来算了。他长得也还算可以呢!”

是那个二当家。

那个小子,指的是魏异吗?

谢春酌不由自主地提起心。

闻羽看了他一眼,对门外说:“进来。”

门推开,二当家嘻嘻哈哈地走进来。

白日里看,二当家居然还是个非常年轻的青年,约莫二十六七岁,胡须修得整齐,面容端正,不算是众人眼中的帅或者是俊丽,是个十分标准的糙汉子,像个猎户,但仔细看,又能从那双眼里看出几分狠厉。

他甚至更像一个土匪头子,而不是闻羽。

可是当他面对闻羽时,脸上、动作上表露出来的尊敬不是假的。

谢春酌心下觉出怪异来。

二当家看见谢春酌,又见闻羽的手握着那长发没松,眼珠子一转,就知道屋里这会儿正在浓情蜜意中。

他咧开嘴笑,对着闻羽挤眉弄眼:“兄长,我不是打扰你了吧?”

闻羽把手里的头发放下,因为抓握的原因,中间有轻微的弧度,手心也略有些湿润。

“那个绿眼睛小孩又上来了?”

二当家点头,说话就没那么客气了:“狼崽子似的,那鼻子不知道怎么长的,就是能闻着味道找到咱们寨子,不杀了他或者把他抓上来的话,我们在这里就待不久了。”

他嘀咕:“难道番邦狗鼻子就那么灵?”随即又问,“现在要怎么做?”

按照二当家的想法,必当是杀了了事,干脆利落。

不过嘛……

二当家看向谢春酌,嘿嘿笑起来。

谢春酌厌恶地移开目光,心下却忐忑难安,揣测着想,难不成魏异是靠着他身上的味道找上来的?他刚刚洗浴,是不是坏事了?

不等他再多想,闻羽突然说:“我带你去看看。”

谢春酌愕然。

身侧坐着的男人侧对着他,轻轻转动身体,看向他时,银制面具像是被日光从左到右地划过了一道光,光线是浅而温暖的,但也无法掩盖其冰冷的本意。

谢春酌感到心惊-

魏异站在一处山林内,有一棵二人环抱的松树正立在他身侧,其余的都是一些不大的小数以及杂草野花。

松树上响起鸟叫和窸窸窣窣的声音,仰头看,能看见一只傻呆呆的松鼠正站在树杈,抱着松果往下看,像是在好奇树下的是什么东西。

树木遮蔽大部分阳光,但也有小部分落了下来,更小的一部分照在了魏异的身上。

魏异眯了眯眼睛,对这股暖融融的温暖感到舒适。

可惜他不能久晒。

而且他的目的也还没达到。

他看向前方,十几米处,那里站立了六七个持刀的男人,穿着短衫,眼神凶狠。

一群土匪,把人抢走了,还不想还回来。

他已经很久没见过谢春酌了。

就连谢春酌身上的味道也变淡了。

魏异吐出一口浊气,他不甚高兴地看着自己拿出来的那盒金子,两层妆奁的设计,最下面的放着金子,上面的放着稀有的珍珠、饰品,放在外面不是价值千金,就是有市无价。

但这些比起谢春酌来说,不值一提。

察觉到那些贪婪的目光齐齐落在打开的小巧妆奁上,魏异再次开口:“只要你们把人还回来,我可以再拿来一盒金子。而且我不会去官府举报你们。”

举报,这群土匪是不怕的,金子,他们倒是想要。

收到吩咐盯着魏异的土匪们有些躁动,开始低语。

“要不劝劝当家的,把人放了吧,以往我们不也是不劫掠人的吗?况且这赎金那么多。”

“对啊,有这些金子,我们之后下山,也不用怕活不下去了,我们可以买几亩田,好好过日子。”

“虽然那公子长得美,但更美的人应该也不是没有吧?”说这话的人有点迟疑,随后又赶忙补充,“美也不能当饭吃!”

