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睨了宫人一眼,宫人深深垂下头,他便一甩拂尘,快步又走到前头去。
这皇宫不像皇宫,像一个巨大的坟冢。
越往深处走,谢春酌感受到的不适就越强烈。
而这种不适感在他们来到皇帝居住的宫殿门口达到了顶峰。
沉。
在看见宫殿大门时给人的第一反应是:沉。
如被水浸泡过的深红高柱屹立在宫殿两边,琉璃瓦本该熠熠生辉,但出现在过于高大的屋檐之上却像是蒙上了一层阴霾,琉璃表面折射出的璀璨成了异色。
屋檐底下是一块极黑的牌匾,悬挂在上方俯视着来往的一切,匾上红字糊开,只有非常仔细地观看,才能发现上面写着的三个字:贞寿殿。
“竟然用贞寿殿作为殿名?!”一旁的万春忍不住发出惊呼。
储良思索片刻,面露诧异,少齐少秉有些疑惑,不敢询问,万春见状,想解释,但见太监隐隐有回头的趋势,便摇头不提。
谢春酌却知道她要说什么。
地府十殿中的第十殿,殿名就叫贞寿殿。
贞寿殿主管将各殿押解来的鬼魂,分别善恶,按照等级划分,发往四大部洲投生。
这座殿用了贞寿殿作为殿名,是要在人间设一个阎罗十殿吗?
皇帝是疯了吗?还是说,已经完全被妖邪所入侵,不知是人是鬼了?
殿门敞开,内里幽深泛着昏黄的光,太监站在门口,弯腰对着他们作出“请”的动作。
在闻玉至背着谢春酌踏上台阶,站定在屋檐下的那一刻,殿内缓步走出一个太监,绛紫色长衣,红帽,脸刷白,如敷上一层厚粉,两边脸颊涂了两团红,唇也是红得吓人,但这个太监是湿的。
他身上一切的色彩都染上了一层水雾,沉甸甸、湿漉漉,如同纸上点下的笔墨,昏昏沉沉地散开。
“陛下有请——”湿漉漉的太监张嘴喊,声音尖利刺耳。
谢春酌下意识蹙眉,整个人突然被往上轻轻抛了一下,搂住膝弯的手收紧,身下颠簸,他顾不得其他,搂着闻玉至的肩膀,压低声音问:“你做什么?”
“背媳妇。”闻玉至笑。
没个正经。谢春酌暗中拧了他脖子一把,手指处的石像碎屑掉了对方一脖子。
闻玉至不恼也不躲,背着他走几步,踏进殿门槛。
进了殿,一股阴冷之风袭来,即使谢春酌现在是石像状态,也依旧忍不住缩紧了脖子,躲避在闻玉至身后。
跟在他们身后的几人以及一群“孩子”,更是耸肩缩手,汇聚在一起。
“佳娘,你远道而来,怎么还带那么多无用之人?”慵懒悦耳的女声自上传来。
众人抬头,便见一华服女子正坐在主位上方,斜斜地靠在软榻上,金钗凤饰,眉心贴花钿,冰肌玉骨,身材丰腴,端的是好颜色。
最主要的是,她明媚得与这沉甸甸,坠满了水似的宫殿格格不入。
她的身份昭然若揭,一旁的太监将备好的木制供台放在谢春酌身后,僵硬的脸上露出恭维的笑,干巴巴地夸赞:“贵妃娘娘特地叫咱家给您备的呢。”
谢春酌坐在供台上恰恰好,他心中有几分困惑与警惕,闻言并没有答话,他只是奇怪,为什么贵妃一直要给他安排供台坐下。
痣娘娘和贵妃熟悉吗?为什么贵妃会叫她佳娘?
种种疑惑在心头闪过,谢春酌面色不变,微微抬起下巴与贵妃对视。
在这一刻,所有人都蓄势待发,只要贵妃一句不对,他们就会行动。
但好在贵妃并没有像他们想象中的一样,对谢春酌提出疑问,反而仔细端详了他的脸,感慨道:“真是好一位美人,若你有意入后宫,恐怕我这贵妃位置要换你来坐了。”
“……”
谁要坐?
谢春酌无言。
他面无表情地将视线从贵妃身上挪开,然后看见了她身旁坐着的……皇帝。
在来之前,众人都畅想过闻玉至与皇帝究竟有多像,才会被太监察觉出异样,但他们在看见皇帝的那一刻,产生了深深的怀疑。
真的像吗?
与谢春酌相比,皇帝的皮囊枯瘦如柴,双眼凹陷,眼珠突出,身披黄袍却如形容枯槁,恍若八十岁老者,唯独骨相好,依稀能看出“年轻”时的俊朗。
可按照雾一所说,皇帝今年也不过三十有二,正值壮年。
“陛下,您看,这是佳娘,臣妾以前跟您提起过的。”贵妃没有亲密地贴近皇帝,却用撒娇的语气跟皇帝介绍谢春酌。
皇帝动作迟缓,眼皮一张一合,静静地看向谢春酌。
那种怪异、粘稠、好奇的目光又出现了。
谢春酌冷下脸,脊背挺直,跪坐在供台上与皇帝对视。
他的身旁,闻玉至坐在蒲团上,神色晦暗不明。
万春等人垂着头,不动声色观察殿内的一切,只待发现端倪便立即动手。
“……好。”
皇帝最后只含糊地说出了这一个字,然后就对着贵妃抬了抬手。
贵妃笑眯眯地也说了句好,转头传话似的,跟候在一旁的假面太监道:“去把宝儿抱出来。”
不知是不是错觉,谢春酌看见太监眼中竟浮现出恐惧与不安,僵立两秒,拖着脚步进了殿侧的一处小殿。
门推开又关闭,留有一条缝隙,少齐少秉情不自禁看去,企图窥探,但视线却被挡住了。
太监立在二人面前,阴森森道:“看什么呢?宫内规矩!不该看的东西不能看,不知道吗——”
随着吼叫,太监白面般的脸开裂,露出底下黑红的内部,同时手高高抬起——
“算了。”
贵妃懒洋洋开口阻止,“给佳娘一个面子。这些人佳娘恐怕有用呢。”
她善解人意,谢春酌却并不领情,因为他看见了有血从小殿门口涌出。
细细的水流,嘀嗒、嘀嗒……
门轻轻晃开,太监俯身倒下,脸落到地面,溅起血渍,润湿面上的粉末,而一双小手踏过小殿门槛,嗒嗒踩下。
……然后是两只脚、两只手……
走在最前面的娃娃双手双脚攀爬往前,因为弯腰的缘故背部高高立起,身后连接的布料中间一段后,是另一个背对着它、头朝下、长相相似的娃娃。
处在后面的娃娃头不时撞击地面,它便用双手撑在头顶,当前头的“哥哥”走累了,挺直背,它就用双手跟着往前爬。
“嘻嘻、哈哈……”
细细的笑声从娃娃口中传出,它们攀爬极快,几乎是眨眼间,就来到了殿内。
贵妃笑得眼睛眯成一条缝:“宝儿,快到母妃这里来!”
