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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1章

白蛇闻言, 没有再追出去,而是用蛇尾把谢春酌卷起抬高,抬到与自己等同的位置对视。

在看见对方脸上没有怒意,反而有说不出的轻松与笑意, 它有些惊奇:“你没生气?”

在意识到魏异逃走的方位是木李村时, 柳夔第一反应不是被戏弄的暴怒, 而是心里一个咯噔, 暗道坏了, 谢春酌必然会将它骂得狗血淋头, 狠狠生上几天气。

按理说柳夔作为柳仙, 不可能会为凡人的喜怒哀乐而有情绪波动, 甚至是苦恼的地步,但面对谢春酌, 它总是处于弱势。

可是能怎么办呢?

吃了供奉, 就得庇佑。

白蛇想着,尾巴尖抚上谢春酌因为不满身上被卷紧带来的挤压感而蹙起的眉头。

“这次是我大意了。”白蛇说, “今晚我去了便对他动手,结果没想到他竟然不知用了什么手段逃走了。”

“不知道什么手段?”谢春酌挑眉。

白蛇当即觉得被看轻了,可事实又确实如此。

它憋着一口气说:“当时他的血溅出来时,莫名起了一阵烟雾, 带着浓重奇怪的香料气味,有些像雄黄酒, 我一时被迷惑,又加上魏琮似乎察觉到了异样,派人来看,我就暂时先处理了他们,发现魏异来了木李村, 又才赶来。”

话到此处,白蛇也觉魏异怪异。

“这小子……像人又不像人。”

“所以他到底是不是人?”谢春酌抓住了蛇故意吐出来的蛇芯,拒绝这玩儿落到自己脸上。

他脸上还沾着泪痕,眼眶发红,蛇的视力差,只依稀看见了他眼中的一点水光,但刚进屋内,它就闻到了雨水混着泪水的味道。

谢春酌的眼泪,它尝过很多次,知道是什么味道。

它想为他舔去泪水,可惜谢春酌不愿意。

不过它被嫌弃后,倒也是不难过,蛇芯弹了弹,收回,之后转瞬便变成人。

蛇尾消失,谢春酌当即往下掉,但很快,他的腰被搂紧,最后安稳落地。

窗外雨水嘀嗒,屋内还残留着血腥味和异香,天色昏暗未点灯,谢春酌看不清不知道,柳夔却是凭借着神识看清楚地面全是对方留下的血迹。

既香又臭。

柳夔厌恶地皱眉,鼻尖微耸,随即一挥手,敞开一点缝隙的木窗被无形的风引动,刹那间,风雨呼啸涌进。

谢春酌见此情形,心下一跳,下意识缩进柳夔的怀里。

风雨卷入过境,将屋内一切洗刷一净,再度离开时,只残余着秋雨萧瑟微凉的气息。

噗呲。

一点火光点燃,悬浮在苍白的指尖,谢春酌侧头,那点光亮便将他的脸照亮。

他注视着悬在柳夔手指尖的火苗,眼中有着自己都不知道的贪婪。

人生百年,生老病死,追名逐利,为钱权奉献抛却一切,而妖呢?想要有什么,就能有什么,不会为病痛所折磨,也不会有委曲求全的时候。

即使有,那也比当人好多了。

依偎在柳夔怀里,长相秀美精致的青年像是被火光所惊动,纤细浓密颤动,在下一刻火苗点燃屋内各处烛台时垂下,再度抬起,恢复了原本的神情。

柳夔对此一无所知。

他环顾四周,满意点头:“这下没味道了。”

确实闻不到什么味道了。谢春酌手微微推拒着柳夔的肩膀,从对方怀里离开,坐回床榻上。

雨声嘀嗒,细细密密的雨变大了,也变慢了,谢春酌突然想起自己下个月就要启程前往京城,往后的路会怎么样呢?

还有,柳夔是否能跟着他一起入京?

在这难得静谧的夜里,谢春酌看向朝他走来,坐在他身旁的柳夔,在对方想要低头亲吻时侧开头,问道:“你能离开木李村多久?”

柳夔动作一顿,显而易见,他也想起谢春酌不日即将启程入京的事,而且很有可能,会和魏琮以及魏异一起出发。

柳夔不由烦躁,一甩袖子,眉头微皱,道:“我还差一年,就护木李村满千年了。”

千年成仙。

柳夔初开灵智就在木李村旁的山林中,被村民设置的捕猎夹误捉,再放走,之后便修炼成人,成人后又想要修炼成仙,于是听从了一路过和尚的话,开始庇护木李村的村民,成为了柳仙。

而想要成仙也没那么简单,柳夔在这里待了千年才成了半仙,且平日里不能过度远离木李村,否则感应不到村民,导致庇护出错,他吸收的修为和供奉是要大打折扣的。

他现在已然是半仙,只要再过半年,满千年,他就能真正地位列仙班,这对于一条蛇妖来说,无疑是跨越阶级。

柳夔不想功亏一篑,可又着实舍不得谢春酌。

烦躁之下,柳夔抓住谢春酌的肩膀,低头深吻而下,蛇芯探入温热的口腔,汲取温暖。

在接触的瞬间,他立即感觉到了谢春酌唇上属于他人的气味,无需多想,就知道那人是谁。

柳夔恨得牙痒痒,用力碾磨接触着的柔软唇瓣,谢春酌吃痛,挣扎着捏住了他的脖子,张嘴的同时也狠狠咬下,独属于他们的气味在彼此口中蔓延。

半晌,待谢春酌即将喘不上气时,柳夔才放开他。

“你且先行,我后跟上。”柳夔的指腹摩擦着他殷红破口的唇,轻声说。

谢春酌松开手,柳夔冷白的脖颈上出现过度摁压下的淤青。

只是很快就消失了。

谢春酌侧开头喘息,心觉不公平,他唇上的伤如果靠自己,还不知道要疼上几日。

柳夔还在继续说:“约莫一月,待你回到京城,我就能过去找你了。”

“跟我一直待着,直到殿试吗?”谢春酌问。

他本身是有些戏谑嘲讽柳夔的意思,毕竟他到京时十月份底,一直到翌年三月才开始考会试,殿试又紧接而来,柳夔如果一直跟他待在一起,至少要小半年。

这小半年,恰好就是柳夔庇佑木李村满千年的成仙之日。

柳夔舍得吗?

谢春酌本以为柳夔会说些旁的话来搪塞他,但他没想到,柳夔竟然给了他肯定的答复:“是。”

谢春酌诧异。

柳夔说:“我有个办法,能两全其美。”

话罢,挑了挑眉,“这还是从魏异那小子身上学到的。”

“什么?”

