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度芙蓉 栖云岫 20262 字 1天前

第51章 鸳鸯谱宋卿可曾婚配?

暖阁里,庞文远和同僚谈论诗词歌赋,不远处还有不少世家公子玩投壶。尽管放着几个炭盆,四周围着厚厚的帘子,可终归有些冷。

宋昭拢了拢狐裘,心不在焉地喝着茶,目光透过窗子,看到梅园中几家闺秀朝暖阁张望的身影。

突然众人哄笑声起,原来是镇远侯世子输了,红着脸出了暖阁,要与第一个碰面的小姐搭话,众人呼啦啦跟着挤在窗边起哄。

宋昭躲闪不及,被人撞了一下,她踉跄倒退两步,斜刺里伸过来一只大手,扶住了她的肩膀,她这才站稳。

“多谢,”她不动声色地退后半步,躲开那只大手,一抬眼,却发现是赫连信,正一脸关切地望着她。

“想什么呢?可是身体不适?”

赫连信上前一步,自然地摸了摸她的手。

“怎么这般凉?忘带手炉了吗?”

“无妨。”

宋昭急忙将手掩在狐裘里,张了张嘴,最后还是叫了一声大人,道自己不冷,便打算搪塞过去。

庞文远注意到这边的动静,丢下同僚,走来与赫连信寒暄。

“那日多谢大人,不顾自身安危下河救人。”庞文远道。

庞文远想法很简单,赫连信初入京都就得陛下赏识,别看他如今是小小的皇城司指挥使,却都是陛下的亲信,且他叔父是钦天监的监正,又深得陛下信重,前途自然不可限量。

赫连信躬身一礼:“庞兄不必客气,称呼在下子诚即可,我与少虞有旧,救人理所当然。”

庞文远颔首,叹息一声:“是啊,若非变故,我们早已是一家人了。”

“表兄!”

宋昭忽然出声打断了庞文远,眼底神色莫名。

庞文远只当是勾起了她的伤心事,想起了失踪了的胞姐,讪讪地转移了话题,“子诚啊,不若你陪少虞到梅园走走,开宴还有半个时辰。”

梅园下三三两两的人影,各自拿着梅枝小声交谈着。

宋昭跟着赫连信,踏着厚厚的积雪,朝梅林深处走去。

“还冷吗?”赫连信低头问她,随手将挡在他们前面的梅枝拨开,“盛京比南州冷,你还适应吗?”

宋昭摇了摇头,人在梅园下走了一圈,身上也暖和了些,答道:“还好。”

赫连信道:“听说今日陛下也来了梅园,不知会不会同我们一起赏梅。”

宋昭耳朵一动,若能见到陛下,那父亲的事,是不是就可以问一问了。

“阿宴,原来你在这儿!”

袁子昂踩着积雪绕过横着梅枝的小径,笑着朝他们走来,身前是五皇子,还有三五个世家子弟。

“微臣见过淮王殿下。”

“平身吧,”淮王抬了抬手,笑意温润,目光在宋昭身上停留片刻,道:“几日不见少虞,怎的又瘦了?”

她低声道:“劳殿下挂念,不过是近来着了风寒,无甚大碍。”

淮王眉头微蹙:“天寒地冻,你身子骨本就单薄,还落了水,是该好好养养。今日我新得了一株天山雪莲,明日给卿送去。”

宋昭因落水一事联合庞府参倒了陈六的父亲,连带着淮王也被陛下申饬禁足,淮王现在竟对她毫无芥蒂?

宋昭心思急转,声音清冷而克制:“殿下厚爱,臣愧不敢受。雪莲珍贵,臣不过小恙,调养几日便好。”

淮王眸色一沉,却仍不退让:“本王赏出去的东西,从无收回的道理。你若不用,便扔了罢。”他语气淡淡,却字字如钉,“还是说……宋大人连本王这点心意,也要推拒?”

宋昭抬眸,对上淮王深邃的目光,终是垂首行礼:“臣……谢过殿下。”

袁子昂从旁道:“阿宴落水,都是陈六仗着殿下横行所致。殿下心里过意不去,阿宴你就安心收着吧,天山雪莲也不是多么名贵,听说宫中有一株九叶灵芝草,那才珍贵。”

宋昭蓦地望向袁子昂,宫中有九叶灵芝草?

袁子昂挠了挠后脑勺,看向赫连信,“不是吗?赫连大人,我记得是你进献给陛下的吧?”

几双眼睛齐刷刷望向赫连信。

他从容不迫道:“回殿下,是有一株灵草。前几日臣追踪流寇到灵山脚下,偶然在山崖下所得。”

淮王身边一人讥诮道:“你如何识得灵草的?还特意挖回来进献给陛下?”

人群中发出几声轻笑,大抵是不耻他这种谄媚的举动。

赫连信却不以为然:“诸位有所不知,子诚年少时曾随叔父在外游历,不幸被毒蛇咬伤。叔父寻得一株形似灵芝的药草,却有九叶。”

“情急之下,喂子诚服下此药,才得以脱险。事后方知此草乃是九叶灵芝草,是解毒圣药。”

众所周知,赫连信的叔父钦天监监正,进宫前曾经四处游历,偶然与梁帝在宫外结识,凭借观星的本事和稀奇的经历,打动了梁帝,后召去了钦天监。

众人对赫连信的这套说辞深信不疑,赫连信则暗暗留意宋昭的神情。

通过种种迹象,赫连信基本确定,那日在南州打探茶苑的就是太子萧钺,中了他的半月散还能活着的,只能是服用了九叶灵芝草。

他猜测宋昭是因此

与太子纠缠不清,遂准备一株九叶灵芝草进献梁帝,然后试探宋昭,一举两得。

宋昭看似面不改色,微微颤动的手指却泄露了她的心事。

她拢袖而立,指尖在袖中无声地蜷紧,又缓缓松开,像是要将那抹不该有的动摇碾碎在掌心。雪光映着她清冷的侧脸,连呼吸都凝成白雾,散得悄无声息。

赫连信的目光落在她藏于袖口的那截手腕上,苍白的皮肤下,淡青血管隐约可见,似一根易折的冰枝。

……

夜幕降临,宴席设在疏梅殿,殿内灯火煌煌,金兽吐香,丝竹悦耳,歌舞不断。

贵妃端坐在鎏金鸾座上,鬓边垂落的赤金累丝凤钗随着她的动作轻轻摇曳,钗首衔着的东珠在烛火中流转着温润的月白色光晕,映得她眉间花钿愈发鲜艳夺目。

左右分席的案几旁,贵女们团扇遮面,带起阵阵暗香,却掩不住席间暗涌的试探目光。

殿内各家贵女和世子公子竞相献技,案上温着的青梅酒腾起袅袅白雾,被殿外飘进的寒风一吹,消散得无影无踪。

陛下并未出现。

宋昭心中失望,敛衽跪坐在淮王身侧,青玉簪映着苍白的脸色。

一侧的袁子昂轻笑一声,探过头小声道:“阿宴这般心神不宁,可是在等什么人?”说着朝上首努了努嘴。

宋昭顺着他的目光去瞧,发现淮王上首的位置空空如也,太子殿下也没来?