“……哈哈!哥、哥……”
“……亲……”
四喜娃娃发出大笑,却转头朝谢春酌扑去。
谢春酌大惊失色,立刻把身旁的闻玉至拽过来,挡住了四喜娃娃。
啪叽。
四喜娃娃扑到了闻玉至的脸上,手脚抱紧了对方的脸。
“喜?”四喜娃娃懵然。
闻玉至闭目,抓住四喜娃娃的连接处,像甩陀螺一样,直接甩了出去。
四喜娃娃在半空中旋转,最后在贵妃的惊叫下落到了皇帝的怀里。
而谢春酌假装镇定地松开手,端坐。
直到闻玉至顶着血淋淋的脸怼到他面前,很是委屈,仿佛都能听见他喊:卿卿?
第27章
谢春酌面对闻玉至控诉委屈的表情时, 略微有点心虚,但更多的是庆幸。
还好不是他被四喜娃娃糊一脸血,要不然多脏多难看。
之后转念一想又理直气壮,他眯起眼睛看闻玉至, 这家伙说喜欢他爱他, 怎么连这点事都要耷拉个脸, 帮他挡事不是理所当然的吗?
闻玉至看出他内心想法, 险些气笑了。
“回去卿卿可要……好好补偿我。”闻玉至压低声音道。
说罢, 他自己抬起袖子擦了把脸, 血在那张俊丽的脸上晕开, 在暖红烛光的映照下, 低垂的眼眸与平静的神情有种意外的冷。
跟这宫殿一样的冷。
贵妃本想斥责的话堵在口中,她看了眼皇帝, 见对方怀里的四喜娃娃两头的脸都饱含眼泪, 像是下一秒就要哭出来,不顾对方身上一团血红, 赶忙把它抱过来哄。
“乖宝儿,不哭不哭,母妃这里呢。”
贵妃哄孩子的动作娴熟,语气柔和, 满面慈爱,如果忽略怀里四喜娃娃怪诞的模样, 还真能称得上一句母慈子孝。
四喜娃娃躺倒在她怀中,上下两个娃娃侧着头看她,黑的眼,红的嘴,两边两团晕开的红, 扎起的小啾竖起。
它们的双手举起来去抓贵妃的衣襟与头发,嘴里发出嘻嘻哈哈的笑声。
贵妃哄了会儿,它们安静下来,似乎是想起方才的事儿,又挺着身子翻起来去看谢春酌与闻玉至。
“佳娘,你就算嫌弃宝儿身上沾了脏东西,也别叫人这样对宝儿啊,宝儿那么喜欢你,都伤心了。”贵妃埋怨道。
谢春酌本还以为她要对闻玉至起疑心,但没想到她竟然直接把事情扣到了他头上。
不对。
谢春酌心神一动,乌眸微抬,摆放于膝处的手突然一动。
清脆的响声在空寂的殿内骤然响起,随之而来的是一声沉闷的撞击。
众人惊愕。
只见闻玉至骤然被一股力扇得头磕在红柱上,半晌没抬起来。
谢春酌面不改色,与贵妃对视。
贵妃目瞪口呆,咽了口口水,脸上竟浮现出几分惊恐,扭头看向皇帝,反应过来后才稳住心神般,嗔怪着对谢春酌道:“佳娘……你没必要这样……本宫没有责备你的意思……”
话语间,闻玉至抬起头,俊丽的脸上看不出什么表情波动,凤眸眯起,先是看了眼贵妃,从胸腔里发出声闷笑,而后才看向谢春酌。
他额头没青,左边脸颊倒是红了一片,不严重,但能看出来痕迹。
在引气入体后,真正踏入修真界,随着修为的提升,体质也会进行淬炼,普通的攻击根本伤害不了他,谢春酌为了在他脸上作出痕迹,还用了些力气。
万春等人捏着手,生怕闻玉至生气,谢春酌心中却莫名地有恃无恐。
闻玉至会打他吗?他好似从来没动过自己。
谢春酌的思绪开始飘荡。
殿内安静片刻,四喜娃娃不满的嘀咕声再次引起所有人的注意。
一直缄默不语,犹如透明人的皇帝缓慢道:“让它去挑挑。”
贵妃连忙点头,抱着四喜娃娃下殿,步行至殿中,往那些缩成一团、面露不安的“孩子”走去。
谢春酌抓准时机,在她越过自己时侧头,与四喜娃娃对视。
四喜娃娃前头的那个“哥哥”,黑墨似的眼睛登时一亮,张开手就要去搂谢春酌。
谢春酌不动,但是暗中看了闻玉至一眼。
闻玉至一直在看他,自然接收得了他的眼神,皮笑肉不笑地对四喜娃娃后面的那个娃娃伸手:“我抱你?”
娃娃:“……?”
“呜哇啊啊啊——”
震天响的哭声响起,四喜娃娃挣扎着往贵妃怀里钻不肯出来。
贵妃慌乱:“好了,不哭不哭……”
她步伐快速,抱着四喜娃娃往后面站立的孩子们方向走,一步也没回头。
谢春酌终于确定了一件事:贵妃她……竟然不敢看闻玉至。
为什么?
他仔细端详闻玉至的脸,并没有发现什么不对劲。
不过……之前从雾一口中讲述得知,皇帝深爱贵妃,不惜认四喜娃娃为皇嗣,可为何他们进来之后,贵妃与皇帝不仅并不亲密,贵妃仿佛还有些惧怕对方呢?
谢春酌脑子里百转千回,面上表情不变。
四喜娃娃哭哭啼啼,两个娃娃前后随便指了个孩子,贵妃就叫太监把人带下去。
两个被捏做而成的“孩子”适时发出哭叫挣扎,但很快被捂住嘴带走。
剩下的孩子则是挤在一块儿,贵妃见了叹气:“可怜见的,千里迢迢来这也是有心了,把他们带下去,也留在宫里陪着宝儿吧。”
无论是被选中还是没被选中的,皆被留在宫里。
贵妃又说起了一件事:“佳娘,你那边选好的童子童女怎么没叫人送来给陛下?”
之前选好的一等童男女皆被万春等人放回家了,底下官员哪有人送上来?谢春酌不言,但瞥了眼身后,示意贵妃他带来了。
贵妃讪笑:“看着不太像。”
她抱着四喜娃娃重新回榻上,只是这次四喜娃娃并不听话,很快就挣扎着逃离她怀里,像来时一样,踩着地面快速爬进进入小殿的门内消失了。
贵妃身上脏了一片,笑了笑,起身也进了小殿侧门。
殿内只剩下谢春酌等人与皇帝。
皇帝迟缓地开口:“来。”
此话一出,众人没反应过来,直到太监对万春几人竖眉冷眼,训斥:“陛下叫你们过去伺候呢!”
