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个妇人对阿曼的出现十分错愕,她低声问:“谁让你来的!”
这口吻里没有半点想象中的欢喜,阿曼被问住,不觉就讨好地使用起敬语来:“我来找您,还有父亲大人,我是阿曼呀!”
当他报出自己的名字,那妇人的目光表明,她知道这是谁了。然而她看起来一点也不高兴,反而很紧张。她在门口迟疑了几秒,说:“先进来。”
妇人招呼阿曼在客厅坐了下,说爸爸在楼上,她叮嘱他在客厅不要走动,然后就跑上楼了。
阿曼拘束的坐在客厅沙发上环顾四周,这个房间的主人看起来并不怎么富裕。沙发上有一台老式终端,大概是N7星七八年前的款式。其他家具也不怎么新。阿曼还闻到了饭菜香,他兴奋地站起来,循着味道找到了厨房,看到妈妈正在处理一条鱼。
这是人类生活的味道,这正是阿曼想要的。原来爸爸妈妈虽然和想象中不太一样,但这仍是他们。阿曼不自觉的笑了起来。他的心里好受多,他还想见见爸爸,拥抱他,告诉他们他们有孩子了……
啊……对了!
阿曼想起孩子的事,又到处看了看,发现这个屋子里并没有孩子的痕迹,没有照片,没有孩子的球鞋,没有玩具。
这么说他们没有其他孩子了……
阿曼想着,这对他而言很重要。
楼上,笛卡尔夫妇的面色并不好看。
“机器人怎么会来!”艾利欧·笛卡尔激动地低声咆哮,“他们保证过我们不会有麻烦!现在呢,麻烦就找上门了!你没弄错吗,真的没弄错吗孩子妈妈,他真的说他叫阿曼吗!”
“看你急得那副愚蠢的样子。他就是那些‘孩子’中的一个。让这该下地狱的机器人找上我们,一定是他们反悔了。”明妮·笛卡尔神色阴冷地说,“要想办法处理掉它。”
“他为什么会来!”艾利欧懊恼地重复,“比利才刚刚回家没多久!比利那无辜的孩子,我们连他的照片都不敢放在客厅里!”
明妮冷静而狠毒地说:“它说来找父母。我们绝不能让它发现比利在家里。”
“我们该拿他怎么办?”艾利欧焦虑地在窗口踱来踱去,“我们躲开一切人住在这里,就是为了比利,这短命的机器人怎么能破坏这一切……他会带走我们的儿子!”
明妮的目光望向对面一间紧闭的房门,目光变得柔和而坚定。
那扇门里,是一个没开灯的房间。窗帘紧闭,光线昏暗,电动游戏屏幕的光映亮了一个胖青年的脸。他蜷缩在地上,一把一把地吃着零食打游戏,油腻的头发一撮一撮贴着头皮,胡子已经好几个月没有清理过了。他极其专注地玩着一款砍杀类的游戏,仿佛这世上再没有比爆满屏的血浆更有趣的事了。
这个胖青年叫做比利,几年前曾因为袭击少女,强奸并致人重伤而进了监狱。笛卡尔夫妇为此终日以泪洗面,到处奔波,试图为他们“可怜无辜”的儿子减刑。直到有一天,一条消息出现在他们的终端上。
——想比利出狱吗?为我工作,并保守秘密,你们的儿子即将回来。
“我们去把他打发走,”艾利欧说,“老板说过不能让任何人知道比利出狱了,任何人!只要事情暴露,比利就得回到那该死阴冷的监狱里,可怜的比利啊,他怎么受得了那种地方!”
明妮紧绷着脸跟在艾利欧后面出门,在她的丈夫突然停下的时候差点一头撞上他。她的目光错过丈夫的后背,竟看到阿曼,那个机器人,正楞站在他们门口,一脸无措。
“比利是谁?”阿曼问,“和我一样吗?”
阿曼看着那对夫妇,那是他期待至今的人,但是却没有丝毫欢迎他的样子,此时正用看敌人的目光瞪着他。
“我……说错什么了吗?”阿曼心中升起一股恐惧,“不要赶我走,我只是想……”
“告诉我,你是什么时候等在门口的,好孩子?”明妮用柔和的声音说,这声线使阿曼放松下来。
“我没有偷听,”阿曼断断续续地说,“我只听到一点……我……听到你们说,比利出狱了……”他扑上去抱住明妮,乖巧地说,“妈妈,我会做您的好孩子……”
明妮对艾利欧使了个眼色,做了个“殴打他”的手势,艾利欧抗拒地摇头。明妮愤恨地瞪了艾利欧一眼,推开阿曼,冲进屋里。当她再次出来的时候,手里举着一根棒球棍,在阿曼完全没反应过来的时候,一棍子将他打翻在地上。
“天呐你在干什么!”艾利欧叫起来,“他也只是个孩子!”