她从梅园进殿,一直想着宫中那株九叶灵芝草,竟没发现萧钺不在,他是走了,还是被别的事情绊住了脚?

宋昭横了袁子昂一眼,盯着献舞的贵女,揶揄道:“袁兄看上了哪家的姑娘?待会别忘了指给少虞看。”

袁子昂的脸腾地红了,连连否认道:“我哪有看上的姑娘,今日是为几位皇子公主,也不知会不会有太子妃。”

宋昭倏地沉默下来。

丝竹声暂歇,献舞的贵女得了贵妃赏赐退下歇息。

殿内倏然一静,只余金兽炉中梅香袅袅。贵妃身侧的总管太监上前半步,拂尘一甩,尖细的嗓音穿透殿宇:

“哪位是忠勇侯世子?”

席间低语骤停,数十道目光如箭矢般射来。

宋昭指尖一颤,青玉酒盏在案上轻轻一晃,溅出半滴残酒。她迅速整衣而起,行至殿中-央。

“微臣宋晏,参见贵妃娘娘。”她俯身跪拜,额头触地时,冰凉的金砖映出她紧绷的下颌,“娘娘千岁金安。”

鎏金鸾座上传来珠玉相击的轻响。贵妃染着蔻丹的指尖慢条斯理地拨弄着翡翠念珠,忽而轻笑一声:

“抬起头来。”

宋昭缓缓抬头,目光却仍低垂,不敢直视贵妃凤颜。殿内烛火在她清俊的面容上投下淡淡光影,勾勒出几分雌雄莫辨的轮廓。

“宋卿年轻有为,不知……可曾婚配?”贵妃含笑问道,嗓音如浸了蜜的刀子,甜而锋利。

宋昭背脊一僵,还未开口,赫连信已不动声色地皱了皱眉。

“回娘娘,微臣……”她喉间发紧,正欲寻个借口推脱,贵妃却已轻抚袖摆,笑吟吟截断她的话——

“本宫瞧着,与柔嘉公主倒是般配。”

殿内霎时一静。

柔嘉公主攥着团扇的指节骤然发白,低垂的睫毛在眼下投下一片阴影。她生母早逝,不过是陛下念及血脉,随手将她丢在贵妃膝下养着。

贵妃待她虽不苛责,却也从未真正上心。她早知自己的婚事,不过是想借她拉拢朝臣罢了。忠勇侯世子自幼体弱,又长于蛮横乡野,若成了亲,怕是要远离京城了。

宋昭指尖掐入掌心,正欲跪地请辞,忽听殿外太监尖声通传——

“太子殿下驾到!”

朱漆殿门轰然洞开,寒风卷着落梅涌入,吹熄了近处几盏宫灯。太子一袭玄金蟒袍踏着一地碎光走进大殿。

众人纷纷俯身跪拜,他低声道了句平身,目光便直直落在了宋昭身上。

第52章 你撒谎“你是孤的人,有婚约的也是孤……

疏梅殿的气氛骤然凝固,殿内烛火通明,却照不出一丝暖意。

宋昭跪在冰凉的青玉砖上,指尖不自觉地掐入掌心。贵妃娘娘端坐在上首的鎏金凤椅上,指尖轻抚着茶盏边缘,唇角含着一抹若有似无的笑。

萧钺的目光从宋昭身上移开,抬头对上贵妃含笑的眼眸,那笑意未达眼底,像是一层精心描画的面具。

“贵妃娘娘这是做什么?宋卿是孤的属官,有什么不妥之处?”

萧钺声音低沉,却带着重逾千斤的威慑力。

“太子误会本宫了,”郑贵妃红唇微勾,却未起身,“本宫正打算给宋世子赐一门好婚事,世子年岁也不小了,初入盛京,身边也该有个知冷知热的人,柔嘉公主也已及笄……”

“此事万万不可!”太子打断她的话,果断拒绝道。

郑贵妃笑容微僵:“太子这是何意?莫非觉得柔嘉公主配不上世子?”

萧钺声音微扬:“贵妃娘娘误会了。只是宋世子已有婚约在身,若贸然更改,恐有违信义。”

宋昭为之一振,悄悄抬眸,正对上太子深不见底的眼眸,心跳陡然加速。

婚约?从未听阿爹提起过阿宴也有婚约在身,或是太子的推辞,他并不想让忠勇侯府与五皇子一系产生什么瓜葛?

殿内渐渐传出窃窃私语声,赫连信捻着酒杯的手,青筋毕露。

五皇子扭头斜睨了一眼袁子昂,袁子昂愣了愣,摊手表示自己也不知道,在南州从未听说过阿宴有婚约在身,只听说失踪的大小姐与赫连信有!

袁子昂朝宴尾的赫连信望去,却见他面色森然,眉目冷冽如霜,心莫名跟着一紧,他的气场和侧颜,怎么有几分神似太子?

待要细看,却见他忽然起身走向前,朝贵妃和太子行礼道:“微臣赫连信启禀贵妃娘娘,宋世子确有婚约在身。”

宋昭心头直跳,垂眸不语。太子殿下的眼神却如利箭般,刺向躬身下跪的赫连信。

郑贵妃轻蔑地看了一眼赫连信,“哦?爱卿如何得知?”

“臣之祖父与侯府老侯爷有旧,曾经许下过一门婚约,这门婚约便落在了宋世子身上。”赫连信不卑不亢,声音清朗如玉石相击。

殿内顿时一片哗然。

郑贵妃凤眼微眯,涂着蔻丹的手指轻轻敲击着扶手:“宋世子,可有此事。”

宋昭只觉得喉头发紧,额角渗出细密的汗珠,千头万绪只化作唯一的念头……她不能再错失了这次机会。

打定主意后,她下意识看向太子萧钺,却见对方目光沉静如水,看不出半分端倪。而赫连信则笃定的目光望着她。

“回贵妃娘娘,”宋昭深吸一口气,轻声道,“微臣确实听父亲提起过……”

“宋世子!”太子忽然垂眸,双目冷若寒潭,沉声打断了宋昭的话。

萧钺只觉得心底发寒,他若不打断宋昭,她是不是就要承认了?

他压着怒火道:“自古以来,婚姻大事,讲究媒妁之言,可对?”

“对!”宋昭咬了咬牙。

殿内陡然一静,众人的目光在殿内三人身上流转,俱是伸长了耳朵。

太子却冷笑一声:“即是媒妁之言,媒人何在?可有信物为证?”

