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章
他没有把手抽出来。
面前的人跟狗一样渴望着他, 这让他记忆里的画面蒙上了一层暧昧昏黄的情/欲。
谢春酌已经很久很久没有回忆起过往了,在他还是凡人的时候,那些可怖、肮脏、裹着糖的砒霜、裹着泥的糖,尝一口都永生难忘。
他把自己洗干净了走上山门, 把一切凡尘抛之脑后, 却没想到, 也有人跟他一样怀着一腔恨意, 对他穷追不舍。
手指上传来狎昵的舔咬, 湿热、粘腻的触感, 面前人不动声色的逼近, 谢春酌看得一清二楚。
毛骨悚然的惊意消退, 化为的是极为强烈的危机感,他神经紧绷, 脑中过了不知多少画面与念想, 最后视线垂落到叶叩芳身上。
“真的能为我做任何事吗?”他轻声问着,处在对方口腔中的手指随着话语, 捏住了那根舌头。
他的动作轻,指尖的舌也滑,其实捏不到一秒就松开了,他不由自主蹙起眉, 仿佛为自己无法处在上风而感到不悦,于是面前的人很顺从地将他的手吐出来, 侧着头,把脸贴到他的膝盖上。
“你想要做什么,都可以。”
“你不恨我吗?”
谢春酌将湿漉漉的手擦在叶叩芳肩膀上,削葱般的手指,指缝与指尖被啃咬出很浅的痕迹, 泛着淡淡的红。
“恨。”
叶叩芳蹦出这个字时,谢春酌眉头一挑,略有些惊讶,他还以为对方会糊弄他,但这话说出来,他心下确实少了几分警惕。
敞亮些,亮堂的东西总比藏在暗处的好对付。
不知是否洞悉了他的念头,半跪坐在他面前,握住他手的人用鼻尖去蹭他,温热的呼吸轻轻柔柔,哈出的气如柔软的羽毛挠动他的掌心。
“……但更爱你。”叶叩芳说出了余下的话。
爱恨交织,总归是一头压过一头,但由爱故生怖,由怖故生恨,追溯到底,爱是源泉。
“……想看见你,我……想用我看见你……”
面前的人颠三倒四地说着怪异的话,谢春酌听不懂,但敏锐地发现这或许是一个关键点,下意识地想要追问,可他话出口时,却没有了字符,而是惊呼。
叶叩芳忽然用力,直接抱住他的双腿,将他往上顶,背部摩擦门板,抬高时衣袍上翻卷起,下半身就少了一层遮挡,只剩下一层内衫与亵裤。
“你做什么?!”怕外面人听见,谢春酌压低声音骂道。
他抓着叶叩芳的头发拉扯,对方却面色不改,反而靠得更近。
他的双腿在对方的臂弯上,靠近了,呼吸就落在了……
“别在这里发疯。”谢春酌冷声警告。
“……没关系的卿卿,就一会儿……”
叶叩芳诱哄着,黑眸中却透出深深的执拗,握紧谢春酌大腿的手也掐得紧,勒得重,谢春酌不由自主并了一下腿,想要蹬开他。
“你……”
“嘘,小声些,要是吵到了楼下的人就不好了……”
叶叩芳的话让面前即将爆发的怒声消退。
头皮传来刺痛,他却弯了弯眼眸,像是在说很寻常的话:“我只是,也想尝尝卿卿的味道。”
……
“卿卿?”
“卿卿。”
“你在想什么?”
身侧贴过来个人,脸颊有轻微的刺痛,谢春酌如梦初醒,嗯了一声,恍然看向闻玉至。
他问了一个奇怪的问题:“为什么要叫我卿卿?”
闻玉至笑着倚靠过来:“至亲夫妻,谓之卿卿。”
他眼珠子微动,视线落在谢春酌的下巴上,再往上一点,是过于红润的唇。
“为什么问这个?我以前不是常常这样叫你吗?”闻玉至也问。
谢春酌回答敷衍,心不在焉:“问问而已。”
二人坐在马车当中,话语刚落,车马也停了,外头传来储良和万春几人的声音,谢春酌掀帘下车,看见了知府家宅的牌匾。
他们还是在临近傍晚时应了知府的邀约,没怎么收拾,见知府派了马车来,干脆坐上去就叫人送过来了。
“你待会儿跟紧我,别到处乱跑。”储良在后头跟人说。
谢春酌回头,就看见叶叩芳认真地听储良说话,不时微微点头,察觉他目光后又看过来,弯了一下唇。
谢春酌冷漠地收回目光,心道:装模作样。
身旁的闻玉至对他道:“不喜欢他?不如叫少齐少秉和我们分开,把他先一步送回家。”
“不必了。若是半途出了什么事,也是麻烦。”谢春酌说罢,顿了顿,又道,“况且南朝首城与不汤山也近,到了首城,再叫少齐少秉把他送走也不迟。”
他看着闻玉至,眼神复杂,他没想到闻玉至在凡间的身份竟然是南朝皇帝的皇子,虽已是前几朝的,但身份在那,加之现在的身份修为……
谢春酌一下就想起了自己,与闻玉至相比,无论以前还是现在,真是云泥之别。
枕边人所思所想,闻玉至怎么可能会不知道呢?
“卿卿不想做大师兄,想做皇子妃吗?”
“胡言乱语什么?”
谢春酌不禁白他一眼,踏步往前走。
府门大开,侍卫守在门口,李同知携带几名同阶官员从内迎上来,对着众人行礼,将他们带进去。
管家在前带路,李同知几人与万春等人说话,留着谢春酌与闻玉至身边孤零零的,有个官员思忖片刻,上前搭话。
谢春酌睨他一眼,府内灯火通明,照得那张美人面白壁无瑕,眸光流转,盈盈水光,看得小官员魂都飞起来,结结巴巴说不出话,再小心翼翼一看,又对上了一双黑漆漆的凤眸,对方似笑非笑问:“好看吗?”
好看自然是好看,但小官员不敢说,曲腰哈背道:“仙人之姿,岂是我们可以看的。”
“知道不该看,就别看。”
“是、是……”
小官员忙不迭又往后跑了。
谢春酌看得一时无言,“你吓他做什么?”