“魏异身上可能有器人留下的东西。”柳夔说,“他身上的异香,还有不死,皆有可能是因为器人。”

“器人是什么?”

谢春酌从来没听说过这个词,但是器与人的结合,便叫人感到恶心。

事实上也确实恶心。

“器人是把人当成容器。”柳夔陷入回忆,“那是几百年前兴起的事了,当时皇帝爱好修道,奢望成仙,于是用活人祭祀,之后有一番邦官员入朝晋见,称有奇物,结果献上的是一花瓶美人。”

半人高,通体雪白细腻的瓷花瓶,内里装着的是样貌娇艳是三头美人花。

人的头颅挤在狭窄的花瓶,脖子只有手腕粗,骨细如针,皮薄如纸,浑身上下散发着奇异的香味,它们是活的人,也是活的器物。

“当时皇帝大喜,赐那奉上器人之官员高官厚禄,此后众人模仿,器人之风盛行。

后面木李村有一村民欠下赌债,用自己刚满月的孩子做了器人送给了城内富人,其妻子寻子不成,找到了我面前,只可惜等我过去时,那孩子喉中已然被灌入香烟,没救了。”

明明是百年以前的事,柳夔脑海中居然又浮现出那还没他小臂长的孩子,青白的脸,眼球还在颤动,也还有心跳,但柳夔知道,他已经不能算是人了。

人造的器人,活不了多久,即使柳夔把这孩子还给妇人,也不过一柱香的时间,那孩子就没了气息。

谢春酌闻言毛骨悚然,随后反应过来,惊醒,“你要做器人?魏异身上有器人留下的东西?还是说他是器人?”

“他是活人,不是器人,但身上有器人的东西。”柳夔皱眉,“所以真麻烦,我目前还不能杀了他。”

对于谢春酌的下一个问题,柳夔没好气地看他,“我怎么可能做器人呢?”

柳夔又不是单纯的妖,况且他要是真要做,也不可能是自己动手,沾染因果。

“人能做器,何不器做人呢?”

柳夔道,“我会把自己的精血注入到一木蛇身上,让它代替我暂时守护木李村,只是在制作的过程当中,我无法离开半步,所以你入京,我没办法跟着你一起,你行事要多加小心。”

谢春酌心中一半雀跃一半烦恼,雀跃在于柳夔没办法跟着自己,他短暂拥有了自由。

而烦恼也在于,魏琮和魏异即使愚笨,也依旧是有权有势,他若是一时不慎得罪了对方,身边没人,要是出了什么事?

柳夔鞭长莫及,他岂不是就得受那两人的凌辱?

谁知他的不满还没表达出来,柳夔就像是早揣摩过他的心思,哼了声,道:“这下知道我的好了吧?”

谢春酌睨他一眼:“好又怎样?你又不跟我一起。”

柳夔神秘一笑:“但我有办法,叫那两人近不了你的身。”

第112章

秋高气爽, 八月一过,临近中秋,谢春酌没能在木李村过完中秋,便要随着魏琮两兄弟前往京城了。

临行前, 村里的人不约而同地带了家里不少东西, 装得满满当当送给谢春酌, 有各类菜干果干、果蔬、鸡蛋, 甚至还有小孩玩的巴掌大的木制小船, 因为谢春酌要走水路。

小孩把小船送给谢春酌之后, 小手扯着他的袖摆, 仰着头, 双眼亮晶晶地盯着谢春酌的脸看,奶声奶气地说:“娘说, 我以后也要像酌哥哥一样长得那么漂亮!”

众人一片哄笑。

妇人羞红了脸, 恼道:“我可没跟你说这个,你爹娘就这样儿, 怎么生得出你酌哥哥这般品相样貌的孩子?我是叫你多跟人家读读书学学!”

小孩嘟嘴:“都学学嘛,我也想要好看。”

谢春酌忍俊不禁,结果惹得那孩子盯着他的脸又看呆了好久。

今日因着要出行,谢春酌穿了一身最常见的白衫, 外搭豆青色薄披风,乌发束起, 简单用木簪簪起,露出一点雕刻的玉兰花,身姿瘦削,站在那如一段蒲柳,明明是秋日, 却叫人感觉到春日气息。

“这一走,也不知道什么时候能再见面了。”牛耿突然说。

村民皆失落惆怅,毕竟谢春酌这一去京城,至少也得明年春闱后回来,这还是落榜的情况下,但这情况在大家看来可能性很小。

大概率谢春酌中举,然后留在京城或者外放做官,再回木李村也只有可能是来祭祀。

“我有空一定会回来的。”谢春酌安抚众人,“这几年大家帮了我那么多,我都记在心里,即使我不在村子里,我也会想着大家。”

他又笑着活跃气氛,故意道:“我还舍不得柱子婶给我送的茶花树呢,才刚种下没几个月,不知道明年会不会打花。”

那婶子嗔怪:“肯定会的,到时候你中了状元回来,这花就给你簪花。”

大家都笑起来,连连点头。

村长大手一挥,放话道:“对,等你高中状元,我们还给你摆席,这次摆更大的!摆三天三夜!”

众人又笑起来,只是笑着笑着,最后化为沉默。

还是不舍得。

即使谢春酌来到木李村不过短短三年,他们也把他当成自己的孩子一般看待,更别提孩子还争气。

“此去不管如何,木李村永远都是你的家。”村长杵着拐杖上前,拍拍谢春酌的肩膀,充满皱褶的脸上慈祥和蔼。

“什么时候想回家,都可以,我们等着你回来。”

谢春酌怔愣,心中触动,一时间竟说不出什么应答的话来。

待到几秒后,他才对着村长点头,微微垂首,动容

道:“谢谢三叔伯,你们对我的好,我都记在心里。”

“好好照顾自己,才是把我们对你的好记在心里。”村长说着,从袖口掏出一个鼓鼓囊囊的荷包。

荷包落在手心时,谢春酌不禁讶异。

这荷包显然是新绣的,绣工整齐,线比布新,用料是靛蓝色的粗布,是村子里最常见的衣衫布料,常做短打,这荷包的布料不知道是从哪件衣服上裁下来的,洗得泛白。

且这荷包重量足够,沉甸甸的,谢春酌一掂,就能摸出来里面放着不少铜钱,还有部分银子。

“这是我们大家给你凑的路费。”村长说,“虽然不多,但也是我们的一份心意,一个人出门在外,多加小心,即使衣食住行魏公子会帮你,你也要多想想,多注意,不要一味地去依靠他们。”

