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换衣服。跟我回家,苏苏。”
恳求的语气,手上力道却是不减,押着她就要往员工休息室走。
她挣扎起来,将身子往下沉,不肯离开。
他原本不想闹大,便只是拖拽,没有当场把人扛在肩上带走,拽她时也舍不得用力,可正是这一点迟疑,叫他失了先机。
帅哥纠缠清洁工,这种只有在小说中才会上演的戏码,围观群众们在现实中闻所未闻,见所未见,他们这样一闹起来,立刻就驻足了不少猎奇心态的人呆头呆脑地围观。
就连远处的一些人也出于好奇,磁石一般被吸了过来。
本还对帅哥的眼光嗤之以鼻,但看到辜苏的容貌后,围观群众也不得不承认,帅哥确实慧眼如炬。
甚至想当场嗑个CP。
已经有人掏手机录像了。
事情眼看着要一发不可收拾。
正僵持间,就听一道惊诧女声:
“辜苏?”
二人动作齐齐一顿,同时转向声源处。
一身干练职业装打扮的周倩,立在人群之外。
似是经过时漠不关心地瞥了一眼,便被容貌与高中时期相差不大的女人吸引了注意力。
岁月不败美人,才叫她时隔八年,依然记忆犹新。
十分钟后,三人已经坐在了咖啡厅的角落里。
辜苏给周倩看了眼手机:
【我接下来还有工作,所以希望我们的谈话在
半小时内可以完成。】
周倩心里没底,不知道她今日来找自己,是为了算账,还是威胁。
穆总身边的何助没有回她的消息,也不知道穆总今天究竟来还是不来。
她一个人,总归是说不清楚的。
而且万一楚沉情绪激动起来,动起手……
千头万绪压在心头,周倩目光复杂地看着坐在面前的二人,就像看向自己来自过去的罪孽:
“你想要什么?真相,还是钱财?”
坐在一边的楚沉,则完全不明情况。
他的视线在二人之间逡巡片刻,不知道辜苏突然要跟这个高中时期不太熟的同学叙什么旧。
只是耳朵在听到“真相”二字时动了动,楚沉身体不自觉地前倾,眉头微拧:
“什么真相?”
周倩看向楚沉不似作假的困惑表情,嘴唇微颤,吐出几个字:
“当年那个定位,是我用辜苏的手机发的。”
楚沉定在那里,很久都没有动,连眼睫都仿佛静止了。
其实他已经记不清从什么时候开始,就不再想起关于定位的事情了。
就算没有辜苏的证词,他也难逃干系。
他只能自认倒霉。
谁让他恰好出现在那个地方。
谁让他恰好摔了一跤,机车上出现了与撞人时相似的可疑划痕。
生活总是不讲道理的,他只能躺平任操。
即使知道有人背后搞他又怎么样?
他查了这么多年,依旧一无所获。
既然查不到结果,那他能做的只有不再挂心,不要内耗。
他这些天一直是这样说服自己的。
可没想到,事情竟然还有另一个版本。
直到好半天之后,他才找回自己的声音。
他听到自己说:
“什么意思?”
周倩抬眼看向自己面前这个俊朗阴郁的男人——
他刚出狱,头发长长了些许,和辜苏一样,都裹着一身版型大众的地摊货,眉眼间掩着难以形容的沧桑感,而这份沧桑,是狱中岁月带给他的。
不可否认,他现在依然高大帅气,甚至多了份沉稳,可是……
她是见过年少时的楚沉的。
远比现在耀眼。
那时的自己,只是个家境贫寒的贫困生。
重男轻女的妈,酗酒赌博的爸,嗷嗷待哺的弟,还有阴暗晦涩得像剥落墙漆般破碎的她。
那时候,同学们都知道,辜苏有个帅到没边的哥哥,没有血缘关系,靠打拳为生。
那个年纪的孩子们,身边家长多是训诫他们要好好学习,长大之后考教师、公务员,当律师、医生的,乍然出现个八块腹肌、打架厉害的拳击手大哥哥,简直是活生生的酷炫叛逆代名词,如狂风过境般,强势掳夺走了一众少男少女的心。
她当年也是仰望他的一众少女之一,可惜也只是仰望而已。
和他的唯一一次交集,是他来接辜苏放学。
那时他骑了辆黑色的金吉拉机车,长腿撑地,头盔夹在腋下,百无聊赖地在校门口等人。
看着像是刚从拳场上下来,下颌处有一块挫伤,拿创可贴敷衍地补着。
校门像闸门,喷吐着一群又一群穿着校服、高矮胖瘦不一的少男少女,他的视线从他们身上一一掠过,与她只有不到零点一秒的交集,便兀自移开了。
许多人在偷偷瞄他,但没有几个敢上来搭话。
她心跳如擂鼓,从他身边走过时,故意放慢脚步,试图延长和他靠近的时间。
“喂,那个背灰色书包的!”
意外的是,楚沉开口竟叫住了她。
周倩犹犹豫豫回身,只见楚沉朝她逗小猫一样招了招手:
“你过来。”
她的脸刷一下不争气地红了,慢吞吞走过去,低着头不敢看他。
“小朋友。”楚沉侧身弯腰,面色如常,用不会被第三个人听到的音量提醒她,“你裤子脏了。”
很不巧,他的鼻子和眼睛都对血腥气很敏感。
她蓦然瞪大眼,来不及确认,连忙慌里慌张地脱下校服外套系在腰上,结结巴巴道:
“谢、谢谢……”
楚沉此时已经坐直,俊朗眉眼和蓬勃的男性气息离她远去,不等她作出什么反应,就听见他说:
“小事情。我家小姑娘出来了,走了。”
金吉拉从她身边风一样掠过,她回首,看到楚沉和刚走出校门的辜苏说了句什么,单臂将人捞上后座,头盔扣在对方头上,一踩离合,风驰电掣地远去了。
楚沉。
他这么体贴。
这么帅气。
对非亲非故的自己,也这样好……
如果……
如果,没有辜苏……
她会有机会吗?
