凡有此心,要么如赵庆时一般,是身世能与太子一较高下之人,总算有希望一搏。要么如赵敏时一般,外祖对严汝成有知遇之恩,他肯蛰伏拼死为其筹谋。
但赵宴时,均不在其中。
梁安想通其中一环,却又堵死在下一环,仍然一团乱麻。
“我已回答过你了。”赵宴时说,“这本不是我想要的。”
他隐在黑夜里,偏偏月色明亮,将人笼罩其中。
他像下一刻便要羽化飞升的仙,凝望着梁安的眼神平淡而不复悲伤。
“靖之。”赵宴时叫他,分明是他自己走的,又踱步回去,站在梁安面前,“看着我。”
梁安甚至没来得及抗议,已不由自主盯着对面的眼,心里一惊。
“我不会再骗你。”赵宴时抓住他的手腕,用梁安的手,撩开他的衣袖,露出那些或深或浅的伤痕,其中最新鲜的那道,是他假死之前,用以剜出梁安的心的。
梁安颤抖,艰难挪开眼睛,将手腕从他手中夺出来。
赵宴时手中一空,垂落眼睛到那只逃走的胳膊上,低声说:“你大可不再信我,把我说的所有当做诳你。”
他抬手,食指顺着那张许久不见而格外硬朗尽显沧桑的脸,隔空从眉心滑落。
“那也无妨。”他说,“我还是……不忍对你失望。”
一个做尽卑鄙事的人,说不忍失望,叫人发笑。
“你呢?”梁安终于问了,那句本想和回忆一同埋葬的话,在此刻还是忍不住问了。
“得知梁安死讯的时候……”
梁安知道他不该问,问意味着还没死心,意味着他该死地还在期待。
他不该对赵宴时再有半点期待,可赵宴时一再往前,让梁安忍无可忍。
“在京都中,在皇宫里,等着登上龙椅前……”
可曾为他心痛半分?
赵宴时不说话了,只是微微皱眉。
梁安还是笑了一声,几近苦涩,像是哭了。
“要么杀了我。”梁安说,“我在一日便早晚有一日查清真相。”
“杀你?”赵宴时看他,“谁?”
梁安不语。
赵宴时笑:“杀你如同杀我自己,我死,也不会伤你分毫。”
他分明已将人伤得体无完肤,可这无心一样的话说出口,又反复将人放在火上煎熬。
他说:“你活着,我才愿活着。”
胸口刺痛,梁安一退再退,即便对峙也已不能。
赵宴时再叫他:“那冷凉的椅子没什么好坐的,可我是皇帝,你不高兴?我如你,你如我,圣旨无虚言,此后你所惧怕担心的一切都不再有,皇位上的人叫赵宴时一日,梁靖之便是北赵永不离弃的将军,此后这天下不是我的,却是你的——”
“够了!”梁安瞪着眼,不住摇头,阻止赵宴时再说下去。
他弓起身子喘息,喃喃说:“够了……”
他不敢也不能再听下去,承认他还是输给了赵宴时。
梁安走了,他说:“这扇专为捕我的门,早该封上了。”
他再不想踏进瑞王府里,即便再有千般愁思,不会再接近此地。
在那片衣角消失在回廊之前,赵宴时紧盯着男人的背影。
他微微皱眉,不懂梁安愤怒至此的理由,不懂梁安为何将他当做仇人一般对待。
赵宴时想,他分明想要过来,为何逃也似的离开?