储良当即昂起头,难以置信,太监见状道:“难不成你还不愿意?”
当然不愿意!储良正待要骂,就被一旁的万春掐住大腿,他表情扭曲一瞬,最后焉气儿,道:“不敢。”
然后就随着万春起身,他们身旁的少齐少秉也跟着起来,在二人身后跟上去。
可他们走了没几步,皇帝却蹙紧了眉头。
一直观察皇帝表情的太监马上喊停,而后顺着皇帝的目光看向了石像。
太监僵木的脑袋转了转,思考了一下,恍然大悟,然后便毫不留情地对万春四人道:“退下。你们太丑了,让痣娘娘与他身旁的人一齐上去。”
“……”
“你才丑!”储良还是没忍住。
太监扯着嘴笑,“……呵呵……嗬……咱家自是不如你们貌美……”
“娘娘,请吧。”太监又对着谢春酌道。
谢春酌一动不动,只有眼瞳微微颤动,身边的闻玉至弯腰让他俯身上来,背着他慢慢朝殿前上方走去,二人交叠的影子斜斜投射在地面,高大而古怪。
烛火摇曳,风从四面吹起,殿内阴冷,踏步而上时地面仿佛凝结了一层薄薄的水雾,润湿的脚印落下,形成前进的痕迹。
皇帝坐在高位榻上,平静地看着他们走上来。
案几摆放着金杯玉盏,小巧的酒壶立在那,靠近的酒杯沿口水面平波无澜,倒映出它金色的身影,以及身前坐着的人。
烛台高照,光亮异常,披着黄袍、形如枯槁的人,眼睛竟出乎意料的有神。
他专注地看着背着石像的人走上来,打量、观察,视线最后落在石像之上。
直到他们来到他面前。
最靠近他的人拥有一双凤眸,他总觉得有些似曾相识,二者对视,静谧无声,冥冥之中的联系叫他们陷入了某种心知肚明的沉默,皇帝不再看他,而是等着他将石像放下来。
啪啦——
烛芯燃烧过度发出炸裂,火光忽灭又复亮,电光火石间,石像落地,轰然一声,案几推翻,金杯玉盏哗啦一声滚落台阶,再度回神,酒盏咕噜噜滚远至底下太监脚尖停下。
太监震惊地看向前方——背着石像的男子竟直接掐住皇帝的脖子将人提了起来。
“陛——”
话语未落,他便像被掐住脖子的尖叫鸡一样倒在地上,陷入昏迷。
储良拍拍手站起来,嘀咕:“早就想把你打晕了,咋咋呼呼的。”
万春等人也站起身,齐齐仰头去看位于殿前高台上的三人。
闻玉至单手掐着皇帝的脖子,上抬,衣袖倾斜,露出手臂青筋绷起,用力极大,皇帝本就只剩一层皮肉的脸更贴紧骨骼,乍然一看如同瘦骨骷髅般。
皇帝喘不过气,手抓紧闻玉至的手腕,似乎是企图挣扎,可他除了最开始被提起来时脚蹬了两下,就再也没动了。
殿内除了他们没有其他人。
皇帝发不出声音,无法呼救,现在是他们行动的最好时机。
谢春酌解除了石像化,他站在闻玉至身旁,上前迅速检查了皇帝身上有无异样,又打了个法术进入对方体内,做完还提着心,怕皇帝突然异变动手,但等了几秒,并没有出现任何问题。
这说明皇帝是正常人。
怎么会呢?
谢春酌想不明白。
他对闻玉至轻轻摇头,闻玉至松开手,皇帝轰然落地,狼狈地捂住胸口咳嗽,脖颈勒红发紫了一圈,之后张张嘴想说话,却被一个法术堵住嘴,没法吭声。
在场的人没有人管他,少齐少秉分别守着殿门和小侧殿的门,其他人开始查看殿内有无神龛和异样。
谢春酌本想去小殿门口看看,刚要走,就见闻玉至一直盯着皇帝看,没挪开眼,他正奇怪,闻玉至便扭头对他控诉:“卿卿,他长得那么丑,以后我们的孩子不会也长成这样吧?太难看了。”
“……我是男的。”谢春酌咬紧后槽牙挤出这两个字。
闻玉至笑:“男人也能生,你可不要重女轻男了。”而后又陷入苦恼,“但是我舍不得你痛,要是我能生就好了。”
话罢,不等谢春酌说话,自己又突然说“不行”,不知道想到了什么,垂着眼眸,眼神冷漠。
谢春酌不想与他再掰扯这种莫名其妙的问题,他迈步要下台阶,走了几步,忽觉裙边一紧,回头才发现裙角被皇帝抓紧了。
皇帝艰难地抬头看他,谢春酌心中那股异样又涌上来了。
好奇怪、好奇怪……
可要说,又说不出来。
“卿卿?”
闻玉至喊他。
谢春酌握住他伸过来的手臂,另一只手握紧裙摆,用力,“撕拉”,薄纱般的拖地裙摆从中撕开,最后轻盈落下。
皇帝手中徒留一块淡粉色撕开的薄纱。
他痴痴地看着那道窈窕的背影,将手中薄纱掩中口鼻。
……深深地吸了一口气。
谢春酌下了台阶,万春与储良已经快速搜查了殿内上下,没有发现任何异样,现在剩下的就只有……小侧殿了。
少齐在小侧殿门口守着,俯耳倾听,见众人看来,对着他们摇摇头,示意里面没有一点动静。
“我进去看看。”谢春酌主动道。
闻玉至自然也要跟着,他与万春道:“如果我们没出来,皇帝叫人来,你们就把我身份爆出去,如果是骷髅妖来了,就跑。”
话语间扯了腰间香囊扔过去,里面有画好的符可以随时使用。
虽然他是剑修,但也有辅修其他道,其中符箓画得最为好。
闻玉至在灵船里画了不少了,谢春酌香囊里也放了一堆。
万春等人没有异议,分别分工,就看着谢春酌与闻玉至进了小侧殿。
他们进去没几秒,万春忽然想到一件事,奇怪地左右看了一下,最后蹙紧眉头。
“怎么了?师姐。”
“雾一修士不是曾说过待会儿会赶来这里,跟我们汇合吗?”