闻玉至也不答,只是焉哒哒地,也很有些没精打采,牵起他的手,十指相扣,说些似是而非的话:“只能我看你。”
谢春酌懒得理他,任由他动作,不过走着走着,看着满地亮光,心中生了几分阴色。
都威胁他……
既然如此,不如寻了机会,坐山观虎斗。
知府宅邸大,设宴在后花园,众人还没凑近,丝竹管弦乐声就已然先一步遥遥进了耳,再走近些,如入桃花源,窄道乍开,入目便是一片明亮,香风袭来,异域妖姬身姿窈窕,手持铃鼓,踩在半人高的鼓上跳鼓上舞。
“诸位仙人到了——”
有人拉长了调子喊,谢春酌看去,就见一约莫五十岁上下,穿着暗绿色丝绸长袍,状似富家翁的男子从主位站起,快步朝他们走来。
男子应该就是知府。
知府来到二人面前,目光扫过谢春酌时眼中透过暗芒,下意识地打量,随后在被冷冷一看时收回神,无事发生般友好一笑,又看向闻玉至。
这一看,倒是叫他一愣。
“你怎么一直盯着我大师兄看?”储良嘴快。
说完自个儿反应过来,眼睛眨眨,不多时就听到知府说:“这位仙人样貌生得有几分面熟。”
闻玉至笑而不语,知府也不多说,笑呵呵地恭维几句,便请众人入座。
长桌上玉盏金杯,酒香四溢,瓜果剥皮切好放置盘中,侍女跪坐在旁侍弄,台上舞女继续舞动,琴师弹奏乐曲,铮铮琴音悦耳。
奢靡之风,吹得人昏昏欲醉。
少齐少秉倒了点酒喝,入口便诧异地看向师兄师姐们,万春饮了口,是灵酒。
看来为了这场宴席,知府准备的不少。
谢春酌也稍稍喝了点。
但不知是他不常喝酒,还是因为平日里多是喝的果酒,甜味居多,所以即使只是抿了两口,都觉得酒味太冲,酒入喉后两秒,便觉得喉咙被火灼烧过一般,隐隐生痛。
闻玉至倒是一口闷,颇觉没滋味,看得谢春酌心里较劲,又猛地喝了一杯。
“跟我比什么。”闻玉至笑着给他喂了块切果。
切果水分多,甜,塞进嘴里恰好满了,谢春酌咀嚼片刻,把酒味压下去,再吞吃下腹,人都精神了些。
闻玉至又给他剥葡萄,一旁的侍女无事可做,偷偷地去瞧他们,眼中带着好奇,直到知府开口,复又低下头。
知府对管家使眼色,管家便叫舞姬下场,场内只剩下一琴师隔着屏风正在轻轻拨弄琴弦,不至于叫场内无声。
“诸位仙人今日救我城百姓,免受邪祟侵害,着实是辛苦了,我敬诸位一杯。”
知府起身,领着几位官员,端着酒盏先是对着坐在末尾的叶叩芳,再一路往前对准了坐在最前面的谢春酌,略微鞠躬,再抬袖将手中酒水一饮而尽。
谢春酌这回只抿了半口酒就没喝了,其他人也是可有可无地喝了两口,面色不变。
若不是因着闻玉至,今晚他们都不会来。
知府见状,脸色略有不悦,但生生压下,看了李同知一眼。
李同知便主动道:“诸位仙人有所不知,知府大人为痣娘娘和四喜娃娃两妖祟苦恼已久,每每想要寻机去驻守点寻仙人处理,又总是鬼打墙般没法出去,加之二者邪门,城内百姓拥护,点了痣的人得的东西多,我们根本奈何它们不了,才导致了如今这场景,好在如今诸位仙人将它们处理了,否则祸患无穷啊。”
谢春酌听了觉得好笑,一张嘴先把人摘出去,接下来便该是向他们提要求了。
果不其然,下一秒,李同知又道:“此事事关重大,我们知府大人需要上报朝廷,不知诸位仙人可否把痣娘娘那邪祟交给我们?”
知府恰时开口:“诸位也不用担心它会逃,我这有法器,加之族中也有不少上了山拜宗门为师入道的子弟,能将此邪祟看管住,送往朝廷,届时我们也会向朝廷汇报你们的功劳。”
当今灵气式微,除了大宗门以外,还有不少中小宗门收凡间弟子,材质天赋一般,上限低,多数权富人家都会把孩子送去,多活些岁月也好,而这些中小宗门要培养弟子恰好需要的资源也多,于是两方互惠互利,这种方式也逐渐流传,更有甚者,会专门供养有能力的修仙者,以后有事便传信告知其来帮忙。
谢春酌几人所在的宗门分支往下不少弟子也都在凡间驻守点,专门接任务斩妖除魔,也收些报酬。
想必这知府也知道这事,就想要贿赂他们。
说句实在话,若不是今日坐在这里的是他们,修为低些的修士估计都要应了。
毕竟这年头攒资源困难,要将自己送到渡劫那日,需要的东西可不少。
谢春酌正想着,就听见知府催问:“不知诸位意下如何?”
“已经杀了。”闻玉至回答得很简洁。
知府一怔:“什么?”
“我师兄说杀了,你没听见吗?”储良答。
知府回过神,大惊:“怎么就杀了!?”
“怎么就不能杀?”少齐少秉跟着储良问。
谢春酌觉得这俩就跟储良身边的喇叭花似的,叽叽喳喳地吵得人脑子疼。
不过痣娘娘,他记得是被闻玉至收起来了……
“卿卿想要?”闻玉至捏着葡萄,送进他口中。
葡萄不大,水分却饱满,谢春酌咬了口,外甜内酸,他吃不得酸,又不愿意吐,眉头便不由自主蹙起,闻玉至见状,伸出手去接,他便自然而然地吐出去了。
闻玉至擦了手,朝着他笑着说:“卿卿,你头发乱了,过来一下,我替你捋捋。”
谢春酌不愿意,自己抬手去碰发顶,发现并无异样后,正待要对闻玉至发火,就见身旁的人手一伸,宽袖遮住他的脸与烛光,唇被轻而快地吮吸了一下,舌尖探入唇缝,像是进了个胆小的贼,浅尝即止。
光亮又映在身上了,他还未回神,面上神情还有几分懵,唯独唇微张,润红得叫人视线不禁停留。
“我尝着,葡萄倒是十分的甜。”罪魁祸首笑眯眯的,手撑着桌子,往嘴里扔葡萄。
嘎。
汁水爆裂,他遥遥地朝着座位尾端的人看去,凤眸眯起,眸中却闪过暗色。
谢春酌瞧见了,心头一跳,随即佯装疑惑地跟着他看去,见叶叩芳垂眸喝酒,没有看过来,便不动声色问:“你看他做什么?”
“没什么。”闻玉至道,“只是心里不太爽利。”
谢春酌勉强稳住心神,暗自思忖闻玉至应该没有那么快发现这件事,自己不要大惊小怪先一步露了马脚。
而知府还处在于痣娘娘消亡的消息中恰恰回神,红光满面的脸蒙上阴霾,他缓出一口气,还是不死心地问:“当真?”
“不然还有假吗?”储良有点不耐烦了。
知府又没声了。
储良嘟囔着看向万春,想叫对方直接把闻玉至的身份公布出来,说明他们的来意,省得麻烦,但万春没吭声,闻玉至也没发话,他就只能憋着。
憋屈着,他就想找人说话,扭头一看,看见身旁坐着的叶叩芳正在慢条斯理地剥葡萄,剥完看了好一会儿才放入口中。
储良看得奇怪:“你做什么?”
叶叩芳说了句叫他摸不着头脑的话:“你瞧这葡萄,像不像谢师兄?”