他低头,说了抱歉,不懂梁安的眼神为何像被他捅了两刀。
他不明白那些无伤大雅的谎言对梁安来说是地动山摇。
于赵宴时而言,为了梁安的“心悦”,他不断尝试扭转自己的人生,对每一个蠢笨的人笑,尽力让每一个梁安在意的人活着,无数次想要将梁安捆起来藏在暗无天日地,都因他喜欢朋友而一再忍着,允许那些吵闹的人走近他的人生。
甚至,因此害死了棒骨。
在眼见棒骨死后,他再不犹豫,以死志决心回京都来,完成他本因梁安而犹豫不决着想要放弃的一切。
他唯一没想到的,不过是远比想象中还更在意梁安。
以至于让已有死意的人撑着,活到了站在他面前。
死有什么可怕的?横竖不过离开这地方而已。
回了京都之后,万念俱灰中,有人在梦里叫他。
梁安总在笑,赵宴时不知道这个人怎么这么能笑,其实也已经很久没那么笑过了。
在梦里,他依旧是那副叫人不得不耐着性子停下的傻样。
赵宴时总想,这人离了我,只怕要被人拆吃干净连骨头渣滓也不会剩下一点儿。
所以他和棒骨一样,成了赵宴时领地里仅剩的还能奔跑的活物。
赵宴时从未想过,离不开对方的人从来不是梁安。
梁安的人生总是那么热闹,总有那么多人哭啊笑啊,吵得赵宴时头疼,但梁安总想把他拉进去,总要他一起笑。
这个人不懂事的叫人烦恼,为了他尚且有用,赵宴时只好随他心意,假装融入其中。
可赵宴时从始至终看着的人,只有梁安。
旁人于他而言,都没那么要紧。
梁棠月、皎洁那些姑娘,赵宴时自认不过是顺手,并非照拂。
春子、豆子那些小子,也不过是因梁安而不得不看顾一二,实在算不上喜欢。
剩下那些,对梁安而言更重要的人,赵宴时只剩讨厌,避之不及。
他讨厌看见梁安对着林鸿羽那些人笑得见牙不见眼,讨厌梁安看着旁人而错过他的眼神,讨厌梁安听了谁的话就此纠结痛苦有赵宴时的生活。
若这世上只剩了梁安和棒骨陪他,很好。
他应当是个很坏的恶人,赵宴时如此评价自己,每每看着梁安心疼他,赵宴时在得逞的同时也很迷惑。
梁安说“你很好”,叫他别不承认自己的好,他说“你才不是你以为的那样”。
赵宴时想,这个人真是天真得可怕。
那一刻,从未有过的想要贴近一个人的念头,是如此鼓胀。
以至于有人闯进来,打破了这样气氛,他不得不将衣裳丢在梁安头上,盖住那张他想要亲近过去的脸。
转身离开的时候,赵宴时的心口略有不适,不是疼,不是涩,形容不上来,只是胀胀的,像被人捧在手里了跳得略快,却不讨厌。
那只是一瞬间的事,赵宴时不以为意。
那是他从未有过的感受,没人教过,书里没有,赵宴时错过了。
而后很多次,一再被梁安击中胸口的时刻,随即而来的便是惹人厌烦的不安。
赵宴时很确信,梁安不会喜欢真正的赵宴时,他喜欢的,不过是皮囊和那些为达目的营造出的假象。
他送出的风花雪月,天地星河,没有一样是给真正的赵宴时的。
所以每每动了心思,赵宴时脑海里闪过的只剩“占有”。
他反问,质问,要从梁安口中得到“只他一人”和“永不离去”的保证。
但笨蛋如他,总是叫人失望。
可就像赵宴时一再对梁安说的那句话,是他的真心话。
这世间肮脏龌龊,连赵宴时都是污浊本身,可唯有梁安,是这世间的清白干净……是赵宴时不忍对他失望。
梁安的蠢,赵宴时已实实在在瞧见过了。
以命效忠的人,提着刀剑抵在他胸膛上,换来的不是他的反击,而是痛苦。
他不想报复,而始终在想该如何让皇帝放弃对他的猜忌,如此才好让一切重回正轨,按照他所想的保家卫国。
赵宴时的眉心皱成一团,简直是难以理喻的荒谬。
即便如今,梁安身上仍然有许多赵宴时难以理解的部分。
比如他不懂梁安在坚持什么,难道赵宴时做了皇帝会比从前更糟?
还是说,他真的不信赵宴时所说的,会让他真正成为古往今来万人之上的武将。
他想,那可太冤枉了。
梁安会知道的,赵宴时那些话有多真。
对赵宴时来说,他不过是带着梁安一起,参与了一出不好不坏不精彩的戏,戏文中总有些真真假假的部分,但赵宴时从来不是戏里的反派。
这场戏从一开始,也本不是赵宴时提的笔。
他只是冷眼旁观,就像从前所有人对他做的一样。
梁安的“结束”,让人生气。
他的痛苦在赵宴时的预想中。
棒骨死了,赵宴时恨极了这世间所有的人,包括梁安,在那个时刻,赵宴时只想让梁安和他一起撕心裂肺地疼。
但赵宴时也没想过,只有在意的人能被他伤害,爱他越深,被伤越狠。
梁安痛苦至此,是赵宴时的意料之外。
他看起来不愿再原谅赵宴时了。
赵宴时想,那些眼泪示弱不再有效,他的靖之学会了对他无情。
他收回目光,站在门前,看着从前棒骨常常卧着的角落,眼神闪动着。
没关系,靖之,没关系。
你会知道的,为你而活的我,此后也只有你。
赵宴时深知自己胜券在握,梁安很快会发现,赵宴时说的是实话。
他要的本不是这个位子。
也很快会知道,他的无辜。
月光照得赵宴时的影子在抖。
连赵宴时都不知道,只有月亮看见了。
他在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