万春看向殿门口,“他怎么还没来?”-
小侧殿推开门进去,阴风习习。
门口太监的尸体被拖拽放置在一旁,血泊沾了白色粉末,漂浮着随着波纹游荡,谢春酌提起裙摆,步伐迈大跨过去,结果最后绣花鞋还是踩到了一点血。
血溅射,鞋面染上暗红,他抿唇看了两眼,想忽略,可又极为不适。
闻玉至瞧见,蹲下来用术法给他弄干净,又抱着他膝盖,把人抱起来带着走。
“里面脏着呢。”闻玉至在他挣扎之前说。
谢春酌闻言不动了,因为随着闻玉至走进殿内,里面确实脏得很。
小侧殿不比主殿大,大概只有三分之一多一些,门窗紧闭,空气不流通,红柱黑梁,像一个华丽的棺材。
瓷白花瓶光滑的表面溅射着或黑或红的墨点,地面水渍、血渍、墨渍分不清,有干的有湿的,混在一起,大小脚印交错。
他们没立刻走进,而是仔细观察等候了片刻,发现贵妃和四喜娃娃并不在里面时,才继续往前走。
不远处,放置了檀木床与桌椅,上面堆着高高的大红被褥,床边有摇篮,里面空空如也,只剩下一个卡在栏杆边的拨浪鼓。
桌面有裁剪好的纸张,凌乱、不成笔画的字在上面胡乱涂画,旁边零散放了几个纸糊的玩具灯笼,巴掌大,还有一些纸质的四喜娃娃,黑豆眼红嘴唇,颠倒嘻笑,十分开怀。
谢春酌拿起一个剪纸,还没看两眼,就发现底下叠着一张小纸,把小纸扯开,竟然是一个剪纸太监。
与他进宫后看见的太监一模一样。
疑问与恍然从心中交错而过,谢春酌想跟闻玉至说,却发现对方正站在一旁放置的约莫面盘大小的瓷器前一动不动。
“你站在那里看什么?”
谢春酌捏着剪纸走到他身旁,下意识往瓷器里面一看,怔愣。
“看鱼。”闻玉至说完,见谢春酌紧盯着瓷器不放,挑眉道,“卿卿喜欢?”
谢春酌缓缓摇头,“不。”
瓷器里清水一片,只有底部有两条金色鲤鱼游荡其中,乍看为真,细看则假,它们是画在瓷器里头的。
谢春酌若无其事地把手里的剪纸递给闻玉至,道:“你看看。”
随后就转身去看小殿内其他的地方。
他来到一处红柱旁,单手扶稳,小桌上摆放着的烛台燃烧着火焰,轻轻、轻轻地散发着浅淡的蜡香,照出身旁人额头盈出的冷汗。
谢春酌终于知道为什么贵妃不敢看闻玉至了,也知道为什么太监会察觉闻玉至的异样,还有皇帝……皇帝的奇怪之处。
皇帝与闻玉至一样……
他们的骨骼长相几乎与他在幻境里看见的白骨骷髅一模一样!
第28章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难道他又陷入幻境了吗?或者说闻玉至是骷髅妖?皇帝是骷髅妖?
……皇帝是骷髅妖, 而皇帝与闻玉至有血缘关系……闻玉至进宫后的表现就不对劲,还有叶叩芳,不是说这是杀闻玉至的好机会吗?怎么一直也没有出现?
还有,那古怪的、针对他的骷髅妖, 它现在到底在哪里?是藏在暗处看着他吗?还是说, 藏在闻玉至, 亦或者是皇帝的身体里?
可是这究竟是为什么呢?
无数念头在脑海飞驰而过, 谢春酌扶着柱子, 最后下定结论:现在立刻离开小偏殿。
他不能继续和闻玉至待在一起, 他必须要出去, 只有出去了, 才能知道身边的人究竟是什么东西。
谢春酌准备找个借口离开,却不料刚放开手, 抬头就对上一双黑如点漆, 平波无澜的眼眸。
他心猛地一跳,瞳孔紧缩, 就见那双眼弯起来,随即肩膀搭上一只手,沉甸甸的、冷意几乎穿过衣衫渗入皮肉。
“卿卿?你在想什么?”闻玉至轻声问。
偏殿内光线不明朗,隔着门, 幽蓝的光透过窗纸悠悠照进,殿内只在各处红柱点燃一人高的烛台, 自上而下,数十根红烛孜孜不倦地燃烧着。
火光将谢春酌皎白的脸照得发红,而闻玉至站立在他身旁,一半处在昏黑中,另一半也被烛光所照亮, 却并没有多少暖意。
半明半昧间,谢春酌忽觉难以忍受。
他侧开头,头上簪着的发钗流苏珠子摇晃,乌发梳得整齐,耳垂莹白,薄薄一片,在光下透明。
闻玉至的神情松软下来。
“卿卿。”闻玉至忽然搂住他的腰,将头靠在他的肩膀,“……永远不要离开我。”
这个人连可不可以都没问,就要他永远不离开。谢春酌忽然又觉得面前的人是闻玉至了,因为除了闻玉至,很少会有人知道了他的真面目后,依旧那么天真。
谢春酌知道自己该回答说可以,说一些甜言蜜语,这些话他不用想都能从口中过一大堆,可他被闻玉至抱着,又什么都不想说。
“你别抱着我,你的手很冷。”谢春酌只这样回答他。
闻玉至没有生气与难过,他直起身,又是笑意盈盈的一张脸,看着谢春酌毫不留情地转身,从一旁的案几上拿起未点燃的烛台,宽袖薄纱向内垂落,露出晧白的手腕。
烛台倾斜,火焰传递,一分为二,谢春酌手持烛台,转身看闻玉至。
唇微张,话语还没从口中吐出,他便看见闻玉至神情一凛,一掌拍向他。
来不及反应,危机时刻,谢春酌只能咬着牙打算硬挨下这一掌,但因着不甘心,他控制着身子往旁倒去,同时举起烛台。
他还没将烛台砸下去,电光火石间,肩膀猝然一沉。
警惕撇去一眼,没看见东西,肩膀上的重量也马上消失,余留闻玉至拍来的那一掌掌风。
孩童尖锐的叫声刺耳难听,轰隆一声,案几被撞翻,噼里啪啦响了一地。
谢春酌定睛一看,竟然是四喜娃娃。
他被闻玉至搂住腰,旋了个身扑进对方怀里,回头见四喜娃娃趴在地面,脑袋朝下的娃娃额头磕得头破血流。
它是什么时候冒出来的?
贵妃呢?
谢春酌下意识往四周看,却没有看到任何人。
与此同时,侧殿外的主殿猝然响起万春的怒喝:“雾一!?”
外面出事了。
谢春酌心沉甸甸往下坠,他与闻玉至对视,闻玉至面色冷漠地看着四喜娃娃,而后收回目光,抱着他快速往外走。
“你先离开。”闻玉至快速道。
谢春酌意识到他肯定是知道些什么,不安、困惑交融,最后落在心头的是忌惮与警惕。
“你……”
捉迷藏、捉迷藏……
你来捉我我来藏。
你问我要藏在哪儿?