村长语重心长:“谁都知道,天上不会掉馅饼。”

他注视着谢春酌姣好的面容,心下愈发担忧,容貌太盛,在路途中,不是好事。

“带上帷帽了吗?”村长问。

“带了。”谢春酌点头,又笑,“草帽也带上了。”

说到帷帽还有些叫人哭笑不得,村长特地叫自家儿子特地去镇子上面买的,结果不认识,直接买了一顶草帽回来,把村长气得够呛。

草帽谢春酌戴上虽不难看,但根本不适合他的衣着搭配,村长最后又叫牛耿去买,才买到了合适的帷帽。

之后又是一一嘱咐,直到马车到了村口,阿金来催促,众人才依依不舍地目送他离开。

谢春酌坐上马车时,袖口里面的蛇甩了甩尾巴,依偎着表示自己对车内坐着二人的厌烦。

阿金在前面充当马夫,鞭子抽下,清脆的一声响,马便

“他们还在看着。”魏琮打开木窗,掀开飘荡的帘子往外看,马车渐行渐远,村口却还站着乌压压的一群,其中一个尤其突出。

魏琮挑眉,道:“那个傻高个是之前来接过你的那个人吗?”

魏琮在这段时间又邀了谢春酌出去游玩了几日,有两次是牛耿来特地接的。

谢春酌闻言往外看,看见牛耿站在众人最前方,在一众中老年里面庞和身高格外突出,并且在看见谢春酌探头往外看后,突然追着马车跑了几步。

“酌哥儿——!”

牛耿大声喊,就像是最开始他得知谢春酌中举后,兴奋地一路疾跑回来,满村地喊,现在也是当着所有人的面,他快步追上来,朴实年轻的脸上满是溢于言表的爱慕与不舍。

他最后被父母拉拽住,不得不停下脚步,看着马车远去,尘土飞扬,额头的汗水在黝黑的脸上滑下一道道痕迹。

“……你一定要回来啊。”

驶过土路,走向城镇,路变得平稳,魏琮放下帘子,扭头对谢春酌调笑道:“他喜欢你。”

谢春酌面不改色,“清则兄甚言,不要平白污人清白。”

牛耿喜欢他这件事,谢春酌当然知道,不仅知道,他甚至还在纵容着牛耿喜欢他,不然他家里那些杂活都是谁干?指望那条蛇吗?

不过世人,尤其是贫贱,却还没到一定地步的底层人来说,喜爱同性有违伦理。

魏琮玩味地笑了笑,倒是也没继续往下说。

而谢春酌在他安静下来后,终于把目光投向了坐在对面角落的长卷发碧眼少年。

魏异消瘦了许多,深邃的面部轮廓愈发清晰,碧绿的眼睛自谢春酌上车后便直勾勾地盯着,他着锦衣,却像是一头披着温顺皮囊的狼。

谢春酌许久没见他了,在那日雨夜后,这次是第一次。

之前几次他与魏琮见面,魏异都不在,魏琮说是因为魏异犯了疯病,在家里治病所以没法外出,谢春酌只以为是借口,因着魏异伤得蹊跷,触及鬼神,更是难言。

但现在看魏异的样子,似乎是真的有些异样。

谢春酌一下就想起来柳夔说过的“器人”。

思索间,他垂下眼睫,再抬眸时,魏异已经不再盯着他的脸,而是看向他的袖口。

白蛇在里面蜷缩着,微微立起上半身,吐吐蛇芯,竖瞳闪过不屑和厌恶。

谢春酌怕白蛇直接窜出来,略略动了动手臂,直到肩膀突然有些许重量靠上,他诧异侧头,竟看见魏琮把下巴搁到了他的肩上。

太过亲昵的动作,使得谢春酌诧异不已,他下意识抖开肩膀,离魏琮远些。

魏琮坐直身体,倒也不感到恼怒生气。

他单手支着头,姿态肆意,笑着看远离他,坐到马车边缘位置的谢春酌,道:“吓到你了吗?”

谢春酌干脆点头,“我不习惯有人突然靠近我。”

魏琮噢了声,“原来如此。我还想着这路上我能和春酌你多多培养感情,抵足而眠呢,不然回京后我要住在侯府,被我父母管教着,恐怕很难出来和你见面了。”

短短一番话说得跟私下幽会偷情,谢春酌却从中听出意味深长来。

没有人是蠢人,如果他不是解元,刺史也不会叫魏琮和他亲近,如果魏琮不是侯府世子,他也不会与魏琮来往。

都说京城砸块牌匾下来,砸死的都可能是个官,谢春酌即使入朝为官,没有人带,谁又能保证被砸死的人是不是他呢?

谢春酌眼神闪烁,仍并未屈服讨好,而是低声道:“如有机会。”

可当魏琮再次靠近时,他并没有做出闪躲的举动。

魏琮脸上笑意更深,谢春酌面色不变,权当没看见。

魏异被二人遗忘也不恼,静静地看着,就像成了哑巴傻子。

马车一路驶向府城外,水船所在的岸边停下。

谢春酌掀开车帘看了看,正要下车,还未踏出,就听见了一阵怒吼和吵闹声。

“你说过我帮你干活,可以免费带我上路。”清润的青年音自侧后方响起,带着隐忍的怒意。

“我说过吗?我根本没说过!况且你一个举人老爷怎么还要让我这等草民载你啊?你有本事就自己租个船去赶考呗!”无赖的声音随之而来,不用回头,都能想象出此人的猥琐与小人得意。

举人虽不再是白身,可也不是官,走水路的人多少有些悍匪样儿,估摸着是早就摸清楚对方没背后台没钱,骗人做事。

谢春酌心下道人蠢,与其纠缠,不如现在就跑去告官,为了名声,府衙必定会管,再不济,都上船搬东西了,把船凿穿,让那开船人吃不了兜着走,也算报仇。

正思索着,身后的魏琮冒出来,跳下马车,双手自然而然地掐住他的腰把他抱下来。

谢春酌被他突如其来的举动吓了一跳,直到脚下踩稳才略略松口气。

等他再抬头,便看见之前吵闹的人没有再说话,而是都直接朝他快步走来。

那被欺辱的青年更是先一步急切地抓住他的手臂,说道:“你要为我负责!”

第113章

谢春酌一时没搞清楚对方和船家争吵, 为什么要他负责?难道他看起来很像冤大头吗?