几人连连点头,恨不得替当家的做主意,收下这盒金子,把人还回去。

有个人心眼子多,还想问问能不能加点赎金,毕竟这种狗大户不常见,能多要点就多要点,只是他上前一步,话还没说出口,身后骤然响起破空声。

有一道冲击力极强的物件从他耳朵旁擦过,荡起他没扎好的、凌乱的头发。

他怔愣地站在原地,看见那东西直飞不远处站着的魏异。

魏异的反应比他迅速多了,在看见箭飞来的那一刻,瞳孔紧缩,立刻侧身闪躲,那支箭就猛然射在了他身旁的松树树干上。

“唰——”的一声,箭头陷入树干之中,箭尾羽毛轻颤不止。

树上的松鼠吓得扔了怀里的松果,一溜烟地跑回来了自己的洞穴里瑟瑟发抖。

魏异眼神一凌,往前看去,眼中闪过诧异,随即在看见一道身影后,眼中迸发出火光。

射箭的人是个戴着银制狼面具、身姿高大且瘦削的青年。

当然,这并不是魏异恼怒的原因。

原因是——站在面具男人身旁的人。

那人穿着对自身而言过于宽大的衣衫,是靛蓝色的,不鲜艳,甚至可以说是有些暗沉的颜色,却衬托得对方肤白胜雪,乌黑及腰的长发没有束起,而是散落在腰间,那张皎白如玉的脸正惊慌不安地看向他,但身体却是被面具男人揽着,依附在对方身上。

魏异口中含着对方的名字,一时之间竟吐不出来,只能死死地看着他。

谢春酌见状,心里一咯噔。

他侧头,微抬脸……果不其然,闻羽正似笑非笑地低头瞧他。

眼里的情绪和意识明显,无非就是:原来这也是你的相好。

谢春酌一瞬间竟有点心如死灰。

早知道就不来了,还以为魏异带了人上山,结果真就一个人,手里连把武器都没有。

刚刚要是躲得不及时,此时就被闻羽射个对穿了。

“人,我是不会给你的,你回去吧。”闻羽见谢春酌低下头装傻,也不欲多去调笑对方,反而对着魏异抬了抬下巴,说道。

他说完,微微侧头,身后站着的二当家就不情不愿地上前一步,把手里拿着的盒子朝魏异扔过去。

魏异没接,那檀木盒子就这样被砸在了他身前的位置,落在了一处木桩上,轰的一声,敞开,里面的东西掉落,散了一地,在日光下闪烁着刺目的光芒。

那是一盒子金子,以及用金子制作而成的饰品,有金蝉,有兔子、小马,小巧可爱,巴掌大小,同时还有一些拇指大小,色泽莹润的珍珠,皆不是凡品,除此之外,还有更精细、宝贵的东西藏在更深处。

在场所有人都愣住了,二当家的哀嚎显得格外响亮。

“兄长!为什么要把这些东西给那狼崽子?!人是我们抢回来的,又不是买回来的!”

二当家手一指,不满道:“况且他值那么多钱吗?”

谢春酌作为被指的人,这时倒是没有和他生气,因为他此时心里的震惊不比在场的其他人心里少。

闻羽是从哪里得来的这些珍宝?抢的?可那些东西,怎么可能是光靠抢就能抢到的?

世家大族,权贵人家,富商,但凡是哪一个,都有无数仆从侍卫护着。

或许某一次闻羽带着人去劫掠,能够抢到这些奇珍异宝。

但,怎么会有那么多呢?

谢春酌骤然间想起了崔婶子说的话,闻羽又是哪家权贵流落在外的孩子?还没回去,竟就能给出那么多的好东西。

比起魏琮来说,身份地位又如何呢?

即使比不上,恐怕也差不了多少吧?