宋昭眼圈微红,不知如何作答。她自小便知与赫连信有婚约,只是当年祖父的一句戏言。

长大后,父亲常年在外,继祖母满心满眼都是赫连家的门第,总想将宋方仪替她嫁了,巴巴揪着这门婚约不放,每每饮宴必要提一句,搅得整个南州无人不知无人不晓,令她进退失据。

若没有遇到萧钺,她也就稀里糊涂地认了,可如今……不能毁了她的姻

缘,再破坏了阿宴的,若阿宴醒来,她如何交代。

赫连信蹙眉,指尖触到了腰间的玉佩,是上好的和田暖玉,温润如脂,与宋昭腰间的青云逐月同心佩极为神似,是他特意命人仿做的。

他定了定心神,开口道:“启禀太子殿下……”

“太子殿下!”宋昭眸色一暗,立刻打断了赫连信即将要出口的话。

宋昭深知太子的脾性,既然道出她身上的婚约,不管是她,还是此刻扮演的世子身份,太子定能为她寻得一个合适的借口,推掉贵妃指的婚事。

赫连信这时横插一脚,看似顺从太子做实了她的婚约,却害了阿宴。且不管与赫连信的婚约是否能够维系,她都不能让柔嘉公主下嫁于她。

宋昭端正跪着,又朝贵妃一拜:“微臣愧对贵妃娘娘的厚爱。至于两家约定的婚约之事,祖父当年只道一句戏言,无媒妁之言,无信物所凭,宋晏也未知全貌。”

“指挥使大人说的婚约,是否该宋某承继,现如今祖父已故,我父亲还在兵部候审,宋某不敢擅断。还请贵妃娘娘恕罪。”

此言一出,殿内众人又开始交头接耳起来。

萧钺袖中的拳头略松了松,一甩衣袖,走向上首的位置,坐了下来。

郑贵妃敲击扶手的指尖一顿,丹蔻在檀木上划出一道浅浅的红痕,像是一滴未干的血。殿内熏香袅袅,却压不住她眼底骤然翻涌的冷意。

“既如此,容后再议吧,”郑贵妃欣赏着自己长长的指甲,不紧不慢道:“本宫只是可惜,还是柔嘉没有那个福分,错过了宋世子这般人才。”

宋晏垂眸,袖中的手微微收紧,面上却依旧恭敬:“臣惶恐,公主金枝玉叶,是宋晏不敢高攀。”

郑贵妃冲他们摆了摆手,宋昭和赫连信谢恩后各自落座。

郑贵妃心中不快,目光扫向太子:“难得太子闲暇,今日满院梅色,可有中意的?”

此话一出,侧旁的闺秀立刻团扇掩面,齐齐看向太子,目光也灼热起来。

“孤刚到,娘娘可有什么提议?”

萧钺顺口应下,众人眼前一亮。

“倒有几支歌舞不错,镇国公府家大小姐的胡炫舞,姜侍郎家三小姐的琵琶都是一绝,”郑贵妃笑道:“太子意下如何?”

“那便请上来吧,舞得好,弹得好,孤重重有赏。”

丝竹声再起,笙箫婉转,舞袖翩跹,满殿华彩流转,又是一派盛世升平之景。

方才的剑拔弩张之势,恍若南柯一梦,转瞬便湮没在这靡靡之音中了。

袁子昂端着酒杯凑过来,关切地问东问西,宋昭却一个字都没有听进去,机械地端起酒杯猛灌了一口。

辛辣的滋味令她后背生出一层黏腻,心口也似被人挖了一个洞,连呼吸都是苦涩。

眼风微扫,正瞥见太子侧影。不知何时,他身侧已围拢数人,其间不乏簪缨世家的闺秀。

那些个娇娥或执扇半掩,或垂首赧然,眼波流转间俱是倾慕之色,

或大胆直接,或娇羞可怜,灼灼目光似三月骄阳,掐得出水的柔情更胜御沟新柳,一颦一笑间尽是女儿家掩不住的心事。

宋昭一口饮尽杯中酒,她如今是宋晏,忠勇侯世子,永远无法以那般的神情对待他。

随侍一旁的宫人立刻执壶为她斟酒,却见宋昭广袖翻卷间不慎带倒玉盏,酒水霎时浸透锦袍,在宝蓝缎面上洇开一片暗痕。

“奴婢万死!”那宫人扑通跪地求饶。

“无碍,”宋昭淡淡摆手,起身掠过跪伏的宫人,径自踏出殿门。

夜风卷着残酒幽香,透着刺骨的凉意,宋昭不由得拢了拢衣襟。

她在梅园外缓了半刻钟,才觉自己心里好受了一些,向宫人寻问更衣的偏殿,便朝一旁的小道而去。

天边挂着一轮残月,也不知南州现在冷不冷,阿宴和楚楚怎么样了,巫医应该快到盛京了,还有父亲……

来到偏殿,门口挂着昏黄的宫灯,宋昭左右张望一圈,见四下无人,便悄悄走了进去。

梳洗过后,宋昭刚要准备出去,忽听殿内似女子娇喘一声,紧接着窸窸窣窣床帐翻滚的声音。

宋昭神色骤变,急忙闪身隐于朱漆廊柱之后。她屏息凝神,连腰侧的玉佩都死死攥住,生怕发出半点声响。

里面女子的娇吟声断断续续传来,她只觉面颊烧得厉害,连带着后颈都沁出一层细汗。早知如此,方才就该直接踏出月洞门去,何苦为躲夜风走了这偏僻回廊。

忽听得吱呀一声,一个身姿窈窕的女子,合拢着衣衫,惊慌失措地跑了出去。

那人跑得很快瞧不真切。

殿内的人却丝毫没了动静,宋昭略等了等,见还是没有动静,便大着胆子,悄悄踮起脚尖,准备从旁边小径溜出去。

谁知,刚到门口,却被一股大力猛地拽入殿内。

那人一股酒气,反手合上门扇,钳制着她的手,将她抵在了宫墙上。

“太子?”

借着廊下的宫灯,宋昭瞧见萧钺眼中的寒芒。

“怎么是你?”

萧钺眼底一片猩红,见到是宋昭后明显一愣,双手不自觉松了力道。

“你……”宋昭启唇,忽又止住了话,她有什么立场质问太子?

萧钺这时却逼近她问:“你还想嫁给赫连信?”

他像个没事人一样,突然提起刚刚大殿上赐婚一事。

宋昭后背抵在冰冷的宫墙上,只觉得一颗心也跟着凉透了。

“殿下明鉴,臣刚刚是身不由己……”

“你撒谎。”

太子修长的指节抵上了她咽喉,像是要将她的脖颈,狠狠握在掌心一样。

“你方才在殿上的眼神,分明是想认了这桩婚事。”

宋昭闭了闭眼:“祖父临终前……的确提过两家婚约之事……”

“呜……呜……”

“我不要听!”

宋昭的呼吸忽然被夺了去,将那半句婚约的话,一并逼回了她肚子里。

萧钺低下头不管不顾地吻着她,像是要狠狠地惩罚她一般。

“你是孤的人,有婚约的也是孤!”

宋昭只觉得嘴唇发麻,太子这话,她只当是一句疯话,并未体会其中的深意。

第53章 又心软“九鸣,我们再也回不去了。”……

冬日的梅园覆着一层薄雪,枝头红梅却愈显精神,点点朱砂似的缀在素白之间。

佳宁郡主披着狐毛斗篷,踏着积雪踉跄着朝偏殿而来,宫人和贴身伺候的丫鬟远远跟在身后。

刚刚在大殿之上,她坐在柔嘉公主身侧,将太子进殿后的一举一动全都看在眼里。

她知道,太子为了避嫌,在人前从不与贵妃争风,这次却出言维护自己的属官,那个男生女相的忠勇侯世子!

