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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1章 121 唇枪舌战&质疑

舒今越的语速很快, 发音也比较地道,跟会务组请的翻译一样……不,她比翻译还厉害, 翻译对很多医学类专业名词还不太熟,她却是能张口就来。

今越没错过身后的窃窃私语,心说:老河豚们听不懂?听不懂就对了!

她这么多年的外语不是白学的!甚至还跟布莱恩通过好几次电话,全英文沟通, 这电话费可不是白出的。

这位外国专家也跟当年的布莱恩一样,并未因为今越的专业而轻视她(主要是也不懂), 俩人旁若无人的聊了快五分钟, 今越才在众人的震惊、疑惑中坐回原位。

至于他们聊了什么,已经不重要了, 她的目的已经达到了——让在场的西医界人士知道, 她不是不懂临床医学, 甚至她的临床医学基础也不比在座的他们任何一个人差。

所以, 想用她不懂细胞不懂神经不懂药理学来打压她?趁早歇了这份心思吧。

当然,效果也是显著的, 因为今越发现, 等到这场课程结束的时候, 已经没人再指摘她的中医出身了, 甚至看她的眼神都友好了很多。

舒今越哭笑不得:“……”

十年寒窗无人问, 一腔英语出风头。

晚上, 徐端估摸着她吃完饭的时候回来,跟她在周边逛了一会儿就赶紧回酒店。因为明天就是舒今越的主场了,她光准备这场授课就准备了一个月,写的文字性大纲足足有两万多字,查阅的资料更是数不胜数, 这一个月来除了吃饭睡觉和看诊,她就在干这件事。

徐端很佩服她的韧劲,收到邀请函只是拿到入场券,能不能真正的走上舞台,能不能在舞台上大放异彩,才是最难的。

“你看吧,我明天要是表现不好,人家只会说,看吧,中医就是这样,上不了台面。”

“没有人会同情我的失败,他们只会觉得中医就是不行,就是落伍,就是封建迷信,就是乱棍打狗。”

“所以,我不能失败,这个机会我一定要把握住。”

徐端握住她的手,轻轻捏了捏,一切尽在不言中。他能做的,就是在旁边给她递水,捏肩,晚上睡觉别折腾她,让她保证一个充足的睡眠,打一场硬仗。

第二天一早,今越果然精神焕发,起来之后先洗漱,化妆,换衣服,今天的场合很重要,她当然要保持一个良好的形象,不能让外人觉得,搞中医的都是一些不修边幅头发胡子花白的老头老太,也能是她这样风华正茂的年轻女性!

等她收拾好,徐端的早餐也买回来了,俩人吃饱,直奔会场。

除了第一天需要邀请函核对姓名单位才能入场外,从今天开始就不核对了,徐端跟着今越畅通无阻的走入会场,找了个靠后的空位坐下,今越紧了紧手巴掌,掌心居然出了一层薄汗。

她尝试着深呼吸,深呼吸,把自己的心跳平稳下来,石学海开始上台,轻轻的拍了两下话筒,“喂喂”两声。跟其他专家上台之前的介绍都是姓名、职称、头衔、研究方向和成就这样的顺序不一样,他顿了顿,先抛出一个引人注目的话题——

“接下来我要介绍的今天这位授课专家,相信大家可能会有一点小小的疑问,她为什么会在这里。”

台下鸦雀无声。

“这位专家名叫舒今越,首先,她是学中医的,执业资格和专业也是中医方向,而且她今年才刚三十岁……那么,她为什么会来这里,给全国这么多专家授课?”

原本昨天不知道舒今越这个“异类”的人,现在一听,顿时也不高兴了,他们辛辛苦苦熬了几十年都没资格上台授课,怎么一个中医,跨度这么大,居然就能上去?

徐端如石学海一样,将众人的反应看在眼里,为今越捏了把汗。

可以想见,这些带着情绪和意见的专家,会怎么质疑、甚至为难舒今越。今天的授课,她要是能成则成,成不了的话,不仅她本人沦为同行之间的笑料,中医药好不容易得来的表现机会也没了。

偏偏这种事情,徐端又帮不了她,只能由着她一个人迎接风雨。

徐端第一次觉得,自己挺没用的。

但他不是自怨自艾的性格,他略作思索,连忙走出会场,找了个电话机,拨通一个号码。

会场内,经过石学海一番别出心裁的介绍,舒今越已经被架到了火堆之上,所有人都仰着头看着她,要看看她到底能讲出什么干货来。

今越鞠了一躬,开始上台,没再重复做自我介绍,也没坐到事先准备好的讲桌之后,而是站到了讲桌前,所有人都看得见她的地方。

“很荣幸来到这里,跟各位同行分享我关于中西医结合治疗血液病的一些经验,在座的各位都是我的老师,如果有讲的不对的地方,请各位不吝赐教。”

她的音量不高不低,语气不卑不亢,面上始终带着淡淡的微笑,所有人哪怕心里带着气愤和不甘,也会不由自主的被她吸引。

而更让他们意外的是,舒今越一点也不掉书袋,她很少引经据典,尤其是那些晦涩难懂的中医经典条文,她几乎一句也没引用,而是用国际惯例通用的语言和词汇,把她这十年来治疗血液病的经验做一个分享。

昨天质疑她的人都疑惑了:“嘿,她还是真的分享啊,不像某些专家,云里雾里大夸特夸就是不说自己怎么治疗的,不说具体的治法,那跟做广告的有啥区别?”

身边人点头,大家在这个行业待的久了,都知道谁是真的在分享干货,谁是在沽名钓誉。这年代,大部分专家是真的毫不吝啬诚心分享的,但也不排除有些特例。

“她也没讲什么阴阳五行八卦啊,我还以为……”

“以为啥?老刘你以为啥?”

老刘吹着胡子,“都不讲阴阳不讲五行,这算哪门子的中医。”

嘿,这老头还挺能找到杠点。

舒今越自然也注意到台下的骚动了,但她不在乎,她的心思全在自己准备了一个月的讲稿上。只见她先是按照国际惯例通用的血液病分类法,将自己在临床上遇到的血液病分为红细胞疾病、粒细胞疾病、造血干细胞疾病以及出血性血栓性疾病等几大类,然后在这些疾病里,她又会重点讲述自己遇到的疑难杂症,比如当年在防疫站遇到的第一个病人孙铁牛,他一开始的症状是脾功能亢进和贫血,虽然表面看不是血液病,但无论区医院还是防疫站都把他当成血吸虫病和血液病来治疗。

而她深挖发病原因和最初症状,就是她的个人特色、中医特色的体现。

大家不由自主就跟着她的讲述,沉迷进去,甚至开始跟着动脑筋,这个病人到底是什么情况。

能引起这些症状的疾病很多,大家在心里过了一遍,结果却被她一项一项的排除掉,大家的心顿时被吊得高高的——到底是什么病!

眼看着众人都被吊起胃口,舒今越又轻描淡写的说出自己的诊断以及用药思路,众人忽然有种豁然开朗的感觉——原来这样,其实一点也不难。

甚至在舒今越的讲述里,这很简单。

“但果真很简单吗?到底是病情简单,还是中医治起来简单?”石学海低声问身边的人,大家一时不知道该怎么回答。

当然,主要是不愿意承认,这种西医没办法的、只能让拉回去等死的“怪病”,中医三两下就给治好了,他们不愿承认自己技不如人。

这时,在众人都陷入纠结中时,今越忽然又强调了一遍:“各位老师如果有疑问,可以去相关医院和单位查阅原始资料,我所讲述的所有病例,都是有证可查的。”

都是经得起推敲的,不是杜撰。

这句话,众人再次沉默,他们当然相信这句话的含金量,毕竟一个省会城市的区县级医院和防疫站,没必要为一个当年还名不见经传的小年轻作假,就是再有城府的人也不至于提前十年就布局撒谎,为今天这场授课做铺垫。

可案例越真实,他们心里就越不是滋味。

舒今越可不管他们死活,她继续讲述自己治疗再生障碍性贫血、蚕豆病、紫癜、凝血障碍……等等的例子,实在是太多了啊,山口幸子的难治型贫血、王晓红的产后出血不止都可以归属于此。

今越隐去病人身份信息,几乎能一字不落背诵出她们的诊治经过以及效果,不仅每一次的就诊记录、病历资料真实可查,就连患者本人也还好端端的活着,要问都能问到。

而毫无疑问,这些病在血液病专科里都算是很难治的病了,在座的几十年行医生涯里肯定也遇到过解决不了的情况,甚至有的情况和舒今越遇到的还高度相似,可那些人有的已经……

就是再傲慢的人,面对生命,该有的敬畏与惋惜一分不少。

舒今越拿准的就是这个心态,她说道:“现在只有咱们行业内人士在场,大家扪心自问,这些患者的逝去,大家不遗憾吗?大家心安理得的觉得已经试过所有办法了吗?为什么不给中医一个机会,也给病人一个机会?”

众人再次沉默。

倒是有的人依然不服气,“可是你说的只是个例,更多的人因为吃了中药,对肝脏肾脏造成不可逆的损伤,死得更快,例如含有马兜铃酸的木通、防己,舒医生可别说这两个不是中药。”

所有人看向今越,想看她会不会否认。

今越没说话,而是看向发难的人,“这位老师,确定你说的是木通和防己?”

“当然确定,我在国外的文献中已经看见过,这两个中药中含有马兜铃酸,具有肾毒性,会导致肾衰竭和泌尿系统癌症,当然,你们中医不与国际接轨,不知道这些先进的药理学研究很正常。”

其他人脸上露出一种佩服的神色,这年头能阅读到国外先进资料还是很有本事的,不仅得有这个资源,还要能读懂。

舒今越心里也说,这家伙倒是有两把刷子,目前马兜铃酸的毒性还未受到重视,一直到2003年后才开始被医学界重视,他现在就能说出肾毒性和致癌性,确实很先进。

但——

今越笑了,“首先,我需要纠正一下老师的说法,木通和防己是不含有马兜铃酸的,因为这涉及到中药材的种属问题,真正含有马兜铃酸的应该是关木通和广防己。”

“哼,那又有什么区别?不都是同一个药不同的产地吗?”

舒今越又笑了,“请注意,关木通是关木通,木通是木通,它们甚至都不是同一种植物,广防己和防己亦然……当然,如果要细论起来,我至少需要半个小时跟大家讨论,因时间有限就不一一赘述了,感兴趣的可以上图书馆找本药用植物学的书籍看看。”

她偏偏就不解释!

强者不需要解释!

这话把那专家呛得脸红脖子粗,她居然都懒得解释,就让他自己去看书,这跟直接骂他“没事多看点书”有什么区别?

但他的脸红脖子粗只持续了三秒钟,因为今越很快冷笑一声,“您对中药的误解,让我也产生了一种误解,难道西药就不伤肝肾,就没有副作用了吗?”

众人哪敢说“是”啊,现在的药物毒理学研究还很落后,后世很多耳熟能详的毒副作用大家都不知道,但不代表他们没感觉。尤其是血液病科的很多用药,用着用着,病人转氨酶莫名其妙升高了,停药之后又降低,再用又升高,这说明啥?

总不能是空气有毒吧!

“据我所知,西药异烟肼、红霉素、对乙酰氨基酚等数十种药物也有肝毒性;庆大霉素、氯霉素等多种抗生素也具有肾毒性;多种抗癫痫药物也会引起肾功能障碍;利巴韦林、华法林甚至会导致胎儿畸形……怎么就只许州官放火,不许百姓点灯了呢?”

那专家的脸已经绿了。

他本来是想靠着自己肚子里的先进药理学知识,狠狠地打这个年轻人的脸,顺带踩着她上位的,结果现在?怎么说着说着西药的副作用还更多了?

她要是胡说八道也就罢了,他能据理力争,能反败为胜,最后站在道德制高点审判她……可她偏偏没有,她说的全都是事实!

铁证如山,无言以对,这些都是目前已经引起重视,得到共识的副作用药物。

今越甚至没放过他,继续道:“而且,据我所知,我们中医在临床上使用更多的是无毒木通和防己,而不是有毒的关木通和广防己,后两者的使用频率非常之低,基本可以忽略不计,老师们如果对此有疑虑可以随机抽取中医处方统计,后两者是非常小众的药物。”

她顿了顿,“但刚才我罗列出来的这些西药,在临床上可是被大量、普遍使用的,从概率上来说,使用的人越多,次数越频,被副作用损伤的‘受害者’也更多,对吗?”

中医犯一点点“错”就被揪住穷追猛打,西医错误都够写几本生死簿了,却无人在意。

所谓的“中草药伤肝肾”,这个概念不知道是谁炒作出来的。

反正,如果按照“谁受益多谁就是始作俑者”来推论的话,有眼睛的都知道。

众人无言以对。是啊,凡是在临床上干过的,谁没开过这些药?基本每一天都在开!

眼前这个“中医”居然对临床医学的理论了如指掌,还知道当代最先进的药理学研究进展,而且……直到此时大家才发现,她的手里,甚至没拿着稿子,没拿着任何一张纸!她这么长时间的授课,居然是完全脱稿!

众人再次沉默,不过这一次是心服口服,无法反驳了。

如果非要挑点错处出来,那就是——

“这个年轻小姑娘也太咄咄逼人了,哪有这么扫前辈面子的?”

这话,连石学海这个西医专家听了都觉得脸红,“怎么,讲道理讲不过就开始拿人家是女孩子,人家年纪轻说事了?”

“你这不是倚老卖老吗?”

那人被臊得面红耳赤,受不了,实在是太丢脸了啊,他面对的要是一堆年轻人也就罢了,大家都不敢反驳,可在座的都跟他一样,甚至很多年纪比他还大,人家都没出声呢,他哪里来的立场倚老卖老?