他蹙眉看向青年,动了动手腕,“松手。”

对方抓的是他的左手,要是抓右手, 指不定柳夔就窜出来了。

青年面容清俊, 双目清明有神, 身上自带一股韧性, 着的是灰色粗布衫, 头上束发的是一支打磨过的树杈。

如果不是刚刚听见了对方要进京赶考, 谢春酌还真难以想象对方竟然是举人。

青年的手有力且粗糙, 掌心灼热, 短暂的接触后松开,温度仍然残留在上面, 谢春酌不适地甩手, 想要把这温度甩开。

但对方显然误会了什么,视线落在自己蹭脏的衣袖上, 后退一步,把手背到身后。

“我替你们做了事,你们需要实现承诺。”青年说,“你也是进京赶考的, 知道现在不出发,之后再去, 天气冷了,就更难了。”

他说这话其实有点破罐子破摔的颓丧感,毕竟穷与富的差别不在于日子,也不在于天气,更不在于承诺。

船夫都能看轻他, 更何况旁人呢?

青年知晓道理,却仍固执地看着面前人,直到对方忍俊不禁,噗嗤一声掩唇而笑,美目弯弯,在日光下像是闪着光。

船家也看呆了,随即反应过来连忙道:“魏公子,你可别听他乱说话,他就是帮我们搬了两个箱子,给点铜钱已经是给他面子了!”

“你可没帮我干活。”谢春酌抿唇笑着,往旁退了一步,露出身侧的魏琮,戏谑道,“我也不是魏公子。”

真正的魏公子挑眉,从青年脸上划到船家,嗤了声,道:“我倒是不知道,一个白身使唤举人,不仅理直气壮,还企图欺辱。”

船家脸色骤变,而后慌乱道:“我本来也不想的,只是他一直问,我就……我会给钱的!”

或许是怕丢了这份活计,船家立刻就从荷包里面掏出银子递给青年,起初还想掏铜钱,但在众人的注视下,他咬了咬牙,还是给了一两银子。

“您大人不记小人过,千万别把我这种小人放在心上。”船家讪笑着道歉。

他起初答应对方干活,其实也是存了戏弄和得意的心思,毕竟堂堂举人,巴结他一个开船的,怎么不叫人快活呢?

现在回想起来,后背出汗,只觉惊悚,如果对方去参加会试过了,一旦做官,他还有活路吗?他要赌对方心胸宽广吗?

船家面色发白,干脆把荷包整个塞到青年手里,唇翕动:“这、这是您的报酬。”说完怕对方计较,慌忙跟所有人弯腰行礼,转身跑了。

“怂货。”魏琮打了个哈欠,而后又对着谢春酌笑,“你跟我姓得了,进我家门。”

话到此处,没得回话,就先一步看见阿金震惊瞪大的双眼,他这才回神,知道自己话语里面的不妥之处,真奇怪,怎么会想要让谢春酌姓魏呢?是他有什么龌龊的念头吗?

魏琮毫无预兆地笑起来,又在谢春酌看向他的古怪目光里,笑容变淡。

“怎么了?不乐意?”

谢春酌摇头:“清则兄,不要取笑我了。”

魏琮哼了声,“谁敢取笑你啊,谢解元。”

“你是谢春酌?”站立在原地的青年本来要离开,听到解元二字突然停下脚步,回头看来。

谢春酌颔首,只以为对方是听到了自己的名声,所以才认识自己,却没想到,青年又问了一句:“你住在木李村吗?”

这话一出,谢春酌本能地感觉到了不对劲。

从没有人问过他这个问题,多也是问他出身,而不是精准到知道他在哪个村里面。

倏忽间,谢春酌心跳不由加快,他抬眸,与青年对视,视线在对方的脸上与身上仔细端详,企图找出熟悉,或者曾经有过印象的地方。

但是很可惜,并没有。

“你怎么知道?”谢春酌压住心中浮起的不安,佯装诧异地问,“难道你也是木李村的人吗?我怎么没见过你?”

“我不是木李村的人,只是在你中举后听说过,这是一个山清水秀的好地方。”青年说道。

虽然得了否定,谢春酌的心脏仍被紧紧压迫着,不得安宁。

他面上笑道:“有空可以来玩,我招待你。”

青年毫不扭捏,点头:“那在下就先谢过你了。”

谢春酌又问:“不知你的名字是?”

“我叫季听松。”青年说,“禾子季,如听万壑松的听松。”

谢春酌夸赞:“好名字,人如其名。”

实则手心紧捏,在心中迅速把木李村所有的村民姓氏过了一遍,发现并没有姓季的,提起的心终于慢慢放下。

谢春酌不由觉得自己可笑,疑神疑鬼。

“不知能否和你们一起赶往京城?我会付路费的。”季听松说。

他的目的再一次显露,谢春酌看了眼他手里的荷包,不算鼓,但从之前船家在里面掏出一两银子看来,里面的银两说不定比他那村民送的鼓鼓囊囊的荷包价值还要高。

不过季听松的打算并没有错,每年赶考的学子成百上千,折在路上的少说也有三分之一,有不少劫匪与居心不良的人甚至专门就藏在山野树林之中,就等着每年劫上一笔“读书钱”。

读书人的钱,可不就是读书钱吗?

谢春酌没有贸然答应,而是看向身旁不知道在想什么的魏琮。

魏琮自然是不可能同意的。

事实上,他现在看季听松都觉厌恶,只觉这个人得寸进尺。

“你自己租个船走吧,没位置了。”魏琮摇开扇子,慢悠悠地扇风。

谢春酌看见身后阿金指向的船,做工精致,两层,一群歌姬在第一层的甲班上看着他们,身着薄纱,面容精致秀美。

“路上无聊,他们得带上,否则没人给我唱曲儿。”魏琮笑,“还是说,春酌精通音律?”

谢春酌习惯了魏琮的吊儿郎当和顽劣,把他的话当耳旁风,季听松却将眉头皱紧,不满道:“魏公子话语如此轻浮,是否不太妥当?”