想到这里,佳宁郡主脚步一顿,一阵眩晕袭来,刚刚喝进去的一壶酒,险些呕出来。

梅园极静,唯有风过时,梅枝轻颤,抖落几粒碎雪,簌簌地坠在她的肩头。

她恍若未觉,猛然想起那则荒唐的流言——钺哥哥怎么会喜欢男子?定然是有人诬陷!

当初自己恨不得杀了散播流言的人,却在这一刻的信念轰然倒塌。她并不了解太子,那日她去求他不要嫁人,一向温润如玉的哥哥第一次凶了她,板起脸来,陌生又可怖。

或许太子本就是那样的人,只不过是自己将他想得太好了而已。

宴上,她亲眼见到不少闺秀与太子搭话,而他则来者不拒,还饮了不少的酒,却连一丝眼风都未给她!

太子风度翩翩与闺秀们说话,可眼神……却总是不经意地寻找宋世子的身影,见对方出了大殿,也跟着走了。

佳宁伸手折断一枝梅花,嘴角勾起讥讽的弧度。太子掩饰得很好,却逃不过她的眼睛。

她稍稍缓了缓,等眩晕过后,复迈步前行。

刚行几步,就见一红衣女子,穿着夹袄未着披风,从偏殿门前的小径跑了过去,像是后面有什么人追一样,张皇失措,竟没有发现隔着几棵梅树的佳宁等人。

佳宁只觉得眼前一晃,人便没有踪影,招手问自己的丫鬟,刚刚跑过去的是谁。

“奴婢瞧着,倒像是钦天监监正的嫡女赫连瑶小姐,她今日穿了一件绯红缎面小袄,绣着应景的梅花。听大殿中的议论,那绣工是顶好的,有人还问赫连小姐是哪家绣坊绣的。”

“赫连瑶?”佳宁迟疑地问了一句,紧接着又“啊”了一声,“她是不是那个……那个在大殿上说与宋世子有婚约的人?”

宫人很有眼色地上前回话:“回郡主,是皇城司指挥使赫连信的堂妹。”

“原来是她,走,去偏殿瞧瞧!”

佳宁郡主是追着太子而来的,可是梅园中的小径太多了,她又醉了酒,晕晕沉沉绕了一圈才走到了这里。

一行人匆匆而去,却不知梅园深处,那个绯衣女子隐在树后,嘴角勾出一抹冷笑。

见佳宁郡主走远,她这才拢了拢衣服,将凌乱的发髻整理好,悠闲地朝疏梅殿走去,远远瞧见赫连信恰巧走了出来。

“兄长,”绯衣女子紧走几步,满眼都是笑意。

赫连信冲她不经意地摇了摇头,似不满道:“去哪里了,怎么也不披件衣服?”转头让跟着自己的宫人去殿内取赫连瑶的披风。

赫连瑶收敛笑容,等宫人走远,低头道:“事情已经办成,佳宁郡主此刻已经去了偏殿,只不过……”她犹豫一瞬,方道:“偏殿的郑三公子,怎么处置?房间内放了迷香,他一时半刻醒不过来。”

“郑修德?”赫连信眉头微凝,“怎么是他?”

赫连瑶懊悔道:“不知他怎的突然冲了进来,我……我一时情急……”

“他没有对你怎么样吧?”

“没……没有!”赫连瑶连连摇头,“我出来时,宋晏就躲在一旁,并未出声,太子是后到的……”

这时宫人取来了披风,赫连瑶立刻噤声。

赫连信从宫人手中接过披风,亲自为赫连瑶披上,看到她裙摆上绣的红梅沾染了点点泥水,皱了皱眉,低声嘱咐道:“宴席散后,速速回府,不用等我。其他的不用担心,若有人问起……”

“兄长放心,阿瑶知道怎么说。”赫连瑶忽然伸手攥住他的手,眸中光华流转:“阿瑶回府等着兄长。”

赫连信垂眸看着交握的手,避开宫人神色如常道:“将此事烂在心里,不要对任何人提起。”

今晚注定是个不眠之夜。

偏殿的窗纸被夜风刮得簌簌轻响,殿内幽暗,唯有一盏残灯将熄未熄,在青砖地上投下左右摇摆的残影。

熏笼里的炭火早已冷透,唯余半截未烬的香,孤零零地支着,像一段枯朽的骨,却仍有一缕残香,混着寒气飘荡在殿中。

内室的帷幔低垂,锦帐上绣着的红梅在晦暗里失了颜色,只余一片沉沉的影,偶尔被穿堂风掀起一角,又无声垂落。

绣着并蒂莲的衾被凌乱堆叠,暗红缎面泛着潮湿的光泽,似被冷汗浸透。

忽然,一只素手猛地攥紧帐幔,指节发白,将茜纱绞出深深褶皱。衣料窸窣摩挲间,夹杂着一声压抑的痛吟,像薄刃划破凝滞的夜。

“……嗯……”

半幅杏色肚兜从榻边滑落,金线锁边的牡丹堪堪触地。藕荷色罗衫大敞堆在腰间,露出的一段雪肤上浮着细密汗珠,随着男子粗重急促的呼吸,被紧紧箍在身前,前后耸动的腰肢。

腰间缠枝银熏球早被踢到脚踏下,镂空花纹里漏出的安息香,混着一丝血腥气在帐中沉沉浮浮。

“哗啦——”

男子动作加剧,玉枕突然被扫落,砸在青砖上迸裂成两半。

悬在帐上的鎏金帐钩剧烈摇晃,惊得帐外烛火一跳,将那对相缠的人影投在纱帐上,像折翼的鹤,正在欲海里无声地下坠。

“阿瑶,嫁给我好不好?”男子低沉的嗓音响起。

“阿瑶?”女子声音迷离,带着哭腔。

“哐当——”

朱漆殿门被猛地推开,寒风呼啸而入,霎时扑灭了室内的烛火。

宫人提着宫灯,骤然掀起帷帐,榻上锦被中露出半张煞白的芙蓉面,佳宁郡主发髻散乱,正抖着手去掩,却将脖颈侧的暧昧红痕露得更分明。

贵妃金丝缀玉的护甲堪堪搭在门扉上,凤眸微眯,唇边噙着三分笑,她身后乌泱泱跟着一群公子小姐,个个伸长了脖子,朝殿内张望。

却见到床榻上的两人时,蓦地变了脸色。

“佳宁?修德?怎么是你们两个?”

佳宁郡主闻言一怔,抬眸间,烛火正映在那人轮廓分明的侧脸上。

竟是郑国公府的三公子郑修德!她瞳孔骤缩,指尖猛地掐进掌心,一股被愚弄的怒火直冲头顶。

“怎么是你,怎么是你!”