这种念头,她自知荒谬,所以一直压抑着。
但野蛮疯长的情感如同杂草,半点不由人。
它是如此贼心不死,以至于无论被压在怎样的千钧巨石之下,总会寻到自己的出路。
在穆盛洲找上她的那一刻,她清楚地听到了自己内心,一颗草籽自巨石底下萌芽,撬动石块的微小声响。
即使现在想起来,也要赞一声穆盛洲的慧眼如炬,从万千仰慕楚沉的少男少女中,挑出了最阴暗的一个自己。
她遵从穆盛洲的指示,用辜苏的手机给楚沉发了定位,又迅速删除了记录。
善后自有穆盛洲的人来做。
她天真地盘算,辜苏跟楚沉吵了架,心情不好,她又假装辜苏,给楚沉发了个错误的定位。
他们一定会吵得更凶。
到时候,如果她能跟楚沉说上话,安慰他几句,之后不管是提供跟辜苏和好的方案也好,趁虚而入也罢,她都是有机会的。
只用做这样简单的一件事,就能拿到丰厚的报酬,远离那个有毒的原生家庭,不用被迫嫁给老男人,还可以毕业就去穆氏集团任职……
简直是一箭三雕的好事。
无知的少女就这样成为了清醒沉沦的帮凶。
她一直期盼着找了一晚上人的楚沉,能跟辜苏吵个天翻地覆。
可随之而来的,却是指控他杀人的噩耗。
在她得知这条消息之后的一小时内,就在自家客厅见到了被父母恭恭敬敬请进来的男人。
屏退左右、坐在她面前的这个男人,威严矜贵,从气场上就和她这样阶级的人区分开来。
她捏着手机的手指发抖,整个人如坠冰窟,却听到面前这个即将掌管穆氏集团的男人缓声威胁:
“这件事如果说出去,你也会因作伪证而被判刑。或许,你更想待在这个家里,等年底被嫁出去,当个赚彩礼,补贴弟弟的工具?”
她咬着牙,抖如筛糠,这时才明白自己做了什么蠢事。
追悔莫及……
可覆水难收!
她已经上了贼船,此时跳船,必定会死无葬身之地。
穆盛洲的语调没有一丝起伏:
“如果你不说不该说的话,我会在穆氏集团慈善项目的助学名单上加上你的名字,等你毕业后,只要学分绩点过得去,就保你进总部招聘的终面。”
周倩心如擂鼓。
年少慕艾,与自身前途性命,被一同放在天平上衡量。
她感觉到自己一点一点沉入浓黑淤泥,口鼻耳喉都被堵塞。
然后,她听到自己用口型说——
“好。”
第27章 第二十七训他这个位置,想要什么,没……
周倩喝了一口咖啡,在说出是自己发送了那个定位的瞬间,感到一种无比畅快的解脱感。
这份罪恶,她足足背负了八年。
如今的她,已经成长得足够茁壮。
不再畏惧和留恋原生家庭,也能接受父母其实不爱她这件事。
还有,即使离开穆氏,也能生活得很好。
她的工作能力已经得到了业内认可,如果透露出离职的意思,会有一堆猎头抢着要她——即使她被前公司开除也是一样。
而且,如果穆盛洲真的要开除她,也得根据行业规矩给她赔偿N+1。
所以,她无所畏惧。
只是下一刻,突然有一只手从
后搭上了她的肩膀。
她回头,在意识到来人是谁的一瞬间,周倩浑身寒毛直竖,那种来自八年前,几乎已经被她遗忘的、久违的恐惧,再次自她的每一寸毛孔,渗了进来。
在拍了她的肩,止住她的话语的同时,几乎一路小跑赶过来的穆盛洲,衬衫领带微微凌乱,眸色如夜,定定地看向坐在周倩身前的二人。
他拿出了自己毕生的效率,以最快速度结束了会议,却没想到,赶过来时看到的,会不止辜苏一人。
……
“穆总……”
周倩嘴唇无力张合,如脱水的鱼,小声叫出了面前人的身份。
明明是她把人喊了过来,此时对方真的来了,她却又不知该说什么。
掩饰性地端起咖啡杯,才发现手指抖得厉害。
穆总对被认回穆家之前的经历讳莫如深,但公司有很多人都在猜测,以他的手段和性情,过去必定是混黑的——
曾有个竞争对手通过散播黑料、造谣抹黑的方式恶意竞争,第二天就被发现只穿了条裤衩,被绑在情人家十六楼公寓的窗外,吹了一夜的风。
正常的商战,没有这么搞的。
所以她怕他,这很合理。
“穆盛洲。”男人没多理会她,站在她身侧,隔着桌子对着楚沉伸出手来,态度平静。
富贵权势养人。
这些年,穆盛洲的变化太大,即使是当年和他一起混街头的喽啰们也不见得能在第一时间认出他。
更别提只有一面之缘的楚沉。
于是,楚沉只是伸出手,和他虚握一下,就立即松开,态度冷淡:
“我知道你。穆氏国际的总裁,我们在佳元小区见过面。”
从电梯里出来的那一眼,让两个男人都看清楚了对方。
“穆盛洲”这个名字,也让楚沉瞬间和辜苏微信里那个“洲”联系起来。
对视瞬间,两人脸上都没什么表情,硝烟无声弥漫。
穆盛洲扯唇,不置可否:
“对。我们见过。”
他又垂眸看向坐立不安的周倩,只一眼,就让对方硬着头皮道:
“穆总,你们叙旧,我先走了。”
她知道他那一眼的意思。不该说的别说。
确实,最关键的真相还没有来得及告知楚沉。
但只要楚沉有点脑子,和辜苏对一下账,就能将当年真相猜得大差不差。
总之,真相不是从她口中说出,她不算违反和穆盛洲的约定,自然也不必从穆氏离职。
工作和名誉都能保住。
接下来的事情,都和她无关。
周倩起身,背上自己的爱马仕铂金包,最后看了一眼楚沉,她年少时的梦想与罪恶。
可对方只是警惕地盯着穆盛洲,没有分给她一个眼神,也没有跟她道别。
她露出个落寞自嘲的笑容,毫不留恋地走了。
周倩离开后,穆盛洲径直在二人面前坐下,将周倩点的那杯咖啡用手背往外推了推,平静看向楚沉:
“一直想跟你正式见一面,今天正好是个机会。”
楚沉记起当日听到室友提及的,穆盛洲正在追辜苏的事情,再看到他今天不知为何,急匆匆地黏上来,眸色不由一暗,语气阴郁:
“你们有钱人,都这么闲?”
没事就跑来觊觎别人的老婆……他自己没有老婆?
穆盛洲见他态度抵触,也不恼,而是转而问他:
“那五十万拿到手了吗?”