魏琮眉目冷淡,语气不耐:“关你什么事,拿了银子就滚。”

要不是看在谢春酌的份上,他才懒得管季听松。

话罢,也不理会季听松,揽住谢春酌的腰就把人带着往船上走。

谢春酌也不想留在这里继续和季听松说话,面上装作无奈,对他歉意地笑笑,实则松口气,顺着魏琮的步伐离开。

季听松没有追上去,站在原地看着他们上船,等到船离开,才低下头看自己手里的荷包,以及袖口的污渍。

鬼使神差地,他突然伸出手摸了一下自己的脖颈。

他今日穿的衣衫领子是特制的,略高,恰好盖住喉结往下的部分。

手抚摸上去时,首先摸到的是衣领,而后手指牵扯,往下拉,顺着摸,是一块狰狞的疤痕。

伤口范围不大,却像是骤然炸开的烟花,斑驳而可怖。

“谢春酌。”

季听松在口中念着这三个字,脑海中浮现了对方失笑时,眼眸弯弯的画面。

“或许是我想多了。”他轻轻叹口气,转身离开-

谢春酌上船后,便被阿金带领着去了自己即将住上几个月的厢房。

他还记挂着手腕上的柳夔,不知对方何时离开,加上刚刚季听松的事他心里仍有疑虑,这些都是需要立刻解决的问题。

因此,他走得急切,没有察觉身后停留的魏琮在松开他的腰后,低下头看自己的手,垂下眼眸时,表情竟有几分晦暗幽深。

阿金一直在注意自家公子,见状心里咯噔一下,自个儿的脸不由自主挂上苦恼和怅然。

谢春酌对此浑然不知,他比阿金走得还要快半步,在进入厢房,他简单打量了一下四周,便打算等阿金离开后把蛇从袖子里掏出来,结果没想到,阿金一直没动静。

他顿觉古怪,扭头一看,就见对方正幽怨地看着自己,他登时吓一跳。

“怎么了?”谢春酌诧异。

“谢公子,你怎么长得那么漂亮呢?”阿金莫名其妙地说。

谢春酌疑惑:“天生父母养的,我也没办法抉择,怎么了吗?”

阿金叹气:“也是。”

他难以启齿,但最后还是靠近谢春酌,压低声音,支支吾吾地说道:“就是我们家公子……哈哈,就是他有点……你平时不要跟他走太近……我也是为了你好。”

语焉不详,谢春酌却明白其中意思。

无非就是怕魏琮成了断袖。

侯府只有魏琮一个嫡子,还是独子,自然是金尊玉贵,以后还要延续香火的,要是和男人搅和在一块,之后倒霉的肯定不是魏琮。

谢春酌对魏琮没有别的想法,至少暂时没有。

他心里平波无澜,脸上却浮现出震惊,对着阿金蹙眉严厉道:“我并没有这种念头!”

阿金慌乱:“抱歉,我也不是这个意思。”

谢春酌现在无暇去顾忌阿金的想法,退一万步说,就算他真跟魏琮有首尾,阿金这个仆从,难道还有说“不”的权利吗?恐怕还得替他们遮掩,求着他哄着他不要把事情说出去。

所以谢春酌侧开头不看阿金,而是道:“我知道你是好意,你先离开吧。”

被下了逐客令,阿金也不恼,又接连道歉了好几句,才退出厢房离开,走之前还顺带把门关上了。

谢春酌听到脚步声远去,赶忙把袖口里面的白蛇掏出来。

白蛇在睡觉,直接被他用力掐醒,眼睛瞪大,险些凸出。

它震撼:“你做什么?!”

谢春酌急迫道:“季听松是不是木李村的人?!”

第114章

柳夔被他掐得差点吐血, 闻言一时没搞清楚谢春酌口中的季听松和木李村有什么关系,又和掐他有什么关系。

不过很快,他就回神,季听松就是刚才在岸边跟谢春酌搭话的男人。

白蛇勉强从谢春酌的魔爪中逃离, 尾巴卷着他的手腕, 立起来, 与他面对面。

“我没有感应到他和木李村有血脉牵连。”

意思就是季听松的亲生父母都不是木李村的人, 就像谢春酌一样, 与木李村毫无瓜葛。

谢春酌闻言, 登时松口气。

他坐在软榻旁, “……是我想多了。”

“你以为他是谁?”柳夔幻化成人, 坐在谢春酌身旁,隔着窗纱, 日光照耀下显得粉白的眼瞳清透, 竖瞳则又带来几分冰冷。

他问谢春酌:“难不成你以为他是李家的孩子?”

李家,就是谢春酌顶替的那户人家。

李家只有一独女, 在女儿外嫁后,李氏夫妇因上山捕猎意外跌落山崖死亡,除却过年过节,族里会烧柱香外, 自此在木李村中销声匿迹,直到谢春酌回来, 木李村的村民才知晓李家女儿外嫁生了一子,考上秀才。

只可惜李家女儿生子难产,损耗身体,又得知父母的事后郁郁寡欢,在得知儿子中了秀才后便撒手人寰, 其夫又因征收兵役而一去不回,所以其子最后带着母亲遗物,一路返乡回家,寻找木李村。

谢春酌当时进了木李村后,把自己的身世告知村长与族老,不知得了多少怜惜。

后面被柳夔发现,又以身相换,柳夔就帮他搞定了户籍和秀才功名的事情。

不过即使柳夔不出手,谢春酌也有办法叫自己冒名顶替李家子的身份。

今上频开恩科,秀才举人比起前朝不知多了多少,他手上又有牌子,那李家子又早死了,到时去官府重新登记,谁还会知道真假呢?

只可惜谢春酌怎么也没想到木李村有庇护着的保家仙。

总之往事种种,造就今日局面。

谢春酌不后悔,只怕一切没处理干净,毁了往后的大好前程。

柳夔却觉奇怪,“你不是说他已经死了吗?”

谢春酌遇见已死的李家子,因此偷拿了对方身边的行李与木牌信物,一路奔赴木李村,顶替其身份,这是柳夔所知晓的事情,后面他去谢春酌说的那处山崖,却没有找到人,这件事也就不了了之。

眼见着柳夔要追问,谢春酌转而避开话题,问他:“你什么时候走?”

柳夔哼声:“赶我?”

他捏起谢春酌的下巴,让对方把头转过来面对自己,随即吐出舌芯,去舔谢春酌的唇,柔软鲜嫩,蚌壳似的内里湿软甜蜜。

柳夔亲了无数次,怎么亲、怎么吃都不够。

他细细地吻过,直到谢春酌喘不过气,拍打他肩膀才松开口。

看着人靠在自己肩膀上微微喘息,柳夔忽然生出了不舍。

为什么一定要去京城参加会试呢?做状元,做官有什么好的?留在他身边,等他成仙了,他可以永远带着谢春酌,让对方也脱离人生□□百苦,和他永远在一起。

他收紧了手臂,久久未言。

但是他知道谢春酌不会愿意一直停留在他身边的,这个看似柔弱貌美的青年,实则是个有野心的人。

肩颈处发丝摩擦时传来的细微痒意令柳夔回神,他低头,对上怀里人水光潋滟的双眸,情不自禁地又吻了吻,舔过对方下意识闭上眼时,眼缝里溢出的泪水。

“待会儿我就要走了。”柳夔说,“船开远了,不好回去。”

他不是不能动用法术瞬移,可这样耗费精力,也是浪费。

半年后还有雷劫,他必须要积攒法力,更别提谢春酌入京,指不定还有什么事情要他动手。

思及此处,柳夔掐稳谢春酌的腰,眯起眼睛,凑近对方,“你可不准背着我找其他姘头。”

谢春酌听到姘头这句话险些笑出声,柳夔竟然把自己当成了他的姘头。

他睨了这条蠢蛇一眼,“你是我姘头?”