舒今越憋着笑,石学海还挺有意思。

她以为,自己今天故意弄出风头,破坏了他的安排,他怕是会生气,结果他还帮着自己说话。

哦不,这种时候,不需要帮着她,只需要站在公正的第三方的立场上,就已经是在“帮”她,“帮”中医了。

不过,石学海也具有一定的临场应变能力,他很快自然的接过话头,“言归正传,舒医生的‘杀手锏’还没出来呢,让我们用最热烈的掌声,有请舒医生接着分享她的经验,好吗?”

场内顿时响起了热烈的掌声。

舒今越这才收起身上的锋芒,你敬我一尺,我敬你一丈,刚才咄咄逼人也是被那些人逼的。

“除了以上疾病,我运用中医药治疗慢性粒细胞性白血病上也有一点小小的经验想跟大家分享……”巴拉巴拉,她又说起了徐文丽的病例。

场内非常安静,只有她一个人的声音,即使不用话筒,坐后面的学员也能听见。

其实,青黄散治疗白血病的事,这几年石学海他们研究得非常多,在行业内已经是大家都知道的“秘密”,甚至这个项目还得到了很多部门的支持,搞血液病的多少都知道一些,但大家没想到的是,最先使用这个方法的,居然是舒今越,是眼前这个年轻的女中医。

知道它那高到离谱的有效率是一回事,但看见真正的“发明者”又是另一回事。

有人感慨道:“我们科去年有一个病人听说海城在做这个研究,自愿去了海城当志愿者,上个月我还在老家的公园里遇见他,状态还不错。”

“那你看见他复查结果没?”

“看见了,挺好的。”

其他人也有自己的病人去当受试者的,闻言附和道:“这个我可以作证,我有个病人也是吃了这个控制住的。”

这就是石学海为首的这群专家能给中医药提供的平台,要是舒今越单凭自己的能力,想要推广青黄散,估计不用三天就有人举报她谋财害命,卫生局和公安就要来找她谈话了。

她交到这样一位亦师亦友的忘年之交,是一件很幸运的事。

正想着,就在大家讨论得正热烈的时候,忽然从角落里传来一道悠悠的声音:“恕我王某人直言,舒医生目前提起的都是以前的事了,十年前的一个特例,我是不是可以理解为,你只是机缘巧合找到一个方子,又正好瞎猫碰到死耗子,治好了几个病人?”

舒今越这才发现,倒数第三排靠墙的角落里还坐着一个老头。

这老头从头到尾没怎么说过话,也不像其他人那么群情激动,所以今越都没注意到他。

石学海对今越轻声说:“这是山河省的老王,他以前也治好过一例慢粒。”

“不过具体算不算治好,目前还无法界定,因为他治疗的那个病人,确实症状有明显改善,血象也恢复正常,外面的人都在传他能治白血病,但……这病人在确诊后的第二年,即将满第三年的前一个月,出车祸没了。”

病人的死因是车祸,毋庸置疑,但这到底算不算他治好,就很难说了。

“后来他们医院几个造反派,就用这件事给他戴了顶帽子。”毕竟,病人存活的那两年里,他到处宣扬自己的医术,则得罪了不少人,树大招风啊。

“被下放了三年多吧,回来后他的性格就变得极其古怪,不太合群……”

石学海机关枪似的还没说完,老王又继续阴阳怪气道:“况且,这些都是舒医生自己说的,咱们也没亲眼看见你治病的过程,谁知道你所谓的青黄散里,是不是加了什么西药成分?就像那些号称补肾壮阳的中药材里偷偷加西地那非一样,只是打着中药的幌子,其实起作用的还是西药。”

众人一听,还真是,现在中药造假就是这么“朴素”,所以也不能排除这种可能性。

舒今越本来以为,今天的震撼就到此结束了,风头已经出够了,谁知道还有人不服,就是要挑刺。

挑刺不可怕,这种有理有据能动摇人心的挑刺才是最可怕的。

舒今越自然不能任由他作乱,把自己准备了这么久的事搅黄,“这位老师,如果这些真实存在的可供考证的资料您都觉得不可信,那么请你告诉大家,我要怎么做,你才能相信,中医在治疗血液病方面确有疗效?”

那人没想到她这么快接招,倒是有点愣了,“自然是要眼见为实。”

今越不说话,看对方要怎么眼见为实。

“既然如此,我建议,咱们大家都在场,咱们就来比试比试吧,随便抽一个血液病病人来,咱们比比到底是西医有用还是中医有用,你敢吗?”

舒今越淡淡的笑笑,她有什么不敢的,既然要打擂台,那就当场打吧!

“这……”石学海有点犹豫,他不是怕今越搞砸掉,也不是想护着自己这边,作为一名多年临床医生,他的第一反应,必须是任何时候都要做出最有利于患者本人的决定。

“同一个病人身上,也不好同时或者短时间内先后实验两种治法,恐怕会对病人产生疾病本身之外的损害,要不咱们就从全国目前在院的所有血液病病人中,抽一个目前西医无明显疗效的难治病例,来进行中医药治疗,怎么样?”

“有道理,确实是这样,这样病人也不会有什么损失。”

甚至有人出主意:“为了保证公平公正,咱们在场的人,都把本科室目前最棘手的长时间治疗依然无效的病例挑一个出来,写在纸条上,再去外面随便找个人来抽,抽中之后征求病人本人意见,他们愿意的话,咱们明天就能当场比试。”至于病人来回的车旅食宿费用,则由大家共同承担。

舒今越没意见,她甚至有点跃跃欲试。

但——

“稍等一下,我自然是愿意跟各位进行这个比试的,但咱们是不是应该给点彩头,不然这么大动干戈,让病人舟车劳顿的,有什么意思?”

“这倒是,凡是愿意来的患者,除了患者及其家属的车旅食宿费用全包之外,还额外给予300元的现金补贴,怎么样?”

既然都是看热闹不嫌事大,那就都出点力吧。在场这么多人,三百块钱众筹一下,也就是拔根汗毛的事。

今越笑着看向质疑她的人:“这位老师,既然要打赌,那咱们就先说好,如果我输了,我舒今越以后都不会再从事中医行业,自觉退出医疗界,如果你输的话……”

大家看向那老头,心说这老王头可真是“幸运”啊,他要是输了,他退出医疗界,可他本来就快退休了,这个“惩罚”可不就正中他下怀?

便宜他了!

太狡猾了!

老王头这人倔是真的倔,看见大家“你不厚道”的眼神,一股气就直接冲上来:“我要是输了,我不仅退出医疗界,我在血液病防治协会的席位让给你,我负责病人和家属的全部费用,我还能在至少三家省级以上报纸刊登道歉声明,承认我对中医的傲慢,我的无知,怎么样,你敢吗?”

第122章 122 抽签&淋巴结肿大&既往史

老王头冷哼一声, 来势汹汹,胸有成竹:“舒医生要是赢了,我甚至能当场认你当师傅。”

“对不起, 我不收徒。”舒今越冷冷拒绝,他不会以为让他来当她徒弟是一种极大的耻辱吧?她现在在书城,想来跟着她学医的人没一百也有八十,就是怎么排也排不到他这糟老头。

刚刚石学海给她八卦的, 老王头听起来好像也是个可怜人,但……那又关她什么事?她接到邀请函, 推掉那么要紧的工作, 百忙之中好好的精心的准备了一份讲稿准备大显身手,她也没错吧?凭啥要被他们这些上了车就要把车门焊死的糟老头阴阳怪气!

他们不幸, 又不是她造成的!

但舒今越知道, 刚才的唇枪舌战已经够了, 相较于打嘴仗, 她更喜欢真刀真枪的来一场。要考验一个医生或者一种医疗方式是否有效,直接上手就对了, 这是非常直接, 非常简单的校验方式。

于是, 看热闹不嫌事大的众人你一言我一语的提出意见和建议, 不断完善这次“比拼”的机制, 石学海让人一一记录下来, 然后开始让大家挑选病人。

这就完全杜绝了舒今越“提前准备”的可能,她手伸再长,能伸到每个省市地区都有自己的“触角”吗?伸再长也不可能让这么多病人全都愿意为她作假.证。

甚至,舒今越都不在意他们提供的疑难病例是什么样的,以她现在的医术, 除非是绝症,不然在她手里总能有点办法,不说每一个判了“死刑”的都能扭转乾坤,但至少也能延长点生存期,能提高一点生存质量。

所以,她一点也不怕。

她甚至还和人群后如临大敌的徐端对视一眼,告诉他自己不紧张,他不用担心。

徐端有点好笑,他好像多此一举了。

没多久,舒今越忽然看见从后门进来一个人——佐藤。

自从那年和佐藤静香签订合同后,他们没再见过面,虽然都在龙国,但各自忙工作,有事都是电话联系,倒是莫书逸每年固定会去看望他几次,给他带点吃的喝的。

今越冲他微微颔首。

佐藤笑笑,遥指徐端的方向,耸肩。

他也很无奈啊,刚他正在开会,忽然接到徐端打到实验室的电话,请他过来帮个忙,徐端还从没求过他,今天也是情况特殊,拜托他到场之后,如果今越被人为难,请他说几句公道话。

佐藤目前在龙国的身份比较特殊,又是西医界的泰山人物,他出面替今越证明或者说几句好话,大家看在他的面子上,也不会太过分。

而徐端不知道的是,佐藤今天的会议非常重要,参会的有好几位副部长,是关于他正在研发的心脏起搏器的项目,要是能顺利立项的话,意义非常重大。而徐端,也不问他忙不忙,能不能走得开,只求他帮忙。

结果到这儿一看,也没有怎么为难嘛,反倒是舒今越一顿输出,指控这些老河豚只许州官放火,不许百姓点灯,把他们怼得无言以对。

其实,他来不来,关系不大。

反倒是想起被自己撂下的项目,佐藤有点牙疼……啧,这次的大人情,他必须从徐端身上啃下一块肉才行。

徐端压根不在意别人的看法,他只在意自己妻子的处境,他担心万一今越今天被围攻光明顶,被打击到一蹶不振怎么办?出不出名不重要,他只想她能过得开心顺遂。

终其一生,奔走在她自己的热爱里。

舒今越看见本不该出现在这里的佐藤,也有一瞬间的诧异,不过看他直奔徐端过去,还以为是找徐端有什么事,倒也没多想。

很快,凡是愿意参与的都写了纸条,工作人员一共收到66个纸条,几乎涵盖了整个龙国目前国内叫得出名字的省市级医院。这些纸条打乱之后,邀请一名与此次对赌双方都没关系的第三方人员进行随机抽签,保险起见抽了三张。

第一张是一个慢性粒细胞白血病的患者,冀北省医院推荐的名额,据说是在他们医院确诊一个多月,目前用上了靶向药,不仅没控制住,白细胞升得还更高了。

“要是一般农村家庭可能接受不了这份昂贵的医疗费用,但这个病人情况特殊,是退休老干部,儿女有在外面做生意的,条件不错。”冀北省医院的专家简单介绍了病人情况,然后当着众人的面打电话过去,询问是否愿意尝试中医治疗。

那边家属和患者本人听说之后,都快把头摇成拨浪鼓了,明确表示他们不愿意接受中医治疗,顺带说了一些对中医药的负面看法。

越说,在场某些人的嘴角已经忍不住咧开了,看着今越的眼神有点同情,又有点庆幸。

“这年轻人天赋还行,怎么想不通年纪轻轻的学中医?”

今越无所谓,只当蛐蛐放屁,其实她在基层这么多年下来,发现这家人的态度才是目前受过西式文化教育的人的“常态”。

“哎哟喂,这可不好比啊,都没人愿意接受中医治疗,这可如何是好呀?”一副看好戏的样子。

可惜舒今越一点也不慌,这在她的预期内,“请老师接着打吧。”

“第二张,这是一个再生障碍性贫血的患者,粤东省医院血液科住院病人。”石学海念叨着,当众给医院打电话,转到相应科室后,家属来接了电话,一开始还有点心动,觉得就当多一个转机,但后来一听要来京市治疗,家属又担心舟车劳顿不利于患者病情,经过全家商量之后还是拒绝了。

粤东省到京市,一南一北,无论哪种交通工具,对于重症患者来说都是一种折腾。

他们不愿意来,也是人之常情,舒今越脸上都没什么表情。

一开始找茬那几个人,脸上的笑已经藏不住了,“我说舒医生,你的运气不会这么差吧,还没开始就结束了?”

“我看咱们也别比了,给年轻人留点面子,什么退出医疗界的话,咱们就当没听见,这对赌也没必要了。”有人貌似在为今越着想。

“不行,既然开了头,那就要继续。”舒今越脸上神情依然很稳,她看向石学海,“石老师,电话还能继续打吗?”

“可以可以,这就打……哦幸好,第三个是京市医院推选出来的。”

这说明病人就在京市,倒是省掉路途上的舟车劳顿了。

而更“幸运”的是,这个病人是不明原因的淋巴结肿大,在院九天了,没有任何缓解,但生命体征平稳,情绪稳定,也不是立马就是生命危险。

这样的病人,舒今越更愿意接手,因为即使治不对也不会对他造成疾病以外的损伤。

她心里刚松口气,忽然看见石学海旁边一位专家脸色有点郁闷,昨天介绍过,他好像就是京市医院血液科的主任。

他为什么会是这个表情?

石学海自然也注意到这个情况,于是暂时没打电话,“李主任,我看纸条上写着是你们科的病人,这是有什么隐情吗?”