他说的葡萄,是一颗被剥了半身皮的紫葡萄,皮肉剔透微青,皮身暗紫,水分充足,透着浅淡的果香,看着便叫人口中生津。
“不像啊,谢师兄那么漂亮怎么会像葡萄呢?”储良说。
叶叩芳笑而不语。
依他看,卿卿便是跟着葡萄一模一样,外冷内香,看着甜,实则咬下去是酸的更多。
当然,想要剥下葡萄皮的人更多,多得叫他也想要把人的皮剥一剥。
即使是……任何人。
谢春酌不知道暗中发生了许多事,他离闻玉至远了些,自己独坐,心下想些事,面前就被斟了酒,清脆的铃铛声很轻地响起,抬眸一看,是个小侍女。
小侍女手腕上戴了铃铛,几乎是刹那间,他摸向自己的袖口。
摸了个空,他却并不难过,唇角慢慢挑起,绷紧的眉目松开。
是了,他忘记了,闻玉至有南災嘱咐的劫难,他也有……南災给的铃铛。
“你们在骗我,痣娘娘没死。”知府突然的话语打断了底下众人的思绪。
轻缓的琴音一下一下逐渐变得快而重,谢春酌朝屏风外看去,琴师身影俊秀如竹,端的是好风骨。
知府皱紧眉头,沉下脸:“诸位仙人,劳烦你们把痣娘娘交出来。”
他的表情焦躁,手不由自主挠动身体,谢春酌一眼看去,发觉不对,在知府轻微晃动身体、表达怒意时,露出来的手臂隐约有鼓起的小包。
谢春酌当即明白过来,与闻玉至对视。
闻玉至毫不在乎,握住他的手捏了捏,却没想到谢春酌迅速把手抽走,动作颇有些惊慌失措。
凤眸一凝,还未说话,谢春酌便开口解释了:“不舒服。”
不解释还好,一解释,闻玉至嘴角的笑翘得高了,眸中黑黝黝一团,如浓墨般化不开。
“你们要痣娘娘做什么?”万春等人警惕发问。
李同知双腿发抖,绞尽脑汁想着缓解气氛,其他官员你一言我一句,其中一人说漏嘴:“我们明天还得选四喜娃娃的玩伴。”
储良气笑了:“你们疯了吧?”
“我看你们才是敬酒不吃吃罚酒!”知府猝然大叫。
李同知等人惊诧回望,就见知府推翻面前的酒席,猛然脱掉衣物,朝着闻玉至张开嘴,口中吐出一团火焰,如火龙般腾飞而起直冲往下。
“凶!”
竟是痣娘娘的招数。
谢春酌神色讶异,但人却一动不动,等着闻玉至出手。
闻玉至手挥一挥,手中捏决,火龙还没兜头咬下,就灭了个干净。
此时众人往知府身上一看,趁着灯火看了个清清楚楚,对方身上密密麻麻布满了“痣”,松垮的皮肤与皱纹上,一颗颗或大或小的黑红痣点缀在其中,不忍直视。
众人当即就知道,知府必定是痣娘娘的忠实信众。
之后都不用闻玉至动手,甚至万春与储良都没动,少齐上前挥了两件贴了个符,知府浑身抖动片刻,口吐鲜血,当场暴毙。
李同知等人吓得够呛,摔成一团瑟瑟发抖。
琴声依旧,谢春酌看向台后屏风的身影,随后便听见闻玉至问:“不出来,说需要我们请你吗?”
屏风后的人起身,身影摇曳,从后走出,越过暴毙的知府,来到闻玉至面前,屈膝行礼,恭敬地喊:“殿下。不知您可否还记得我?”
众人诧异。
闻玉至看着琴师,缓声道:“雾一。”
琴师笑着点头,随后对着闻玉至目露怀念:“您与陛下长得相似。”
闻玉至不太记得自己生父长得什么样子了,他自出生起,便被南災抱走,在宗门内长大,修炼,时至今日过了数百年,早已忘却凡尘一切。
认识面前的人还是因为在他幼时,有少部分时间,对方会带着一堆东西上山探望他。
闻玉至记得对方以前曾自称,是他在凡间的“父皇”手下供奉的修士。
“你们下山要寻的妖,或许就在皇宫内。”雾一道出的话如天上劈下的一道雷,将众人都吓了一跳。
“骷髅妖不是去不汤山了吗?”万春诧异。
“只是或许。”
雾一解释,而后叹气,“自从当今登基后不久娶了一位娘娘,疼爱非常,甚至废后,不过多年无子,大臣逼迫,才只封了贵妃,后来陛下广开后宫,也就是知府等人将痣娘娘候选男女送往皇宫一事……”
说到这,雾一也觉难以启齿,但仍继续道:“这本来是皇家内事,只是在上月初开始,贵妃……有孩子了。”
“怀孕了?”少齐问。
谢春酌嘴比脑快:“恐怕这孩子,不是初生婴儿,或有怪处。”
雾一赞赏地看他,颔首:“的确,贵妃娘娘的孩子,是双胎双子,且看样貌,已然三岁有余。”
此话一出,一个名字在众人口中跃跃欲出,雾一也不打幌子,直言道:“就是四喜娃娃。”
一切事情明了。
难怪知府等人明知痣娘娘有异样,仍然想要留下对方,因为只有留下了痣娘娘,才能继续选拔给四喜娃娃送去的童子。
这一切,原来都是想要讨好“皇嗣”。
谢春酌暗中看了叶叩芳一眼,这人佯装无害地退到了少齐少秉身后,见他看去,便柔柔一笑。
“这与骷髅妖有何关系?”万春问道。
“贵妃产子,正是由他接生。”雾一道,“并且陛下与满朝文武,都认它是皇嗣。”
确实怪异。
众人无言。
雾一对闻玉至道:“我本想上千玄宗寻你,半途知道你下山的消息,便一路往这里来了,昨日到来便得知你们处理了痣娘娘,我就假装琴师来了知府。”
“如今最好的办法,就是假装痣娘娘没死,选拔好童子送去首城,不打草惊蛇,一举拿下那妖。”
雾一的提议没有人拒绝,只是……
“谁来扮痣娘娘?”
谢春酌在旁边坐着听他们说话,百无聊赖地摇晃手中酒盏,想再喝一口尝一尝,却不曾想,听到这句话后,不祥的预感登时爬上心头。
果不其然,当他抬头时,就发现众人的目光都不约而同地看向了他。
“……”-
翌日,李同知与众官员忙不迭组织了选拔四喜娃娃玩伴一事,城中百姓一个都没把自个儿孩子送去,他也依旧凑了十个孩子送到城门口当做选拔出来的玩伴。
“这些都是知府大人……还有我们的孩子。”李同知抖着唇,手抚摸过自己年仅六岁的孩子稚嫩的脸庞。
他们身上或多或少都点了痣,丢官丢财事小,伤了孩子事大。
这些孩子因着他们这些父母,注定早亡,充当人选送去……若是闻玉至等人好心将他们救活,那也是造化,活不下来,也是命。
万春等人接过孩子,见这小小一团不敢多抱,都送给后面几辆马车里坐着的侍女侍从照顾。
有个孩子顽皮,被抱着路过最前面那辆马车时,手去扯窗子外飘着的帘子,圆溜溜的眼里满是狡黠。
只是在揭开帘子后,与里面的人对视一眼,再被抱开时,人就有点呆。
等坐入马车内,才兴奋地蹦起来喊:“菩萨!好漂亮的菩萨!”