柳夔一怔,不是姘头是什么?

莫名其妙地,柳夔想起来民间百姓常说的一句话:洞房花烛夜,金榜挂名时。

难不成谢春酌想要考取功名成为状元,是为了想要向他求亲?

……这倒也不是不行。

他脸色变幻莫测,一下愣一下笑,一下又得意又有几分怪异的羞涩,看得谢春酌满头雾水。

这个问题能把蛇问疯?

谢春酌嫌弃地推了柳夔一把,想要催促他赶紧离开,却没想到柳夔骤然矜持起来,端着脸,垂着眼看他,咳了咳,清嗓子道:“看你诚意,如果你伺候得好我,我会答应你的。”

说完便双眼灼灼地盯着谢春酌。

谢春酌不知道他杏仁大小的脑子里在想什么乱七八糟的东西,眼见着外面似有人走来,踩在船板上发出嗒嗒的响声,他便胡乱敷衍着点头。

“好,我会好好伺候你的,柳大仙人。”

“你也不要太得意,我还是会好好考虑一下的,毕竟事关重大。”柳夔微抬下巴,想要听谢春酌再说两句好话。

可惜谢春酌压根不懂他的老蛇心事,眼见着外面的人都停在门口了,眉头一拧,掐住对方吐出来的蛇芯,“你走不走?不走就变回去。”

“……”

柳夔百思不得其解,只将一切怪在魏琮以及魏异身上。

在船上放那么多人干什么?!要是船翻了或者出了什么事,岂不是一锅端!

时间确实也不早了,柳夔虽不舍,但也还是捏了捏谢春酌的脸蛋,道:“记得想我。”话罢便化成一道白光消失了。

他走的瞬间,门也恰好被敲响。

“谢公子,我家主子请您去赏景。”

娇软的声音自门外响起,引人心神荡漾,隔着纸糊的门窗外,一窈窕的身影就站在那处等候,约莫是船上的舞伎,被使唤过来喊人的。

谢春酌不急着先回复她,而是侧身面对铜镜,看见自己除了唇微肿以外并没有太多异样才略略松口气,应声“好”。

他打开门,站在门外的是个约莫二十出头的貌美舞伎,高发云鬓,生得花容月貌,妆容浓艳,眼角殷红,应是涂了胭脂。

她袅袅婷婷地对着谢春酌行礼。

谢春酌抬手扶她:“不必多礼。”

舞伎顺势起身,手却像不经意擦过了他的手背,谢春酌一怔,随后抬眸望向对方,对方双目盈盈,含着秋水般,情意绵绵。

谢春酌当即就知道这人或许不仅仅只是来向他传话。

可惜了。

他没有英雄救美的心思,也没有爱好美人的想法,除了权与利,他什么也不需要。

就算他想要,也应当是高门贵女,而不是一个小小的舞伎。

谢春酌收回手,面色无波,唇角微扬:“还请姑娘带路。”

舞伎见状眼中闪过失落,但也不意外,她柔柔地应了声是,便在前面带路,走过船舱二楼的廊道,转角后走了几步,就停在了一处房口。

“公子进去吧。”舞伎退后一步。

谢春酌这时觉出几分怪异,如果是魏琮喊他来赏景,那必定歌舞皆全,不可能只是单纯看景色。

他看了侧后方的舞伎一眼,对方疑惑:“公子?怎么了?”

谢春酌下意识摸了一下袖口,柳夔不在,但他留下的东西还在。

他定了定心,推门而入。

房门在身后关闭,谢春酌抬眸看见坐在窗边软榻上正侧头看景的人,心道果然。

那人的一头棕黑色微卷长发在日光的照耀下颜色显得更浅,浅到几乎有点发金,碧绿的眼眸如船外的湖水清透。

谢春酌不得不承认,异域之人确实别有一番风情,但更让他在意的是,魏异明明只是魏琮的表弟,又怎么会成为舞伎口中的主人呢?

他正思索着,魏异便突兀地开口问:“他走了?”

谢春酌立即就明白魏异口中的“他”是谁。

除了柳夔,还有谁?

谢春酌心神一动,面上依旧没有任何表情变化,他轻轻地嗯了一声。

他没走到魏异面前去,而是就站在那里,像是做错事罚站的孩子。

午后阳光正好,日光下晒,落到他的身上,叫人移不开目光。

谢春酌披着的披风早已散在厢房内,现在只着了白衫。

乌黑的发蓬松,有几缕青丝落在颊边,面白如玉,不施粉黛,双眸如浮着一层薄薄的日光,挺鼻红唇,只这样看着魏异,就叫魏异的表情绷不住地放柔。

魏异的视线最后落在了那双柔软的唇上,他似乎想到了什么,眼神闪烁,随即对谢春酌招手道:“过来。”

谢春酌闻言心下冷笑,这使唤猫狗的姿态真叫人恼火。

不过顾忌着计谋,他佯装犹豫,停顿几秒,还是朝着魏异走了过去。

他来到软榻前。

魏异拉着他的手,叫他坐到了软榻边,二人四目相对。

自那日以来他们没有独处过,更别提提起那日之事,且魏异的性子似乎变得更沉默了。

谢春酌闻着鼻尖愈发浓郁的香味,心想,或许是因为魏琮的缘故。

不知魏异今天把他喊来是想要说什么,但总归于他不会有太大的害处。

他垂下眼睫,沉默着,脑子却飞快运转,思索着要如何诓骗魏异为自己所用,柳夔离开他身边的这一个月,代表着这是他唯一能摆脱柳夔的机会。

他才不要一辈子伺候那条淫蛇。

谢春酌正想着,忽觉一阵异样在唇上传来,有人在揉捏抚摸他的唇。

他诧异看去,便见魏异不知何时离他极近,二人鼻尖几乎要碰着了。

四目相对,魏异莫名开口道:“我这段时间,看了不少话本。”

谢春酌不明,直到魏琮的眼眸幽深地盯着他的唇,继续说:“才方知……如何与人亲密。”

第115章

“……”

谢春酌表情古怪地看着魏异。

他有时候会在想, 人和人的差别真的就那么大吗?除了阶级,想法和行为也是。

如果他是魏异,现在就会用他与柳夔之间的关系作文章,以此来威胁他为他所用。

毕竟魏异虽是刺史私生子, 但却是异域混血, 加之如今随魏琮进京, 还不知道会遭受怎样的待遇, 现在最好的做法就是扮猪吃老虎, 壮大自己的势力, 再一一蚕食侯府, 得到助力。

再不济, 去讨好刺史,得些东西, 做一方逍遥自在的有权有势人家, 也是不错的。

可魏异现在在干什么?