——就在楚沉拿陈彪的录音威胁对方之后不久,对方就主动把欠的五十万连本带息地还给了他。
听到穆盛洲主动提起五十万的事情,楚沉迅速瞥了一眼辜苏,她果然生了疑:
【五十万?】
楚沉的大脑飞速运转,先是在隐瞒和坦白之间迅速选择了前者,接着磕磕绊绊地临时编了个模棱两可的谎:
“就是……是……银行贷款的钱。对,我出狱之后借了一笔钱,打算投资拳馆,怕你担心,就没跟你讲。”
对面的穆盛洲此时也手心生汗。
楚沉隐瞒在狱中得到的巨款,是他做得不对。
可这笔钱如果是正当所得也就罢了。
如今辜苏已经知道,那是她本应得的……
她此刻是以怎样的心情,用这个问题来试探楚沉的呢?
面对楚沉的谎言,早已知道真相的辜苏,心里又有多难过呢?
对于仍然选择欺瞒的楚沉的说辞,辜苏先是一怔,接着面色不变地一点头,表示接受。
将一切看在眼中的穆盛洲,面色黯淡下来。
在她面前,楚沉永远有改正和认错的机会,即使楚沉选择欺瞒,她也愿意装作一无所知,来维系他们之间经年以后,千疮百孔的感情。
可他没有机会。
他犯了错,她的回应就是,再也不想和他扯上关系。
如果不是那笔所谓“医药费”,像风筝线一样牵在他手中,恐怕下一秒,辜苏就会消失去不知何方,他将再也见不到,也无法弥补她了。
有那么一秒,他想拆穿楚沉拙劣的谎言,想在辜苏面前宣告,这个男人配不上她。
可他也明白,主动剥削她的自己,才是最不配的那个。
他不敢。
另一头,在辜苏不再追究五十万的来源之后,楚沉松了口气之余,又迅速反应过来。
穆盛洲怎么知道那五十万被拿来投资的事情?
又是怎么知道五十万已经讨回来了?
他迅速想明白了其中关窍:
“陈彪那边,是你做的局?”
穆盛洲早已被辜苏误解过一次,这次明显有经验得多,视线扫过坐在楚沉身侧、将一只手轻轻搭在对方臂弯的辜苏,忽略心口那股不受控制的酸涩感,沉声开口:
“不是我。不如说,如果没有我,你不可能这么顺利地把钱要回来。陈彪手里有好几个项目被穆氏卡着,如果你觉得气不过,我可以帮你把这些项目全都毙掉,这样一来,他少说要蒸发掉一半身家。”
言谈间是上位者谈笑间樯橹灰飞烟灭般的漫不经心。
楚沉只觉可笑:
“你帮我,条件呢?”
说话间已经将辜苏细白的左手拉下自己胳膊,攥在手心,明目张胆地十指紧扣。
辜苏讶然看他,但也没拒绝,就那么乖顺地任由他宣誓主权。
玻璃桌是透明的,从穆盛洲的角度,能把楚沉扣她手指的动作,还有她不闪不避的反应,看得一清二楚。
穆盛洲无知无觉地咬紧了后槽牙。
他心里确实对楚沉有亏欠,也决心去弥补。
但这不代表他会忍下对方蹬鼻子上脸的挑衅。
在高位待久了,他早就已经不会把幼稚低级的挑衅放在眼里。
横竖不痛不痒。
可不知为何,楚沉的这个举动,却精准地踩在了他的爆点上,叫他身体里潜伏多年的、属于十年前那个眉眼暴戾的少年的热血,重又沸腾起来。
碍眼。
太碍眼了。
明明这八年来……在她身边的人是他。
可她心心念念的人,却都是楚沉。
就连叫她听话,都必须得搬出楚沉的名字。
他就好像是横在他们二人之间PLAY的一环。
他穆盛洲,什么时候受过这种委屈?
——很好。
——非常好。
惹他不高兴的人,谁都不要想好过。
穆盛洲扯了扯嘴角:
“我帮你的条件,待会儿再说。不过,我查到了一些事,你也许会有兴趣。”
不等楚沉表态,他就从怀里掏出一枚信封,放在桌上推了过去:
“你可以看看。”
原本他还在犹豫,要不要出示。
可他现在太想看到楚沉痛苦的表情了。
也太想把对方从辜苏身边赶走了。
直到这一刻他才如恍然大悟:原来他依然恨着楚沉。
却早已不是因为穆怀灵。
他这个位置,想要什么,没有得不到的。
既然已经确认了想要辜苏……
那楚沉,还是早日
摁死,叫他不能翻身为好。
私家侦探用来装照片的、外表毫无亮点的普通信封,在光滑桌面上打了个旋儿,正正好停在楚沉面前。
他先是看了一眼辜苏,见她也面露迷茫,不像是知道里面装着什么的样子,便动手拆开,捻出第一张来看——
是一张身份证的照片,上面写着“程安”,照片上的人脸却是曾程。
他莫名其妙地看了穆盛洲一眼,只见对方颔首,示意他接着往下看。
辜苏却好像意识到了什么,抬头望向穆盛洲。
被她注视着的男人手指轻叩桌面,似乎很享受她的关注一般,向她露出个极浅极淡的安抚笑容。
那边,楚沉已经接着往下翻到了第二张照片。
眼睛骤然张大,隐隐泛出血丝。
那是……那是当年被他“撞死”的老人,和家人的全家福。
每个人的名字和身份都用签字笔标注。
老人本人,他的儿子儿媳,还有……
他的孙子,程安。
楚沉呼吸急促起来,再往下翻,是最后一张照片,看上去年代有些久远。
血。
全是血。
少女倒在血泊中,如落入血池的花朵。
拍照的人大概并不在意她的死活,居高临下的照片里,暗含着对少女生死的漠视。
楚沉的视线一秒也不能从照片上移开,血液逆流,耳朵里听到心脏剧烈跳动的声音。
现在他终于明白,穆盛洲给他看照片的用意了。
假如这些都是真的——
他脑海里迅速闪过众多疑点。
为什么曾程在他入狱后就立刻从拳馆辞职,去了外地?
为什么辜苏受了这么多苦,把她当亲妹妹疼的曾程,却一次也没来看过她?
为什么他出狱后的第一时间,曾程就恰好从外地赶回来,一回来就要给他介绍工作?
假如这些都是真的,当年在他入狱后不久,曾程就拿着刀去找了辜苏!
是他引狼入室,是他疏于防范!