她声音发颤,扬手便朝他胸口捶去,绣着缠枝纹的锦被随着动作滑落,露出肩颈处斑驳红痕。

郑修德抬手要握她手腕,却被她发狠挣开,鎏金帐钩经这一撞,“当啷”一声坠地,惊得殿内外的众人倒抽了一口气。

“郡主且听我……”

“住口!”她抓起枕边金簪就往他心口扎,泪珠混着额间花钿的金粉滚落,在茜红纱褥上洇出深痕。

“你竟敢……竟敢……”后半句哽在喉头,化作一声呜咽。

窗外忽起北风,将未关严的菱花窗“砰”地吹开,梅花枝头上的雪粒子纷纷扑进来,顷刻消融在满地狼藉的衣衫间。

闺秀们团扇半掩着面容,却遮不住那一双双透着轻蔑的眼睛。扇面下朱唇紧抿,帐中春色漏了几分入眼。

世家公子们斜倚在雕花柱旁,手中折扇轻敲掌心,嘴角噙着意味深长的笑。却目光如钩,将凌乱的床褥、散落的钗环,乃至佳宁郡主肩上未消的红痕,都一一钩进眼底,藏进往后酒宴的谈资里。

“诸位贵人请移步——”

郑贵妃手下的管事嬷嬷适时上前,枯瘦的手掌往殿外一引。众人这才作恍然状,拖着绣鞋锦靴缓缓退去。只是那脚步声里,分明掺着几声压低的嗤笑。

待朱漆殿门“吱呀”合拢,最后一线天光被掐灭时,佳宁郡主的哭嚎声也戛然而止。

一墙之隔,宋昭捂着嘴,透过窗棂的小孔看着发生的一切。

幸好她察觉到殿内香气有异,不然……

从她进入偏殿起,像是被人无形操控一般,撞见殿内有人偷情,那人慌张离开,自己必定小心翼翼不敢声张,又被醉酒的太子拦住……再让贵妃捉奸在床……

布局之人煞费苦心,是想毁了太子吗?谁会如此做?若是五皇子,怎么会让自己的外家参与此事,还搭上了佳宁郡主?

是为了永安王手中的兵权吗?可永安王故去多年,手中兵权早已名存实亡,还会惹陛下不快,这种吃力不讨好的事,不像是精明的郑贵妃谋划的。

黑暗中,宋昭回头,萧钺安静地躺在软榻上,像是睡着了一样。

郑贵妃带着佳宁郡主和郑三公子离去,偏殿又陷入了一片死寂。

宋昭松了一口气,轻轻走过去,坐在榻边,望着萧钺的睡颜,思绪一下回到了碧落崖底,眼中不觉模糊一片。

“你让我忘了你,何苦还来找我,假装我们从未相识不好吗?”

宋昭轻声叹气,从荷包中掏出一枚红色药丸给萧钺服下。

“九鸣,我们再也回不去了。”

宋昭又待了一会儿,见萧钺无恙,正欲起身,忽觉衣摆一沉。

萧钺苍白的指节死死攥住她锦袍的一角,他眉心紧蹙,薄唇无意识地翕动,额间冷汗顺着凌厉的轮廓滑落,没入素白中衣的领口。

“别走……”

这声呓语混着沉重的喘息,在寂静的寝殿里格外清晰。月光映得他脸色愈发惨淡。

宋昭垂眸,见他另一只手正揪住心口衣料,将那绣着螭纹的绸缎抓得扭曲变形。

她心一软,重新坐回榻上,伸手要拂开他黏在颈侧的湿发,却被他突然暴起的青筋吓住。

脉搏在掌心下跳得又快又急,像困兽最后的挣扎。

第54章 臣不愿选她,还是选江山

萧钺呼吸急促,胸膛起伏剧烈,身体振颤,仿佛在睡梦中与人搏斗。

宋昭用帕子拭去他额头的冷汗,却发现刚擦去,新的汗珠又立刻渗出来。

她心下不安,眉头越蹙越

紧。

“解药明明已经服下,按理说一刻钟内就该见效……”她翻开萧钺的眼睑,瞳孔依然涣散无神,没有丝毫苏醒的迹象。

“怎么会这样?”宋昭喃喃自语。

早在佳宁郡主闯入偏殿之前,她便察觉出殿内熏香有问题,而那时的萧钺却似失去了神志般,不管不顾地想要要她。

好在进宫前,茯苓在她荷包里放了不少应急的药丸,其中就有迷魂散。

给萧钺用的却是最普通的迷魂散,是永安堂给人治病时常用的麻醉之物,只会让人陷入短暂昏睡,断不会出现此种情况。

她俯身凑近,鼻尖几乎碰到萧钺的薄唇。除了药草的苦涩,还有一丝若有若无的甜腥气息。

“……母亲……不要再打了……我错了……”

萧钺的喉结艰难滚动,挤出嘶哑的气音。

他的手无意识地扣着床板,指甲在木质表面划出一道道深刻的划痕,在黑夜里发出令人牙酸的“撕拉”声,像正在经历着痛苦的回忆。

宋昭看见他睫毛上凝结的汗珠随着眼球快速转动而颤抖,那是人在噩梦中才会出现的异状。

她的手悬在半空,指尖微微发颤,“醒醒!”她低声唤他,却不敢贸然摇动。

萧钺的呼吸越来越乱,每一次喘息都像被别人毒打一样痛苦。胸膛如惊涛下的孤舟般剧烈颠簸,肌肉绷紧如拉满的弓弦,冷汗顺着紧绷的下颌滑落,滴在锦袍上,很快便洇湿了一片。

“……阿娘……救救我……”

他嘶声低吼,声音像是从齿缝间挤出来的,带着某种濒临崩溃的压抑。

宋昭从未见过他这般模样,那个素来冷峻自持,在朝堂上翻云覆雨的人,此刻竟像是被梦魇撕开了所有防备,脆弱得近乎狰狞。

她心头一颤,不由自主地俯身将他拥住。

“别怕,”她将他汗湿的额发拢到耳后,声音轻得像是怕惊扰了什么,“是梦,只是梦……一定会来救你的……别怕!”

怀中的身躯突然剧烈一颤,他无意识地攥紧了她的衣袖,紧紧回抱住她,力道大得几乎要将她的肋骨勒断。

宋昭吃痛,却仍固执地将他搂得更紧,下巴抵在他发顶,一遍遍重复着:“我在,我在这里……我来救你……”

窗外忽地刮起一阵风,她听见他破碎的呓语:“……七娘别走……”

宋昭怔了怔,忽觉手背一热,这才惊觉脸颊早已湿凉一片,竟是自己落了泪。

殿门忽然被打开,永庆帝穿着常服,独自走了进来,门外没有护卫,没有御驾,只有大总管延吉公公举着的宫灯。

黑夜中,那宫灯的光线太过刺眼,宋昭下意识伸手挡住眼睛。

榻上的萧钺却倏地睁开了眼睛,只是那双眼睛里,没有清醒,只有一片猩红的混沌。

却能立刻起身,伸手拉过宋昭,本能地将她护在了身后。

永庆帝冷冽的目光如刀锋般扫过他们二人,从鼻腔里溢出一声不屑的轻哼,衣袍翻飞间,他已重重落座于木椅之上。

延吉公公将殿内的烛火点亮,又无声无息地退了出去,关上殿门守在外面,将空间留给他们三人。

宋昭拽了拽萧钺的袖袍,见他松手,绕过他跪在梁帝面前,“微臣参见陛下,陛下万岁万岁万万岁。”

“万岁?你们一个个都不省心,朕能活到百岁就不错了,说说吧!”