谢春酌心思百转千回,闻羽却再次向魏异拉弓,语气冷淡:“拿着东西下山。事不过三,下次你再来,就把命留下。”

魏异对于威胁,巍然不动。

他一直盯着谢春酌,能看到对方任何细微的神色变化。

当看见谢春酌暗自思索的模样时,心中不可谓是不难过和愤怒的。

“你愿意留在他身边吗?”魏异突然问。

他问的人是谁,很明显。

于是所有人的目光都看向了谢春酌。

谢春酌身体一僵,忍不住想要骂他。

这个问题无论怎么回答,都不是完美的答案。

谢春酌略一思索,眸光冷淡,反问魏异:“你能把我带走吗?”

“如果你想。”魏异回答得很快。

谢春酌与他对视,一言不发,眼中含着几分讥讽和不耐。

魏异当即就明白了他的意思。

谁都能想,但谁都能做吗?魏异要是能只身救人,早就救了,现在在这里掰扯这个问题,完全是没有意义的。

谢春酌迟来地觉出魏异的幼稚。

没长成的小孩,天真又愚蠢。

闻羽也不是死的,魏异当着他的面去勾搭谢春酌,他原本漫不经心的模样一下就收起来了。

没有被面具遮掩的下半张脸能窥见几分主人的不悦,薄唇抿起,他拿过二当家手里的箭,拉弓。

弓绷紧,拉起时发出紧绷的声音,一点点、一点点地来到它所能承受的极限,最后圆满地将长箭射出。

这一次,速度更快,更凶猛。

魏异仍然是迅速躲避,但这一次即使他躲得快速,脸颊也还是被箭头擦过,在那冷白的脸上擦过一条血痕。

鲜血从线上溢出,凝成血珠往下滑落。

浓烈的异香骤然盈满四周。

“什么东西这么香?”二当家抽动鼻子,奇怪地往四周看。

其余几人也疑惑地四处看看。

只有闻羽眯起眼睛,低头看向了谢春酌,然后说:“你身上的香味,是他的?”

“……”

闻羽“哈”地一声笑了,怒极而笑。

“你可真有本事。”

第125章

谢春酌可不会把这句话当做是夸赞。

闻羽咬牙切齿地在他耳边说话, 他只当自己什么也没听见。

魏异倒是听见了,但听见之后,面上仿佛多了一层阴霾。

他满心在想:只短短一天,谢春酌就已经被闻羽掳上床榻, 睡了。

闻羽速度之快, 也恰巧说明谢春酌并没有十足抗拒的心。

他怔愣且茫然地看着谢春酌, 不明白该夸谢春酌识时务, 还是该难过于对方对自己身体的不在乎。

如果谢春酌知道, 或许会说:人活着, 比什么都重要, 而羞辱过他的人或物, 只要他活着,总有一天他会一报还一报。

现在谢春酌不知道, 便只当魏异动作的停顿是被闻羽的箭吓傻了。

闻羽显然也是这样以为的。

他皱眉对魏异说:“滚远点。”

随后便摆摆手, 示意二当家守着,自己搂了谢春酌的腰往回走, 准备回去逼问一下,这人究竟还有几个“好哥哥”。

魏异见状,下意识要追上去,但二当家以及其他几人纷纷上前拦住他。

“听话识趣儿点就赶紧下山, 别在这肖想你不该想的人。”

二当家对着魏异晃了晃手里银光铮亮的刀,又有些牙疼地皱起脸, 肉疼地说:“拿了东西快走!”

魏异脚步停顿,视线往前,那两道身影已然消失不见。

他把目光转移,落到二当家的身上,那双翠绿的眼眸在日光下如水一般浮动闪亮, 像是品质上好的翡翠。

二当家初见对方,就觉得如果能把这人卖掉,估计能卖个好价钱。

以前二当家就曾经贩卖过几个异邦人,无论男女,生得都比中原的多一些韵味,眉骨深邃,肤色白,尤其是眼睛,绿的、黄的、蓝的,多么奇异啊!

权贵最喜欢的就是奇珍异宝了!这些人怎么不算是异呢?