“你看清楚,它不是个人!”明妮怒吼着,踢了艾利欧一脚,“还不快来帮忙!”
“不!”阿曼尖叫,“停下!”
“堵住他的嘴!”明妮命令艾利欧,并用棒球棍奋力殴打阿曼。混乱中,艾利欧如梦初醒地扑上去捂住阿曼的嘴,并低声哭诉:“原谅我……原谅我……这是为了比利……”
“妈!”房间里传来比利的尖声抱怨,“他妈的太吵了!闭上你们的狗嘴!”
阿曼用力掰开艾利欧的手,央求道:“不要这样!我只想……我只想有个家啊!”
“他的力气太大了!”艾利欧压低声音,“快啊!”
明妮的棍棒在空中停下,她冷酷地盯着阿曼,恶狠狠地说:“你不是我们的孩子,只不过是堆破机器!我们答应假装你的父母,只是为了比利。现在为了他,你必须消失!”
棒球棍又落下来,阿曼大声哭诉:“你们答应过我等我成年就带我回家……答应过的!我马上就要成年了……你还说你在花园里种了……”
“呸!这都是台词!”明妮啐了一口,“你不知道为什么要你们等到成年吗,”她的表情愈发冷酷,“你们是一次性机器人,你快成年了?呵,恭喜你,就算今天不干掉你,你也很快会自行报销!”
为了不吵到儿子打游戏,他们把阿曼拖到楼下。阿曼不停地尖叫挣扎,但这两夫妇突然停在了楼梯上,阿曼听到明妮恐惧地问:“你们是谁!”
阿曼狼狈地抬头,看到楼下客厅里站着一群黑西装的男人,为首的那个正在脱掉黑手套,显然刚进屋。是伊凡诺。那一堆男人一脸阴沉地盯着他们,有几个在摆弄着枪。
“你们要什么……”明妮把棒球棍握的更紧,她畏惧地回头看了一眼比利房间的方向,试图用身体挡住去路。
“我们似乎来的不巧。”伊凡诺说,手下接过他的手套,他冷着脸走上前,“打扰到家庭教育了吗?”
他低眼看阿曼那伤痕累累的样子,阿曼万万没想到伊凡诺居然出现在这里,还是在这种时候,目睹到了这一切。他愤愤地扭过头。
“你们要他吗!”艾利欧赶紧说,“带走他,我们没有任何意见!”
伊凡诺看着阿曼,阿曼固执地看着别处。他擅自溜出来,以为会找到一个家,但他完全错了。他还接受不了,不想听到任何趾高气昂的责备。
阿曼等了一会儿,但伊凡诺仍然没有责骂或嘲笑他,用那一如既往漠不关心的双眼盯着他。阿曼露出了一个想哭的表情。
伊凡诺说:“回去吧。”
阿曼又犟了一会儿,抬头看了看。笛卡尔夫妇正用厌恶的目光斜眼看他。阿曼放弃了,缓慢地站起来。他的腿被打伤了,有点功能失调。他一瘸一拐地走到伊凡诺身边,伊凡诺带他出去,回到了车上。
宽敞的车里,他们两个并排坐着。阿曼依依不舍地看着笛卡尔家的门,伊凡诺带来的黑衣人并没有跟出来。
“他们会怎么样?”阿曼问。
“他们的儿子比利是重刑犯,我们送他去该去的地方而已。”伊凡诺说着,设定了路线,车自动行驶起来。
车的行进悄无声息。阿曼低头,检查自己被打伤的痕迹。他的皮肤上浮现出模仿人类的淤痕,他也能感觉到模拟的痛觉。他的一切与人类那么相似,但从今天开始,他再也没有父母了。
阿曼发怔地坐在那里,感到了前所未有的孤独。
“查尔斯把你指派给我照顾,我就会履行我的职责。”伊凡诺说,“我善于养猫,但不善于养人,你也已经感觉到了。”
“我不是人……”阿曼愤恨地说。
伊凡诺无视了他,继续说:“你会去上学,我已经帮你安排好了。”
“可我不是人,不需要上学!”阿曼怒声说,“你听不懂吗!”
“有必要。”伊凡诺说,“想在查尔斯手下帮上忙,你必须接受教育。”
阿曼突然愣住,想起了明妮说的,他会在不久后报废的事。
如果明妮说了真话,那他可能根本等不到帮查尔斯·塔齐托帮什么忙。但他还不想就这样结束……他不甘心……
“怎么了。”
阿曼神色暗淡地低声说:“我去。去上学。”
阿曼的学生生涯持续了两周了。出乎伊凡诺意料地,一切顺利。阿曼喜欢上学,而且交到了朋友。
这天放学,他与朋友杰里,一个胖得很幽默的小子走出校园大门,便看到伊凡诺的车停在校门口。
“那是你的爸爸还是哥哥,”杰里问阿曼,“他每天都来接你,而且还是豪车,我真羡慕你!”