直到辜苏柔软的手覆上他青筋微凸的手背,他才意识到,照片已经被自己揉皱。
他侧头,与她视线对上。
辜苏面容不见哀切,也不见委屈,只有对他的担忧。
心间如注入一汪清泉,蓦地静了下来。
却不知对面有人眼睁睁看着他们四目相对的情景,已经非常不耐烦。
“怎么样?对我的礼物满意吗?”
穆盛洲的声音打断了他的思绪,他强迫自己将神思归拢,照片反扣桌面,大掌将其死死按住,仿佛在抑制即将喷涌而出的恶念,抬眼用比方才更加警惕的目光盯视着对方:
“你到底想要什么?”
穆盛洲礼貌地勾了勾唇角:
“路见不平而已。毕竟,我只是查陈年旧事的时候,顺手翻出这件事罢了。”
“什么陈年旧事?”
穆盛洲没有正面回答,只是暗示道:
“刚才和你们聊天的那个……叫周倩。她在穆氏集团的贫困生资助名单上,毕业后按照合同要求,来了我司工作。最近牵扯进了一件商业间谍案中,目前还在秘密调查阶段。具体在查什么陈年旧事,恕我不能透露,不过她已经有了投靠对家的意思,在临走之前,可能会因为怀恨在心,反咬一口,往我身上泼点脏水。”
说完,无所谓地补充道:
“比如把她做的坏事安到我头上,说是受我指使之类。”
这是一招以退为进。
他来的时候,正好听到周倩的那句“定位是我发的”。
听上去似乎还没有开始摊牌,牵扯出他来。
如果是他先说了这一句,将因那句话而生的嫌隙摆在台面上,反而能减少几分嫌疑。
还来得及。
来得及瞒住。
那之后,周倩的事情,他自会去料理。
过往的阴影,一辈子也别想再出现在辜苏面前。
楚沉心中犹疑不定,穆盛洲却已经起身:
“好了,该说的已经说得差不多了。”
他目光移向一旁一直异常沉默的辜苏,语气温和:
“辜苏,我的邀请终身有效,你可以随时来找我。”
楚沉立马像触发了关键词一样看向辜苏:
“什么邀请?”
她眨了一下眼,有些迟疑,穆盛洲已经替她答了:
“我们公司新设立了一个文创宣传部门。我想邀请她去做设计师。”
楚沉刚想说你做梦,就听对方道:
“毕竟你们两个现在都没有工作,生活一定会很困难。辜苏在我这里工作,我可以预支工资,解决你们生活上的难题。”
他加重了“没有工作”四字的语气,幽暗眸中流转着某种奇异且恶意的光,声音压低几分,瞥一眼楚沉后掠过,只一味盯着辜苏:
“一个月多少薪资,随你开。”
第28章 第二十八训他还是他,分毫未变。……
穆盛洲打量了一眼辜苏身上套着的工作服,强调了一句:
“你该知道做什么选择才对自己有利。”
无论是工作,还是男人。
他的条件都比楚沉优越得多。
辜苏别过头去,没有看他,低垂视线只落在楚沉攥紧发白的手指上,忙着轻柔地一根一根掰开,明显是对他充满诱惑力的提议不感兴趣。
——现在想想,从他进来开始,除了最初的一眼外,她几乎再也没有和他对视过。
穆盛洲不动声色地舔了舔前齿,压下此刻就把人抢过来的暴念:
“还有,陈彪那里,我会给他点苦头吃。如果你愿意来我们公司工作,我可以把他的处置权交给你——你们。”
辜苏蓦然抬头,用一种类似于受到惊吓的眼神看他,黑白分明的眼眸里,游离着对他这样随随便便定人生死的不解与畏惧。
穆盛洲敏锐地读出了那丝熟悉的怯色,唇角慢慢压平,恢复成了日常微微下撇的状态。
她怕他。
她怎么可能不怕他。
一股后知后觉的悲哀弥漫上来,又被他冷酷压下。
楚沉则感到窒闷烦躁。
今天受到的冲击太多,需要思考的真真假假也太多。
他的忍耐已经快要见底,偏偏这个穆盛洲还当着他的面,贴脸撬墙角。
真是……
不知死活。
“不是说要走了吗?不认识路?”
楚沉将照片一股脑塞回信封里,紧紧盯着那个流连不去的男人,逐客令下得异常坚决。
“翻脸不认人?”穆盛洲冷笑,轻嘲时句尾与眉梢一起上挑,流露出不属于他这个身份的痞气,“不是我,你这辈子查得到凶手吗?”
这句话正中楚沉死穴。
查是能查到,但必然不会这么快。
穆盛洲手上的资源和人脉,都不是他可以比拟的。
这一点,他无可辩驳。
楚沉深吸一口气,极力压抑胸腔中翻涌而上的不甘与愤怒。
然而,就像是要故意激怒楚沉一般,穆盛洲对着迎面而来的服务员道:
“这一桌消费记我账上,账单算到二十六楼01号房间。”
说完,拎起挂在沙发背上的黑色山羊绒长外套披在肩头,头也没回地往外走。
他背过身去时,冷淡地想,当年的楚沉是何等意气风发。
与对方一战前,他研究过楚沉比赛的回放。
力沉,势猛。
下盘稳健,悍不畏死。
一拳挥出后,眼中一闪而过的光芒,是与他如出一辙的锋锐与决绝。
所以他很容易就判断出来,这是个为了生计而去打拳的男人。
脚后跟就抵在悬崖边上,无路可退。
和他一样。
可悲又可敬。
而如今,楚沉坐了八年牢出来,却好像变了个人似的,再不见那
般锋芒。
刚才,有好几次,他隐约感觉到楚沉其实是想动手揍他的。
可都忍了下来。
因为他们已不再是拳场上的对手。
权势面前,天王老子也得折腰。
何等软弱啊……何等怯懦。
恐怕当年的那个与他浴血撕咬的对手,早已经死了。
无趣至极。
连做对手都不配了。
还是快些叫他不能翻身吧。
……
曾程在陈彪的拳击馆前台工作,正低着头百无聊赖地刷手机。
眼角余光瞥见玻璃门被推开,于是抬头说了句“欢迎光——”
领子突兀被大力揪起,对方太过用力,以至于坚硬指骨重重磕到了他的下颌,钝痛过后,他才来得及使劲垂眼,去看清眼前人的脸。
铁拳抬起,目睹这一刻的瞬间,瞳孔因恐惧而放大,曾程扑腾着颤声道:
“这里有监——啊!”