梁帝并未叫起,目光掠过萧钺,望向宋昭。

“请陛下恕罪,今日之事全是微臣之过,太子殿下中了迷魂香,至今未醒,还请陛下先允太医为殿下诊治。”

“你倒是有心!”梁帝气道:“延吉,传太医,将太子请去侧殿。”

延吉进来,并未出声,而是牵起太子的手,在他耳边低语了几句,他模糊咕哝一声,便乖乖地随延吉出去了,言行举止像个孩童。

“见到太子此种模样的人都死了,宋卿还有什么遗言吗?”梁帝道。

殿内烛火骤然一暗,烛台上的火焰似乎都矮了三分。

事到如今,宋昭反而不怕了。

早在南州接到进京圣旨那日,她便已在行囊中备好了一身素白丧服。

女扮男装欺君罔上是死罪,被构陷通敌叛国亦是死罪,横竖都是一死,倒不如死得痛快些。

可是父亲至今身在囹圄……

宋昭定了定心神,不敢揣测梁帝的用心,只得为父亲最后一搏。

“宋晏无话可说,唯念狱中的父亲,他守卫大梁疆土二十余载,落得一身伤痛,晚年还有我这个不孝子惹是生非,今日即赴黄泉,唯愿来世再续父子缘,定当强健体魄,随父执锐披坚,做不愧与大梁子民的忠君良将。”

“好一个忠君良将,你是在埋怨朕,冤枉了你父亲不成?”

“微臣不敢。”

“你敢得很!先是迷惑储君,又与淮王交情甚笃,还利用贵妃的赏雪宴,行龌龊之事!”

“微臣冤枉,臣进偏殿更衣时,发现太子殿下中了迷魂香,这才将他移到此处。臣绝不担没有做过之事,臣绝无虚言,还请陛下明鉴。”

宋昭背脊挺得笔直,眼中凝着寒霜。她宁可血溅当场,也绝不会认下这等腌臜罪名。

以梁帝宠爱佳宁郡主的样子,偏殿那等没脸的事,定会找出元凶,却绝不能污蔑她!

“哦……偏殿之事不是你做的,那你是承认迷惑太子了?”

“臣……”宋昭喉头哽住,竟不敢直视梁帝的眼睛。

梁帝却未给她考虑时间,接着道:“朕今日方得知,你在南州同太子讲过芙蓉仙子的故事,太子亦为你讲过神龙化泪的故事,是否有此事?你且细细道来。”

宋昭的身子不经意发抖。梁帝将南州之事,他们之间的对话了解得这么详尽,恐怕已经知晓了她的身份,那她诓骗太子成亲之事,想必梁帝也一清二楚,所以才要将她赐死的吗?

可……为何单单提起芙蓉花的故事?

她将神龙化泪的故事和九鸣那日说的话,在心里掂量了一遍,突然福至心灵,立刻猜到了梁帝的来意。

宋昭端正坐姿,将那日与九鸣的对话,一字不落地讲给梁帝听。

梁帝听完,神色并未任何波动,而是问道:“朕让你再回答一遍,若你是仙子,还是不愿意化作芙蓉花守护凡间的男子吗?”

“臣不愿,臣若是仙子,定不能抛弃所有,不顾一切奔向未知的命运,仙子有爱她的爹娘,有守护仙界的使命,所以臣不愿。”

“你爹娘?”梁帝抬了抬眼睛,“若那人是太子呢?”

宋昭眼睫微颤,垂眸不语,梁帝则淡淡望着她,也不催促。

良久,宋昭哑着声音道:“太子龙章凤姿,是仙子不知好歹。”

殿内忽然一静,月亮已经不知道躲去了哪里,夜风透过窗棂的缝隙渗进来,烛火猛地一颤,将宋昭的身影扭曲拉伸,状若鬼魅。

宋昭低垂着眼睑,不敢去瞧梁帝的亮色。

少顷,听得上方似乎轻轻叹了一口气,“朕再给你一次机会,是愿意留在凡间,还是继续侍奉你阿爹左右?”

宋昭的眼泪忽地从眼眶中滑落,她颤抖着唇,抬头望向梁帝,不可置信道:“陛下……”

梁帝淡淡望着她,神色莫名。

宋昭听懂了梁帝的暗示,若以她之命换父亲免于牢狱之灾,她是愿意的。她先是欺君之罪,又迷惑储君,还在南州差点逼迫太子成亲……

这些追究起来,都够杀她好几回了。若能换得父亲一命,也值了。

“来人,”梁帝见她不语,忽然唤内侍进殿。

殿门“吱呀”一声轻响,延吉低垂着头,手捧描金漆盘缓步而入。盘中一

个白瓷酒壶釉色如雪,还有一个缠枝梅花白瓷酒盅。

梁帝的眼神忽然凌厉如刀:“这是鸩酒,服下后立刻七窍流血而亡,你选吧!”

宋昭眼泪汹涌而下,她死死咬着朱唇,未敢发出任何声音。

选救阿爹,还是选委身太子,是梁帝给他的选择,也是给她生与死的抉择。

宋昭抬手拭去眼泪,跪着膝行两步,双手捧起那盏白瓷杯,杯中的酒微微晃动,映着殿内烛火,泛出琥珀色的冷光。

她的动作极慢,努力让自己看上去镇定,手指却在震颤,杯中的酒险些洒出来。

一滴泪顺着脸颊滑落,正坠入酒中,激起细微的涟漪。

“慢着!”这时,梁帝夹着怒气的声音响起:“你可想好了?”

“朕再给你一炷香的时间,”梁帝忽然冷哼一声,起身出了大殿。

延吉看了一眼宋昭,一脸可惜的表情,端着鸩酒跟着走了。

殿门轰然闭阖的余震在砖地上颤动,宋昭依旧跪得笔直,直到大门闭阖的一刹那,她的背脊突然像折断的弓弦般坍弛下来,整个人蜷成小小一团,无声痛哭起来。

侧殿内,萧钺这时睁开了眼睛,宋昭与梁帝的对话,一字不落地传到了他的耳朵里。

梁帝走进来,冷冷地瞧了他一眼,一脸怒气。

萧钺从榻上起身,肃然跪在了地上,不求饶,也不辩解,就那么直挺挺地跪着。

殿内还跪着一地的宫人和几名太医。

“王太医,太子的身子如何了?”

“启禀陛下,太子殿下先是误中迷魂香之毒,后又被人下了迷魂散。两毒相激,致使殿下昏沉不醒。如今毒性已解,只需将养数日,便可痊愈。”

“退下吧。”

延吉将太医送出门,远远打发了宫人,关上门守在了门外。

“你听见了吧,人家并未领你的情,枉你巴巴来求。”梁帝道:“你是太子,怎么能耽于情爱至斯?”