……
“听见了吗?菩萨。”
马车内,闻玉至抱着菩萨,倾身往前,握着那瘦削的肩膀,嗅闻气味,再尝一尝。
衣襟散开,雪白的脖颈上印着淡粉的痕迹,“菩萨”蹙眉,皎白的面上盈着细细的汗,眉心一点红,眼眸抬起,乌睫水眸。
他呼出一口气,越过紧抱着他的人的背,与车窗外略过的人对视。
“卿卿。”
卿卿。
第24章
出了城门没多久, 灵船启航,开足了力,隔日午后,他们就到了首城。
灵船停在城郊, 待把小孩一个个带下去, 万春就收了船进储物袋, 把马车放出来, 装成是痣娘娘一行人入城。
因为雾一的缘故, 他们进城并没有进行搜查, 谢春酌所处的马车更是没人敢碰, 普通百姓知道了是痣娘娘后, 多少还有点避着走的意思。
看起来这里的百姓是知道城内有邪祟,并且痣娘娘与四喜娃娃有古怪的。
自古以来除了少部分百姓压抑不住心中贪婪造成错事以外, 大部分与鬼神妖怪勾结且跪拜的, 基本都是为官有权者。
毕竟有权,才会懂得怎么用权, 而后夺权抢权,有权便有钱,二者相依,更能使人疯狂。
也因此, 这类人一旦得了钱权与助力,为祸之处也会更严重。
马车前行, 缓慢平稳,他们一进城,便感觉到一股沉重的阴霾萦绕在每一处,就连呼吸都变得浑浊。万春掀开帘子往天上看一眼,灰蒙蒙的云压下, 却没有半点雨落下的样子。
沉甸甸的乌云坠在上方,仿佛有无形的手掌摁下,随时都会将这座城湮灭。
“龙脉恐怕都要断了。”万春低声与闻玉至道。
进城前,闻玉至便离开了谢春酌所在的马车内,跟万春以及储良坐在一起,闻言嗯了一声,神色看不出变化。
不断才怪。
上了玉碟的皇嗣是个不知人妖的怪物,当今皇帝昏庸无道,后宫一团乱,朝堂内也不知是谁能做主,百姓惶惶不安,不知今日明日,拜的野仙怪神,这样的王朝,何愁不败?
万春也明白,缄默不言。
储良倒是问:“大师兄,你会管吗?”
“你叫我什么?”闻玉至反问。
“大师兄……”
储良喊到一半闭了嘴,明白过来。既已是千玄宗的大师兄,就不是皇子,怎么来的管和不管?
闻玉至闭目,斜靠在马车边,储良看了看他,又看了看万春,不由自主就想到了谢春酌。
不知道谢师兄现在是不是也在讨论皇城的事呢?
……
“你说这次杀死闻玉至的机会很大?”
谢春酌用脚踹开俯卧靠近、贴过来的某人,奇怪地问。
在闻玉至离开马车后不久,谢春酌掀开帘子往外看一眼的功夫,身旁就多了个人,不须多看,就知道来者是谁。
对方一来就开始缠着他,谢春酌怕外头有人听见,开了屏障屏蔽声音,却不料对方有恃无恐,变本加厉,竟然……
他看见自己踩在叶叩芳肩膀上赤/裸的脚,脚背上一层薄薄的皮肤,因为不见光白得刺眼,青紫色的脉络与绷紧时凸起的筋骨明显,而更为明显的是,脚背上存有的牙印和水渍。
当然,不仅仅是脚背有。
谢春酌浑身跟被蚂蚁咬了一样不适,眼见着面前的人不止没有回答他的问题,还握住他的小腿侧头吻去,登时恼怒,用了力气踹向对方心口。
“别生气。”叶叩芳及时握住他的腿。
叶叩芳微微笑着把他的双腿放到自己的腹部,为他暖腿,轻声哄道:“这次,我能把他彻底杀死。”
彻底?
谢春酌乌黑的眼珠颤动,最后视线落到叶叩芳的脸上。
“真的?”
杀死闻玉至,是一件很困难的事情。
因为闻玉至死过一次,不知道怎么复活的,之后再动手,就杀不死了。
谢春酌能做的也只是找到机会再尝试,而不能百分百确定能杀死闻玉至,并且保证对方不会再复活。
可是现在,叶叩芳说,彻底?
几乎是刹那间,谢春酌就想起了自己面前的人其实跟闻玉至一样,都是死而复活归来的“人”。
“我怎么会骗卿卿呢?”叶叩芳垂眸,脸上浮现出浅淡的笑,样子却显得很冷淡。
他的手抓紧谢春酌的小腿,掌心粗糙,指节粗大,与掌下细嫩的皮肤对比尤为明显。
他自己看着,便情不自禁地低下头,抬起腿,鼻尖蹭过去,目露痴迷。
“你要怎么杀他?”谢春酌忍耐着,脚尖抵住对方的腹部,绷紧了,缓出一口气问他。
叶叩芳不慌不忙:“龙脉断,气数尽。不久后,灾祸降,新王朝在祸难中诞生。
闻玉至虽已走上修真道,可生于此处,临走前并未彻底切断与生身父母的联系,更何况现在还遇上了王朝之祸,他在此处的修为会被压制,寻了机会,自然能将他彻底斩杀。”
“不过若是他能解决好这件事,龙脉断绝前的气运也能加诸在他身上,他的修为会大大提升,届时……”叶叩芳的手顺着膝弯滑动,隔着皮肉摸骨骼,表情沉迷,语气都变轻了,“届时卿卿要杀他,可就不容易了。”
谢春酌闻言,登时明白南災为什么要让闻玉至来南王朝,甚至疑心这一趟寻骷髅妖之行,也都是南災一手策划的。
一个不可思议的念头从心中升起:或许闻玉至现在还没有彻底复活,南災在协助他,找机会让他彻底活过来。
而对方怎么也没想到,除了闻玉至以外,或许还有一个人也在寻求复活的机会。
谢春酌打量叶叩芳,不动声色问:“你呢?你跟闻玉至一样吗?”
不等回话,他制止对方再度吻来的动作,放柔了语调与神情,颦蹙道:“你是怎么……活过来的呢?”