下一秒,拳头已经重重地砸到了曾程左脸,揪着领子的手没有放松,因此他连往后倾倒以避开攻击范围都做不到。
提气,收拳,蓄力。
接着又是沉闷的一击。
连痛呼都发不出声。
曾程在被打的第一时间就抬手去掰楚沉的手指、去捂自己的脸,可是没有用,楚沉的手指像铁钳一样把他牢牢桎梏住,把他整个人的上半身都从前台后面硬生生拖拽了出来,迫他狼狈地撑着桌面。
除了一开始落在脸上的拳头外,又有重击捶落腹部,险些没把午饭都吐出来。
“救……救命……”
曾程颤巍巍张口的时候,舌头明显顶到了一颗松动的牙。
满口血腥。
楚沉眼眶猩红,腮帮微鼓,像是压着股郁气,默不作声地又是一拳砸落。
痛楚是催化剂,叫曾程心口翻涌出无边颤栗惧意。
这时他才明白,陈老板说的那些都是屁话。
什么蹲了八年牢,老虎都变成钝爪子老猫了。
什么过气的拳王,过了三十岁也只能夹着尾巴做人。
直到亲见楚沉挥出这一拳,曾程才浑浑噩噩地明白。
他还是他,分毫未变。
……
警察局的电话打过来的时候,辜苏正在厨房尝鱼汤的味道。
是楚沉的号码,落入耳朵的却是个陌生的男音:
“请问你是——苏苏吗?麻烦来一下立民区派出所。”
她神思恍惚一瞬。
与八年前近似的口吻,近似的台词。
仿佛时光回溯,她还站在当年分岔路口,接这一通电话,分不清今夕何夕。
天幕已坠,霓虹满目。
她打了辆车赶往警局,路旁一排排香樟树一棵接一棵地向后退去,而出租车载着她奔向令人不安的前方。
辜苏望向车窗外虚幻的霓虹时,什么也没有想。
也不敢想。
警局。
楚沉正面无表情地坐在调解室长桌的长边中央,正对面是鼻青脸肿的曾程。
长桌短边的主位,坐着两名警察。
如果要严格按规章制度办事,楚沉得以寻衅滋事、打架斗殴的罪名,被关上五六天。
可曾程这个当事人,却好似理亏一般,反过来连连劝警员,要签谅解书,不予追究。
真是稀奇事,头回看到被打的替打人的说好话的。
是不是他杀人被人家看见了?
楚沉勾唇冷笑着看曾程表演,间或不耐地抬眼看向墙上挂钟。
晚上七点半。
门外本就喧嚣,隐约传来孩子的哭闹声,大人吵架的声音,像是世间所有愤懑与冷暖都聚集在这小小的派出所内,直将脚步声掩在下面。
所以在门打开之前,楚沉都没有察觉有人过来。
吱呀一声轻响,随之而来的是一道声音:
“家属来了。”
家属二字令人心尖一颤。
楚沉抬眸,一眼锁定了她。
也许是一路赶过来的缘故,鬓边发丝还有些凌乱,微微翘着,头发在脑后松松地挽了个丸子,扎得很随便,这是她做家务时的习惯。
脖子上裹着条浅咖色云朵围巾,正好挡住了那道疤,在室内看着有点热,但她没有摘下。
她进来之后视线扫一圈,扫到中途定到了他身上,接着便急急赶过来,要确认他的安危,途中大腿却撞上椅子边缘,纤薄身子踉跄了一下,楚沉倏地站起,手臂托住她一截腰身,把人扶稳,焦急问她:
“撞到哪儿了苏苏?”
她摇摇头,推开他,揉着腿肉坐在了他身侧。
楚沉从她进来后就看不见别人,此时见她坐下,便抬手替她将鬓边乱翘的发丝压平,轻声安抚道:
“不用怕。没事的。”
他看到她紧绷的脸,和慌乱的四肢。
和她同步地,想起了八年前兵荒马乱的那一夜。
那时的她,有多害怕呢?
心中浮现出怜惜与愧疚之情,刚才面对警察时都没有丝毫软化的楚沉,此刻却干脆利落地低头向她认错:
“抱歉,是我冲动了。不该让你担心的。”
辜苏与他对视两秒,又回头去看对面坐着的曾程,脸色很苍白,甚至无意识地往楚沉身上靠了靠,后者立刻意识到她在怕什么,握住她手,抬眼望向令她如此害怕的源头。
曾程不自觉地打了个寒颤,只觉得楚沉瞳孔黑漆漆的,深不见底,从中渗出刺骨的寒意来。
“好了,把调解书签了,就可以把人领走了。下次遇到事,记得别这么冲动。”
警察见家属来领人,无形地松了口气,拍拍手,把所有人的注意力都拉过去。
“调解书先不急。”
楚沉身体微微前倾,手肘搭在桌面,面无表情地看向曾程。
后者心头一颤,又将当年事回忆了一番,慌乱之下也没想出是不是有证据没藏好,落到了楚沉手里,只勉强撑着表面的镇定。
楚沉将他的惊慌尽收眼底,从刚才一反常态地愿意签谅解书开始,二人之间就达成了某种心照不宣的默契。
我知道你干了什么。
我知道,你知道我干了什么。
如今看的,就是证据。
楚沉的手伸进衣兜,划过穆盛洲提供的照片。
不甘一闪即逝,但在目睹辜苏方才看到曾程时的表情后,那点不甘已经被他强行压下。
三张照片像扑克牌一样被挨个儿甩到桌面,盯着曾程一点一点白下去的脸色,楚沉淡声道:
“我要报案,曾程——不,是程安,八年前杀人未遂。受害者,就是我身边这位。”
原本还松弛着的几名民警,闻言立时直起了身子,目光齐刷刷投向表情僵硬的曾程,还有眸底带血的楚沉。
人证物证,齐聚一堂。
第29章 第二十九训可我不后悔。
尽管年代久远,但人证就在警局,再加上上头副局亲自交代了些什么,所以曾程当天就被关了起来,留待调查。
曾程被押着离开时,经过二人身边,眼神如一条泠泠的蛇,只死死凝着楚沉,咬牙切齿:
“你知道吗?我只恨当年没有直接杀了她。”
楚沉比他高了将近半个头,居高临下地睨着他:
“我说过,你爷爷不是我杀的。你该信我的人品,如果真是我干的,就算是杀人罪,我也绝不会认怂,不过是一命抵一命。”
“难道你的意思是法院会错判吗!?那是我盼了十四年的家人!是对我最好的爷爷!你怎么会觉得,你过去对我的一点小恩小惠,就能让我把你放在血脉亲人之上,原谅你的罪行!?”