李主任叹口气,“要不咱们还是换一个吧。”

“不用换吧,咱们照顾年轻人,给她挑一个病情简单点的,有利于她发挥啊。”有人阴阳怪气的说。

谁知李主任闻言却更是眉头紧皱,唉声叹气的,“都怪我要凑这个热闹,心里想着这个病人,手就不知不觉把他给写上来了,咱们不作数,重新抽一个吧。”

他越是吞吞吐吐,大家的好奇心越是被吊得高高的,“以李主任的资历和经验,一个淋巴结肿大不至于让你这么揪心吧?”

“就是,淋巴结肿大无非就是感染、肿瘤、反应性增生和代谢异常几类原因,排除起来也不难吧。”

现在全国很多医院才逐渐开始精细分科,前面的几十年,淋巴结肿大这类疾病都是统一归属为内科疾病,涉及到需要做手术的则是外科,大家专门干血液病也是近几年的事,所以说起这种情况一点也不陌生。

谁知李主任却依然是愁眉不展,“这事说来有点复杂,我到目前还没搞清楚他到底是什么原因引起的肿大,目前最大的怀疑是白血病,所以就只能暂时转到我们科来。”

“那正好,这种诊断不明的疾病,也更有挑战,不是吗?”

大家的视线齐刷刷看向舒今越。

“好,咱们直接去病房看看吧。”

***

半小时后,看着病房内忽然呼啦啦涌入的白大褂们,病人老金傻眼了,连忙看向身边陪他来看病的外甥:“这是……”

外甥也是一脸懵,甚至紧张得都出汗了,手脚都不知道往哪儿放,这是他长这么大第一次同时看见这么多白大褂,而且看头发保存量,每一个都跟李主任差不多的级别。

李主任上去解释一道,但并未说什么打赌的事,未免让人觉得不够专业,太过儿戏。

他是真心实意的抱歉:“对不住啊老金,我跟你实话说吧,你的情况我们科暂时解决不了,正好赶上开会,来自全国各地的血液病专家齐聚一堂,就请他们来帮你看看。”

听前半段,老金的脸都灰了,但后半段又让他重新焕发了希望,他高兴得语无伦次,拉着侄子的手:“好,这可真是太好了!”

环视一周,乌泱泱的全是白大褂,他又有点紧张起来,小声问李主任:“这……么多专家,不……不贵吧?我们家可……可能出不起这么多医药费。”

众人忍俊不禁,大家都默契的没有再提给三百块钱的话,毕竟那是针对从外地赶来的患者,他就是本地人,自然也用不上了,心说到时候买点东西来看看他,顺带他住院期间的伙食费由科室里免费提供,保证每一顿都是最好的病号餐。

听说不花钱,老金松了口气,“你们看吧看吧,我做过的检查都在李主任那里,你们随便看,有啥都来问我。”

老金是京市周边房山的农民,是个乐天派,“这也是我最近十年第一次上京市市区来,正好多住几天,出去看看,到处都大变样了……对了,专家们,我能出去吧?”

大家都没说话,看向第一责任人李主任。

李主任却罕见的板脸:“这可不行,前几天转过来的时候,我还看见你血压高呢,暂时先不能出去,万一在外面发生什么,不安全。”

外甥也在旁边说:“老舅可不能离开医院,最好是在床上好好躺着,你想吃啥跟我说,我给你带过来。”

“拿给你带两个你妈腌的咸鸭蛋吧,再来……”

李主任听见“咸鸭蛋”三个字简直心惊肉跳,正要出口阻拦,金外甥已经教育起来:“老舅,都说了高血压不能吃咸的,你怎么还是不听话。”

老金这才一拍后脑勺,“是我搞忘了,这个什么高血压,也不知道怎么得的,本来也没啥毛病,就因为这里长了几个疙瘩。”

他躺下,掀开自己的病号服,露出两侧腹股沟,只见那里本来应该平坦的地方长了几个鹌鹑蛋大小的“疙瘩”。表面看皮色正常,不红不紫也不青。

有人戴上手套上去摸索一番,往外报触诊结果:“双侧腹股沟淋巴结肿大,左三右二,总计五个,直径约两公分,形态规则,表面光滑,边界清晰,无粘连融合……”

李主任拿出老金的检查报告,“做过超声和X线检查,就是单纯的淋巴结肿大,无渗液、无红肿热痛。”

有人接嘴道:“淋巴结肿大最常见的原因就是感染,现在已经排除感染了吗?”

“目前是排除了,常见的细菌、病毒和寄生虫感染都排除了。”

“也排除了结节病、脂质沉积病等代谢异常。”李主任把手里的资料递给大家伙传阅。

“红斑狼疮、坏死性增生性淋巴结病呢?”

“也排除了。”

这下,众人沉默,很明显,就只剩肿瘤这个“选项”了。

“但奇怪的是,他的肿瘤指标也不高,对几个容易淋巴结转移的癌症也进行了排查,都没有。”

众人迅速对照着李主任的话,查阅资料,最后终于长长的舒口气,心说难怪啊。

难怪一个小小的淋巴结肿大,居然转了好几个科室一无所获,最后给“推”到血液科来。

“难怪要转来血液科,其他科的疾病都给排除了,只能怀疑是白血病了。”

老金来之前已经被其他科的医生打过预防针,所以现在听说怀疑是白血病,他也不惊讶,“可前天刚来李主任就帮我做了个啥穿刺,结果也正常,对吗?”

李主任点头。

众人惊诧,“全系细胞都正常?”

李主任苦着脸点头。

“连白血病也排除了,那这到底是什么情况?”终于,有人问出了大家的疑惑。

有人看向全程没说话,一直在认真查看病历资料的舒今越:“舒医生,你怎么看?”

今越没回答这种不怀好意的想等着她出丑的提问,而是看向老金:“金大叔能不能跟我详细说一下,当时发病的经过?”

“一个星期前,那天天气挺热,我洗澡的时候,忽然发现左边长了两个疙瘩,都快有鹌鹑蛋那么大了……”

舒今越立马问:“当时有没有疼痛或者麻木的感觉,或者走路有没有酸胀感、无力感?”

老金仔细回想片刻,“都没有,就因为一直没啥感觉,疙瘩长那么大了,我才发觉。”

今越点点头,示意他继续说。

老金似乎是紧张,需要抓住外甥的手,才能继续说下去。

外甥拍拍他肩膀,“老舅别担心,慢慢说,这么多专家在,一定会有办法的。”

“后来,我第二天就去咱们乡卫生院看了,他们说我是淋巴结发炎了,给我打了三天的消炎针,但还是没效果,就说怕是肿瘤,他们看不了,让我上市区大医院来看,正好我有个远房堂妹在京市医院当清洁工,我就问着来了,她也不懂,先带我去骨科看了两天,骨科做了很多检查都没查出来,让我去肿瘤科,我不信自己会得肿瘤,还跟他们吵了几句……你们说说,哪有这么看病的,我就是身上长几个疙瘩,他就说我得了癌症,这不是庸医是啥?”

“行了老舅,少说两句,讲重点。”

老金这才刹住对前一个科室的不满,有点不大情愿的接着说:“最后他们怀疑我是白血病,就把我转到李主任这儿来。”

他还算没走弯路,一来就选了京市最好的医院,没再去其它医院耽搁病情。

可饶是如此,全国的专家都在,那也拿他的结节没办法。

“要不,直接做手术,取点切片下来化验,看看病理,到底是什么性质的?”有人提议道。

其他人点头,这确实是目前最妥帖的做法。

倒是舒今越没有说话,她在认真观察老金:他肤色偏黑,双目发红,嘴唇干焦,不知道是情绪有点激动还是紧张,脸色居然也有点偏红。

毕竟,谁面对这么多一个屋子都站不下,把走廊给站满了的主任级别的专家,心里都会紧张,甚至怀疑自己是不是真的生了什么不治之症,不然怎么会惊动这么多人。

但舒今越却觉得,事情可能没这么简单,“我给你把个脉,你先坐好。”

老金笑呵呵的,“哎哟,你们这里还有中医大夫啊?那敢情好,我以前也喜欢看中医,有个伤风感冒啥的都喜欢吃中药。”

他乖乖在床上坐好,将手搭在桌子上,今越的三根手指搭上去,忽然眉头一皱。

不对劲!

这老金的脉象也太弦了!今越不是没把过弦脉,可像他这么弦的,却是有史以来第一个——他的脉,就像摸在一根绷得特别特别紧的琴弦上!

再看他的面色,舒今越脑海中忽然闪过三个字——高血压!

一来李主任就说了老金血压高,但具体高到多少,并没有人询问,舒今越刚才看资料的时候看了一眼,是140/90毫米汞柱,刚好达到世卫组织确定的高血压标准。

因为平时见多了一百五六七八甚至一百九的高血压,前不久还遇到王马特的难治性重度高血压,今越看见老金这个数值的时候,也并没有特别大的反应,甚至可以说波澜不惊。她相信,其他人应该也看到了,所以才会这么淡定。

但此时此刻,结合脉象,她忽然有个猜测,正想问他头晕不晕。

忽然,原本坐着的老金身子晃了晃,眨眨眼,直接一下子仰倒在床上,一动不动。

众人大惊:“这是怎么了?”

但众人的专业素养还在,很快有人去拿吸氧设备,有的去拿急救药,还有的凑上来,想要观察老金的情况。

“稍等,不着急,他应该是眩晕犯了,也就是咱们临床医学上说的高血压。”舒今越冷静地说着,“大家先散开,把窗子打开,通风。”

这么多人挤在小小的病房里,今越鼻腔里闻到的都是头油混着口臭以及各种中老年男人身上独有的气味,她一个健康的年轻人都有点受不了,更何况还是一个病人。

大家有序散开,有护士拿了血压计过来,一测,血压果真高到了160/100。

当然,也没吸氧,老金就自己睁开眼睛,醒过来了。

“你们别担心,我刚才不是晕倒,是头昏眼花,感觉房顶都在转,转得站不稳坐不住,感觉再不闭眼,人就要摔下去了,吓得连忙闭上眼睛躺下去。”

敢情不是真晕,是他自己闭眼躺下啊。

他冲今越虚弱的笑笑,“这位小大夫说的我都听见了,谢谢你啊。”

看吧,舒今越的判断又没错,倒是这群专家不清楚状况,关心则乱。

今越肯定不会嘲笑他们,毕竟他们的处置也没错,以防万一也没啥。

她一直等到老金稳定下来,再次测量血压不高了,才问道:“你这个情况有多久了?”

“以前都没出现过,今天是第一次。”

“你确定?”

“我没说假话,真是第一次这样,平时只有干农活太累了,又饿着肚子,才会头晕,但也没晕倒过。”老金涨红了脸。

李主任也帮着解释道:“老金挺淳朴一人,心也好,在咱们科住了这么久没啥缓解,他还挺理解我们,对我们医护人员也很关心。”送吃送喝送特产的。

只是这话不好当众说,但大家也知道,默契的没问他送了啥。

石学海则是有点担心:“会不会是我们人太多了,你心里感觉有压力?加上病房里空气也不流通。”

老金连忙点头:“对对,应该就是这样,我也知道你们是来帮我的,但……能不能让我先休息一会儿。”

众人连忙退出来,去了医生办公室,有年轻医生和护士连忙到处找杯子要给这么多专家倒水。

“别忙活了,咱们讨论一下老金的病情。”

“这能想到的都排除了,到底是什么原因导致淋巴结肿大?”

“看来只能等病理了,我让人马上去给他取样,催一下病理那边,希望能快些出结果。”李主任忙出去安排工作。

石学海有点疑惑,“舒医生,你刚才怎么知道他是高血压?”西医叫高血压,中医叫眩晕。

“把脉,他的脉象是非常明显非常特别的弦脉。”

“这也太神了吧,居然能通过一个脉象就知道他的血压,不会是从病历上看来的吧?”

石学海皱眉,“张主任你自己也看过病历,你怎么没看出来?”

“我……我这……”脸红。

他总不能说他压根没注意到这茬吧,只是随意瞟了一眼,见不算高得离谱,就没在意,难道这也有错?

但很明显,大家现在都很忙,就连提出要打赌的老王头,此时都在翻着病历资料,小声和身边人商量对策,忙着分析病情,唯独他却一直对舒今越穷追猛打,各种阴阳怪气,实在是有失格局,大家都懒得再搭理他。

众人把所有可能的情况都排查了一遍,愣是想不出还有什么可能导致淋巴结肿大。

舒今越不用看资料,她在思考各种可能性,在脑海里检索自己需要的信息,同时也在观察众人神色。

石学海和老王头他们在商量什么,其他人要么商量,要么思考,有人也是掩住口鼻,咳嗽几声,空气里的气味顿时更不好闻了。

医生办公室太小了,涌入的人太多,气味真的很难闻,当年兄妹仨住一间的时候她嫌弃二哥臭,现在看来,这屋子比二哥还臭一百倍,她感觉自己有点恶心。

不知道是谁又咳嗽几声,今越的神思被拉回来,咳嗽,对了!

她忽然问:“老金有没有得过结核病?”

其他人说话声太小,太安静了,她这一声像小石子投进了平静的湖面,却激起了一股巨浪,空气都顿了顿。

石学海眼睛一亮,“你的意思是,怀疑他是淋巴结核?”

今越点头。

正好李主任安排完工作回来,听见结核病,想起个事,翻开老金的入院病历,既往史那里居然是空项,多少有点不高兴,病历书写规范,这是刚上临床就要学的基本功,比吃饭睡觉还基本,平时犯错被职能部门查到,大会上通报也就罢了,今天可是当着这么多同行的面。

他严肃的问科室里的医生:“老金是谁收住院的,问过既往史没?”