阿曼不解地说:“为什么,他根本不需要开车,他在车上就知道工作。”
“可他出来接你了!男孩,他大可以就派一辆车过来!嘿,他看过来了,快问问你哥哥能不能顺便送我回家?”
“他不是我哥哥。”阿曼嘀咕。
阿曼在杰里的推搡下来到了车前,伊凡诺对他的朋友非常礼貌亲切。
当他们送走杰里后,阿曼别扭地偷看正在工作的伊凡诺。
“你为什么不派一辆车来接我?”阿曼问,“杰里说你可以只派一辆车来接我。”
“我为什么不派车来接你?”伊凡诺重复了一遍问题,停下了工作,若有所思。
“还有那天……”阿曼脸上充满着叛逆期少年的不满表情,“那天你去笛卡尔家找我,你看到了我狼狈的样子……你为什么不派手下来,你为什么要来?”
伊凡诺看着他。阿曼问出这样的问题,又看着伊凡诺,突然觉得自己明白了答案,并无需多问。这想法使他内疚。他垂下目光,捏紧了衣服。
“对不起……”他低声说。
伊凡诺说:“我善于养猫,但不太善于养人。我一直在学习。”
他说完,感觉到阿曼仍不打算理睬,便打开终端屏幕准备工作。
阿曼突然扑上来抱住了他。
“谢谢。”阿曼轻声说,“你和艾斯嘉达,塔齐托先生,你们都对我太好了。”
伊凡诺不自在地僵硬了片刻,而后双手绕过抱着他的阿曼,继续打开终端工作。
阿曼的学生生涯只持续了几个月。直到一天早晨,他坚持说他不想去上学。介于他一向乐于去学校,伊凡诺对这样偶尔的任性表示了宽容。并且从中获得了宽容他人的愉悦。他出门工作,过了五分钟,又返回了家中。
“我想起查尔斯取消了今天的会议,”他对阿曼说,“难得一天休息,我带你出门。”
阿曼躺在床上,这么看着他,没有应答。他的目光和平时不同,如同一条离开水已久的鱼。伊凡诺突然意识到,阿曼不想出门,可能是学校,也可能是其他地方。而他总是不问他意见地安排好一切。他对朋友从不这样,他对阿曼这样。这一点令他想起了自己的父亲。父亲在他内心留下深重而令人厌恶的影响。到头来,他却在这微妙的地方这么像他。
伊凡诺改口问:“或者有其他提议吗?”
阿曼轻微地摇头,伊凡诺又问:“有什么问题需要我处理吗?”
阿曼又摇头,只是躺在那里不动。过了一会儿,又点头。伊凡诺意识到阿曼的姿势很奇怪,他笔挺地躺着,仿佛动弹不了,他敏锐地问:“是身体出了什么状况吗?”
阿曼摇头,说:“不。伊凡诺……你能不能,陪我躺一会儿。”
伊凡诺注意到阿曼的声音和平时也不同,发音很困难。
要说服阿曼去维修很困难,维修对机器人保持正常生活很重要,但会令阿曼感觉自己不像个人类。然而随着这几个月的相处,伊凡诺已经摸出一些对付小孩的门道了。他决定先满足阿曼的要求。他走过去,坐在了床沿。
“躺下好吗?”阿曼软声请求。伊凡诺脱掉了正准备出门穿的外套和裤子,钻进了阿曼的被子里,用眼神问他:这样总行了吧?
阿曼露出了一个虚弱的笑。他仿佛一个生病的人类男孩,说:“我还想睡会儿,你能陪我吗?”
伊凡诺说:“我会在这里。”
阿曼幸福地闭起眼睛。伊凡诺注意到,他的手很困难地一点一点向他靠近过来。伊凡诺在内心挣扎了半天,握住了那只手,将它放到自己身上。阿曼轻轻倚靠过来,如儿童梦呓般说:“伊凡诺……我能叫你爸爸吗?”
这个请求如同一记闷棍夯在伊凡诺的头顶,伊凡诺感到自己从头皮到后背都惊得麻痹了。他一时没有回答。
“爸爸……”阿曼轻轻说。
伊凡诺一直以为自己是在照顾流浪猫。直到现在,阿曼倚靠在他身侧,他突然觉得这情形眼熟。他想起了那一天。那是十多年前,他与塔齐托保留下来的那部分记忆里。那时仍是少年的塔齐托坐在小女孩的床沿,温柔地向她承诺,她的爸爸是世界上最勇敢的爸爸。
伊凡诺低眼看着阿曼平静的睡脸,也是这时候,他明白了查尔斯为什么一定要他把阿曼带回家。
然而,阿曼再也没有醒来。
那天下午,阿曼的仿生理机能达到极限,突然停摆。这台一次性间谍机完成使命后,幸福地度过了机械的最后生涯,像个真正的人类那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