叶叩芳不再言语。
他被捂住唇,只露出一双看着十分清俊透彻的眼眸,静静地看着谢春酌。
他的眼中透出几分迷惘的爱意,墨团般的色彩在眼中散开聚集,睫毛一扇,里面晦暗不明。
被他看着,谢春酌只觉一股莫名的不适袭来,心中打鼓,下意识侧开视线,可移开后反应过来,自己这动作显得像是怕了叶叩芳一般,随后又若无其事地重新看去。
叶叩芳握住他的手腕,轻轻扯开,随后欺身上前,在那柔软的唇上咬了一口,又不舍地舔了一下。
“不知道。”
“请娘娘出——”
两道声音交叠,面前的人骤然消失不见,马车内只剩下谢春酌一人,外面尖细的喊叫长长响起,下一秒,一根长金杆插入帘缝,将要挑开帘子。
谢春酌手指微动,帘子纹丝不动,任由金杆怎么挑也挑不开。
该死的叶叩芳。谢春酌在心中骂道。
外面的叫喊声不断,他略微思忖片刻,有了决定。
马车外。
面上敷了三斤白色粉末,唇涂得发红,身着葛布箭衣的太监站在轿前,脸色动作僵硬,脸上五官如劣质墨水涂抹上去一般,手持长金杆,浑身都在用力地挑动车帘,可依旧无济于事。
他有点茫然,回头去看同伴,同伴嘴里喊:“请娘娘下轿——”
喊完,与他面面相觑,二人板下脸,齐齐看向雾一,手持金杆的太监沉声问:“雾一修士,您这是何意?”
雾一站在一边,也奇怪于谢春酌为什么不出来,但面上仍表情不变,道:“与我何干?我不在路上杀了她,已经是给陛下面子了。”
杀?真杀假杀?里头坐着的是真痣娘娘,还是假的?
太监知道对方性子,心中这几句话颠来倒去地一转,白得刺眼的脸上,黑漆漆的眼珠咕噜噜一转,看向了后头垂头站立的几人,最后又看了几眼挤在马车内,醒来后就不安地缩成一团,如同鸡崽子一般的孩子们。
咕咚。
不知是谁咽下的口水。
马车此时停在宫门口,守卫与太监们阴森森地看着他们,直到领头的太监握着金杆,打算踏上马车看看里面的痣娘娘究竟是真是假,是死是活时,一股力如波纹般从马车内荡开,他直接被弹射甩开,后背撞到了同伴,两人一起摔在地上。
他们没喊疼,只是滚了两圈,身上靛蓝色的箭衣沾了灰,金杆也摔在了一边,发出当啷的响声。
领头太监脸一拉,灰白的脸褶皱纹路深如鸿沟,嘴一张就要破口骂,却没想到抬起头,就看见了一尊石像正从车轿内缓步移动走出。
那是一尊极美的石像,一人大小,面容秀美精致,神情灵动,眼眸含水般多情,挺鼻樱唇,乌发云鬓,眉心一点红,带着诡异的神性与慈悲。
它双手笼起抱着一个怪异的娃娃,打眼一瞧,竟是逆转背对连在一起的四喜娃娃。
太监下瞥的嘴立刻上抬,眉开眼笑地喊:“娘娘欸——”
“还是您想着咱们小皇子,这还抱着呢。”另一个太监也笑。
“不不不,小皇子还在皇宫里头呢,娘娘抱着,指不定是什么时候小皇子顽皮,跑去跟娘娘玩呢。”
“小皇子与娘娘关系真好。”
俩太监你一言我一语地说着,领头太监捡起了金杆,小碎步跑过去,弯腰哈背地将金杆双手捧起,递给石像。
“娘娘,请——”
这金杆是干什么用的?
除了太监与守卫,每个人都不由自主上前一步,心中惊疑不定,生怕有诈。
而石像微微垂眸看了一眼金杆,没接,双眼半阖,下一秒,金杆四分五裂爆开,在刹那间化为灰烬。
忽然间,众人耳边吹进一口气,像是孩童恶劣的玩笑。
坐在马车中的孩子发出惊天动地的哭叫,与此同时,空中响起笑声。
嘻嘻——
哈哈——
金杆杆、银杆杆、木杆杆。
你挑担来我挑头。
担坐娃娃,头挂头。
头——挂——头——
孩童欢乐的笑声随着金粉的消逝,尾音长久地在风中摇曳,最后石像怀里一动不动的四喜娃娃眼珠子一转,猛地跳起来,直接蹦到了太监的帽子上面,两个娃娃分别一前一后抓住太监的帽沿,当平衡车一般上下摇晃起来。
太监嘴里陪着笑,人僵硬着不敢动。
这下没人敢质疑痣娘娘的真假了。
另一个太监弯腰欠身,“娘娘请进,我们贵妃娘娘等候您已久了。”
石像挪动步伐,身上的石块灰尘缓慢下落,走了没一步,就不动了。
太监见状,正要叫人抬轿子来,就见不远处,跟随马车而来的男子上前,来到石像身前,弯下腰作势要背。
他当即要骂,却不料石像停顿片刻,竟然俯身靠了上去。
太监眼珠子在男子脸上转了一圈,意味不明地笑笑,而后一甩拂尘,道:“送娘娘进宫——”
宫门缓慢开启,侍卫僵白着脸,直挺挺地像一根根腐朽的柱子,闻玉至背着石像跟着太监身后,落了几步,讲悄悄话。
“卿卿真是好生厉害。”
“……”
背后压下的重量变沉,闻玉至气息稳当,丝毫不变,还故意把人上抬着抖了一下,石像扑扑地往下抖了点灰。
他稳稳当当地背着人走,背后的石像端庄地坐了会儿,慢慢地趴下去靠着他。
皇城森严,黑的瓦与柱,金玉镶边的饰,飞鸟越过高墙,停落在赭红色的墙顶,墙色鲜艳,光线昏暗,遥遥看去有一道道痕迹湿漉漉滑下,犹如血迹。
谢春酌漫无目的地看了会儿,才在心里回了闻玉至刚刚问的那句话。
当然。
第25章
太监将一行人带进后宫, 寻了一处偏殿让他们在此等候传召。
“贵妃娘娘说,您定会喜欢这里的。”
太监声音尖利,笑容满面地弯腰讨好,脸上的白色粉末随着动作掉落, 在殿内不太明显的光线内荡起浮沉。
石像仍停留在闻玉至背上, 闻言眸子轻轻转动, 似乎是在打量四周。
殿内放有两张细窄的长桌, 用于放贡品与香烛烟火, 再往前, 一人高的石铸供台就在前方, 表面打磨光滑, 四边用红漆涂满,散发着奇异的香味。
这显然是给石像“吃”供奉的地方。
石像慢慢地看了一圈, 最后收回目光, 对着等待回复的太监微微颔首,算是应答。
太监笑意更深, 又是一阵浮夸的夸赞,随后就甩着拂尘,看向雾一。
实话说他很奇怪雾一为什么还会留在这里,毕竟对方可是出了名的对他们、对贵妃娘娘、小皇子不假辞色的人。
“我要带走这些孩子。”雾一说。
噢, 那就对了。
太监咯咯笑:“不行,他们是选出来陪小皇子的, 怎么能随您走呢?”