几个小年轻医生本来就被今天的超强阵仗吓得不敢说话,尽量猫着降低自己的存在感,现在忽然被主任问到,大家你看看我,我看看你。

有人弱弱道:“好像是小刘。”

不用“好像”了,有人翻到病历本上,看见签名是一个龙飞凤舞的名字,勉强能看出第一个字是“刘”。

李主任有点无奈,“又是这个小刘,做事一点也不认真,小赵你帮我问问老金。”

当着这么多同行的面,他也不好数落自己的职工,只能在心里叹气,小刘是个刚毕业分来没多久的年轻医生,做事经常丢三落四,偏偏又是院领导的侄子,他不好表现得太不满意,只能把他分到自己这一组,心说自己带着,看着点,别让他犯太离谱的错。

“主任我问了,老金说他去年确实得过一次肺结核!”

这句话像是一滴水煮掉进了沸腾的油锅,众人瞬间沸腾起来!

“得过肺结核,那腹股沟淋巴结肿大肯定就是淋巴结核了。”

“是啊,八.九不离十了,咱们真是老糊涂一叶障目,要不是舒医生提醒,都没想到问问这个情况。”

“要是早点问到,说不定现在都找到正确的治法了,唉,糊涂糊涂。”

“不过李主任,你们科的年轻医生也太不负责了吧,连这么重要的既往史都不询问一下的吗?”

既往史,就是要询问病人平素健康状况,有没有什么高血压、糖尿病等慢性病,有没有做过什么手术,有没有输过血,有没有接种过什么疫苗,得过什么传染病,有没有什么过敏的药物或者食物……当然,最重要的还是要问,以前有没有生过别的什么病。

表面看以前生过什么病跟这次的疾病似乎没有什么必然联系,粗心的年轻医生懒得浪费时间刨根问底,随便问两句没啥特殊的,一份病历就写完了。但这次,因为没发现病人得过肺结核,从而漏过了腹股沟结节的关联性,确实是一次不该有的失误。

“是我的错,对年轻医生没起到应有的带教作用,没有及时发现并纠正他们的错误,我下来会好好反省,好好批评他,争取这样的错误不能再犯,一定不能。”李主任红着脸。

他只能硬着头皮为院领导的侄子背下黑锅。

心里把这小刘恨死了,对舒今越倒是还挺感激的,“同样是年轻医生,咱们舒医生就胆大心细,高血压不对劲和既往肺结核都是她第一个发现的,谁说年轻医生就不靠谱?咱们不服老不行啊。”

这几句夸赞客观得很,所有人都无话可说。

今天要不是舒今越在场,等他们冷静下来肯定也能发现,毕竟这也不是什么冷门的知识点,但今越能在这个时候提出来,无疑是帮助最大的。

“这无异于为我们的治疗指明了方向,实在是太好了!”

“只要用上抗结核的药物,效果应该很显著。”

舒今越看着喜气洋洋的众人,只觉得哪里还是不对劲,但又想不出来,只能在心里反问自己:真的是这样吗?

第123章 123 老男人油腻,小男人也不老实&……

无论舒今越怎么想, 这个时候,为了缓解病人的病痛,做出最有利于患者本人的决策, 都不会有人跳出来提打赌的事。

老王头没提,哪怕是一开始跳得最欢的那几个,也没提这茬。

“今天我们先做检查,明天的课程照旧, 以后每天午餐之后,我们再齐聚病房讨论, 顺带也给我们科的年轻医生们上上课, 大家觉得怎么样?”李主任问。

众人自然是答应的,大家也想看看这个病人到底是什么情况。

今越和佐藤一起离开, 俩人也在讨论这个事情, “舒医生好像对结核病这个推测不太满意?”

今越点头又摇头, “说不上满不满意, 就是觉得,事情应该不是这么简单, 要是结核病的话, 忽然的高血压眩晕怎么解释?”

佐藤摇头, 他虽然是心血管内科的, 但他还真说不好血压的问题究竟出在哪儿。

“导致血压升高的疾病无非就是心血管本身、肾脏、内分泌和颅脑疾病, 但目前的检查结果来看, 他这些方面都没有什么异常的,所以这还真不好说。”

要论专业,今越肯定不如他,如果他这种行业大牛都这么说,今越愈发坚信, 老金的眩晕肯定不是简单的高血压。

但到底是什么,只能等检查结果了。

“你给他把脉,有什么收获吗?”

“他的脉象很弦,表面看很符合高血压的情况,但高血压解释不了他的淋巴结结节,所以我需要再思考一下。”

“对了佐藤老师,不是说你有事来不了吗,怎么又……”

佐藤笑笑,“你的丈夫,徐端先生拜托我一定要来的,他担心你被围攻,想让我来救你,但很明显,我是多余的。”

舒今越也笑起来,徐端真的太男保姆了,方方面面都给她周全好了。

“虽然我是白跑一趟,但路费肯定是要他出的。”

今越笑,“您能来,我感激不尽,怎么会算白来呢,过几天我还要跟您请教这个病例呢……要不咱们一起吃顿饭吧?美子和佐藤太太有空吗?”

“有空,那就让我尽半个地主之谊吧。”

今越也不扭捏,谁请都行,重要的不是这顿饭,而是吃饭能见到美子。

佐藤当即找了酒店的电话打回家,说好吃饭的地方,让妻女去那边汇合就行。

看着他熟门熟路的带着自己和徐端钻进一条小胡同的某家私人饭馆,今越很是惊讶,“这两年您可真是没闲着啊。”

“那是,我们学校食堂我已经吃够了,隔壁两所大学的食堂也吃过了,接下来的目标是吃遍京市所有大大小小的饭店。”

徐端笑着接了几句,三人边走边聊,在饭店等了大概十分钟,美子和母亲也来到了。

她们来到龙国常住这两年里,今越其实跟美子见过几面,她现在入读的是美术学院的油画系,经常会去外面写生,而粗犷原生态的石兰省是他们系的首选,每次一去,她都会提前跟今越说,俩人在石兰的时候就经常约饭。

此时,二十四岁的美子已经是正常体型,骨架偏小,但骨肉均匀,纤合有度,面色红润,气质温柔,笑起来还有一对可爱的小虎牙。

佐藤太太看着也比以前精神、活泼了一些,没有再千篇一律的针织衫碎花裙,而是换成了目前龙国时兴的波点衬衣黑色喇叭裤,还烫了头发,仿佛从一朵人畜无害的菟丝花变成了耀眼的蔷薇。

刚才佐藤说过,他太太来到龙国后,京市大学给她安排了一份图书馆的工作,不用再像她那些日国全职太太们一样,每天就眼巴巴等着丈夫孩子回家,很多时候她连饭都不用做了,每天除了上班就是跟着同事去广场公园老人跳舞,看着看着也会下场跳一会儿,生活可比他这个常年泡实验室的丰富多了。

龙国人的热情淳朴“改造”了这个全职太太。

佐藤太太冲今越笑笑。

“今越,你来了怎么也不跟我说一声,还是爸爸告诉我的。”美子不满她只顾着看妈妈,拉住今越就撒娇。

“嗯,不错,中文更流利了。”要是不说没人知道她以前是在日国出生并生活了二十年的人。

“我跟着同学学的,他们都很热情的教我。”

“嗯,又涨了点肉,不错不错。”

美子脸红红的,“你说的我都听,药也吃,现在已经三年没有再便秘了。”

她现在觉得,在日国被灌肠维生那几年,真的是她一辈子的噩梦,那些病态的以白幼瘦为美的审美观,简直就是套在每一个女性脖子上的枷锁。

“我很喜欢这里,这里的人无论是高的矮的胖的瘦的白的黑的,大家都喜欢,很少有因为身材被人嘲笑的。”她在这里,还交到了好几个朋友,有男有女,各种性格的都有。

“这里的人也不说女孩就要温柔的话,我有两个女性朋友都不温柔,但我还是非常喜欢她们……嗯,也有男同志喜欢她们。”

今越笑笑,在这片土地上,能包容一切身材一切性格一切不完美,只有极少数人会因为身材性格嘲笑别人,绝大多数都是正常能包容的。

“她们说我还是太瘦了,要是能长得壮壮的有点力量感,会更喜欢我。”她看了看自己手臂上的线条,“我打算每天都去跑跑步,打打球,今越你说我会长点肌肉吗?”

“会,但记得要多吃蛋白质哦。”

舒今越也喜欢那样的身材,可那样的身材不是从天上掉下来的,得靠时间、毅力和汗水才能得到,偏偏她既没时间,也没毅力,还特别怕吃苦。想起开始了无数次的健身,都在坚持两天腰酸背痛之后放弃,她只能希望自己的朋友能做到吧。

俩人小声聊她们的话题,徐端就负责款待佐藤夫妻俩,聊彼此这几年的变化。

点的菜是正宗的京味,佐藤还要了点小酒,每人倒一小杯,到今越这儿的时候徐端婉拒,“今越的我替她喝。”

其实舒今越还挺想喝的,她不怕。但徐端自从听丈母娘说过怀孕要忌嘴哪些东西之后,他就牢牢记在心里,酒具有活血化瘀的功效,他都不让喝,连冰糖葫芦都不让吃。

“静香女士这两年还好吗?”

“不太好,她跟她的丈夫不太好。”佐藤虽然是个大男子主义,但他对家庭和妻子无疑是忠贞不二的,气哼哼地说,“我以前就是因为厌恶她的丈夫才不喜欢与她来往,现在他们要离婚了,我很高兴。”

“哦,怎么说?”

舒今越连忙竖起耳朵,看向美子,美子摇头,表示她也不知情。

“静香的丈夫以前只是个秋田县来的穷小子,还比她小十岁,因为外貌出众被她看上,后来还涉足她的生物制药企业,那小子我一看就不是好东西。”

今越张了张嘴,佐藤静香的丈夫居然是比她还小十岁的“小奶狗”!

但现在,这条狗羽翼丰满之后,开始咬人了!

“现在看来,我当年对他不是偏见,是我火眼金睛看透他的本质,他丫的就一白眼狼!”

一着急,京腔都给他冒出来了,“前不久静香经人提醒发现,她身边最为倚重的助手和他丈夫长得有点像,她终于没再犯蠢,调查了一番,结果你们猜怎么着?”

“那真是她丈夫在外面的私生子!”

啊?!

啥?!

舒今越和美子的嘴巴一下张大,助手秒变丈夫私生子!

佐藤太太也是气得不行,要是以前她再气也只会面带微笑的做好丈夫的毫无存在感的吉祥物配件,可这两年在龙国熏陶多了,她的八卦能力蹭蹭上涨,也压根不在意丈夫的脸色了,恨恨道:“这个助手是静香的好朋友的儿子,大学没能毕业,因为偷盗别人东西被开除了,一直找不到工作。”

“好闺蜜求到静香这里,一直强调她儿子是个懂事的乖孩子,都是被同学冤枉的,静香出于好心和对朋友的信赖,就把他招聘进去并亲自带在身边教导,几乎是手把手的亲自教导,毕竟静香姑姑自己是没有孩子的,她以前一直忙工作没时间考虑要孩子,后来年纪大了也不想冒险生了。”

她却不知道,自己忙事业的时候,小男人却跟她的好闺蜜搅和在一起,还生下一个私生子……哦不,也不一定是一个,可能两个三个四个很多个,这只是她看见的第一个而已;而且也不一定只跟她闺蜜,谁知道外头还有没有别的女人。

毕竟,佐藤静香太有钱了,随便露点给小男人,就够他养活几个小家庭了。

舒今越感觉,自己在手机上看过的知乎小短文成真了!

美子“啊”了一声,“这是真的吗?不是真的吧,千万不要是,姑奶奶其实很好的,她不会这么倒霉吧?”

还是太天真了。

舒今越和徐端对视一眼,还不算特别倒霉,要是等她缠绵病榻年老体衰的时候才发现,像小短文里写的,被人家一家三口舞到病床前,在生命的最后时刻把所有身家都给出去了,才知道真相,那真是十本重生复仇文都不够写的。

“幸好,静香女士发现得早,以她的能耐,应该不会吃多少亏吧?”

佐藤“嗯”一声,“她挺心狠手辣的,我们不用担心。”

这可真是个好侄子。舒今越心里暗笑,但因为这句话,心情也好了很多,虽然跟佐藤静香不见得是多好的关系,但她确实“给”了她六十万巨款,这笔钱彻底让她这辈子对金钱都不用再有后顾之忧。

她还期盼着以后跟佐藤静香再来点合作呢,万一官司输了,她真被小男人和闺蜜给合伙整垮了,那她舒今越岂不是就没财神爷了?!

所以,拜托一定要狠狠地打回去,加倍奉还。

和佐藤一家分别后,小两口也没打车,慢悠悠的往酒店走。

“为什么不让我喝酒,我就尝几口,没什么的,活血化瘀那是怀上才怕,我都没怀上,没必要担心。”

徐端捏捏她的手,他知道这个道理,没怀上自然不怕,但万一已经怀上了呢?“我不能让你冒险。”

他听她们聊过,临床上会遇到一些生化和早期流产的女患者,有的甚至需要去做手术,对女人身体不好。

她本来就瘦,总也胖不起来,他不敢想象这样的手术要是在她身上会多么损耗她的气血。

所以,还是防患于未然吧。

“现在看来,咱们胡同的田美芝看得挺透彻,她以前还说过有钱的老男人不可靠,穷的小男人也不老实,你说这世上到底什么样的男人才靠谱?”

徐端轻轻的“嗯”一声,表示他听见了。

“喂,你倒是说啊,什么样的男人才靠谱?”

“好了,别人的事我们少操点心,今晚早点休息,明天不是还要去看病吗?”