藏在你的心口里。
呀——
四喜娃娃的叫声从四面八方传进耳中,明明偏殿离主殿不过几步距离,可脚下的路仿佛延伸了不知多少。
闻玉至拔出剑要直接破开偏殿,谢春酌的烛台没扔下,抓稳了边沿,火光落在对方脸上,皮肉仿佛撑紧绽开。
谢春酌下意识推向他的肩膀,想逃离他的怀中,可还没来得及动作,偏殿大门轰然打开,一股大力钳制着谢春酌持着烛台的手腕,硬生生将他拉开。
“卿卿——”
闻玉至瞳孔紧缩,眼疾手快地拉住他的手。
两股大力前后拉扯,撕裂般的痛苦倏然袭来,谢春酌眉头紧皱,脸上露出疼痛难耐的神情。
闻玉至下意识松手,眼睁睁地看着谢春酌被拉入了他人的怀抱。
捉迷藏呀捉迷藏,娃娃来捉你来藏!
你问我要怎么抓?
大水啊大火,白纸呀灯笼!
大人啊小孩,喜事呀白事!
人生有四喜,人生求四喜!
喜啊——
四喜娃娃自后扑来,闻玉至眼睛充血发红,旋身一剑将它挑在剑刃之中,长剑一甩,发出铮鸣。
谢春酌头痛欲裂,耳边全是闻玉至的喊叫和四喜娃娃的笑声。
他回神睁眼看见熟悉又陌生的白骨骷髅,对方身上硬邦邦的骨头牢牢禁锢着他,硌得他腰生疼。
骷髅“看”了他一眼,谢春酌竟察觉出对方对他竟有几分微妙的不满。
什么玩意儿!
谢春酌面色一冷,手中烛台举起率直朝骷髅脸上砸去——
骷髅歪头,烛台砸至肩膀上,雪白的骨头竟毫发无损,红烛反而扑得一下顺着对方的骨架滑落掉在地上。
“破山河——”
闻玉至冰冷的声音伴随着呼啸的水声席卷而来,谢春酌惊然回眸,只见剑意凛然挥来,他要闪避躲开,骷髅却手指一抬,地上的烛火“呼”一下升腾而起,冲天火光与水河冲撞。
谢春酌听到了很轻的铃铛声从自己的袖口深处响起,是储物袋。
在水花与火星炸开,冲破殿顶之前,一道白光闪过,笼罩了他们。
四喜娃娃凄厉的大笑响彻偏殿。
“人生四喜!有喜有悲,求喜得悲啊——”-
“你以为你算什么东西?竟然敢跟老子叫喊!看我不打死你个小贱坯子——”
“我不敢了!我不敢了爷,都是豆圆的错!是她叫我去厨房拿食盒,我一时没注意才冲撞了您!都是她的错呜呜……”
呜咽哭声和棍棒敲击的闷响齐齐响起,混在一块儿,形成极其刺耳的闹声。
谢春酌胸口堵着一口气,好不容易松开,睁眼就见不远处有几个人正对着躺在地上翻滚、约莫十六七岁的少年人拳打脚踢,而站在少年人面前的青年大概二十岁上下,虚胖,眉眼精明,嘴撇着有几分嚣张跋扈的纨绔子弟样。
“豆圆是谁?”青年问自己的仆从。
仆从闻言停下动作,踩在少年身上的脚蹭了蹭鞋底才收回,转身对着青年弯腰哈背道:“是小姑奶奶的丫鬟。”
青年恍然大悟:“哦,那女人啊,我瞧瞧厨房给了什么吃的。”
仆从极有眼色,捡起一边倒下的食盒,提起来掀开,青年往里一看,里面只有两盘捏成花形状的糕点,以及两碗米粥,米粥已洒,整个食盒脏兮兮一片,糕点也碎了几块,看着着实令人没胃口。
“看着就难吃。”青年嫌弃。
仆从恭维:“谁比得上少爷您啊,况且要不是大夫人好心,他们连在这待的可能都没有,有点东西吃都是您和夫人施舍他们了。”
青年闻言哈哈大笑,“就是。”笑语间,随意抬手打向食盒下方,仆从没抓稳,食盒再度摔落在地面,这下连糕点都碎成渣,和泥土混在一块儿。
“我现在心情不好,不想给他们吃了。”青年轻飘飘道。
“少爷做什么都是对的。”仆从附和。
青年满意点头,随后嫌恶地看了眼地上奄奄一息的少年,“好了,走吧,看着就烦人。”
他一声令下,其他正在踢打少年的人也就收回手脚,吐了口唾沫,跟着青年离开。
府门口,少年就这样倒在哪里,鼻青脸肿,几次挣扎都起不来。
周遭的人习以为常,来往都没向那看一眼,有几个妇人心软,眼中闪过几分怜悯,但也没动作。
趋利避害,人之常情。
谢春酌站在街中,人群在他身边穿梭,却始终没人看他,甚至有个人低着头嘴里念叨着什么,差点直面与他相撞。
若不是他及时反应避开,恐怕真得撞上。
来回几次,谢春酌就发现自己在这个幻境内是透明人的状态,里面的人看不见他。
谢春酌望着青年人远去的背影,脸色平静冷淡,他约莫猜到幻境内容是什么,但并不确定,直到有个丫鬟从府门口跑出来,左右张望后看见少年,哎呀一声快步跑出将人扶起。
“二狗,你怎么成这样了?被谁打了?”
“除了大少爷,还能有谁?”少年疼得龇牙咧嘴,耷拉着脸发脾气,“都怪你,要不是为了帮你去厨房拿东西,也不会遇上大少爷了!”
“你这话说得,难不成这不是你自己自告奋勇要替小主子去厨房要糕点给他甜甜嘴的吗?”丫鬟豆圆竖眉骂道。
少年人支支吾吾又焉了气。
“谢师兄——”
有喊声从不远处传来,谢春酌攥紧的手松开,扭头便看见万春与储良满面惊喜,快步朝他跑来。
与此同时,豆圆诧异地喊:“小主子?你怎么出来了——”
众人下意识往豆圆身上看,便见府门口,有个约莫五六岁的小娃娃正扶着笨重的门,卡在高高的门槛内,探头往外看。
那是个长相异常漂亮的孩子。圆润的眼眸,眼尾上勾,眨眼时长睫毛扑扑得颤,小小年纪看得出鼻梁高挺,唇色浅淡,如花瓣一样抿着,头发扎成一个小啾啾,穿着鹅黄色的衣裳,皮肤雪白,嫩得不行。
只是大概是不久前生了病,精神气儿不太好,有些羸弱。
豆圆小跑过去把那小娃娃抱起来,心疼道:“昨儿个还低烧呢,可别吹风又病了。”
娃娃的大眼睛转了转,在地上打翻的食盒上停留片刻,豆圆发现了,侧过身子挡住,他才又看向二狗。
二狗扑腾着站直了,假装自己没事,笑眯眯地哄小娃娃:“小主子,你看我今天脸上画的油彩好看吗?过几天等您病好了,我带您看戏去!”
二人围着小娃娃说话,没一会儿就进了府,余留打翻的食盒。
谢春酌一言不发跟上,没有与万春二人说话。
万春见状跟上,结果没几步就被储良拉住袖子。
她回头,就见储良犹豫着问:“……刚刚那孩子,是小时候的谢师兄吗?”