梁帝越想越生气,在梅园时,太子突然闯进含香殿,“扑通”一声跪在他面前,说他有了心仪之人,愿娶她为妻,旁人谁都不要……

太子那副决然倔强的模样,令他动容。将含香殿众人打发后,细细问他是哪家闺秀,这一问不要紧,竟问到了当年与忠勇侯商议的婚约之上。

他并未立刻答应,而是派人去查太子流落南州之事,竟查出了不少事。

萧钺灰白着脸,嘶哑着开口道:“父皇这样逼迫她,她当然不愿意选儿臣,若换作儿臣,儿臣也会选救父亲……”

梁帝闻言,面色微微一变。

天家情薄,兄弟阋墙,父子相残,杀父弑兄的比比皆是,难得这个儿子一片赤诚。

今日从影卫处得知南州之事,便想起那日太子八百里加急,却送他一匣子芙蓉花的事。

他原还恼太子行事莽撞,却从宋昭嘴里得知神龙化泪的故事后,冷硬的心,倏地一软。

“若朕让你选她,还是选江山呢?”

“我选她!”萧钺毫不犹豫道。

“你!”

梁帝猛然一掌击在紫檀案上,震得案上天青色的御窑茶盏“叮”地歪倒,半盏温热的茶水泼洒开来。

“朕这江山就不值得你留恋吗?你选她,可她却不愿待在你身边,终究强求不得。”

“父皇给我半年时间,儿臣定能让她回心转意。”

“她是有婚约的人……”

“儿臣不也是与她有过婚约?她已是儿臣的人了,儿臣非她不娶。”

“你为了她,江山不要了?父亲不要了?你姨母……和薛氏一族也不顾了?”

萧钺额头青筋一跳:“江山……父皇有那么多儿子,而我,只有她一个!”

“儿臣不想有了孩儿,没有父亲母亲的陪伴。儿臣想陪着我的孩子健康长大,而不是在阴冷潮湿的黑屋里面,想父亲的时候见不到。”

梁帝的手忽然收紧,说到底,他是亏欠这个儿子的,让他幼时遭受了许多苦难。

忽地敏锐地发现了什么一样,张了张口:“你……她、她有孕了?”

第55章 忘不了或许时日尚浅,也未可知。……

沉重的朱漆雕龙殿门又缓缓打开,延吉公公端着鸩酒,独自走了进来。

宋昭挺直脊背,端正跪好。

延吉在上首站定,尖利的嗓音没有一丝温度:“陛下口谕,宋世子,你宁愿死也不愿选太子吗?”

宋昭缓缓抬起眼,望向延吉背后的窗棂,眼底却是一片死寂。

也不知太子被带去了哪里,他身上的毒是否解了?

想到这里,苍白如纸的面容上忽然绽开一抹笑意,像雪地里骤然绽放的红梅,凄艳决绝。

死期将至,她竟然还在担心萧钺身上的毒?不是应该恨他设计了阿弟,应该恨他碧落崖下过河拆桥,应该恨他屠尽流萤谷五十七条性命吗?

可是,心好痛啊,痛到几乎无法呼吸。宋昭啊宋昭,枉你自诩聪明,结果还不是作茧自缚。

宋昭双眼空洞地摇了摇头,“恕难从命。”

短短四字,如冰锥坠地。

延吉的眉头几不可察地跳了一下,似是没想到她答得这般干脆。

侧殿内隐约传来杯盏碎裂的声响,像是有人在轻笑,又像是谁失手打翻了茶盏。

“世子可想清楚了?”延吉眯起眼,嗓音压得更低,不甘心地又问了一句,“世子可还有话……对太子殿下说?”

宋昭将腰间那枚金线绣就得鱼袋缓缓取出,搁在描金漆盘上。那是东宫行走的信物,也是她卸下了太子舍人的身份。

“公公,太子可醒了?”

宋昭终究还是问出了这句话。

延吉眉目舒展开来,道:“太子殿下已经无碍。”

“那便好,臣无话可说了。”

这时太医院的王太医匆匆走进来,拿着药箱,不停地擦着一脑门子的汗。

见宋昭跪在地上,便蹲在她身前,拿出药枕垫在药箱上,示意宋昭伸出手来。

延吉道:“宋世子,请吧,鸩杀前,需太医把脉,验明正身。”

宋昭不疑有他,乖乖伸手露出手腕。

王太医刚触及她的脉搏,便眉头一皱,后摇了摇头,收起药箱退了出去。

侧殿内,太子仍旧一动不动地跪在永庆帝面前。

王太医伏地叩首禀报道:“回陛下,臣……臣反复诊察,宋……宋世子确无滑脉之征。”

“退下吧!”

王太医应了声是,手脚并用地出了殿门,夜风一吹,冻得他一个激灵。

太医的身家性命都系于帝王,见惯了不少阴私事,舌头自然比金锁还牢靠。

今日陛下急召诊脉,他恰好当值,好不容易露脸,也不知是福是祸。

王太医惶惶不安,却不知他的造化才刚刚开始。

永庆帝看了眼太子,然后恨铁不成钢地说道:“她没有身孕,也没有选你,你还是死了这条心吧。”

太子嘴硬道:“或许时日尚浅,也未可知。”

永庆帝只觉得牙酸,怎么偏生养了一个情种出来,不爱江山爱美人?

“她对你无话可说,你在她心中也不过如此而已。”

“那是她对儿臣有误会,假以时日……”

“没有时日了!”永庆帝却打断了他,“她的脾性倒是像极了忠勇侯,不撞南墙不死心,可惜了。”

可惜是个女子,若是男子,定是大梁的勇将。

永庆帝暗自叹息,他默认朝堂上那些言官谏臣污蔑忠勇侯,不就是为了给太子铺路吗?他的身子越发不好了,怕是撑不了几年了。

唯有替太子收服守军良将,他方能安心。

大梁建国不过二十余年,世人骂他是窃国贼他

也认了,可他的儿子不是,他要将干干净净的大梁交到他手上,也不枉费他母后为他筹谋一场。

但绝不能废在一个女子的手里!

“那父皇就多收一具尸体吧!”

“滚!”永庆帝气急,“滚到院外跪着去!”

“父皇保重龙体,儿臣早该死了,若不是忠勇侯将儿臣寻回,儿臣至今怕还是被关在黑暗潮湿的笼子里,天天被当作孽种任意打骂!或者,早就应该死在皇陵阴冷的墓道里,若不是忠勇侯回京,儿臣也不会回到皇宫。”

“父皇明明知道,忠勇侯乃大梁的开国良将,守护边疆二十余载,忠心耿耿。勾结叛党一说,是莫须有的罪名,也是儿臣逼他,将生擒竟陵王的功劳给了儿臣,他何错之有?”

“自古忠孝两难全,父皇却逼迫宋世子选忠还是选孝,实则就是逼迫她去死,她何错之有?”

“不,她错了,她就不应该在南州搭救我,任我毒发身亡即可,却还是冒着生命危险,一次又一次攀上石壁,取得药草为我治病,而我却弃她于不顾,该死的人是我!”

“还有上元夜那场刺杀,那伙黑衣人应该是冲着我来的,却让忠勇侯痛失爱子,难道这一切的源头,不应该是我吗?”