楚沉冷冷勾唇,不和他多言:
“和你说这么多只是看在当年情分上。看来你并不需要。所以我只有一句话送你——曾程。去治治脑子。”
曾程目眦欲裂,似要从他身上撕下一块肉来,字字泣血:
“是你的错!都是你的错!是你害我爷爷死掉,害我跟爸妈八年都见不着面!你没爹没娘,怎么可能懂我的心情?”
最后一句尚未落地,楚沉双目倏地圆睁,猛然抬臂,立刻被辜苏及时拉住,生生止住去势。
曾程粗重地呼吸着,瞪视楚沉,即使已经鼻青脸肿,眼镜碎裂,依旧毫不畏惧。
已经撕破了脸,他什么都无所谓了。
押着曾程的民警立刻大声斥责了他:
“你别惹事!行了!
去单间蹲着吧!”
说完就赶紧推着人往前走,生怕夜长梦多。
擦肩而过的瞬间,为了避免楚沉再生事,辜苏主动往他怀里钻了钻,下一刻,就被以保护姿态整个人按进怀里。
温热鼓起的胸肌,隔一层柔软毛衣贴着她颊面,微微起伏。
她听到楚沉的声音落在发顶,带着安抚意味:
“别怕,他不会再伤害你了。”
耳畔,皮肉之下的心脏跳得很快。
曾程离开后,辜苏暂离他心口,在手机上打下一行字:
【穆盛洲是故意告诉你真相的。目的就是让你对曾程动手。】
他故意把真相和刀同时递到你面前,而你毫不犹豫地全盘接收,如他所愿,成了他的马前卒。
真是傻透了。
他期待你失控,期待你动手,或许还期待过你冲动之下,能直接把人捅死。
这样,你就会再次入狱,永世不得翻身。
而他不费一兵一卒,就能把自己摘得干干净净。
虽然辜苏暂时还不明白,已经将真相说开之后,穆盛洲为何依然执着于针对楚沉,但她眼中所见,那个阴晴不定的男人对楚沉,依旧毫无善意。
楚沉低下头,大狗一样,亲昵地用鼻尖蹭了蹭她微凉面颊,喃喃道:
“我知道。我知道他是故意的。”
辜苏愕然,侧过脸去,困惑望入他眼中。
楚沉的眼睛很漂亮,瞳孔漆黑,外围角膜则是琥珀一样的棕黄色。
与他高大且具有侵略性的外表不同,是温暖柔软的颜色。
也因此,当他笑起来的时候,也是温暖柔软的:
“可我不后悔。”
说这句话的时候,他粗糙指腹插入辜苏围巾下沿,顺着她优美颈线一寸一寸往上爬,直至指腹触到那道祛疤膏都难以磨灭的伤痕。
指腹温热,疤痕却微凉。
他单手揽着她的腰,抚摸伤疤的力度轻柔珍重。
不知想到什么,又哑声重复了一遍:
“我不后悔。”
……
楚沉和辜苏并肩走出警局的时候,就好像有人监视着他们一般,楚沉的手机响了起来。
他看到陌生号码,迟疑一瞬,接起,对面是穆盛洲的声音:
“当年,你杀了人也不过只判了八年。这一次,这个叫程安的是杀人未遂,你觉得,他会有什么量刑?”
楚沉不知不觉停住脚步,辜苏走出一步,察觉异常,也回身望他。
站在警局台阶之上接电话的男人,身材高大健硕,阴影被警局门口的灯光倒逼下来,堪堪拢住了辜苏。
他的表情是她从未见过的阴鸷,几乎不像他了。
只见他对着电话那头阴森撂了句“做梦”,就狠狠挂断,按屏幕的手指几乎要把手机摁出裂屏。
辜苏歪头看他,他随口说了句“没什么”,收敛了一身戾气,拉着辜苏手腕道:
“走,赶紧回家吃饭吧,这儿晦气,别待了。”
与此同时,江景公寓中,穆盛洲单手插兜立于落地窗前,脚底踏着整个城市的霓虹碎光。
他神情晦暗不明地望向下方滚滚逝去的江水,将刚才的那句话拿出来,重又在心头滚了滚。
——离开辜苏,我可以让曾程被关到死……否则,他最后就会被无罪释放。
这句威胁中蕴含着得到辜苏的可能性,因此诱惑力被无限放大。
让它不仅仅变成了一个威胁,而是一条通路——一条通向辜苏的捷径。
用曾程来要挟楚沉,是他走得最妙的一步棋。
一个人是否有罪,是生是死,也不过在他一念之间。
真理从来不服务于公道,而服务于权柄。
可笑有人还不明白这个道理呢。
不过没关系。
他会让他明白。
……
几日后。
经过调查,曾程杀人未遂证据不足,予以释放。
事实上,因为年代久远,当年的监控早已纷失,现场被破坏,也找不到目击证人——穆盛洲也许算一个,但电话打过去,是他助理接的,以穆总正在海外出差为由,冷淡拒绝了警方的作证要求。
如果没有新的证据出现,那么仅凭辜苏一人的一面之词,很难给他定罪。
法律规定,疑罪从无。
就在曾程踏出看守所的那一刻,心有所感地抬头,看到街对面常青树的树荫下,立着个高大身影。
冬日肃杀树影披在来人肩头,静默无声。
今日正是除夕,有疏雪浮在翠绿树梢,看得人心生一丝涔涔凉意。
外头正零零散散地飘着雪,踏下一级台阶后,一片冰凉雪花坠进曾程眼睛里,他下意识去揉,再抬头时,对面的人已经不见了。
一种不祥的预感升腾而起,他匆匆低下头,打算从另一侧溜走。
对方并没有追上来,但是曾程如芒在背,走了很远都不敢回头。
他怕楚沉,却也不怕楚沉。
在看守所被关押的几天里,有一位有本事的人物给他递了话,告诉他,他不会有事的。
他原本还在忐忑,害怕当年事被大白于天下,不安地猜测,他的亲生父母是会感到欣慰还是痛惜。
可没想到几天后,他竟真的被无罪释放了。
就在昨日,那位又给了他新的指示,并承诺,只要他乖乖听话,就会给他和他的父母一笔不小的酬劳。
他信了。