第29章
府门有守卫, 三人踏门而入,对方却视若无睹,除却储良心不在焉不小心踢了脚门槛发出声响,守卫疑惑看去以外, 没有任何人发觉。
万春跟上谢春酌, 说了在主殿发生的事。
“你们进去不久, 雾一就回来了, 他当时看见皇帝先是表情一变, 之后立刻上前去查看, 我们以为他是看皇帝脖子上的淤伤, 但没想到他竟然直接拧断了皇帝的脖子, 说他不是皇帝。”
万春想到这仍是有些心惊胆跳,她不知道雾一是怎么确定皇帝身份的, 但那时对方的神情与举动隐隐有几分癫狂之色。
“而且他说……仙尊骗他。”储良回过神来之后在旁边补充。
一直沉默的谢春酌听到这话有了些许反应。他重复道:“仙尊骗他?”
仙尊?南災?
谢春酌回忆起雾一曾经说过的话, 他是先去了千玄宗寻闻玉至,后得知他们下山才赶来, 那么是在千玄宗时,南災跟他说了什么吗?骗了他什么吗?
还有化雪铃……
谢春酌不自觉摩擦袖口,在进入幻境之前,他听到了铃铛声。
南災到底想干什么?谢春酌现在怀疑现在发生的一切, 都是南災别有预谋。
“小少爷,你饿不饿?”豆圆哄孩子的声音打断了他的思绪。
谢春酌望去, 只见小娃娃被豆圆抱在怀里,双手搂着对方肩膀,小身子软软在那,下巴抵在手臂上往外看 ,听到豆圆的话也没应, 神情乏困,耷拉着一双大眼睛。
二狗瞧见了逗他:“小少爷不饿,困了,睡觉就能睡得肚子饱饱。”
小娃娃抿唇看他,弯了一下眼睛笑,软乎乎地喊:“饿。”
“待会儿奴才再给您去小厨房里拿好吃的糕糕。”二狗心也软了。
看着二人围着小娃娃团团转,万春和储良眼睛也不禁往那边瞥,谢春酌心下就生了几分难言的情绪,他很少回忆起从前,尤其是五六岁时的年纪,若他没记错,此时自己应当是刚过完五岁生辰。
生辰当日他玩得兴奋,半夜睡不着觉,夏日贪凉,偷偷爬起来开窗,结果只是吹了一会儿,翌日就发了热,病了好一阵子才好。
谢春酌双手抱臂,漫无目的地想着那些模糊的记忆,待到前头人步伐停了,抬眸时对上一双水润的大眼睛,登时心中一惊。
只见那小娃娃此时正直勾勾地看过来,一大一小两双相似的眼眸对视,谢春酌目露诧异。
幻境里的人不是不能看见他们吗?
他还未来得及细想,小娃娃就很快移开了目光,视线落在他身后。
谢春酌侧身往后一看,发现一直白蝴蝶正扑腾着翅膀飞舞,起起伏伏地像是不熟练飞行。
白蝴蝶越过他的肩膀飞往小娃娃,最后停落在那小小的手背上,然后……被一把捏住。
白蝴蝶:?
“丑。”小娃娃撇嘴。
白蝴蝶:……
“小少爷?什么丑?”豆圆抱着他正跨入院门,闻言疑惑。
二狗倒是瞧见了白蝴蝶,见状道:“小少爷抓住了只蝴蝶呢,真厉害!”
“厉害什么啊!”豆圆骂他,“小少爷皮肤嫩,那蝴蝶不知道往哪扑来的,多脏啊!有不少人抓了蝴蝶手心长疙瘩呢!”
二狗闻言也是唬了一跳,连忙要叫小娃娃松手,结果口还没张,就见那小手毫不留恋地松开了。
白蝴蝶翅膀被捏得合紧,展开困难,眨眼睛就飞速落地,在即将触碰地面时,又倔强地扑腾着飞起来,然后被谢春酌捏住翅膀。
“确实很丑。”
白蝴蝶:……
谢春酌眯起眼睛,看白蝴蝶使劲儿挣扎,鳞粉扑扑掉下。
“师兄,它有什么异样吗?”万春在旁问。
谢春酌摇头,指尖却燃了火光,直接将白蝴蝶烧毁,余留它扑下的鳞粉在半空中随风而去。
“以防万一。”谢春酌道。
万春怔愣,随即便见谢春酌继续往前走,跟上了前头的三人。
储良走了几步,没看见万春,回头见人停留在原地,疑惑:“师姐?”
“嗯?”万春快步追上,走了会儿,不由望着前头谢春酌的背影失神。
是她的错觉吗?她总感觉谢春酌进了幻境后,心情不太好。
……和往常不太一样。
如果谢春酌听到万春的心声,那他或许会点头肯定,表明自己此时心情确实不太好。
对很多人来说,回忆美好而真挚,但对他来说,回忆丑陋而不堪。
这些回忆他本来深深埋藏在心中,可此时却不得不被人挖出来,鲜血淋漓地摆在明面上。
他甚至在想……怎么样才能让储良和万春离开,如果再待下去,幻境内回忆进展到那一步,恐怕……他也留不得储良与万春在了。
不过连杀二人太过麻烦,况且退一步说,骷髅妖、闻玉至、雾一都没出现在他身边,指不定在哪里看着呢,况再退一步,他不信叶叩芳会按兵不动,即使对方有可能会骗他,不想杀闻玉至,但谢春酌仍然下意识觉得,对方会出手。
这是一种无法拿出证据的直觉:叶叩芳恨闻玉至。
谢春酌想不明白,也不想去想,他只希望两个人通通死了最干净。
省得他麻烦。
三人心思各异,脚步不停,很快前头的豆圆就抱着小娃娃回到了院子。
她进去前扭头先对二狗使了个眼色,待对方明了,回房收拾自己时,就换了个轻松面孔,敲响门,待里面回应,走出个丫鬟打开门,二者对视一笑,便抱着小娃娃进去。
谢春酌几人径直穿门而入,进去便闻到了一股浓浓的苦涩药味。
屋内布置简朴,但摆放的物件无一不精致珍贵,木窗只开了三分之一透风,以至于药味久久不散,当豆圆抱着小娃娃进来,那窗就彻底敞开了,屋内也亮堂了不少。
“夫人。”豆圆放下小娃娃,恭敬地朝里喊。
小娃娃要更自在顽皮些,落了地就往里面跑。
层层帷幔垂落,珠帘叮当,内里坐靠在榻上的人轻声呼唤:“小酌,来娘这……”
如潮水般涌来的回忆将脑海中埋藏在沙土下的一切冲刷开。
谢春酌情不自禁走近,看见那约莫三十来岁的妇人弯腰将小娃娃抱进怀里。
她起身抬眸,面容秀丽温柔,黛眉水目,眉间自带一股忧愁,颇有几分不病却怜的羸弱。
若仔细看,能看出她与谢春酌长相有五分相似,她生得如河畔生长的百合,更柔弱易折些。
一别经年,谢春酌已许久未曾见过她,此时即便是这样看着,就已生出不忍的痛意来。
他匆匆挪开视线,不顾万春与储良疑惑的目光,快步往外走去。
待来到院中,才长长舒了口气。
幻境内的一切真实而平常,谢春酌仰头看天,日光璀璨,他却蹙起了眉头。
直到一只白蝴蝶突兀地出现在上方,他眼中闪过讶异,还未反应过来,那只蝴蝶就颤颤巍巍地落到了他的鼻尖。
停落的瞬间,变故突生。
剑光闪动,数十人陆续抵达院落,无需开口吩咐,侍从便不顾院中寥寥无几的丫鬟抵挡和尖叫,迅速冲进了屋内。
下一秒,豆圆的惊叫骤然响动,侍从直接拖拽着她将她推到在门外,谢夫人大怒着冲出,怀里还抱着小娃娃,冲着院落中的人怒道:“你们想干什么?!”