虽然贵妃娘娘不怕雾一,但麻烦还是少一点是一点。
雾一冷下脸,朝前踏了一步,太监下意识往后退,面色僵硬, 隐隐有些恐惧,可又不肯彻底退让,二者显然是之前产生过冲突,所以太监的样子瞧着又怕又怒的。
小孩子们挤在一堆,小手拉着万春等人的衣袖,拉不住蹭不上去的就一个连着一个地互相拽着,泪眼朦胧,哭都不敢哭出声。
不过这种僵局很快就被打破了。
因为石像从闻玉至背后下来,与雾一对视了一眼……然后雾一就道:“我必须要留在这里,否则我不走。”
太监也不知道为什么雾一就肯让了,痣娘娘明明也没做什么。
他奇怪,然后回头想看石像,结果就被背石像的男人一脚踹开,整个人飞扑到了殿门的槛上。
“娘娘累了,待娘娘修整好,自会去拜见贵妃娘娘。”那男人对他说。
太监胸骨断裂,略微动一下,就听到自己身体里咯吱咯吱的声音,他有些恼怒,白面褪皮般开裂,黑漆漆的眼瞳里透出恶意,可当他抬头阴森森地看向男人时,对方居高临下的一瞥叫他失了神,惧怕起来。
他什么也不敢说,抬抬手,其他小太监把他扶起来,将他拖走了。
殿门“轰”一声被关上,太监立在门口,顶上日光稀薄,斜斜照下,太监甩开小太监们的手,站直了,盯着门口看了半晌,直到之前在宫门口的另一个太监抱着毫无动静的四喜娃娃走来。
“怎么了?”抱着四喜娃娃的太监动作小心翼翼,如捧着雷般,说话也不敢大声。
太监睨他一眼,往外走,二人离开偏殿,走了一段路,才扭头看向同伴。
同样如墨水晕染开的黑点的眼瞳对视,太监说了句“不妙”,然后才道:“我们要去找贵妃娘娘。”
“贵妃娘娘正在昼寝。”
“要去。”
太监停下脚步,立直了身体。他四肢枯骨般瘦,灰白的皮肤发皱,远看如一片揉烂的白纸,站在红墙中,像是要嵌进去。
“而且,要去见,陛下。”太监一字一句道-
“那太监估计看出来异样,现在去告状了。”闻玉至返回来道。
殿内几人惊了一下,少齐少秉叫几个瑟瑟发抖的侍女侍从把小孩带走,回来后听到这话迷糊道:“谢师兄不是已经把他们糊弄过去了吗?”
说完还用敬仰的目光看谢春酌——
谢春酌恢复了原样,深灰色的石质物体从表面褪去,露出雪白的皮肤,因为褪去的缓慢,有一些粘在皮肤上若隐若现,像是真的石像成人,有种怪诞仙异的美丽。
他身上穿着罗裙,勾勒出纤细的腰肢,盈盈一握,长发盘着竖起,素得很,只插了个木簪,脸上没上妆,眉心一点红,仔细看,还是能看出男性特征。但美不分性别,他光是站在那儿,就已经熠熠生辉,叫人挪不开目光了。
“师兄,你是怎么知道那太监会用金杆试探你的?”少齐问。
“还有四喜娃娃。”少秉接着问。
谢春酌被两人一左一右围着问,心情不错,虽然本身当时只是想收拾一下自己……他控制住自己不去看叶叩芳,毕竟闻玉至还在这里。
“我怕他们见过痣娘娘的脸,所以扮作石像可以弱化五官特征,四喜娃娃是用灵石变出来的,痣娘娘与四喜娃娃关系密切,抱着四喜娃娃可以转移太监的注意力。”
谢春酌耐心解答,说完后顿了顿,才继续道:“金杆出现时,我怀里刚做好的四喜娃娃就动了。”
而按照太监在宫门口所言,说明四喜娃娃有许多分身躯壳,随时都能进入任意一个躯壳里面,这对他们来说十分不利。
雾一听闻并不惊讶,看样子是早就知道这件事。万春等人用责备的目光看他,他叹气,道:“我以为只有他们做出来的娃娃,才能被它附身。”
“做”出来的娃娃。
众人眼中闪过讶异。
雾一不欲回答,只道:“你们会看到的。”随后又看向闻玉至,“太监认出你了?”
“或许吧。”闻玉至道,“可能是我与谁长得相似。”
估摸着是当今皇帝,怎么说二人也有几分血缘关系,只是太监未免太过敏锐,且进宫前没发现,离殿后才发觉。
众人仔细端详闻玉至的脸,最后雾一得出了从下往上看有些相似。
谢春酌觉得他们脑子有病,这有什么好看的,要是真不想认出来换张脸就是了,闻玉至不换脸显然就是不在意这回事。
这也说明,他对自己复活这件事也不甚在意。
想到换脸,谢春酌终于没忍住在众人围着闻玉至的时候看向了叶叩芳。
如果叶叩芳不是换了脸,他在宗门内第一次见到对方,就会认出来他的原本身份。
四喜娃娃跟叶叩芳的关系究竟怎样?叶叩芳会不会跟骷髅妖也有联系?
他乡遇故知——
四喜娃娃的喊叫骤然从耳边响起,惊得他心中一跳,警惕地往四处看,但除却空荡荡的宫殿和人外,没有任何东西出现。
“卿卿?”
闻玉至的视线越过围着他的众人,准确地落在谢春酌身上。
刚刚不是闻玉至在看他。
也不是万春他们。
背后……他背后有人。
……背后是叶叩芳。
不……不……还有,还有一个——!
谢春酌猛然仰头,粗红的横梁交错,叠加的瓦密密麻麻,与横梁、柱子一齐,结出大大小小的凹陷凸起,在这其中
——他看见了一尊神龛。
……里面的东西正在跟他对视。
白的骨……黑的眼……
混沌的一切化开,离谢春酌最近的万春突然大喊:“那是什么!?”
谢春酌惊醒,扭头看见万春正仰头看着上头的横梁。
而下一秒,储良跃起将神龛用剑挑出来,神龛翻转落地,最后竟稳稳地立在了地面,正对着谢春酌。
恶意、好奇的打量,从神龛里面传出。
谢春酌与它面对面,垂眸,隐约看见了里面立着的东西……那是一架手掌大小的骷髅。
白得泛光的骷髅,空洞的眼直勾勾地“看着”他,在被闻玉至踹一脚神龛后,往前扑倒,又摇摇欲坠地往后重新立起。
可紧紧盯着他不放的目光依旧没有消失。
他侧头,恰见叶叩芳嘴角下沉,眸色冷漠地收回落在神龛上的视线,随后察觉他看过来时,又弯了弯唇,作出怜惜的模样,像是在安慰他。
四喜娃娃的笑声像是幻觉,没有再出现,唯独不知何处来的视线从四面八方,灼热地、粘稠地聚集在他身上。
“骷髅妖?”
闻玉至一脚从神龛背后踩去,直把它踩翻动弹不得,而后又收腿侧踢,将里面立着的骷髅掉出半身。
白骨骷髅徒劳无力地趴在地上,却仍然昂起脑袋,看向……谢春酌。
扑——
它消失在了闻玉至脚底,成为一堆粉末。
“不止一个。”谢春酌移开目光,强作镇定道。
此话一出,众人皆开始在这偏殿里面开始搜寻,没一会儿,数十个神龛都被翻了出来,加上埋藏在其中用红木盒子装起来的污秽粘稠的不明□□。
“这盒子是用……血来涂抹染色的。”万春嗅闻,皱紧眉头,“好像是……畜牲的血?”