“父皇,”萧钺哽咽道:“儿臣求您,放过她吧,都是我的错,是我强求她的。”

“我才是那个最该死的那个人。或许,他们说得对,我就配待在阴暗的角落里,像蝼蚁般自生自灭。”

永庆帝踉跄两步,扶着桌角勉强站稳,都是他当年造的孽……他闭上眼睛冲他挥了挥手,立刻有宫人上前搀起太子,将他拉到了殿外。

外面不知何时又飘起了雪花,随着寒风在夜空中乱舞。

……

殿外的喧哗声如隔着九重天,模糊而遥远。宋昭静静跪着,目光虚落在半空,思绪早已飘向不知名的去处。

延吉公公重新斟满了酒,端至宋昭眼前。

“宋世子请吧!”

宋昭回眸,缓缓端起酒杯,高举至唇边,没有丝毫犹豫,一口饮尽。

顿时一股火辣从喉间烧到心口,像是吞下了一柄锋利的匕首。

然而,想象中的疼痛并未来袭,也无灼烧感腐蚀五脏六腑的感觉。

她呆怔怔地望向延吉。

延吉道:“陛下怜悯世子,让你多挨一刻钟。世子瞧瞧门外,太子为了你,已经跪了许久了。”

宋昭爬起来,跪得太久,双腿已经麻木,走起路来,东倒西歪。

她走到门口,就见漫天大雪中,太子跪在雪地里,身上落了一层白。

宋昭不由得僵住,胆怯地不敢上前。

檐下,永庆帝睨了一眼宋昭,迈步走到太子身边,附耳道:“跪满一个时辰,这是你最后一次机会。”

说完,颇为气恼地抬腿踢了太子一脚,也不知是不是没有用力,还是踢偏了,竟然丝毫未撼动太子。

“起驾回宫!”

延吉忽然凑近宋昭,小声道:“世子,你的时间不多了,有什么未尽的话,尽快与太子说清楚吧。”

说完,急忙跟上陛下的御辇,匆匆走了。

待院内的室内宫人全部走尽,宋昭勉强撑着酸麻的双腿奔向太子,情不自禁地跪在他面前,颤着手抚去他肩上的落雪。

“太子快起来吧。”她道。

萧钺的身形如凝滞的墨玉雕像,他缓缓抬眸,却在触及眼前人的面容时,瞬间寸寸崩裂。

眸底似藏着雾气,还有种撕裂心扉的痛觉,悄悄在心底滋生蔓延。

他抓住宋昭的手,问:“七娘,我们真的回不去了吗?”

他声音嘶哑,浸着枯竭的气息,仿佛曾在无人处将满腔悲恸都嘶喊尽了,如今只剩这副残破的嗓音,勉强拼凑出几个气音,无力颓然的模样。

宋昭怔住,眼眶中忽然涌起一股热意,原来他在昏迷中听见了她说的话。

他的手冰凉,宋昭轻易便抽出了自己的手,低下头,任由滚烫的泪水砸在雪地上。

萧钺猛然抱住了她,“七娘,都是我的错,我该死,你原谅我好不好,我们重新开始,我们将阿宴接回盛京,我会请天下名医为他诊治,你父亲也会没事的,你相信我。”

“太晚了,我们都回不去了。”宋昭任由他抱着,神情无悲无喜。

她就要死了,可她还放心不下父亲,放心不下阿弟。

“九鸣,”宋昭眼中闪过一丝清明,“能不能求你一事,我走后,请将宫中那株九叶灵芝草给阿宴吧,是我欠他的。”

“那我呢?”萧钺追问道,低沉的嗓音听不出喜怒:“你可还有话与我说?”他忙着追问,却忽略了那句我走后代表的真正含义。

宋昭轻声道:“殿下不是让我忘了你吗?你也忘了我吧!”

“我忘不了,就算下到碧落黄泉,我也忘不了。”

萧钺平静的面容下,颈侧微微凸起的青筋,泄露了三分隐忍的痛楚。

“七娘,如果回到碧落崖那日,你还会救我吗?”

宋昭俯在萧钺肩膀上,却缓缓闭上了眼睛。

“你那日没有带着灵草独自逃出去,而是义无反顾地回到我身边,你不知道我有多开心。七娘,你定是心悦我的,对不对?你明明心悦我,为何一而再再而三地推开我?”

“在碧落崖底,是怕被赫连信发现身份,我才选择隐去踪迹。”

“你定是埋怨我,将你弃了。所以才将芙蓉巷烧了个彻底,对吗?你是想抹杀掉七娘的存在,抹杀我们过往的一切吗?”

“我气你假装不识,生气你将我推开。是我将你骗至盛京,也是我逼你走向我,可我不后悔……”

萧钺搂着宋昭兀自剖白自己的心意,突然发现了异样。

“七娘?”

宋昭的身子从他臂弯间滑落,轻得似一缕烟、一片雪,仿佛稍重的呼吸都能将她吹散。她苍白的脸上不见一丝血色,唯有鸦羽般的睫毛在脸上投下两片死寂的阴影,紧闭的双眼像是永远不愿再睁开。

“不,不!”

萧钺抱着她的身子止不住地颤抖,怎么会这样?不可能的,他了解永庆帝,拿宋昭逼他就范罢了,断不会杀了她。

就是笃定永庆帝会如此,他才会乖乖听话在这里罚跪。

他看到宋昭从偏殿出来,以为没事了……父皇不是说给他最后一次机会吗?

萧钺将宋昭紧紧搂在怀中,只觉得五脏六腑都被生生撕裂。往昔种种如走马灯般在眼前流转,那些算计、那些权衡,到头来竟是一场空。他机关算尽,却终留不住最想留住的人。

喉间猛地涌上一股腥甜,他猝不及防,一口鲜血喷溅而出,点点猩红落在宋昭苍白如纸的脸上,宛若雪地里绽开的红梅。

萧钺颤抖着抬起手,用指腹轻轻拭去她脸上的血迹。

指尖传来的冰凉触感让他浑身一颤,终于再也支撑不住,抱着她缓缓倒在了雪地之中。

纷纷扬扬的雪花落下,渐渐覆盖了两人相偎的身影,仿佛要将这一切都掩埋在这纯白之下。

院门外,将这一切看在眼里的永庆帝,摇了摇头,叹息一声。

延吉急忙给宫人使了个眼色,众人拥入院内,将太子和宋昭扶了起来。

“或许朕老了,”永庆帝叹道:“延吉你说说看,朕若是给太子半年时间,他们能和好吗?”

延吉低垂着头不敢作答。

“都怪忠勇侯那个老匹夫!去传旨……”

第56章 同日生辰太子寝殿,闲杂人等禁止入内……

因撞破偏殿一事,赏雪宴在众人窃窃私语中提前结束了。

佳宁郡主和郑三公子被带去了云霄宫,郑国公和三皇子一并请了去。永安王妃随即大闹云霄宫,让郑贵妃给个说法,这都是后话。

说回宴散时,赫连信久久没有看到宋昭回来,心中担忧不已。本来万无一失的计划,却因佳宁郡主那么一闹,失了先机。

偏殿在出事后,就被宫人封禁,任何人不得靠近,他万分焦急,在梅园逗留到最后一刻,才不得已往宫外走。

穿过小径,忽发现御辇的身影,永庆帝一身常服由延吉公公扶着,在雪地里缓缓而行。

赫连信灵机一动,“咯吱”一声,踩断一节枯树枝。

“谁在那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