一提起专业的事,今越的注意力很快被转移,俩人回到酒店,随便洗漱一下,今越就在看书和思考。

第二天一早授课的是一位东北某大型石油医院的血液科主任,授课内容也是今越比较感兴趣的,她听得很认真。

中午吃过午饭,大家一起到京市医院看望老金。一路上所有人都兴致冲冲的,谁都以为找到了原因,估计就能听见好消息了。

石学海也挺乐观的,但他见今越心事重重的样子,心里一突,连忙问:“舒医生觉得,还有什么不对的地方吗?”

今越本来不想说,自己昨晚一直在想一个可能性,但石学海是值得信赖的亦师亦友的人,她还是把自己的猜测说出来了:“老金的高血压和结核病,会不会有什么关联?”

石学海疑惑,“从目前掌握的医学基础理论来看,高血压和结核病无任何相关性。”

今越一想也是,本来就是两个毫不相关的疾病,自己就别瞎想了。

不巧,她刚才那句话被人听见了,有人轻笑一声:“舒医生是搞中医的,可能对我们临床医学的知识不太熟悉,高血压和结核病要是有关系,那简直就是滑天下之大稽。”

他声音挺大的,走在他们周围的其他人也听见了,神情各异。要说她不懂西医,那经过前面两天的表现,没人会信,可要说她懂吧,又不该说出这种小学生样的“儿戏”话。

有的看着今越含蓄的笑,还为她开脱道:“高血压是心血管内科疾病,老金所处的这个年纪,患病也算是比较常见,只是正好遇到得了结核病而已,偶然事件确实容易迷惑人。”

“昨天我问过了,老金平时就喜欢吃咸菜,听说每年都要吃好几罐呢,加上又吃腊肉,这也是高盐食品,他们常年干农活,觉得盐巴淡了没力气,平时做饭放的盐巴也比较多。”

所以,到了这个年纪,血压高是“正常”的,解释得通的。

有的则是看着今越目露轻视,觉得她连这个都想不通,居然还来给他们“授课”,心里很不是滋味,一开始那天就埋在心底的名为“不服”的种子又发芽了。

当然,有的人还真在思考这个可能性。

今越实在是烦透了这些阴阳怪气的中老年男人,别以为混到主任副主任就是什么了不起的人物,其实单纯靠年龄混上去的也不少,他们技术毫无长进,固守陈规,关键还要焊死车门。偏偏她现在还没有证据证明自己这个风马牛不相及的猜测,也不好解释什么,今越只能当没听见。

果然,来到病房,老金的化验结果已经出来了:“确实是结核病,不过不是肺结核,而是淋巴结核。”

淋巴结核相比肺结核没那么多见,难怪一开始大家都没往这方面想。

“那么只需要抗结核治疗就好了。”

老金听见这句,异常高兴地问道:“那我这个病算是找到根子了?”

他一双浑浊的眼睛发出耀眼的光芒,他身边的外甥连忙按住他,“舅舅别激动,别激动。”

李主任也忍不住有点高兴,很乐观地说:“你这个‘疙瘩’其实就是淋巴结核,先在医院用几天看看,效果好的话,回家之后继续规范用药,不用多久就能好。”

虽然这个病不归他们科管了,但李主任是一个责任感很强的人,“我的建议你还是住在我们科,因为我们对你的情况最熟悉,还有这么多专家给你会诊。”

老金点头,“当然当然,我要住你们科。”

“对了,你知道你的结核病是谁发现的吗?”

老金懵,老金外甥倒是反应快,连忙看向舒今越的方向,昨天他就发现了,这个年轻医生很厉害。

“对,就是我们这位舒医生,年轻人大有可为啊。”

金家舅甥俩连忙感谢舒今越,老金嘴笨,全程就是看着外甥说。他外甥口才倒是还行,就是在一群专家面前有点畏首畏尾的。

一直没说话的老王头依然没说话,不知道为什么舒今越挺讨厌那些墙头草式的“专家”,对这个不怎么说话、提出要打赌的老头,倒是没那么讨厌。

估计就是,他提出的质疑都很合理,没有夹带对她性别、年龄和专业的偏见。

不夹带私货的质疑,她完全能接受。

老金太高兴了,下地走了两步,是真高兴啊,“这医院我是一天也不想待了,你们天天不让我下床走动,躺得我骨头都软了,回家我得先去锄二亩地才舒……哎哟!”

他脚下一个踉跄,感觉头顶的天花板在旋转,眼前的白大褂们也在转圈圈,仿佛每一个人都倒立过来,头朝下,脚朝上……于是,人就这么当着众人的面,再一次晕倒了。

有昨天的经验,这次科室的医护都冷静多了,围观的人都自发自觉的散开,打开门窗,让空气流通起来,有的给他解开紧扣的衣领,有的给他吸氧,有的给他量血压,确实是高的,甚至比昨天还高点,于是李主任连忙给他用药……别说,老金的外甥也是照顾出经验了,不用护士交代就知道怎么处理。

大概两分钟后,老金自行苏醒,众人全都松口气。

“老金啊,这回知道为啥我们不让你下地走动了吧?”

老金这回终于乖乖听话了,“好嘞主任,以后都听您的。”

“等我病好,我还要再来一趟,我得给李主任和各位专家送点咱农村的特产,也不值几个钱,就是表达我的感谢,我这个病啊,在下面耽搁了挺久……我这心里悬得很,也怕啊,多亏了你们呐!”

他说着,又要下床来感谢,吓得众人连忙退开,他外甥按住他。“老舅,您这血压要是再降不下去,我可跟我妈没法交代。”

老金粗糙干枯的大手在他稍显细腻的手背上拍了拍,“行行行,我不说了。”

今越刚才趁着帮忙的时候,给他把过脉,依然是很明显的弦脉,跟昨天发作时一样。

“舒医生,要不你给他开两副降压药试试?”经过这两次眩晕,倒是没人提打赌的事了,但总让今越这么“边缘”,石学海于心不忍,“上次我听莫书逸说,你治疗高血压也很有一手,既然来了,就试试?”

舒今越始终相信自己的直觉,她觉得老金的情况不是简单的高血压,不是用降压药就能彻底根治的,就像至今还没回头来找自己的王马特一样,他就不是单纯的高血压。

“嗐,我说石会长,您对舒医生也太偏心了吧,这种时候还吃什么中药?”

“就是,这明显的用大家伙给某些人抬轿子啊。”

“我就说她怎么年纪轻轻来到给咱们做讲师,原来是已经选好了抬轿子的啊。”

当然,有说话难听的,也有帮着今越辩解的,毕竟心胸狭窄的人是少数,大部分沉默的都是正常人。“舒医生的能力有目共睹,要不是她把脉,咱们能这么快知道老金是高血压吗?”

“要不是舒医生提醒,咱们也没想到结核病啊,咱们也是从年轻医生熬过来的,给他们点时间和机会,总会成长起来的。”

那几个叫嚣得最厉害的,这才讪讪闭嘴。

因为这场分歧,舒今越更加不想用中药了,不是什么危急重症,在弄清发病原由和具体的疾病之前,她都不喜欢胡乱用药。

她打算再思考两天。

这下子,大家各自散了,下午的授课今越听得津津有味,她比在座的任何一个人都珍惜这次学习的机会,不仅因为这些授课老师确实是高水平的专业人才,是凭自己能力很少能接触到的老师,还因为这场临床医学的盛会里,她是唯一一名中医。

她代表的不是她自己舒今越。

光笔记,她就记了好几页,老师讲完,来到提问环节,她还问了很多高水平的问题,有的问题实在是问得太好太精妙了,连授课老师都忍不住鼓掌夸赞。

老师一鼓掌,下面的沉默的大多数学员也跟着鼓。

一天下来,她妥妥的成为了这次研修班的“大明星”,出尽了风头。

她不在意别人怎么看,她就是冲着出风头来的,就是要让他们听见她的声音!

想着,她站在讲台边上,一直跟授课老师聊到所有人都走光了,她才收拾东西准备离开。

“等恨久了吧?”徐端站在门口等着,手里还拎着一个烤红薯。

“快吃吧,这个季节的烤红薯不好买。”夏天基本没有卖烤红薯的,他走到路口看见,就给她买了。

红薯有他拳头那么大,撕开软软的皱皱的皮,露出里面金黄色的红薯肉,软软糯糯的,像是要流油了一般,今越轻轻咬了一口,“真甜!”

“你跟我一起吃吧,我吃不完。”

徐端不习惯边走路边吃东西,但跟她在一起这么多年,已经忘了徐老爷多年前戒尺下教出来的“规矩”,接过来吃了一口,“是挺甜的。”

“去年二嫂还说想在小卖部里卖烤红薯,二哥不同意,怕她被熏到。”

“嗯,小卖部太小了,她又常关着门,确实是不安全。”

“但开门更不安全,一号院有两个小孩手脚不太干净,二嫂太善良了,被偷过好几次东西,她跟家长说了也没用。”还得是二哥出面,那一家子才让孩子收敛些,要不是那地理位置太好了,二哥都不想让二嫂跟那些人相处了。

今越大大的咬了一口,温暖的甜蜜感在舌尖化开,就像当年的巧克力,她忽然灵机一动,“我们去买巧克力吧!”

这几年有钱了,今越很想自己买点巧克力弥补自己,可她能买到的巧克力,味道都不太喜欢,要么加太多糖太甜了,要么太苦,失去了吃糖果的乐趣,要么不够丝滑……她几乎买遍了市面上所有类型和品牌的巧克力,也没买到当年徐端送她那种。

后来一问才知道他是在京市的华侨商店买的,有的则是请朋友从苏国带回来的,难怪口感那么好。

徐端知道她想买巧克力,“正好,我上午跟朋友换了一些侨汇券。”

他们对周围不太熟悉,不确定多远的地方能有华侨商店,干脆就去了最负盛名的一家,距离远到需要打车。

于是,舒今越第一次坐上了这年代的出租车,靠徐端打电话叫的车,那是一辆大黄色的非常醒目的面包车,老京市话也叫“面的”,一辆车能坐七个人。

要说舒适度当然是没有自家的雪佛兰小轿车舒适,但胜在空间宽敞,不仅能坐五到七个人,听说还能拉电冰箱、电视机、洗衣机等大件家电,即使价格昂贵,依然受欢迎。

司机是个老京市人,特别健谈,天文地理上下五千年他张嘴就来,今越听得津津有味,侧头一看,徐端皱着眉,显然是在极力忍耐司机说的“武则天和房玄龄是姘头”这种野史。

今越悄悄捏捏他的手,“不要较真,不可能谁都跟你和爸一样懂吧?”

“可也不能……”算了他还是不说了,因为司机又聊到慈禧和李莲英有一腿了,甚至还信誓旦旦的说他家祖上谁谁谁是李莲英的远房亲戚,这事是真的。

要不是他跟着,他都要怀疑这司机大哥是不是专爱跟年轻单身女性聊这些了,他咬着牙,“开快点,我们赶时间。”

“好嘞!抓稳了哈!”

还不堵车的京市大马路,当真被他开出一股风驰电掣的味道,直到下了面的,今越还在笑。

“别笑了。”

“好好好,不笑,话说这也太贵了吧,十公里起步,每公里一块钱,咱们自己开车都不到这个价格的零头。”

“你现在是富婆。”

“富婆的钱也不是大风刮来的啊。”

徐端无奈,“那我回去补贴你,行了吧?”

“这还差不多,待会儿多给我买点好吃的,再买几件衣服。”

来一趟首都也不容易,今越自然是要买买买的。徐端找到那个牌子的巧克力,直接买了二百多块钱的,又要到经理的电话,说过段时间吃完了打电话给他,让他发货到书城,运费全由他承担。

这样的好事经理肯定愿意,还承诺到时候会给他们最低价,今天他们在商店买到的东西,他们帮忙送到住的宾馆。

有了这句话,今越更加放开手脚的买,看上的衣服,随便试一下,甚至都不用试,看着差不多就买。

天气热,她买了两条质量上乘的真丝裙,几件衬衣,又买了三双适合她脚的鞋子,看到某大牌的风衣不错,干脆也买两件,留着过几天天气转凉就能穿了。

当然,更少不了内衣裤。

她在石兰虽然也去商场买这些东西,但毕竟款式有限,质量赶不上京市华侨商店的,今越让售货员帮她测量比划一下,挑了成套的五套。

没办法,老妈和大嫂二嫂的……嗯,今越实在没什么概念,想了想还是没买,这种衣服大小不合适的话,也起不到它的作用。

就连徐端,也被她拉着买了不少衣服,内外穿的都有,满手袋子都快拎不下了。

一直逛到商场打烊,两个人几乎买了半面的的东西,负责顺带送他们回宾馆的面的师傅,看他俩就像是看土豪。

“行啊哥们,在这里面买这么多。”里面的东西多贵啊,不仅贵,还得有票才能买到,估摸着是把他们当地方上来的暴发户了,当场就推销起京市的各种景点,还留下电话,说接下来几天要是还在京市,想去玩儿的话,就联系他。

“我来拉你们,免费给你们做导游。”

谢过小哥,俩人把东西搬到房间,舒今越已经累得气喘吁吁,“不行不行,购物是真的累啊,以后我只负责买,拎和搬我可不干,这么一累,至少瘦了半斤,头晕眼花的。”

徐端马上紧张起来,“哪里不舒服?要不要去医院?”

“我好得很,没有不舒服,就是累的。”

徐端洗了手,拿热毛巾来给她擦脸,“我看你这是巧克力吃太多的副作用。”

是的,别人身上有没有这个毛病今越不知道,反正她是会的,偶尔吃一两块会兴奋,但一旦吃多,就会容易累,疲劳,乏力,只想睡觉又睡不着。

她将之归结为糖分摄入太多导致血糖短时间内上升太快,下降也是过山车式的,这种血糖波动引起的疲劳乏力,是正常的。

想起那些个躲在被窝里悄悄吃巧克力的夜晚,今越觉得巧克力就是一种治她的药,是药物,就会有副作用。

忽然,她想起个事,眉头一皱。

“怎么了,不舒服吗?”