前来院中的人数十个,皆是男子,为首的是个着紫衫的中年男子,留有短须,手持利剑,目光从谢夫人脸上落在她身后的孩童上,意味深长道:“长得与他父亲倒是还有几分相像。”
谢夫人明显是认识他,将孩子往后掩了掩,板着脸道:“当初我离开时早已说过,有关于他的事情我一概不参与,孩子也是我谢姿一人的,你们当时也答应了,何必此时又来寻我们母子二人麻烦。”
“但是你拿了李乘意在宗门内偷盗走的财宝灵器!这就跟我们有关系了!”中年男子身后一人道。
谢夫人表情惊疑不定:“什么?!”
“你没听错,李乘意给你的储物袋里装着的东西,全部都是他偷盗宗门内的财宝得来的。”中年男子道。
此话一出,众人以为谢夫人会大惊失色,惊慌害怕,却不想她面色不变,稳住心神道:“他在哪里?我要见他。”
谢春酌站在一旁看着这一场闹剧,心中出乎意料的平静,直到万春与储良从屋内走出,皆用担忧看向他,他才生出几分烦躁。
白蝴蝶挥舞翅膀,在半空中停滞片刻,晃晃悠悠地飞过去。
谢春酌看着它,有所猜测,暗中掐诀,正打算看它到底想做什么时,忽然察觉到一道目光落在自己身上,他警惕看去,竟然又一次对上了年幼时自己的视线。
真能看见他?
谢春酌试探性地往前走两步,见那视线不变,干脆直接走到小娃娃身边去蹲下,之后百无聊赖地在谢夫人与那几个修士掰扯时,饱含恶意地突然一下,握住对方小小的手。
小娃娃眼睛猛地瞪大,人却没动。
谢春酌见状以为他要躲进谢夫人怀里,结果小娃娃稍微离谢夫人远一点,然后用嫩生生的语调问他:“……你是我爹吗?”
“……”
谢春酌不太记得自己以前还想过爹。
他撑着下巴,一大一小两张漂亮脸蛋面对面,他不知道小娃娃听不听得见,但还是回答了:“是又怎样,不是又怎样?”
“是的话,你能不能帮我把他们杀掉?”小娃娃小声说。
谢春酌嗤笑:“不是呢?”
小娃娃瘪瘪嘴,眼眸里挤出一点眼泪:“求你把他们杀掉。”
“……”
白蝴蝶飞过来,然后默默地飞走。
第30章
小娃娃的大肆发言使得众人语塞, 他说话声音虽小,但放在院中众人耳中依旧听得清楚。
紫衫中年男子闻言冷笑:“无知小儿。”
谢夫人则是把孩子抱起来,蹙眉不安地问:“小酌,你在跟谁说话?”
小娃娃窝在他怀里不说话, 一双圆溜溜的眼睛四处看, 谢春酌总算知道这家伙并不是真的能看见他, 而是以下意识的直觉来找人。
对于幼年自己说的话和做出的事, 谢春酌不太意外, 不过……万春和储良显然很惊讶。
白蝴蝶飞来飞去, 最后落在不远处的植株上方的一片绿叶上, 晃晃悠悠地停稳。
被窥探隐私使得谢春酌烦闷, 而紫衫中年男子说出的下一句话更是叫他暴戾之心顿起。
“李乘意已经死了,如果你们要找他, 可以下黄泉路上看看, 说不定他还在等你们呢。”
短短几句对话,加之刚来时在府门口看见的那一幕, 万春等人将谢春酌幼年时的遭遇理清,面上不显,心里已有了几分怜惜不忍。
无非就是大家族的女儿嫁予修士,陨落前和离, 给了对方资源与灵物让其将孩子养大。
身怀巨宝之人在外根本无法安全存活,于是谢夫人带着孩子回了母家, 结果依旧处处受歧视,最后原先宗门的人竟还不放过他们,追上来欺辱母子,要将之前修士给予母子二人的宝物资源抢走。
储良更是握紧拳头,愤慨不平, 若不是此时他们对幻境李的一切都无法动作,他必定要站出来狠狠斥责并打退那群无耻之人。
面前的修士咄咄逼人,豆圆和二狗强撑着力气挡在谢夫人与小娃娃面前,警惕仇恨地看着修士们,两方僵持。
“夫人……我去找老爷他们……”豆圆说完,又闭上了嘴,眼眸暗淡。
那么久了,府内不可能没听到动静,现在不来,去找了恐怕不仅不来,还得受嘲讽辱骂。
谢夫人垂下眼眸,看着自己怀里的孩子,眼中流露出难过与悲伤。
是她没用,连孩子都保护不好。
她扯下腰间的储物袋朝中年男子扔去,平静道:“只有这些,其他的……都没了。”
府内上下打点,加之母家时不时地来打探,她与孩子又是一大一小两个药罐子,怎么也存不下来东西。
中年男子拿过储物袋,神识探入,里面的东西寥寥无几,他根本看不上,况且他也不是真的是来要东西,而是……
他笑了笑,在谢夫人警惕的目光下,竟带着人转身离去,好似真的只是来拿被“偷盗”走的东西。
他们一走,院内紧绷的气氛一松,豆圆腿软得站不住,其他丫鬟仆从放松片刻,开始收拾东西,熟练而迅速,显然这种事不是第一次。
谢夫人抱着小娃娃一直没动,豆圆伸手去接孩子,她更是下意识闪避。
“夫人?”豆圆怔愣。
谢夫人回神,而后摇头道:“没事。”话罢,顿了顿,忽然又道:“你跟二狗跟我进屋。”
“小酌,你跟青绿姐姐玩会儿。”她把小娃娃放下来,温柔道。
小娃娃乖巧点头,然后就牵住了上前来哄他的丫鬟。
谢夫人见状,反而尤为不舍地蹲下来,搂抱住他,不舍地亲了又亲他的脸蛋。
“……乖孩子。”
谢春酌站在一旁看着,面上毫无波澜。
而待谢夫人三人进屋,小娃娃就耷拉下脸,松开了丫鬟的手,慢吞吞地走到花盆旁蹲下来,小小一团,看着泥土枯叶发呆。
照看他的丫鬟见状哄了几句,没被搭理,见他乖,其他人又在忙忙碌碌收拾东西,忍不住走过去搭把手,不时回头看一眼。
谢春酌企图捏住乱飞的白蝴蝶,寻机质问对方,却没想到白蝴蝶似乎早有预料,一下就飞起来了。