二当家一直都是这样想的,直到他现在对上了魏异的眼神。

幽深、冷漠,视人如无物。

翠绿的眼睛像是最冰冷的器物,被注视着的人无法逃离。

鼻尖萦绕着的浓烈香味甚至让二当家感到窒息。

如果面前这个少年动手的话,他是活不下来的。长久在危险中行走的二当家脑子里突然冒出这句话,然后冷汗也跟着一起冒出来。

他咽了口口水,身形也没之前的稳当了。

但好在少年似乎也并不想动手,只是略略站了会儿,暗自思索了些什么,便抱着自己带来的木盒转身离开了。

另一边,谢春酌被闻羽带回去,还没进屋门,脑子里已经想好了要怎么搪塞对方,关于他有几个相好这个问题。

只是他万万没想到,闻羽开口的第一句话竟然是:“你知道他是器人吗?”

谢春酌一怔。

他仰头看向闻羽,虽然看不清对方全部的表情,但也能从对方的语气、下撇不悦的唇看出几分端倪。

“……又不完全像是器人。”闻羽又补充了一句。

谢春酌闻言,想起柳夔曾经说过的话,不由轻声问:“你为什么要说他是器人?或许,他身上只是有放了器人的东西。”

闻羽双目凌然,如箭一般射向他。

谢春酌抿了抿唇,睫毛颤动,很小声地说:“器人已经是物件了,他还有心跳和体温。”

“你知道器人。”闻羽的声音变得意味深长,“平民怎么会知道器人呢?带你坐船上京城的人,他们究竟是谁?”

谢春酌不吭声。

闻羽见状,也没继续追问,捏起谢春酌的下巴,轻声道:“总而言之,你乖乖待着,别想着逃跑,否则……”

“我不建议有一个美丽的器人在我身边服侍我。”

谢春酌后背一寒。

但闻羽的威胁无疑是有效的,谢春酌像是想明白了,轻轻点头。

闻羽满意地笑道:“这才乖。”

二当家等人很快就回来了,因为要搬走的缘故,有一些事闻羽必须处理,因此,他抓着谢春酌又问了几句关于相好的事,得到答复后,就离开了房间。

屋里只剩下谢春酌一个人。

他不禁起身,走到窗前,探头往外看去时,竟看见了几个土匪正嘻嘻哈哈地站在不远处说话,他们看见他,还笑眯眯地抬手打招呼。

——他们都是被闻羽派来监视他的。

谢春酌冷着脸把窗户合上,坐在榻上,深深吐出一口气,暗自苦恼。

看来靠他自己,是真的跑不掉了。

难道他真的只能等柳夔把自己救出来了吗?-

“他不肯放人?”魏琮骤然冷笑。

魏异面色无波,颔首:“对。”

他顿了顿,道:“要尽快下决定,如果他们现在离开,我之后就找不到位置了。”

去报官的仆役还没回来,但最快也得是明日清晨。

魏琮转头看自己的侍从们,约莫还有二十人,都是家中部曲。

那日的夜袭,土匪唯一获得的战利品就只有谢春酌,以及一些珠宝,甚至于他们自己还死了五六个人在河里。

若不是他的部曲们不擅水性,恐怕那些土匪是寸步不能近他身,上这艘船的。

“找个时间。”魏琮将手里的茶盏放在桌子上,瓷器碰撞,发出清脆的响声,“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

阿金等人低头,“是。”

一切部署下去,船舱内只剩下魏琮和魏异二人。

魏琮抬眸看去,便见魏异心不在焉。

他第一反应是,谢春酌在山上肯定出了什么事,或者是做了什么事,才导致魏异变成这样,但究竟有什么事呢?

魏琮蹙眉,正待要问,魏异却突然开口道:“如果我没用了,你会帮我吗?”