“不是,我好像知道,老金的高血压是怎么回事了。”

第124章 124 大儒为我辩经

想到就行动, 徐端陪着今越出门,不过他们并不是去找李主任或者石学海,毕竟老金本来也不是什么危急重症, 今越不着急,不想大晚上的兴师动众,她决定先睡一晚。

他们找到一家可以打国际长途电话的商店,拨通了远在大洋彼岸的林珍的电话, 拜托她一件事。

第二天一大早,她刚到会议室, 还没找李主任说自己的想法呢, 就见李主任和石学海以及一群协会里的副会长、理事凑在一起,焦急的说着什么。

不是每个省市的血液科主任都能加入全国协会, 而能当上副会长的更是少之又少, 其中好几个还是当年去街道办找过自己的, 他们这两天没少帮今越说好话。

今越感激他们, 一直留意着他们的神色,只见李主任说了句什么, 几人神色诧异, 进而是为难, 焦急, 甚至还有人往今越这个方向看过来。

今越估摸着, 怕是老金的情况有变。

果然, 没两分钟,石学海和李主任就步履匆匆的来到她身边,“舒医生,不知道你昨晚思考得如何了?”

今越没说自己已经知道真相了,想看看他们打算怎么说, “算是有点头绪,但还需要进一步验证,是老金怎么样了吗?”

“对,他情况不太好,昨天我们离开之后,他又晕倒三次,今早到现在已经晕倒两次,每次都是血压升高,意识丧失。”

一般的晕厥,伴随的是血压降低,但老金的情况,跟“常规”不一样。

“降压药李主任已经给他用上两天了,但这血压不晕的时候是正常的,效果还挺好,他自述晕倒前屋顶旋转,人影和物体倒立,一量血压果然都是高的。”

李主任在旁边接茬道:“用他自己的话说,就是感觉有一股血直冲天灵盖,然后一下子就晕过去了。”

这个形容,倒是足够形象。

舒今越一听晕倒前的症状和次数都跟自己的推测基本一致,心里基本肯定了百分之九十五,她是对的!

她就说嘛,明明是两个毫不相关的疾病,但她就是觉得一定有什么内在逻辑,每当这种违背常识的“直觉”很强烈的时候,那说明她真的感觉对了。

“昨天怀疑是脑血管异常或者脑肿瘤,我们给他做了一个颅脑影像检查,也打了脑电图,结果显示一切正常。”

舒今越心说,再做什么检查也白搭,因为这压根就不是“脑子”的问题啊!

“舒医生你看,西医该想的办法我们也想过了,你的技术我们也是见识到的,深表佩服,你能不能看看,中医这边还有没有什么办法?”

舒今越一副深思熟虑的模样:“我倒是可以一试,但……”

“你是担心打赌的事吗?放心,打赌的事也怪我们没处理好,这件事就翻篇了,以后也不会有人提起,丝毫不会影响到你将来的职业生涯。”

舒今越笑了,要是就这么翻篇的话,那不是浪费她这么久的心血吗?

“我的意思是,打赌的事,还算数吗?”

石学海一愣,“你想继续?”

“对,既然说出去的话,就要履行啊,不然我倒是没什么,我怕会对石老师的声誉有影响。”

石学海多年的修养也遮不住难看的脸色,从第一天开始,那几个胡说八道的家伙就引起了他的注意,但因为自己是一会之长,不好跟他们计较,一直在忍耐着他们的胡说八道。

胡说到什么程度呢?从一开始说今越是他亲朋好友的孩子,到后来怀疑他有求于今越背后的靠山,甚至更离谱的怀疑他和舒今越有什么不正当男女关系!

要不是当着会长,他都想跟这几个满嘴喷粪,满脑子男盗女娼的家伙干一架!明年他就是会长不当了也得把这几个家伙赶出去,让他们退会,品行不端,满口胡言,要不是靠着年纪熬上去,这样的人当主任都是他们医院的耻辱。

舒今越自然也能猜到,有些人就是这样的,见到女性,尤其是年轻女性的成功,造谣都要往黄色废料上造,不然好像对不起他们多长了二两肉似的。

还是那句话,职业和职称并不能筛选人渣,即使是主任副主任又怎样,照样难掩他们满脑子的黄色废料和肮脏思想,不然后世也不会每年都有那么多主任在男女关系上出问题落马,也就不会传出“外科/骨科男医生一生中的四个老婆”这种段子了。

“石老师,我可以跟您交个底儿,通过昨晚一整晚的思考,老金的情况我大概有个推测,我也能解决他的问题,但我需要继续赌约。”

“你确定?”

“确定。”

石学海也不是拖泥带水的,当即拍板,“行,那待会儿授课结束后,咱们就去看看?”

今越答应。

石学海和李主任说了两句什么,李主任的眉头顿时松了一半,还冲今越无声的点点头,表示感谢。

这一堂课,是石学海和李主任六十多年人生中最漫长的一堂课,终于熬到授课专家讲完了,石学海立马一个箭步冲上台,“坑坑”拍了两下话筒,“各位同仁稍等一下,现在有个紧急情况。”

所有正准备往外走的学员都停下脚步。

“京市医院血液科的病人老金,昨晚又因为高血压晕倒三次,今天凌晨截止到八点半,晕倒过两次,我们需要立马去医院看看。”

听了这么久的课,大部分人已经饥肠辘辘,此时一听还是这个老金的事,多少有点没耐心,“他不是结核病吗?已经用上药了啊,高血压就用降压药啊,不行就转心内科去,咱们又不是专科医生,去了也没用啊。”

“已经请过心内科专家会诊,清醒状态下,血压控制效果不错,眩晕发生前,血压都会骤然升高,降压药无效,只能待他自行缓解。”

刚才说话的人怔住了,他没想到一个简单的高血压,居然还有这么多事。

“那会不会是颅脑内血管畸形或者肿瘤压迫?”

“也排除了。”

老王头还是没说话,他在观察舒今越,可惜啥也看不出来。这个女同志太能藏事儿了!

石学海看向一直叫得最嚣张那几个,“走吧几位专家,我们去看看。”

等他们来到病房,老金正坐在床上吃午饭,看见这群专家又来了,连忙就要站起来。

李主任连忙按住他,“别起来了,就坐着吧,今天感觉怎么样?”

“不发晕的时候好端端的,一发晕就站不稳,得闭上眼睛,躺下才行,不然会摔倒。”

大家看了看他饭盒里的饭菜,是很简单的病号饭,清淡营养,没有任何咸菜或者油腻的。

“这是个什么情况?明明吃喝拉撒都好端端的,怎么就是会眩晕?”

“心脏、颅脑、肝脏肾脏都查了,怎么就是查不出高血压的原因?”

聊到这里,大家习惯性的看向石学海,石学海却看向舒今越,“不知道舒医生有没有什么头绪?”

“舒医生回去想了一夜,不会还是觉得高血压和结核病有关联吧?”

舒今越看向说这话的人,淡淡的笑了笑,“对。”

“啊?”

“啥?”

舒今越似乎没看见众人脸上的诧异,以及少数几个人的轻视,“在此之前,我想先问刘老师一个问题,您觉得中药广防己和关木通含有马兜铃酸,会造成病人的肝肾损伤,那么,西药有这样类似的副作用吗?”

刘老师就是那天质疑她的带头大哥,此时他脸上的神情有点尴尬,又有点难为情,“那天你不是说了吗,都有,反正是药三分毒呗,我又没说没有。”

他咽了口唾沫,“但是吧,我觉得西药的副作用还是没有中药那么严重,毕竟西药副作用是非常明确的,经过那么多道严格工序加工提取,又广泛适用于全世界这么多人的,有的就是有,都写在说明书上的,没有的就是没有。”

这话狡辩的,今越都不知道是该笑还是该笑了,“哦,是吗?”

“那如果我说,老金的高血压和眩晕,就是跟结核病有关,准确来说,是治疗结核病的药物导致的,你信吗?”

“链霉素?”

舒今越点头,她记得很清楚,昨天用上抗结核药后,她特意看过用药记录,用的就是链霉素。

“不是,咱们结核病用链霉素,这不是常规疗法吗?难道还用错了?”

这年代最广泛使用的抗生素就是青霉素和链霉素,而链霉素还不是一般的抗生素,它还是目前最主要、最有效的抗结核药,可以说,知道异烟肼就会知道链霉素。

石学海李主任等人结合刚才今越提起的“副作用”三个字,忽然灵光一闪:“你的意思是,老金这是链霉素的副作用?”

舒今越点头。

“链霉素也用二十年了吧,说明书上也没写有副作用啊。”

“链霉素有副作用吗?”带头大哥刘老师小声嘀咕一句,他身边的人立马说:“我看见一篇报道,说是有的,国外已经发现了,咱们国内有些医院也意识到了。”

“国外的东西能信吗?”说话的是个连英文都不不懂的小老头。

“国外的临床药理学发展得先进的,咱们差人家至少二十年。”

舒今越不想让大家的注意力放在到底是哪个国家的药理学研究更先进的争议上来,她的目的从始至终只有一个,那就是摆事实,讲道理——

“关于链霉素的副作用,我这里有一份哈佛大学医学院出具的关于链霉素近十年来临床副作用统计研究报告,不过可惜时间来不及,还没来得及翻译成中文,各位老师可以看一下,感兴趣的话可以去找专门的翻译人员。”

“什么?哈佛医学院?”

“你怎么会拿得到这份报告?”

“你到底是学中医还是西医的?”

……

舒今越都没回答,反正爱信不信,报告当然是昨晚连夜找林珍从他们学校找来的,盖着章,还有权威专家签字,她找到之后传真发过来,一大早徐端就去守着传真机拿到的。

“在国外,链霉素是四十年代就发现并投入临床使用的,当时发现链霉素的人还获得了当年的诺贝尔医学/生物奖,它的功效毋庸置疑,但随着投入临床使用之后,它的毒副作用也渐渐的被人们所发现并重视。”

舒今越顿了顿,指着报告上几个黑体的大字:“主要是耳毒性、肾毒性、过敏反应和神经肌肉症状,而其中的耳毒性,主要损害的是第八对脑神经,即听觉神经。”

听到这里,石学海豁然开朗,恍然大悟:“损伤了第八对脑神经,所以导致耳鸣、眩晕、运动失调,严重时可致听力下降甚至失聪【1】。”

“对,是这样!”其他人也反应过来,这不就一下子明白过来了吗,老金的眩晕,虽然伴随着高血压,但并不一定是高血压导致的,而完全就是链霉素的副作用作怪!

而那些从一开始还叫嚣着中药伤肝肾副作用的人,此时都哑火了。

首先,这份报告出具的机构是他们没办法质疑的;其次,活生生的老金的例子就摆在眼前。使用了三十多年的神药是这样的“毒药”,他们还有立场指责中药有毒?

就像舒今越那天说的,他们这是只许州官放火,不许百姓点灯啊。

但还是有那么一两个人不服气,被舒今越这个“外行”当众打脸的滋味实在是不好受啊,他们就是不信邪,“好,咱们暂且当你说的链霉素有毒副作用是真的,老金使用链霉素也是昨天才开始的事,那他昨天之前,也就是前天晚上就开始眩晕,这又怎么解释?那个时候他可还没使用呢!”

舒今越这次是真的想叹气了,不是为同行的质疑,而是为老金。

“大家还记得咱们第一次来给老金会诊的时候,他的眩晕就已经发生过一次,那是因为他在来贵院就诊之前,曾在其它医院接受过专业的连续的抗结核治疗。”

老金眼神闪躲,不敢与她对视。

舒今越就知道,她又猜对了。

这个老金,表明看起来老实巴交的中年男人,他其实说谎了!

李主任气得呼呼的,“老金你什么意思?上次你不是说你的结核,没治疗过吗?”

老金低着头,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

其他人一看,哪还有不明白的,一个个脸色都不太好看。

他们想过舒今越会说谎,甚至想过她会自己找个托儿,为了防止她“作弊”,又是全国海选的抽签,又是亲自跑病房,却没想到大家随机选出来的“天选之子”病人,居然从头到尾没跟他们说实话!

在场的都是干了几十年临床的,什么样的病人都见过,也算见多识广了,但老金这种一看很老实,也很淳朴的农村老汉,谁也没想到他居然没说实话!

空气里弥漫着愤怒和尴尬,混着各种气味,今越觉得有点胸闷,她走到窗边透气。

此时的老金,一张老脸涨得通红,声音怯怯的:“我……”

所有人脸色都有点难看。

他咬咬牙,硬着头皮道:“我两个月前有点咳嗽,还咳出血丝,刚好那段时间我们村有人查出肺结核,卫生院的医生就怀疑我也是肺结核,给我用过啥药来着,让赤脚大夫给我上门打针来着,我忘了,但后来咳嗽老不好,卫生院的大夫就让我取了咳出来的痰液送去县医院做检查,发现我没有肺结核,就说是误诊,就让我别打了……我……我……”

“你觉得扔掉怪浪费的,正好咳嗽一直不好,就自己又继续使用了好几天,一直用到腹股沟淋巴结肿大。”石学海接嘴道。

老金红着脸说是,“我……我们乡下人,节省惯了。”

众人一时间竟然不知道该说什么,听起来还是这么淳朴这么无害,可却因为他的谎言,把大家耍得团团转。

而这一整个环节,无论卫生院的医生,还是老金自己都存在问题。看这个神情其实他自己也知道私自吃药不对,可住进来这么长时间了,他自己吃药这件事他是一个字不提,嘴巴可真紧呐!