它显然是掌控了飞行技巧,几个兜转,谢春酌的手就落到了小娃娃的头上,而它则是轻轻巧巧地飞起来,有重新落回了绿叶上,巍然不动,谢春酌竟然从这只看不到脸的蝴蝶身上看出了沉着两个字。
“……鬼,我可能要死了。”小娃娃轻声说。
“你不会死。”谢春酌说。
“我娘会死。”小娃娃又说。
这次谢春酌没说话了,因为他娘确实死了。
一旁的万春看不过眼,出声哄:“不会的,没事,他们不会再有人来找你麻烦了。我们会帮你。”
储良也跟着说:“你以后会成为他们仰断脖子都看不见的人物,不要害怕。”
接连的声音使得小娃娃目露惊讶,毕竟还小,脸上藏不住事,一副“怎么那么多鬼”的样子。
谢春酌觉得笨,有点丢脸,开口道:“不要露出这种表情。”
啪叽一下,那张嫩叽叽的脸板下来。
万春不免遗憾,白蝴蝶飞啊飞,落到储良肩膀上去看小孩与谢春酌。
真像,一样的漂亮。
它还没看几眼,就见谢春酌忽地扭头看过来,当即危机感袭来,它翅膀一展,还没跑,就被狠狠捏住。
谢春酌没像最开始一样直接将它燃烧殆尽,甚至也没说话,而是用了心声传话。
「我不管你到底是谁,能不能别拿我的记忆作祟?」
白蝴蝶不动了。
谢春酌知道它听得见,略一思索,用了自己最常用的方式。
他的记忆不能再被其他人看下去了。
谢春酌垂眸,微微抿唇,像是极为难堪般低头,长睫微颤,在眼睑下方敛下一小片阴影,脸小小一张,脆弱之色尽显,如枝头被风雨吹打过,不堪重负的花儿。
「……我不想再让人看见我的过去。」
白蝴蝶好似也被感染了般,翅膀跟着颤了颤,随后谢春酌听到了一声很轻的叹息。
不知何处来的铃铛声骤然响起,天地摇晃,仿佛要破开一条裂缝,储良和万春大惊失色,仰头看天,抽出剑来想要抵挡。
而幻境中的小娃娃与其他人则是依旧做着自己的事情,对这一切毫无所知。
天旋地转,整个回忆如同破裂的镜子四分五裂落下,谢春酌手中捏紧的白蝴蝶猝然消失,白光莹润散开,包裹住了他。
在失去意识之前,谢春酌在心中喊:「师尊。」-
“快跑,小少爷,我们快跑……”
“二狗、二狗……呜呜……”
“不要回头看,不要回头……”
“二狗——”
尖锐凄厉的哭叫刺破长空,谢春酌倏然睁眼,泪滴掉落在他脸上,犹如雨水淅沥不断。
他回头,看见了一片火光,以及背对着他们,被一剑穿胸的少年。
剑拔出,血飞溅,少年旋身倒下,双眼还未闭上,看着前方,血从口中流出,他颤抖着喊:“……跑……”之后便轰然倒下,再也不动了。
身边野草树木不断,茂盛的草叶刮过身体,谢春酌被紧紧勒在一个温暖的怀中,对方喘急的呼吸和哽咽,以及极速跳动的心脏都在彰示着一个事实——他们在逃跑。
“别看……小少爷我们不看……”
豆圆不断喃喃自语着,脚下不停狂奔,双手搂抱着孩子,不时还要从储物袋里拿出符纸往外扔,亦或者是隐蔽自身。
谢春酌在颠簸中看见周遭的一切对他而言变得高大且阴森,他的手搂住豆圆的肩膀,小小的,沾了一点湿润的水。
是水吗?
谢春酌的手往豆圆肩膀上碰了碰,碰到了更柔软、湿漉的地方。
豆圆的喘息声变弱了。
谢春酌知道现在是怎么回事了。
针对他们母子的紫衫修士并没有放过他们,谢夫人也早有预料,用藏匿起来的法宝托付给豆圆、二狗,让他们带自己的孩子逃跑。
可惜终归还是被发现了。
“呃啊——”
豆圆脚下踉跄,直往下扑,危机时刻抱着谢春酌转了个身,将自己垫在孩子幼小的身躯下。
他们跑到了一处山崖。
后面的人还未追上,豆圆已经进气少出气多了。
“……对不起,小、小少爷……”
豆圆口中溢出鲜血,看着趴在自己怀里幼小的孩童,眼中露出深深的悲戚,她用袖口擦掉对方脸上溅到的血液,将手里的储物袋塞到他的手中。
“不要怕……”豆圆缓出一口气,眼见着不远处的人逼近,用尽全部力气托举起孩子。
谢春酌有所预料,他看着豆圆,在对方即将将他甩落山崖前,忽然伸出冰凉的小手,擦掉她眼角滑落的泪水。
豆圆怔愣,而后破涕而笑,“乖孩子……”
她神情坚毅,咬着牙用力将手中的孩童甩至山崖,又在下一秒,孩童坠落时,打出来早已备好的最后一件灵物,见孩童被稳稳托住落下,才如释重负地倒下。
月光落下,如轻薄的细纱,盖住了她的脸颊-
谢春酌直直往下坠落,山崖逐渐消失,月光照耀,从微弱的白光成为刺目的日光,周遭的藤蔓与山石化为了绿草鸟语,花香扑鼻。
而他的眼前却不断闪过画面……
从地上爬起来奄奄一息的孩童,最终还是被追来的人掳走。
“你想要什么?你什么都不能要,你只能拥有我给予的。”
“你是奴隶,知道吗?”
“真漂亮的一张脸,等你长大些,就可以成为我们的鼎炉。”
“你比你爹可要乖多了,你爹不从,死了,你不想和你爹一样吧?”
“……你竟然敢对我动手——”
“贱人!除了一张脸你还有什么?!给我杀了他!”
“不准跑!回来——”
“呃啊……你……”
……
少年时的谢春酌,身上溅满鲜血,眸如繁星面若皎月,如一柄刚出鞘的利剑。
“我不要别人给我,我要,自己拿。”
……
“仙人,仙人?你还好吗?”
谢春酌躺在柔软的草地上,鸟雀鸣叫,春日的气息盈满四周。
他困倦地抬起眼眸,对上了一双温柔的双眸。
“仙人,你不记得我了吗?”
少年人对他笑:“我是方旭也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