因为此时他的兜里,就揣着一张薄薄的支票,金额一栏写着十万。
只要按照那位说的做……等拿到后续的酬劳,他就带着家人远走高飞,到一个楚沉再也找不到的地方,过着富裕的生活。
只差一点,只差一点了……
畅想还没结束,他忽然听到身后传来密集脚步声。
在清晨无人的街道上显得尤为突兀。
心下一悚,连头都不敢回,他立刻警觉地拔腿飞奔起来,几秒后,有什么东西呼啸而来,砸在了他的后脑勺上,温热液体粘稠流下,淌到了脖子里。
落地的是块砖头,粉灰四溅。
他晃晃悠悠,坚强地没有倒下,弓腰单手撑着路边的消防栓,试图侧过脸去看清来人是谁。
下一秒,太阳穴受击,眼前一黑。
昏迷前,只听到一句话:
“记得最后脖子上来一刀,照着照片上的弄。”
……
本地台报道了一名男子被杀死在小巷的新闻,死状凄惨。
手机钥匙钱包都在,不像是求财,倒疑似仇家报复。
他身上有多处贯穿伤,血流一地,推测死前进行过剧烈挣扎。
而真正的死因是喉咙左侧的致命一刀。
据知情人士透露,该男子在死前曾因与人争执,进过派出所,被爆出杀人未遂,被害者就是斗殴对象的女朋友。
不过经过调查,因证据不足,杀人未遂事实不成立,无罪释放。
微妙的是,在他踏出看守所的当天,就被杀了,致命伤和当年在辜苏喉咙上划的一刀,位置一模一样,简直就像是某种蓄意报复。
很难不让人怀疑那个斗殴对象。
纵使辜苏帮他做了不在场证明,但因为两人处于正在同居的亲密关系中,她的证词效力打了折扣,楚沉依然被关押了起来,等待进一步调查。
当辜苏脚步沉重地离开警局时,一辆眼熟的迈巴赫停在街边,后车窗缓缓开启。
她抬眸,与车中人四目相对。
男人一身鼠灰色格纹西装,看上去比平日多了丝亲和力,见她向自己看来,嘴角微勾:
“上来。”
辜苏立在原地没有动,似是料到她会作此反应,穆盛洲那丝浅淡的笑也消失了。
他换了种语气:
“我不会说第二遍。楚沉以后会在牢里,还是牢外,全掌握在你手中。
“现在,上来。”
第30章 第三十训他只要人,只要欲。
辜苏最终还是低头钻入了车中,妥协一般。
车子平稳向前开去,何助默默升起挡板。
看着辜苏熟悉的、低眉顺眼的
模样,穆盛洲发现,还是这样的相处模式,他更习惯。
一切好像回到了原点,他用楚沉威胁她,而她不得不屈从,予取予求。
叫人在畅快的同时,又自心脏深处生出源源不断的绞痛。
顶着这股隐秘绞痛,穆盛洲侧过身去,右手越过她身前,指腹擦过她脸颊。
她下意识缩头闭眼,只听耳畔一道长长摩擦钝声,是安全带从她左肩上方被拉下,咔哒,扣入右下卡槽。
这其中还掺杂着男人衣服布料轻微的摩擦声,在升起挡板后静谧的空间内,显得有些嘈杂了。
而扣安全带的声响,像是某种捕兽夹蓄势待发的前奏。
辜苏睁开眼,看到穆盛洲轮廓分明的脸离得很近,看着她时,前所未有地认真。
他很少如此专注地打量她,墨黑眼瞳里落了她小小的影子。
他想,怎么就偏偏是她。
人的感情竟然真的能够复杂至此,一朝褪去恨的外皮,里面裹藏着的,竟是不见天日,因此被滋养得无边无际、阴暗蓬勃的爱欲。
辜苏受不住他这样意味不明的注视,有些不适地垂眸避开视线,就听男人凑到她耳边低声道:
“你知道我现在在想什么吗?”
辜苏怎么可能知道。
她身子僵着没有动,轻轻摆了摆头。
穆盛洲眼眸转向幽暗,说话时带着狠劲:
“我在想,楚沉出狱那天,我就该上了你。”
他早该这么做的。
他明明有那么长的时间,可以将楚沉从她生命中抹去。
可他将光阴虚度了。
“……!”
辜苏闻言一惊,下意识想贴近车门,却被安全带牢牢捆住,躲不开,也避不了。
下颌被有力手指卡住,她被迫仰起头,撞进一双幽深晦暗的眸子里。
眼睫对着眼睫,近在咫尺。
他的眼神,与她被灌酒那日……天差地别。
那日,他伸手去她身后拿酒瓶,二人距离极近,她以为他要吻他,但他没有。
可此刻,不等她扭过头去避让,唇瓣就覆上灼热触感。
扑面而来的,是掺着旷远草木气息的男士香水味。
这一刻,她竟然分神地想,原来不管手段怎么狠辣强硬的男人,唇都是软的。
出神间,脸颊被强硬钳住,无路可退,她只好皱着眉忍耐他的亲吻,抬手去推他胸膛,可手腕被立刻擒住,牢牢按在身侧。
先是浅尝辄止的舔舐啃咬,见她无动于衷,便用了些力气,试图撬开唇齿。
她牙关紧咬,抗拒着他的侵入,直到他发了恼,在她唇间含糊道:
“楚沉。”
这个名字就像是最短的咒。
辜苏垂在身侧的手紧握成拳,牙齿松了力道,眼睫绝望地微颤,自眼尾处溢出不易觉察的晶莹来。
穆盛洲动作一顿,面色阴沉地微微直起身,凝着她英勇赴死般的表情,自胸腔挤出声嗤笑,不知是在笑她,还是在笑自己。
不等她作出反应,又重重吻下去。
恐怕几年前的穆盛洲做梦也不会想到,自己一向视女人为衣服,居然也会有一天,把一件衣服摁在后座上,亲得他硬得发疼。
亲吻间,大手扯开她颈上围巾,绕了几匝的针织围巾松松地顺着她肩颈滑落,下一刻,他的手由下至上抚上去,不轻不重地按揉着那处疤痕,不知想到了什么,狠狠闭上眼,再睁开时,眼眶微湿,贴着她耳朵哑声问:
“你的声音,原本是什么样子的?”