要说不是故意的,舒今越都不信。

对于医生来说,误诊本来就是失误,没及时纠正错误也就罢了,等发现误诊之后,居然不是仔细核对发出去多少药,患者使用了多少,还剩多少,居然没将剩下药物回收处理,这就是最大的问题。

“其实,作为一名基层卫生工作者,我知道在基层存在一定的误诊率和漏诊率,这是因为技术、设备等条件的限制,是在所难免的。”今越顿了顿,“据我推测,老金当时应该是使用了大剂量的链霉素,如果条件允许,我们可以找人去他所在乡镇核查就诊记录。”

她的意思很直白,她已经不信任老金的话了,他说吃了多少,吃了多久,他说什么,她都不信。

李主任也明白过来,连忙问老金所在乡镇卫生院的电话。

“这……这也不是啥大事儿,就……就不用了吧?”

“怎么不是大事,这可是你生病的诊治经过,对我们的诊断和用药都有重要意义的,你就快说吧,你要不说,我就自己打电话去公安局,让京市的公安去你们房山查,总能查到的。”

一听要找公安,老金这才瑟缩着肩膀,小声报出他们村公所的电话。

打到村公所,问到卫生院的,那边一听是京市医院的,想要寻找老金的就诊记录,连忙确认姓名年龄性别和住址之后让人去找,还排除了同名的可能性。

事已至此,老金见隐瞒不下去,只好吭吭哧哧说出自己就诊的时间,几分钟就找到了,而那边念出来的剂量确实很大——“每日一次,每次4克。”

在场的几乎没有人没用过链霉素这一时代“神药”,所有人都知道,作为抗结核使用时,一般需要配合其它抗结核药物,常规用量是每天1克,甚至年老体弱者需要控制在0.75左右,老金居然使用到了4克!还连续使用了将近两个月!

这很明显,这用量已经超出常规用量三倍!用药时间也足够长!

“这件事你入院的时候怎么不说?”李主任是真的生气了,要说他曾经患过疑似肺结核,科室里的年轻医生没问出来,这是他教下不严,御下无方,可他入院前曾在外院住过院,还使用过这么长时间的链霉素,他应该说一下才对!

科室里的小年轻医生再怎么马虎,也不可能马虎到“连以前生过什么病吃过什么药有没有住过院”都不问一下!要不是当时舒今越提醒往结核病上焦虑,大家就错过这一线索了,现在可好,他嘴里的“真话”比挤牙膏还难,几天挤两句出来,几天挤两句出来。

难怪手底下那小伙子被他批评没写既往史的时候,一脸委屈地辩解,说他问了,是老金自己否定了的,亲口否定的……现在看来,真是冤枉了那名年轻医生。

不是没问,是病人不说。

而现在舒今越拿到证据直接问,老金才愿意吭吭哧哧的承认,你说气不气人?

“你知不知道 ,你故意隐瞒这段既往史,将会给我们带来多大的困难和麻烦,更重要的是影响了你的疗效,延误了你自己病情?”

“要不是舒医生诊脉发现不对劲,我们现在还把你当白血病治疗,还找不对真正的病因,你有没有想过你的生命健康到底有多重要?”

其他人恨铁不成钢,也纷纷指责起老金来。

舒今越全程没有说话,她想得更远一些,跟徐端相处久了,她学会了观察,学会了理解他说的“利益导向”。

她想起这几天一直陪在老金身边的“外甥”,想起他偶尔冒出来的一两句医学词汇,处理老金眩晕的时候不慌不忙,颇有经验,以及他说“没办法向我妈交代”,看来这个交代也另有其意。他甚至觉得,要是能拿到老金在乡镇卫生院的原始就诊记录,上面应该签有主诊医生的名字,大概就是这个外甥吧,或许是外甥的亲人。

他可能是发药的时候写错了剂量,可能是为了自己舅舅快点好,私自加大了剂量,也可能是确实不知道真正的常规剂量是多少,毕竟基层医生的专业素养肯定比不上京市医院……甚至,舒今越怀疑,就是因为这层“亲戚”关系在,为了给舅舅省点钱,他就按照经验粗略诊断为肺结核,未经确诊就直接用药。

出事之后他也后悔过,但他没意识到链霉素的副作用,他只是觉得把舅舅“治坏了”,所以连忙陪着他来大医院检查。

不知道是背地里达成了某种经济补偿协议,还是出于舅舅对外甥的关爱,老金替他隐瞒下了这段就诊经历。

这时候的病历又不是联网的,他一隐瞒,李主任就是有透视眼也看不出他曾在两个月内使用过这么大剂量的链霉素啊!

而药物毒副作用是可以蓄积的,蓄积了这么长时间,昨天忽然又开始使用链霉素,眩晕不就像洪水决堤一样发作了吗?甚至,她怀疑老金的眩晕那天不是第一次发作,以前在家也发作过。

不过,一切都只是今越的推测,当着这么多人的面,她也不想把跟自己无关的事情搞大,“关于以前的就诊经历这些事,现在弄清楚就好,怎么调查和解决随你们后续吧,我们现在最关键的是怎么治疗。”

到这里,所有人,包括老王头在内的所有人,对眼前这个年轻女同志已经是全身心的佩服。

你说她学中医的,懂个屁的西医,结果人家基础理论比你扎实,最新药理研究比你领先二十年。

你说她学中医的懂那么多西医,已经不算纯中医了,结果人家把脉就能把出患者得过结核,还把出眩晕与结核病有直接因果关系这种匪夷所思的论调,更关键的是,这么扯淡的论调居然还验证了,确实如此。

王老师冲着今越深深地鞠了一躬:“对不起,舒医生,请原谅王某人的自负与傲慢,以及长期以来对中医中药的偏见。”

原不原谅的暂且不说,今越就好奇,“王老师想好登哪几家报纸了吗?”

众人哄堂大笑。

王老师也是个能屈能伸的,废话,他今天要是不屈,将来在这个圈子还怎么混啊,今越跟他还能说隔行如隔山,不见面就行,可眼前这些可都是他们一个专科的,今天这头要是不低,将来他王某人的笑话会通过这些同行的嘴巴,从一届又一届的实习生传到住院医,传到主治医,传到副主任,主任,副院长,院长……想想吧,愚公移山也没这么代代相传的。

当然,除了面子,他也是真心佩服舒今越了,“像你这样中西贯通的年轻医生,不多啊,我王某人在有生之年得见一回,人生无憾了。你放心,说出去的话泼出去的水,登报道歉我一定会做到,要不就选我们山河省和你们石兰的省报,再加上京市晚报,怎么样?”

这三个地方,选得还挺有诚意。

舒今越笑着答应,“行。”

李主任对打赌什么的可不是那么热衷,他只关心自己的病人,“舒医生,接下来治疗该怎么做,你给我们也上一课。”

“上一课不至于,我现在可以给他开点促进代谢的药物调理一下,配合降血压的,李主任这边停止链霉素使用,换个副作用更小一些的,应该就可以了。”

结核病,要治。

高血压,要降。

眩晕,也要管。

虽然问题看起来很多,但找对了真正的病因,对症用药就行,舒今越唰唰唰开出一个方子,递给李主任。

其他人凑过去看,其实外行也看不出什么名堂,就写了三排而已,一共九个药,都是6克、12克这样的用量,这样的用量在未经提纯一副要喝两天也就是六顿的中药上,简直轻如鸿毛。

但此时此刻,再也没有人会怀疑舒今越的医术,她用这么轻,肯定有她的用意。

有的人想:肯定是古人就这么用的,这叫遵循古制,传承经典。

有人想:应该是不想老金再受罪了,这叫大医精诚,医者仁心。

也有的想:应该是不想跟西药产生冲突,这叫谦和有礼,德艺双馨。

舒今越要是知道,高低得感慨两句:果然是入关后,自有大儒为我辩经啊。

第125章 125 萌萌出走&齐老中医的麻烦&鳝……

接下来几天, 舒今越每天中午都会去老金病房一趟,给他把脉,主要是看看服药效果。

果然, 暂停链霉素使用后,他的眩晕忽然就从一天五次降低到一天一次,甚至到第五天的时候一次都没复发过了,血压也降得非常好。

至于抗结核治疗, 这是一个慢性过程,暂时还看不出效果, 但只要找对了病因, 要治疗也不难。

当然,这几天今越也没闲着, 她依然在认真学习、听讲、做笔记, 每一堂课都足够认真, 又足够低调。

不低调不行啊, 她现在已经成了出头鸟,所有人都知道她“靠三根手指头把脉跟来自全国各地的专家打擂台还打赢了”的事, 要是再继续出风头, 就过犹不及了。

这一次, 她的目的已经达到了, 这就够了。

更离谱的是, 这件事不知道被哪些人传了出去, 第二天就有好几个人莫名其妙找上她,说是要请她帮忙看病,其中好几个还是李主任的亲朋好友,还有他们科室医生的家人。

舒今越:“……”这,又收获一批粉丝了吗?

不过也好, 她本来就不打算局限于一个小小的石兰省,她的目标是全国,乃至全世界!

这些“关系户”的病情就比老金简单多了,没那么多弯弯绕绕,也就两三付药的事,研修班课程还没结束,他们就吃好了,还顺带又介绍了一批他们自己的亲朋好友同学过来。

一下子,舒今越连课余时间都没了,甚至到了最后两天,那死倔的老王头还带来来好几个病人。

自从当众赔礼道歉后,老王头似乎是打通了任督二脉,一点也不在乎面子了,“舒医生快帮我这几个老病人看看,他们都是在我科室住了很久没治好的,我打电话回去一说,他们立马就奔着你的名头来了。”

舒今越来者不拒。

能把他难住的,肯定也不是什么简单的证候,今越为此又耽搁了几天,直到课程完全结束,她还要观察几天疗效才能离开。

离开之前,还要去买买买一趟,上次主要是以买他们小两口的为主,这次要给家人朋友们都带一些东西回去,尤其是石兰省买不到的。

这一折腾,又是两天,等回到书城已经是快二十天后的事了。

舒文明开着车子去机场接的他俩,一见面就埋怨:“小平安和芽芽还说以为你不回来了,可把他俩急坏了,一天到晚催着我打电话。”

今越笑嘻嘻的,“这俩小家伙,得亏我没白疼他们,可惜萌萌,她居然都不想小姑姑的吗?”

舒文明透过后视镜看她一眼,冷哼一声,“这小丫头更绝,有一天放学怎么也没回家,大哥大嫂急坏了,又是报公安,又是发动整个柳叶胡同的街坊帮忙找的,闹到后半夜居然是李向东所长给找到的。”

今越心头一突,“这丫头怎么回事,怎么这么不让人省心,后来在哪儿找到?”大半夜啊,豆丁大点儿小女孩,居然在外面流落到大半夜,这是要把家人急死吗她。

要是没找到,二哥肯定就不是这副嘴脸了。自从那年杏花胡同那小孩被拐之后,周边还从没发生第二起,可以想见,萌萌找不到的那一瞬间,大哥大嫂和李向东的天都塌了。

“李向东问到铁路局这边,本来是准备拦车逮人贩子的,结果在候车室逮着她了,她背着装满零食的小书包说要去京市找你,跟在大人屁股后面,找到开往京市的火车,连检票闸口都被她混过去了,要是再晚一会儿,人就坐上火车了。”

舒今越:“……”这孩子真该打,打到屁股开花,给她一个完整的童年。

但心里又有点暖暖的,平心而论她平时跟芽芽的接触更多一些,因为芽芽喜欢中医,她隐隐有把芽芽往自己传承人上培养的意思,所以对她的关注要额外的多一些。

谁能想到,芽芽和小平安还在嘴上嘚吧嘚吧的时候,她已经付出行动了,妥妥的行动派啊!

“爸和赵阿姨都差点急坏了,说是要打电话给你,我给拦住了,找到就行了,别给你添乱,但打是肯定要打的,大哥舍不得打,大嫂可下了狠手。”

舒文明不知道是想到这件事,生气,还是怎么回事,没注意前面的车,被前车一个急刹车弄得一抖,舒今越被晃得头晕眼花,想吐。

是真的想吐,她一个从不晕车的人,差点吐出来。

徐端赶紧从包里掏出一个橘子,剥开一些,也不吃,让酸酸的清爽的气味挥发出来,凑到今越鼻子底下,她终于缓过来了。

舒文明有点愧疚,挠了挠后脑勺:“没事吧?”

“文明你开慢些。”徐端对这个二舅哥也是无奈了,要不是为了照顾今越,还不如换他去开。

于是,舒文明就这么龟速爬到柳叶胡同,车子刚到16号院门口,乌啦啦的三个小黑影就冲上来,一个分走了小姑姑的左腿,一个分走右腿,还有一个分走腰部。

舒今越看向龇牙咧嘴的萌萌:“屁股还疼吗?”

小姑娘仰着脑袋,“不疼,一点也不疼,子弟兵不叫疼,子弟兵是……”

还真把自己当个兵了,舒今越好笑,“行行行,正好给你买了一套绿军装,看看合不合身。”

三个小孩嗷呜叫着上炕翻礼物,今越终于能坐下歇息会儿,不知道是屋里人多还是怎么回事,她觉得空气有点闷,“妈把窗户打开一些。”

“这段时间诊所怎么样,还顺利吗?”

“顺利,来找你的病人分流到我这里百分之三十,百分之七十都去了齐佩兰那里,没给你把工作落下。”

舒今越倒是不在意病人被分流,她又不是啥都要把着自己看的,作为一个诊所老板来说,病人找谁看都不影响,只要别离开今越诊所就行。“那二楼的装修呢?”