受伤休养的时间在看话本,倒腾了半天也就喊了个舞伎把他叫来, 说自己知道怎么与人亲密?

牡丹花下死,做鬼也风流?

脑子没坏吧?

或许是谢春酌的表情过于怪异,魏异面上闪过一丝窘迫,但却没移开目光。

嗓子里发出的声音闷闷的, 像是有几分郁闷,“……上次, 我总觉得你表情不太对,后面问了棠玉才知道问题所在,她给了我几本话本……我没有和别人亲过。”

后面那句话在表忠心。

谢春酌却不在意,魏异的蠢笨在他心中都快成固有印象了。

早知人这样傻,他之前为什么还要担忧魏异会威胁到他呢?

不过隐患总是要掐灭在摇篮当中的。

魏异的傻, 对他来说是好事。

谢春酌心中千回百转,最后面颊浮出薄薄的浅红,嗔怒着瞪了魏异一眼,侧开头,不与他对视,长睫颤动,像是一把正在扇动的小扇子,把魏异的心也扇得乱七八糟。

“……你说这些是想要故意羞辱我吗?”谢春酌抿唇,微垂着头,额边发丝贴在脸上,衬出可怜之意。

他低声道:“你把我当成用身体……去与妖物换取功名之人吗?”

魏异怔愣。

若要说实话,魏异最初确实是这样想的,毕竟谢春酌给他的最初印象是如此地深刻,他仿佛已经陷入了刺史府内的冬离院中,于窗外往内窥见的一眼。

他困在了里面,困在了那双含着情欲的眼眸里走不出来。

只是现在看着谢春酌,他又不敢确定了。

按理说魏异应该觉得心疼,或者是喜悦,因为谢春酌没有和那条蛇情投意合,而是被逼迫的,可是直觉告诉魏异,这并不真实。

魏异张张嘴,想要说些什么,但喉咙里还没发出声儿,就卡在了里面。

因为谢春酌等不到他的回复,骤然抬头,憋着一股气般,突然侧头朝他亲来。

日思夜想的唇贴上,湿滑柔嫩的舌尖滑入口中,与之交缠。

短短的几秒,谢春酌又收舌离开,唯余张着嘴像个傻子的魏异呆愣地看他。

若不是谢春酌的唇染上水光,恐怕刚才的一幕都要被魏异当成是自己的幻觉亦或者是梦。

“你满意了?如此,我也要利用你来做事了。”谢春酌赌气似地嘴角下沉,嘴上能挂油瓶,“你能给我什么?你要威胁我吗?”

声儿落下后,谢春酌抬袖要擦去唇上的水渍,手刚动,手腕就被人攥紧。

他诧异看去,紧接着唇就被衔住了。

舌尖试探地伸入,随之而来的是青涩的吻与交缠,到了最后,化为贪婪的掠夺。

谢春酌被咬得舌尖发疼,淡淡的血腥味在口中蔓延,谢春酌吃痛,下意识推拒,结果两只手的手腕甚至被齐齐抓紧。

他整个人被反压在软榻上,手腕拉至头顶,亲吻逐渐深入。

忍无可忍,无需再忍。

谢春酌恼得发火,咬紧牙关,不让魏异再亲,在魏异不满地想要掰开他嘴的时候,屈膝,用力往前踹——

“唔——!”

魏异瞳孔紧缩,下意识缩起身体,放松力气,谢春酌再次一踹,恰好踹中他腹部,把人从榻上踢到了榻下,发出轰的一声闷响。

声音太大,以至于门外守着的舞伎都愣了愣,随即迟疑地敲门,试探询问:“公子?”

“……无碍。”魏异缓出一口气,回道,“不必进来。”

舞伎闻言,应了声好,重新站回原来的位置。

谢春酌从榻上坐起身,居高临下地看地上的魏异,见他额头盈出冷汗,忍痛不去抚摸下身,心中冷笑又快意。

看来男人的痛都一样,不管人蛇鬼妖。

魏异缓了缓,缓过神来,他单手扶着榻,没有爬上去,少年青涩深邃的面容透出委屈。

“好痛。”

痛才好。

谢春酌偏头不去看他,冷淡道:“我要走了。”说完就要付诸行动。

可惜他被拉到榻上躺下时,因为挣扎,有一只鞋靴掉到了榻下,现在就在不远处——魏异的身旁。

谢春酌下意识把腿伸出去想要去够,他小腿上绑着的白色袜带系带也松了,略一用力就往下滑,露出绷紧的脚背。

因不见日光,脚部的皮肤白得刺目,青筋在上面浮现,细小的血管青紫交错,如白玉生裂,叫人难以移开目光。

脚尖还没够到鞋,袜带就先一步掉了,谢春酌似乎动作一顿,随后弯下腰要去拉,结果有人在先一步抓住了他的脚踝。

粗糙的手掌心摩擦着娇嫩的皮肤,如沙子般,魏异盯着面前皓白的脚,喉结滚动,吞咽口中生出的津液。

谢春酌表情微怔,他不意外魏异的举动,意外的是……屋内骤然变重的异香。

太浓了。

为什么?因为器人?

谢春酌眼瞳微微颤动,他看着魏异的手顺着他的脚踝往上,抓住了他的小腿,似乎想要把他的下衫给往上拨弄,但很快就像是被蛰到了一般收回手。

谢春酌心里提起的石头落地。

还好柳夔没有骗他。

魏异的手仍没有收回,他仰头,翠绿的眼眸汹涌着欲望的潮海。

“是他给你设的法术?”