“黑狗血?”储良也学着闻了一下,他以前下山时见过村民遇见了邪祟鬼怪,会寻了黑狗杀了放血驱赶,说是阳气重能赶阴鬼。
他见谢春酌看过来,主动递过去:“师兄,你要看看吗?”
红木盒子递到眼前,谢春酌闻到了浓烈的铁锈腥臭味,盒面潮湿、粘稠,内里仿佛还残留水渍,从缝隙里透出的异味扑面而来,谢春酌几乎是立即后退两步,离盒子远些。
闻玉至来到他身旁搂住他,手掌握在他胳膊处,轻声说:“是人血。”
谢春酌心中一惊,还未作出反应,雾一便在短暂的沉默后,开口道:“……或许是……人。”
“它们动了!”少秉大声喊。
谢春酌看向前方,便见神龛内巴掌大的白骨骷髅一个个从里面钻出来,浑身仿佛散发着莹白的光辉,如披月光。
它们一个个聚集在一起,浑身骨头散架掉落,开始重新组装。
嘎吱、嘎吱。
耳边有清脆的响声,谢春酌以为是闻玉至在故意戏弄他,不耐地用手肘推了一下对方的腹部,可那声音一直在响。
“你闹什么?”谢春酌压着怒火咬牙问。
没回复。
他终于察觉不对。
胸口不断跳动的心脏开始快速颤动,谢春酌垂下眼睫,余光中看见握着自己的手臂不知何时,成了白骨。
那是一只形状优美,毫无瑕疵,如瓷骨一般光滑洁白的骨手。
嘎吱、嘎吱。
……怎么不看我?
那只手抓稳了谢春酌的手臂,不满地收紧,冰冷的指骨透过薄薄的衫衣贴近皮肤。
谢春酌感受到了深入骨髓的冷意。
眼前聚集起来的小骷髅开始组装,脚、小腿、大腿、手指、胳膊、胸骨……
不能再这样下去了。
谢春酌沉了沉心,缓缓扭头,对上了一颗白到发光的骷颅。
从骨头形状与面部轮廓上看,对方生前无疑是一个美男子。
在与谢春酌对视时,骷髅头歪了歪头,脖颈处发出咯吱的响声……谢春酌总算知道一直嘎吱的声音是哪里来的了。
因为对方一直都在变换脑袋的角度看他。
“闻玉至?”谢春酌面不改色开口问,“你在做什么?”
“我……没做什么……”
骷髅空洞的嘴里发出声音:“……卿、卿。”
谢春酌都开始讨厌这个名字了,卿卿卿卿,一听到这两个字他就知道又有讨人厌的东西出现,缠上他了!
他绷紧脸,抿着唇,露出不甚高兴的模样,骷髅观察他的脸色,好似很好奇,另一只没搂着他的手抬起,微凉的指骨指尖触碰他往下瞥的嘴角。
戳了一下,很软、好像用点力气,饱满红润的唇就会被它戳坏。
亲起来是甜的。
……甜的?为什么是甜的?骷髅想不明白。
这骷髅怎么回事?
谢春酌本蓄力待发,打算看看骷髅还要做什么,可他等了会儿,对方也只就会傻愣愣地看着他,指头戳着他的唇,戳得他都有些疼了!
“你想做什么?”谢春酌问。
骷髅黑洞似的嘴说:“……甜……”
谢春酌听不懂,但他转念一想,本来在自己身边的人是闻玉至,骷髅刚刚还在喊他卿卿,而闻玉至会做什么呢?
不暇思索,谢春酌立刻抬手,搭在骷髅的肩膀上。
白骨坚硬光滑,手掌垂下抓住骨头缝隙,寒意顺着掌心往上萦绕,指尖甚至都染上了一层细细的冰霜。
谢春酌忍住战栗,眉间蹙着,微微歪头,长睫垂下又上抬,犹如蝶翼。
他眸中倒映着骷髅的脸,使得骷髅不由自主靠得更近,像照镜子般,想看得更清楚,可他靠近了,看的就不是自己,而是……
细腻温暖的皮肤、泛红勾人的眼尾、似含情意的眼眸……
好像有香气。
骷髅没有嗅觉,但它好像闻到了。
要贴着皮肉去闻,最好是深入地、紧贴的去闻。
汗液、泪水有不同的味道。
卿卿、卿卿。
“……卿卿……”
它说话变得顺畅了。
谢春酌慢声细语:“……过来……”
骷髅受迷惑般靠近……
谢春酌眯起眼睛,直到对方挺拔的鼻梁即将凑到自己鼻尖时……
电光火石间,他的双手立刻收紧,夹住骷髅的脑袋,用力猛然一甩。
咔哒一声,骷髅脖颈断裂,脑袋从上拧下甩开,飞到即将汇聚成功的小型骷髅架上,将其打散。
谢春酌拔出腰间软剑,旋身直指,剑如长蛇,卷住头颅,剑刃锋锐,在头颅被弹开时从中斩开,完美的头骨出现裂缝,两边掉落。
腰间伸来一只手,谢春酌大惊,松手将剑抛起换方向,再反手为握,直刺而下。
不见血,眼前虚无的一切却骤然散开。
“卿卿是要谋杀亲夫吗?”
戏谑的笑声自面前响起,谢春酌定睛一看,搂住他腰的人正是闻玉至。
谢春酌的软剑被闻玉至的两根手指夹住,剑刃嵌入内内,几乎碰到骨头,但闻玉至呼吸都没乱一下,待谢春酌反应过来现在一切都是真实的,收剑,他才自然而然地松手,又用术法疗伤。
“怎么回事?”谢春酌发现众人看他的目光都怪怪的。
“谢师兄,刚才你不知怎么回事,忽然就自言自语起来,还对大师兄和叶叩芳……”万春说着,又不说了。
谢春酌看向储良。
储良对上他的视线,脱口而出:“你搂着大师兄,假装要亲他,结果把他推给了叶叩芳!”
当时场景真是壮观,闻玉至和叶叩芳两人撞在一块儿,互相对视时脸色难看得要死。
他们也因此知道谢春酌可能遇到了什么事儿,陷入了幻觉中,但是他们什么也没来得及做,下一秒,谢春酌就恢复了。
谢春酌对此也心有疑惑。
……怎么这一路以来,针对他的幻境如此之多?
“谢师兄,这到底是怎么回事?”万春等人问。
谢春酌不言语,看了闻玉至和叶叩芳一眼,随后脚尖点地,飞身往梁上看,果不其然看见了一座半臂长的神龛。
里面的白骨已成粉末,只余留一座空神龛。
他将神龛拿下,在众人诧异的目光下把自己刚才的幻觉说了。
“看来真是骷髅妖。”
“没想到它竟然还神不知鬼不觉地能将谢师兄诱入幻境,法力不可小觑。”
“它针对谢师兄,是因为知道谢师兄不是真正的痣娘娘吗?”