“已经完工了,正在通风,过不了多久就能正式投入使用。”

然后俩人又说了一下账目和营业额的事,舒今越打了两个哈欠,“坐飞机也累啊,这一趟可把我累得够呛,以后没事还是少出门为妙。”

赵婉秋心疼道:“你快别忙活了,这些事啥时候都能管,我怎么在报纸上看见一个道歉信?”

她拿出一份石兰晚报,刚好是昨天的报纸,以王老师的口吻刊登了一封道歉信,为他自己的自负、傲慢,为他对中医的轻视与误解,以及对真正中医的崇敬。

舒今越大致看了一下,写得还行,还挺有诚意的,甚至有那么点煽情,这老倔头还真拉得下面子。于是,她简单的把在京市发生的事说了一遍,家人听得心跳连连,尤其是说到最后今越发现真相的时候,人人都有点感慨。

“没想到居然是老金说谎,隐瞒治疗经过。”

“要真像你说的,是他外甥给他治坏了,查出来之后要怎么处置啊?”

今越摇头,“这就看老金本人要不要追究了,我估摸着李主任事后也能想通这关节,他也不是多事的人。”

赵婉秋感慨道:“这个外甥,经此一事,以后怕是不敢再从医了。”

本来是好心,却把自己舅舅给治坏了,而且还有可能留下了目前暂时未发现的终生难以逆转的后遗症,比如听力损伤、肾脏损伤等,这对他自己也是一种心理阴影。

“何尝不是。”

赵婉秋继续唏嘘:“所以咱们当医生的,看病用药要千小心万小心,万一要是出了事,可就不是钱不钱的问题了,病人可是会跟咱们拼命的。”

说到这里,她忽然“噗嗤”一乐,“你还记得上次找齐佩兰看病那对中年夫妻吧?就是在乡下搞养殖发家,男的无精症那对。”

舒今越点头,她记得,后来她把他们介绍到覃海洋那边,因为穿刺取精成功了,所以就只是做了人工授精,具体效果怎么样,她还没来得及问。

“人家怀孕了!”赵婉秋兴奋地说,“在小覃那里,一次性成功,怀上了,更神奇的是,还怀的双胞胎!男方那么少到可怜的精子,当时小覃想的是取一次精也不容易,增加成功率吧,就把取出来的全注进去了,谁知那几颗少得可怜的小蝌蚪还怪争气,居然怀上了双胞胎!”

家里有俩学医的,渐渐的说话也开放了不少,舒文明徐文丽等人听着这些用词也不觉得有什么,甚至还听得比谁都津津有味。

“等到胎象一坐稳,这两口子就上齐景天的诊所大闹了一场,说是从村里五块钱一天请了十几个青壮年和老大娘,上诊所打砸了一顿,那些大娘就跟录音机似的,见人就说齐景天误诊害得小夫妻多年不育啥啥的,还拿出这么多年在他诊所的花销对账,发现他们这么多年在他那里居然花了三千多块……”

这可是七八十年代的三千多啊,很多家庭都拿不出这么多钱来!

小两口花了这么多钱,没治好,还误诊,耽误了多年青春,这换谁都得发疯,前几个月没去找他麻烦,单纯是有更重要的事要做。

围观的人看了,心里多少有点同病相怜,他们中的很多人都没花到这么多的钱,但这种损失不是单纯用钱来衡量的,他们在这中间经历的痛苦与折磨,浪费的时间和精力,甚至有的夫妻为此离婚,破碎的家庭,受伤的心灵,这些损失比十个三千块还要惨重。

甚至有的人还往深了想,他们家人曾经在这里治过,后来去世了,即使真的是因为疾病本身的自然发展规律而去世的,但心里也会多想——是不是齐景天的药吃错了,耽误了病情?加速了死亡?

这么一想,顿时越想越不对劲,也纷纷拖家带口来讨说法。

城门失守,四处起火,齐景天被闹得头大,他以前要提前挂都挂不上的号,现在忽然一下子没了,以前人头攒动的诊所,现在也热闹……却不是来看病,而是要闹事儿的。

“闹一场的影响居然这么大,这么持久?”舒今越觉得有点奇怪。

赵婉秋好笑,“你以为只是一场?”

“那两口子手里不缺钱,他们请的人巴不得排出个值班表来,天天去齐景天诊所门前打卡上班,你想想吧,五块钱一天的工钱,这在乡下干啥能挣到五块钱啊?”那些“七大姑八大姨”还恨不得多闹几天,把影响闹得越大越好。

开门做生意的,最怕的就是有人闹事,天天闹,谁受得了?齐景天本来就是靠高额药钱吃饭的,没了病人,他就没钱啊。

气得他不得不报公安,没有十次也有七八次,每次公安一来,那些人就安分守己坐着,说是要找齐老中医聊聊看病啥的,公安也不管这些事啊,等公安一走,他们就接着闹,反反复复,持续了很长时间。

“齐景天被闹得没办法,主动找到那两口子,说要赔钱,不仅把这么多年的医药费全还给他们,还要倒赔偿他们一笔钱。结果人家还不乐意呢,人家说了,他们不缺钱,他们就是咽不下这口气。”

要钱早妥协了,可人家不要钱也不缺钱,单纯就是为了出气。

他们不撤,其他人也不撤,天天把齐老中医堵得不敢出门,像乌龟一样躲家里。

“要我说就是该!让他出门被打,不出门就挣不到钱。”

以前一个病人身上一次能赚几十上百,一天哪怕只看五十个病人,那也是一笔非常大的利润了。过惯了这样的“好日子”,现在让他丧失经济来源,很有可能还要赔偿数笔巨大的赔偿金,这比杀了他还难受。

听着爽是爽,但这个风气也不可取,今越自己也是开诊所的,她也不敢保证自己和手底下这些医生一辈子都不会发生误诊漏诊的事,要是也被人这么闹,心里也不好受吧?

但如果是她,她会第一时间就去弥补去解决,而不是像齐景天,死鸭子嘴硬,结合他以前的所作所为,这都是他该得的福报!

“现在他被闹得没办法,只得主动提出跟他们上法庭打官司,说让法官来判,判决结果不管是什么样,他们都不准再来闹。”

舒文明冷笑一声,“难不成他还以为,这场官司他能顺利脱身?”

“有这么多次的病历在,他也没写男方有没有问题,只要他一口咬定他让男方去检查了是男方不去,而病人那边拿不出证据证明他误诊,确实还真拿他没办法。”

舒文明笑起来,“被坑的病人那么多,他们一旦开了这个头,齐景天接下来的日子可不好过,多的是官司等着他。”一个没证据,不可能所有的都没证据,总有人能把他整倒。

这才是正义的审判,虽然还是便宜他了。

“对了,那谁,那个港商王马特是吧,你不在这段时间,他来过好几次,还给咱们诊所和家里都送了好些礼物,我们没收,全退回去了。”

“田美芝都跟他说了你不在,他以为你故意躲着他呢,说他来给你赔礼道歉啥啥的,烦得要死。”

赵婉秋本来不会对病人这个态度,实在是王马特这人真的很烦人,拖拖拉拉这么久,要是他能听今越的话,能对今越说实话,他的病早治好八百回了。

“上次被牛小芳一挑拨,他还怪你,你说他是不是有啥毛病?”

大家正说着,忽然芽芽和小平安屁颠屁颠跑进来:“小姑姑,那个猴子精又来啦!”

“啥猴子精?”

“就是王马特,你赵大妈她们不是背地里叫他猴子成精吗,这些小孩就给人家取外号叫猴子精。”

舒今越哈哈大笑,王马特那形象,可不就是吗?尖嘴猴腮一身毛,说话还一惊一乍的烫嘴,动不动抓耳挠腮的,真是只有取错的大名,没有叫错的外号。

“舒小姐,舒小姐你回来了吗?他们都不告诉我你在哪里开会,不然我就自己去京市找你了。”

快两个月没见的王马特,一张猴子脸瘦了,也黄了,舒今越一看面色就知道自己准没看错,这家伙就跟胡奶奶那本书上写的那个病例基本是一模一样。

“王老板别来无恙。”

“有恙有恙,我现在是真后悔了啊,早知道就不该听牛小姐的话说八道,早来找你,请你接受我真诚的道歉。”他进门先鞠了一躬。

今越受着,当初他说话可难听了,说她和田美芝联合起来想骗他的钱呢,她看病是看病,徐端跟他做生意是在正常做生意,他俩压根没在任何跟他相处的场合提过彼此的存在,他这种指控可不就是诋毁吗?

等他鞠完躬,道完歉,才开始说起自己这两个月的经历:“我可真是被你们中医……哦不,被外头那些医生坑惨了啊!”

他离开石兰省后,先回了港城一趟,在那边找了好几个医生,中医西医甚至连藏医都找上了,药也吃了不少,愣是拿他的高血压没办法。

“后来还去了日国一趟,找那个什么小林医生,也没办法,他反倒让我回头来找你。”

王马特苦着脸,“我回来没找到你,正好经人介绍一位姓齐的老中医,六七十岁的样子,头发胡子都白了,找他排队的人也挺多,我的号还是挂了最贵的特需,我想着应该医术不错吧?结果你猜怎么着?”

众人一听齐老中医,哦,是齐景天啊,那真是一个愿打一个愿挨,不值得同情。

“他听说我是在港城做生意的,一会儿跟我说要跟我做生意,一会儿要跟我借钱,说他儿子结婚买房差点钱,还给我卖了几公斤的人参鹿茸和海马,光药钱就收了我三千多块。”他顿了顿,“当然,我也不是就舍不得这点钱,关键是他给我开的药,我越吃越上火,血压不降反升啊。”

人参鹿茸海马不要钱的吃,不上火才怪!

很好,日国的小林,石兰省的齐景天,舒今越至今为止发现的伪中医坑全让他踩了。

今越知道不该笑的,但还是忍不住翘起嘴角。

“还有你们邻省的一个什么安中医,港城的一个什么陈神医,荣安堂的廖老中医……等等,我这段时间可没闲着,都试了一遍。”

舒今越嘴角抽搐,遍访名医啊还真是。“你不会每个医生开的药都吃过吧?”

“没有没有,我看着可信的吃了一些,不太行的就没碰,我可不是神农。”当然,吃了也没什么效果,甚至把自己吃得更难受了。

还好,不算太笨。

“舒小姐,舒医生,我是发现了,你们中医界也是鱼龙混杂,什么样的人都能号称老中医,结果一看也就那样。”尤其是在齐老中医那儿花过两千块的药钱之后,他才意识到舒医生是多么的宅心仁厚,多么的朴实无华,看了六次病居然才花了他十八块钱!

这要搁齐老中医那儿,还不得宰他一万块?

他是有钱,但他不是冤大头啊。

这么想着,他脸上的笑愈发的真诚:“舒医生,你就帮帮我吧,救救我吧,我病了这么长时间,要是再降不下去,我真的会……会……”他当真抹了把泪,手背上都留下了水印。

“你不知道,我那些兄弟姐妹就盼着我早点死,他们好瓜分我的财产,我偏不死,我要活得比他们还长寿!”

舒今越懒得听豪门恩怨,“给你治也不是不行,但我有条件。”

“什么条件你只管提,我都能满足。”

“上次你不是说我和田美芝合伙骗你买兴华厂的东西吗?”

“这……我也是被人挑拨,头昏瞎说的,我说过就后悔了,也不是那个意思。”他抓耳挠腮的,更像只猴子了,“这样吧,东西我还照买不误,我再付一半的货款,怎么样?”

“王老板,这是最开始的‘价格’,现在你去外头也见识过了,我相信你应该知道,一个好的医生不仅仅只是值这点钱吧?”

王马特不愧是生意人,知道今越这是要“涨价”了,他咬咬牙:“那就全部付清,我全部付清,但你们需要在规定时间内交货并保证验收合格,怎么样?”

“光这一年可不行。”

“那就五年,接下来五年,我能保证自己的订单量不低于这个数。”他比了一个巴掌。

这是五十万,名副其实的大大大客户,难怪被田美芝惦记了两年。

今越这才答应,“行吧,这可是你说的,我相信你是生意人讲诚信,病我先帮你看,合同你明天找田美芝去吧。”

王马特立马一个屁股坐到舒今越跟前,伸出手,“嘿嘿,您看看吧。”

今越心里其实早就有谱了,但还是把了下脉,“脉象还是一样的,我只问你两件事,你如实回答就行。”

“好,你只管问。”

“第一,你房事上是不是不行?”

王马特一张猴脸立马红成了猴屁股,“你你你说什么,我没……没有……我很行!”

舒今越是谁啊,这种反应已经说明了一切,用田美芝的话说,男人嘛就是很肤浅的动物,一旦成年后说来说去就最在意两件事,一是钱,二是性能力,今越曾在临床上遇到过走路都需要保姆搀扶的拄着拐杖的七十岁老大爷来看阳、痿的,什么家人什么妻子,在这两件事跟前都得往后退。

尤其是有了很多很多钱的人,他会更在意另一个“短处”。

“你如实回答就行,这里也没别人,不会有第三个人知道。”

王马特本来还想狡辩来着,但舒今越的气场太强大了,她的脸上就写着“别对我撒谎”五个大字,想想自己之所以耽误了这么长时间,不就是因为不对她说真话耽误的吗?田小姐都说了,要是上次就跟今越说真话,上次今越就能治好他的病,哪里需要去到处送上门给人当冤大头?

“是。”

“好,第二件事,你只需要告诉我,你多年来是不是有一个没人知道的隐疾。”

“有。”他的眼睛眯了眯,收起一直以来的不正经,“我能问一下,你是怎么知道的吗?”

这个之所以叫隐疾,就是这个世界上只有他一个人知道,连他的前妻和孩子都不知道。而这个隐疾的由来,也是一个秘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