柳夔所谓的“令旁人不能近你身”,说的就是在他身上设置下好的法术,除了施法人,旁人碰了都会感到疼痛不适,更不可脱下他的衣物。

只是因着施法人尚远,这法术维持效用不过十日,柳夔另外又将法术设置在披风以及其他衣物上,以此来保护谢春酌的安全。

谢春酌当然不会把这件事全盘托出。

他低声道:“是。所以你不要想着能对我做什么。”

魏异微微一笑,却没有回答这句话,而是道:“我可以给你,我的全部。”

“你可以跟我提要求,你任何想要的东西,我都可以给你。”

狂妄。

谢春酌不屑,想要抽回自己的脚,可他一动,魏异的力气就更大。

魏异低下头,明明自己身上有股浓郁的奇异香味,却要去嗅闻谢春酌身上的气味。

他的鼻尖隔着衣衫碰到谢春酌的小腿处,声音闷而含糊,传入谢春酌耳中如惊雷般清晰。

“侯府的助力,或者是杀了那条蛇,我都可以为你做到。”

谢春酌停下动作。

短暂的静谧在屋内蔓延。

船只在海上行走,轻微的晃动像是摇篮里美好的梦,窗开除一条缝隙,瞥去,能看见日光下波光粼粼的水面,船夫在甲班上走动,偶有谈论舞伎们的美丽以及主人家。

谁也不知道在这船上的一间小小厢房内,背着主人家,如同寄生虫般的二人竟心照不宣地达成了协议。

他们谁都没有继续再说话,但沉默已经成为了彼此的答案。

谢春酌的脚踩上魏异宽厚的肩膀。

异域人长得总是比中原人要快许多,魏异今年不过十七,身材却与成年男子差不了多少,脚下的肩膀更是坚硬。

谢春酌仔细打量他的模样,最后缓缓开口道:“如果你说到做到,我会答应你的要求。”

从妖的怀中离开,投入你的怀里。

魏异弯唇一笑:“我的荣幸。”

嗒嗒。

敲打声。

舞伎站在门口,怯怯地喊:“二少爷,谢公子,主子喊你们过去甲班赏景。”

依旧是赏景。

谢春酌心里不知怎的生出几分不安。

他看着魏异开始给他穿鞋袜,突然开口道:“要是魏琮发现了怎么办?”

魏异神色不变,给他系好袜带,“没有关系,他不会找你麻烦。”

谢春酌起初并不明白这句话的意思,直到他与魏异一起出了房间,从二楼走下甲板,魏琮站在船头,扭头朝他们笑道:“今天天气很不错,很适合钓鱼。”

阿金立在一旁,看谢春酌与魏异的表情有些古怪,但还是跟随着魏琮接话:“主子想吃鱼,可今日路程必须要到达下一个岸口。”

所以?

谢春酌看向魏琮。

魏琮笑意明朗肆意,他弯着唇,目光掠过谢春酌的脸上,落在了魏异身上。

“魏异,我听叔父说,他是在一处河边发现的你,想必你精通水性吧?”

魏异不言。

谢春酌顿感不妙。

果不其然,下一秒,他便听见魏琮说:“你下去抓几条鱼做为今日晚膳的食材吧。”

“……”

甲板上一片安静,所有人都低着头不说话,谢春酌怔愣后,看见了之前守在他们门口的舞伎,脸色惨白。

电光火石间,谢春酌猛然明白了什么。

而在这时,魏异一言不发,走到甲板前,迎着河水,问:“要几条。”

魏琮佯装思索:“船上一共有多少人来着?”

魏异不再询问,径直跳下水面。

扑通,水面泛起涟漪,谢春酌下意识往下看,只看见魏异如一条游鱼般潜入水中。

河水深且幽,谢春酌握住栏杆,忽而生出恐惧来。

离开木李村,离开柳夔,危险仿佛才开始朝他涌来。

脖颈处有呼吸扫过。

谢春酌没有回头,也能感觉到身后人的视线漫不经心又极具危险地扫过他的脖颈和脸颊。

“你的身上有一股臭味。”魏琮叹息道。

第116章

这两兄弟的爱好都是偷窥吗?

谢春酌巍然不动, 恍若没听见魏琮的话,但他后背激起的寒毛却让处在他身后的魏琮看得一清二楚。

魏琮心头有一团火在烧。

他还以为谢春酌是多么地进退有度,不拒强权也不惧强权,没想到只是单纯地看不上他, 不想攀附他而已。

魏异?魏异算什么东西?

他比起魏异还要差吗?

魏异对谢春酌说的“能够给你, 你所有想要的东西”, 无非就是从他身上去割取, 盗窃送给谢春酌。

宁愿去要一个窃贼的东西, 都不愿意花心思来找他吗?

“你知道吗, 我随时可以当魏异死得悄无声息。”魏琮轻声道。

“……”

谢春酌无言。

他低垂着头, 注视着荡开涟漪的翠绿河面, 脑子飞快运转,思索要不要如法炮制, 把柳夔的事情说出来, 暂时稳住魏琮,更可以让魏琮想办法对付柳夔。

可惜这个想法只是在脑海里闪过一瞬, 就立刻被谢春酌否定了。

魏异傻,魏琮就一定傻吗?

把把柄交到魏琮的手上,万一魏琮借此威胁他,甚至不允许他参加会试怎么办?在退一万步说, 现如今柳夔要对魏琮下手都得掂量掂量,魏琮对柳夔下手可是可以不知轻重的。

要是柳夔被魏琮弄死了……他岂不是再也没法逃离, 也没有任何助力了。

他原本的打算可不是如此!

谢春酌当即转过身,倏忽间投入了魏琮的怀中。

魏琮诧异,随后手搭在谢春酌的肩膀,手指微抬,卷住对方耳边垂落的一缕发丝把玩, 口中漫不经心道:“你这是做什么呢?春酌,对我投怀送抱吗?这可有堕你读书人的名声。”

谢春酌身躯微微颤动着,呼吸喷洒在魏琮的锁骨处,即使隔着一层衣衫,魏琮也能感觉到那股湿热,叫他心痒难耐。

魏琮想到了自己因着摸了把谢春酌的腰,松开后一直在回味,派人去找对方过来,却得知谢春酌和魏异在一起。

当时他几乎是没有任何停顿和思考,就大步流星地走向了魏异的房间。

他还未靠近,就闻到了浓烈到呛人的异香。

谢春酌或许不清楚,但魏琮知道,魏异只有在情动,以及情绪激烈,受伤的情况下,身上的香味才会变浓。

魏异现在有没有受伤他难道不知道吗?

那剩下的可能还有什么?

魏琮甚至不用靠近就知道他们两个在房间里干了什么,更何况门口还有人在守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