掐头去尾,毫无联系的两句话听得人一头雾水,魏琮怔愣,还没思考清楚,魏异却已然闭口,没等回答,突然转身离开。

魏琮独自一人坐在船舱中,后知后觉地明白魏异说的话是什么意思。

与魏异相处三月有余,再多的厌恶,魏琮也在日常相处中发现了怪异与端倪。

魏异……是一颗棋子。

他的身体,他的整个人,或许并不是自由、安全的,但一定是对某些人……比如他的侯爷父亲,是有利可图的。

他们是用什么来威胁禁锢魏异的呢?

魏琮不需要多想,就知道那必定是对魏异来说非常重要的东西。

而魏异刚刚说的那番话,无疑是想要将自己自身的一些东西抛却,去救谢春酌。

但是,作出了这样的选择之后,那件非常重要的东西,他必定会失去。

魏异明白,所以没有动手去救谢春酌,而是下山来找他,所以也没有继续等他的回复,而是转身离开。

魏琮坐在原地,心情复杂,竟感到了一种意外的羞耻感。

……

夜深了,秋风萧瑟。

还有几日便要到中秋,圆月挂在空中,散发着明亮的光芒,将大地笼罩上一层柔和而幽静的轻纱。

谢春酌洗漱过后坐在床榻上,低头看书。

书是崔婶子拿给他打发时间用的,是一本山水游记,文风轻松有趣,用词诙谐,描述风光景色又让人如身临其境,着实是一本不错的游记录。

屋内烛火摇曳,他看得入神,直到夜色渐渐变深,外头窸窸窣窣小声说话的土匪们声音也消失了,他才惊觉时间的变化。

闻羽还没回来。

谢春酌放下书,略想了一下,又低头看自己的装扮——是很不成体统的懒散模样。

今天也把衣衫都换了,阻止不了闻羽对他动手……虽然穿着的作用也不大。

谢春酌暗自在心里把柳夔又怒骂了一顿,没用的蠢蛇。

事已至此,他再抗拒闻羽,也是白用功,不如伺机而动,等到离开时,找机会逃跑。

从小到大,谢春酌最擅长的事情就是等待和忍耐。

他会找到一个一击即中的机会。

谢春酌深呼吸一口气,干脆脱靴上床。

不管闻羽回不回来,他都需要补充好体力,以防万一。

只是他没想到,他刚躺下没多久,门就猛地被推开了。

他尚且还在茫然中,就有人快步走到床榻边,把他拉了起来。

“有人夜袭,你快跟我走!”崔婶子连忙拿起他放在一旁的衣衫,对着他招呼。

谢春酌脑子瞬间清醒,他没动,而是反手抓紧崔婶子的手腕,“谁夜袭?”

崔婶子不语,神情严厉地看着他,随后竟是直接想要动手打晕谢春酌。

谢春酌立刻就明白,来的人是来救他的,否则崔婶子不会那么急迫地想要带着他逃走。

既然有了机会,他又怎么可能不抓住机会呢?

他当机立断,迅速从床榻上跳下,连鞋都没穿,转头就抓住桌子上放着的瓷杯砸向崔婶子。

崔婶子大惊失色,连忙闪躲,再度看去时,谢春酌竟然打开木窗,快速爬上去跳窗而逃了。

“你以为你逃得掉吗?”

崔婶子又气又急,跺了跺脚,快步跑到窗台前往外探,见到有两名土匪持刀追上去,才松口气,自己也赶忙出门去追。

到处都是喊叫和刀剑相撞的乒乓响声。

火光潋滟摇曳,谢春酌光着脚踩在山路上,往幽深的地方跑。

不知是不是他幸运,闻羽的住所是寨子里最安静、最偏僻的地方,平日里住着舒服,也不必被打扰,出事了也是最安全的。

现在对谢春酌而言,也是最好的逃跑环境。

除却他身后追着不放的两个土匪,后面根本没人在追。

两个土匪而已……

眼见着跑到前路,一片幽深寂静,看不清山路,身后的土匪又加快步伐追上来,他心神一动,假装崴脚,摔在了地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