同时,少齐少秉也将殿内搜罗了一遍,并没有红木盒子,但确实有神龛,跟谢春酌从梁上拿下来的一样,里面都只剩下一堆白色粉末。
此事无解,众人开始修整,心里估摸着,看太监临走前那样子,估计没多久他们就会被召见了,他们得制定好计划。
谢春酌坐在供台上,盘腿打坐,身旁闻玉至斜靠在他身边,闭目养神,手紧紧握着他的手腕,仿佛生怕他跑了。
不知为何,闻玉至进了皇宫后,情绪似乎不太对劲。
是为什么呢?
雾一在底下跟万春等人说话,在谈论结束时,犹豫片刻,还是说出口:“要找人负责保护好那些孩子……贵妃会用他们来做四喜娃娃的身体。”
“你不用担心,我们不会伤及无辜,等到这桩事了,我们会解决他们身上痣娘娘点下的‘痣’。”万春道。
“不。”雾一摇头,“我的意思是……他们是四喜娃娃的玩伴,而四喜娃娃的玩伴……要与娃娃一样。”
这句话说得颠三倒四,所有人却都听得明白,四喜娃娃可以拥有很多载体,那么什么载体对它来说最合适最喜欢?当然是……人了。
众人一阵缄默。
四喜娃娃的模样每个人都见过,身位祈福的玩具、纸片尚且吓人,更别提用活人制造而成,相当于把两个活生生的娃娃用颠倒的顺序连接在一起。
何其残忍?
叶叩芳静坐一旁,闻言倒是提出意见:“不如寻了东西,用法术将那些东西变成孩子,代替孩子去见四喜娃娃。”
这法子大家自然想过,但如果只有四喜娃娃或许还能蒙蔽一二,骷髅妖估计立刻就能看破法术。
“用它们呢?”叶叩芳指向了神龛里的粉末。
万春惊喜:“对!用粉末捏成圆球,再把它们变成孩子,指不定可以骗过骷髅妖!毕竟粉末也是骷髅妖分身化成的,一时半会它说不定还要以为这些孩子是它的孩子呢!”
说到最后自己都忍不住笑。
“没想到你竟然能想到这一点。”储良也挺惊讶,“你不如别回老家了,跟我们重新上山,或者去别的宗门继续修炼吧,你有天赋才能,以后必定会成为一方修士。”
雾一也邀请道:“我可以推荐你入我所在的宗门。”
叶叩芳却摇头:“我要回去。”
“为什么?”
叶叩芳不语,众人也没逼问,开始热火朝天地用神龛中的白色粉末揉搓成药丸大小,企图撒豆成兵,将它们变成小孩,来骗过四喜娃娃和骷髅妖。
雾一看了会儿,听到外面有动静,便跟众人说了声,离开了殿内。
而被万春几人排除在外的叶叩芳静静地靠在殿内的红柱边,跪坐着蒲团,俊秀的脸浮现出很浅很浅的笑。
他目视前方,在飘渺的香火烟雾中,与坐在供台上的“菩萨”对视。
即使对方身边盘踞着他厌恶的、恨不得以身相替的东西。
他也还是在心中回答:我要回去。
回到……我与我妻的故乡。
第26章
太监前来传唤时, 恰是酉时。
天昏暗下来,雾蒙蒙一片,云成絮状散开,压在宫殿瓦角与红墙之上, 仰头观望时, 总给人种伸手就能触碰到的错觉。
谢春酌听到细细低低的说话声, 隔着门窃窃私语, 挠人耳膜, 他睁开半阖起的眼, 看见殿内亮起烛光, 金铜烛台上立着红彤彤的长烛, 火光就在最顶端摇曳着散发光亮。
淡淡的烛火气息飘荡,燃烧的火焰在殿内跳动, 殿内的人分开两排站着, 一排是低着头的孩童,一排是站立着的少年人。
门嘎吱一声自外推开, 早先见到的两个太监踏过门槛走进,对他行了跪拜礼后从地上爬起来,对他说:“贵妃娘娘召见。”
谢春酌颔首,闻玉至就从他身旁起来, 自然而然地跳下供台背对着他,他也自然而然地靠过去被稳稳背起。
他又恢复了石像的模样。
太监恭敬地候着, 眼也不抬,只在往外带路时,目光匆匆瞥过闻玉至停顿几秒,又佯装自然地继续往前走。
另一个太监走在二人后头,背后跟着七个小太监躯干只到人大腿处高的孩子们, 而最后面则是低眉顺眼的万春、储良、少齐少秉四人,叶叩芳被他们托付给雾一带出去了。
雾一此时没在队列里,前头带走叶叩芳时说,会直接去贵妃那里等他们。
天暗了,来往宫女太监手中提着红灯笼,里面盈着一团火,红彤彤热腾腾的喜庆,但宫墙却高大冰冷,他们处在其中,如在阴阳两界交界处。
谢春酌俯身靠在闻玉至的背上,不动声色地往四处打量,随着队列的前行走动,他的视线落在了宫墙上断断续续出现的墨水字符上。
像是稚嫩孩童练笔时才会出现的涂鸦字画,杂乱无章,字个顶个的大,扭曲缺少笔画,可仔细看,又不像毛笔写的,因为每一个笔画粗细基本一致……就跟用手指写的一样。
……我、娘……痛……
土、口、立、口……一、一……
弟……不……女……
呜呼呼——
宫门呼啸着卷过一阵冷风,吹得灯笼乌拉拉作响,火点在内扑灭又燃起,宫人单薄的宫装裙摆掀起一角,太监捂进自己摇摇欲坠的宫帽,手持木柄灯笼,光源照亮了前进的队列。
谢春酌姣好的五官与石裂般的面颊映上一层暖光,而侧边又是灰暗幽蓝的日光,他与持灯宫人对视。
宫人两颊微凹,眼珠显得格外大,她麻木地看着谢春酌,眼珠颤动,最后垂下眼睫,她跟灯笼一样……像纸糊的,一吹就要灭了。
呜呜——
风声凄厉,谢春酌感觉背着自己的人的脚步停顿,他也因此停留。
他肩膀越过宫人,视线就落在了宫人背后的红墙上,上面有一道隐隐绰绰的影子,四方铺开,两边伸展,奇形怪状,看不出是什么东西,但上面写了字。
谢春酌没等看清,领路的太监就来到了他的身旁,指着红墙喜笑颜开:“原来娘娘您也知道皇子殿下喜欢在墙上习字啊?您看,这是不是越写越好了?什么惊世大儒都比不上殿下一笔呢。”
话语间还想要拉着谢春酌上前看。
闻玉至眼疾手快,背着谢春酌避开太监伸过来的手,不等对方反应,继续背着人往前走。
太监笑容一僵,倒也不闹,敷了厚重白色粉末的脸看不出喜怒,嘴角上扬抖了两下,落下几点灰白的粉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