他当然知道,她回答不了他。
是他间接害她成了哑巴。
也许,他这一生唯一一次听到她的声音,就是在与楚沉对决的拳场上,那声撕心裂肺的“哥哥”穿透满堂喝彩,不是为他而来,却独独落入他耳中,成了他的定身符,改了四个人的命。
想来,他们三人从那个时候起就注定要纠缠不清。
辜苏被他亲得嘴唇发红,眸中漾着些许微光,可表情依旧是冷淡的,甚至别过脸去,看窗外的树和行人,就是不看他。
“你以后乖乖跟我,我帮你治嗓子,好不好?”
他松了手上力道,虚抚着她脖子,垂首吻了吻那道疤,又吻了吻她湿润眼尾。
询问的声音很温柔,带了点宠溺的意味。
辜苏扭过头来和他对视,脸上没什么表情,刚要摇头,就被他再次掐住下巴,止住了否决的动作。
他的声音重又冷硬起来:
“就这么定了。”
……
穆盛洲的办事效率很高,将辜苏带回公寓的第二天,就开始着手联系国外这方面的医学专家。
不等楚沉的调查周期结束,就带着辜苏坐上了前往A国的飞机。
董事会对他此举颇有微词。
先前由着他掌舵,是因为他足够拎得清,从不感情用事,又有大局观。
曾经想爬他床的女人无一例外都被他踹了下来,其中就包括了对家送来的探子。
可如今,铁树开花,他竟然为了个女人,直接翘了半个月的班去“出差”。
他们担心辜苏是竞争对手的饵,也担心穆盛洲会变成被色令智昏的“昏君”。
直到他拿出那家名叫“CORE”的海外战略合作公司邀请访问的邮件,才终于让董事会稍稍定下心来。
原来不是为了给小情人治病,而是有公事要办,治病只是顺路。
穆总还是一如既往地让人放心。
临行前,董事会一名除穆盛洲之外,持有最多股份的股东给他打电话:
“还记得最近在查的那桩蓝鸟案吗?”
蓝鸟案代指穆氏科技总公司旗下,某个代号为“蓝鸟”的高科技项目核心技术被盗事件。
事情距离发生过去不久,又因为牵扯到国家级保密技术外流,引起了上面的高度重视。
穆盛洲左手牵着辜苏,右手推着行李箱,耳朵上挂着骨传导蓝牙耳机,穿行在熙攘机场之中,冷淡地“嗯”了一声。
耳机那端继续传来股东殷切叮嘱:
“周倩跑了,现在还不知道躲在哪里。按照流程,已经把材料交给了*经侦局,但是案件破获还需要时间。你这次去人家的地盘小心一点,以周倩的本事,不可能藏得这么彻底,这背后可能涉及到……”
股东说到这里,不肯再往下说了,给了一个意味深长的停顿。
穆盛洲先前说周倩牵扯到商业间谍案,只是为了避免引起楚沉和辜苏的怀疑,借题发挥,没想到他的嘴像开过光。
她竟真的敢背叛穆氏。
事情隐隐向着脱轨的方向驶去。
他紧了紧牵着辜苏的手,垂眸看她侧脸,只见她神情淡然地直视前方,以往察觉到他视线,就会立刻抬头看向他的女人,不知从何时开始,选择避开他的目光了。
穆盛洲收回视线,心情不是很好,对着电话那头冷淡颔首:
“明白。”
……
穆盛洲发现,辜苏不开心。
她从前一直默不作声地跟着他,他让她做什么,她就做什么。
他没有关心过她的喜好和想法。
但当他停下脚步来,凝神观察她时,发现她其实物欲很低。
这不是一件好事情。
这代表着,她很难讨好。
即使他把最贵的、最好的东西都捧到她面前,恐怕她也不会多看一眼。
头等舱的空姐问她飞机餐想吃什么,她瞥了眼他点的餐,就点了和他一样的。
等菜品上来,她每一样菜都吃得很干净,叫他无从揣测她的口味。
或许她是故意这么做的。
故意不叫他了解她。
用这种方式来隐晦地抗议,他对她和楚沉所做的一切。
心口钝痛地发疼,但穆盛洲无所谓。
他只要人,只要欲。
心在哪里,不是他能控制的。
能给他最好,给不了,他也不在乎。
这是作为一个处于掠夺者位置的上位者,应有的自觉。
飞机远跨重洋,落地O州机场后,何助去帮他们拿行李了。
穆盛洲索性就带着她在机场先逛了起来,又想到什么般,直接塞给她一张全球黑卡,在她耳畔道:
“赶得急,没带你的衣服和日用品,想要什么,现买。”
他披一袭
深咖色长外套,扣子没系,等着灌风般敞着。
别人身上可能到脚踝的大衣,到他身上只及小腿——他比她足足高了大半个头,可却喜欢低下头来跟她说话。
这样,就可以凑近点看她。
把她每一个从前不曾察觉过的、细微的表情,都收入眼底。
辜苏嘴唇紧抿,看着黑卡,有一瞬间像是想塞还给他,但又仿佛是丧失了所有与他争辩的力气,无所谓地把卡塞进了口袋里。
反正她的意见,他从来不会听。
……
一行三人坐上酒店来接机的商务林肯,从机场离开。
A国不过新年,因此街上看不到喜庆的氛围,反倒是铲雪车在嗡嗡地运作,街道上湿漉漉一片。
来时预估到这里可能会很冷,穆盛洲叫人临时给辜苏备了件厚外套,但没想到落地后气温骤降,雪几乎是一夜之间就落下了。
今年尤其严寒,已经降到了零下十几度。
机场里暖气形同虚设,穆盛洲不畏寒,理所当然地忽略了。
却没想到身边这位是个娇气的。
辜苏笼在车内暖融融的热气里,捂着口鼻,小声打了个喷嚏,吸了吸鼻子。
穆盛洲微微侧脸,直起身,手刚抚上大衣领口,就见辜苏往窗边瑟缩了一下。
他没理她,将外套脱下,罩在她肩头,双手按了按,不容她拒绝他的好意。
公司事务繁忙,他能自由支配的假期不多。
如果她在这个关头生病,只会让事情变得棘手。
预约的看诊可能要推迟,与合作公司领导层的回访也会受到影响。
最重要的是,在M国的行程必定会被延长。
暗处的老鼠还在伺机而动,而他目前还不清楚对方身份。
滞留M国时间越久,对他来说越不利。
穆盛洲将外套给人披上后,又用手背贴了贴她额头。
目光凝重起来。
她发烧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