百川东入海,那么源头呢?源头在哪里?
善业和恶业的因又在哪里?
他眼前一帧一帧的,开始闪过一些他暂时无法理解的东西——
易衣、俸尸、入棺、叠元宝、下葬、落阵、祭血、在鱼鳞间敲上字刻、探身放进溪流里……
“祥瑞啊!”有人钓起了银鱼,身上刻着古老文字、胸鳍如同退化翅膀般的银鱼,满脸堆笑,心怀感激,“这是……鱼身传神谕!天下初定,国泰民安,明年铁定是个丰收年哟!”
“灾厄啊!”有人钓起了银鱼,没有脏腑却依然活蹦乱跳的银鱼,抖着手指抠出鱼眼珠,惶恐归家,“邪祟自水入百体,生千害,正如杂史所记,我们要有大灾大祸了!”
他呆呆的,只是坐在河边,撂起一捧水,在水珠飞溅不断落成的鱼群里,自言自语——
“你的……说得没错,救一城人便是杀一城人,我们有什么立场做选择,赌天命所归么?”
“你看见了么?你听见了么?所有的所有,崭新的崭新,又一个迎来新生且即将走向死亡的国度。”
“我好累,你什么时候再次醒过来带我走,这次我一定从最开始就跟你走。”
这处水域鲜红得如同不明巨物的心脏,尸骨蛰伏在死寂山川里,四肢百骸却从此而生。
河道聚就的血管里,新鲜的血管里,挤满了透明的小银鱼。
它们逆着河水冲过来了——
有鱼睁开了眼睛。
沙发靠背上蹲坐着一个影子,猫一样的坐姿,脊背弯着,睡衣被一截凸出的脊椎骨顶起个令人呼吸不太顺畅的轮廓——对方抻着脑袋,正在无声无息地观察自己。
有鱼惊骇地踢床弹起来,慌张间后脑磕到了木制扶手上,咚地一声闷响。
他右手捂着脑袋,左手飞快摸过胸口和身侧,没摸到那颗珠子,在终于半亮起来的视线里,看清什么,咬牙喝道:“你在干什么!”
那影子略一歪头,吐出熟悉的声音:“看你啊。”
“邰秋旻,你是不是有病,”有鱼伸手揪过他领子,把姓邰的异端直接从背靠间扯了下来,翻身抵着喉咙压在床上,“大半夜不睡觉,蹲在沙发上看别人睡觉!”
邰秋旻定定盯着他的脸,说:“你那床不舒服,床底被污染了,睡着总做奇怪的梦。”
“污染?”有鱼一愣,手上松了点力气,回头看了一眼——方恕生的卧室门是关着的——依旧放低了声音,“什么污染?”
“我下了结界,他听不见。秦珍树跟着你来过这里,你不知道么……”邰秋旻开始述说那段时间里外来异端潜藏在家的事情,但他发觉自己的注意力会不由自主落在一些奇怪的地方。
譬如脖颈、手腕、脚踝……
这些适合藤蔓慢慢缠缚的地方,若是勒出了血,艳色入绿,交驳一片……
有鱼没注意到对方的情绪和眼神都不太对劲,只是听着那些叙述,边立起上半身,发散想象,开始环顾客厅。
那些轨迹如有实质,仿佛蛞蝓一般,曾经细细爬过这里——
鞋柜边的阴影、餐桌下、窗帘褶皱间、沙发底、茶几旁、正在养水的鱼缸里、新买的花植……
秦珍树或蹲或蜷,或站或坐,她没有实体,但是似乎能借助阴影移动,再幻化出不怎么像人的实体。
“她那天在你床下蜷了好久,”邰秋旻还在继续说,“可你似乎以为那是我,没有在意。有鱼,她和你只有床板之隔,你没有听见她在叫你么?”
小声的,断续的,虔诚的,怨恨的……一直在呼唤,没有停歇。
“大半夜不要形容这些。”有鱼探身打开了一旁的落地灯。
“要是被罅隙里的东西盯上了,会很麻烦的。”邰秋旻手腕动了一下,似乎向往上抬。
有鱼以为自己压到他的,睨过他一眼,嘴角极其轻微地扯了扯,边起身边回道:“你在说你自己么?”
“她会来找你的,”邰秋旻却是止住他的动作,说,“就像在医院一样,下一次,或许是……”
有鱼被他带了一把,单手撑过沙发垫,稳住身形,不耐地打断道:“你大半夜蹲守在这里,就是为了科普这些有的没的?”
邰秋旻目光在他脸上滑动,很微妙的如同嫩芽搜寻支撑木般地滑动,半晌饶有致趣地说:“因为你在唤我啊。”
有鱼不信,当他又在捉弄自己,呵了一声,道:“鬼才叫你。”
“你怎么就不相信呢,”邰秋旻抬起了手指,“你唤得好难过啊。”
“不可能,我梦里压根就没有你。”有鱼皱着眉,再次往旁边撤,起身时有什么东西滴在了对方脸上。
透明的,已然风冷的,正好坠在那颗红痣上,润出一圈惊心动魄的赤色。
“哦……”邰秋旻眯了一下左眼,眼睫洇湿,抬起的手指已经碰到了有鱼的面颊。
他声音轻下来,怕惊扰什么似的,又带着点疑惑,却近乎温柔地问:“那你怎么哭得这般伤心呢?”
有鱼一愣,偏了偏脑袋,抬手抹过自己的脸,才发现上面全是纵横的泪痕。
可他最后不过看见漫山遍野的草植花树,不分时序不分地段地盛放着。
像在肃穆祭奠什么,又像在贪婪汲取着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