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5章 溯游(1 / 2)

沾染过几天社畜气息的方恕生一改包子常态,居然忿忿骂了那道士一路,外加抱怨爬这么久的山没摸到平安牌的边,真是岂有此理。

其形容及其抽象,词汇及其丰富,都不带半字重复的。

他像只精神抖擞的彩羽斗鸡——拜撞色冲锋衣所赐——时不时结合一下挥舞的但没什么威慑力的拳头,并再三叮嘱有鱼不要吃那劳什子溯游溯洄溯水行舟,还扬言要告到联会。

有鱼好声好气把人给劝住了,才避免了自己连带邰秋旻提前暴露的乌龙事件。

灯下黑有个屁用,架不住大功率手电筒冷不丁那么一照,轻轻松松整出个无影世界来。

那颗珠子足有硬币直径大小,触手生温,内芯的鎏金缓慢流转的,拿近眼瞳仔细看时,像是能从中窥见万千星河的雏形。

甚至能窥见……命途的起源……

“口服,别担心,虽然它看着挺大,但绝对不会把人噎死。”那道士当时是这么狡辩的,“你把它放在胸前,它会自己寻路钻进去,这是改良后的无痛版本,超级人性化的!”

有鱼枕臂躺在沙发床上,盯着微微飘动的窗帘看了一阵,秉承着“不用白不用,好歹花了1699呢”的心理,把那颗珠子摩挲过几下,按在了心口的位置。

下一秒,他的眼前蓦地迸开一线白光。

或许是窗外蠢蠢欲动、找准时机由缝刺入的青灰月色。

那些亘古未变的物质那么轻又那么重,有鱼被无形的气浪撞击,胸口一悸,下意识闭上了双眼。

耳边开始充斥着细杂的环境音,经水而来,汩汩的。

它们像是开春后苏醒萌芽的种子,枝叶向阳生长,穿过莫须有的时间和空间,只消一个瞬息,便如此生动而葱郁。

他听见车夫拉着黄包车喘喘跑过的动静,有轨电车铛铛铛铛,带起的风穿过疲于奔命的各色男女,吹歪了叫卖报童的补丁帽子,以及归家歌伶沾染雪茄烟气味的丝绢裙摆……

早点铺子支起来了,油锅里的生煎包呲呲作响,有小乞丐裹着破布走过,眼神闪躲,趁摊主不备,随手抓起两个就跑。

那家伙拼了命的把吃食往嘴里塞,半熟的东西也烫得要命,小乞丐呲牙咧嘴,哪管棍棒落在身上,哪管喉舌都生出了泡,就是不肯松嘴。

就在这时,他听见有人扬声唤自己的名字——

对方从人来人往的街口走过来,身后是不曾暗下去的华都与开阔沉静的河道,身前是听不见乞丐痛呼依旧融融的三两人们。

将将及春,草坪还没有全绿,吃食的鸽群聚在他周围,在他收好报纸,闻声抬眼的那一刻,全部扑凌凌地飞了起来。

灰白色的天空,灰白色的钟楼,还有灰白色的鸽子,唯独那人一抹亮色,鸡零狗碎挂了满身:“吃早饭咯,去不去?”

他笑着应过句什么,随手卷起报纸,起身往前迈了一步。

眼前的一切瞬间定格,又像琉璃般崩出蜿蜒的金线。

鸽群惊散开来,远处钟楼顶端,彩绘玻璃乍然碎裂,有人怀揣信仰高歌自由惨烈坠亡,尸骨被华都灯光眨眼泛滥的烈火吞入腹中。

子弹打破灰霭的幕布,钻进那人眼睛里,自后脑炸出一捧血花。

到处都是仓惶奔逃的人们。

手提包、报纸、高跟鞋……一切的一切,跟随沾血的鸽羽一齐落在他的脚边。

他迎上去,不知所措地迎上去,相继踢到了故人、同伴以及背叛者的头颅。

这里鲜红而苍凉,河道填满了敌友的尸体,衬得如此烈艳的颜色却如此沉寂。

他往前走,顺着血水淙淙,路过一尊又一尊扭曲的死相,只身一人往前走。

手里的卷报变成枪械,变成冷兵器,变成草木的枯骸,再变成一只蓄满水的桶。

“阿常又来放鱼呢。”河边的垂钓客扭头招呼他。

应该是在笑的,可他看不清面容。

“是啊,”他脚步不停,听见自己回道,“叔。”

走得远了,那些人七嘴八舌在问——

“放鱼?放什么鱼?”

“他那桶里就没鱼啊,全是血呢。”

招呼他的钓鱼佬嘘声道:“唉呀,小点声,他这儿有问题,打仗打傻了,时不时就拿桶装血往河里倒,当鱼虾放生洗罪呢。”

“他不是我们这儿的人吧?”

“村镇被屠了,全家就剩他一个,从死人堆里爬出来的。”

“那是什么血哟?”

“什么血都有吧,鸡鸭猪鹅,说不定还有猫狗呢,哎呦,走走走,我们换块地儿去。”

他充耳不闻,寻着一处顺眼的水域,扬手把桶里的东西呼啦泼进去。

就在赤红入水的那一刻,时间开始往回倒。

是的,往回,连河流都在往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