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鸣冤(1 / 2)

欺君 胭脂独白 2604 字 2天前

将军府有重兵把守,梁安站在远处只看了一眼,闪身跃进高墙。

这是他的家,没人能拦住他。

这里已不能算是家了。

院里无人照料,已荒得不成样子,即便看得出是有人打扫过的,依旧萧瑟凄凉。

“小少爷。”

从梁安没出生就在这个家里的管家,郑伯总是笑眯眯的,留着不长的胡须,从黑发变成了白发苍苍。

这个家没有郑伯,早也不是家了。

他不姓梁,却比任何一个梁姓人都更珍视这座府邸,更盼望着哪个回来了都还有人迎接着回家。

家里只剩下阿月的时候,比起梁安,郑伯更像是她唯一的家人。

那些不能回家不能在灵前祭拜的时刻,也是郑伯日复一日打理这府里灵堂中大大小小的牌位。

而如今,什么都没剩下了。

梁安想恨一恨谁,站在空无一人的院落里脑海中也一片空白,想不出究竟该恨谁。

那些环环相扣的陷阱未必是朝梁安而来,最终却都间接直接通过梁安,成为了无法挽回的遗憾和痛苦。

若果真只能选一个人恨,梁安选择自己,是他不够强大不够敏锐,是他轻信于人不肯质疑才落得今时今日之地步。

梁安推开灵堂的门,里面空无一物,但他没离开,跪在墙角,撬开那块封死的地板,果然看见了里面的包裹。

手抖着把它捧出来,打开后是梁安一家的牌位。

梁安知道,即便预料到死期将至,郑伯拼死也会先护住这一家人的灵位,这就是从这里生出来的根。

这一家人,上上下下,主子家仆,凡忠心者,以命践行。

实在很傻。

梁安抱住他们往外走,红着眼眶也没再流一滴眼泪。

可这傻劲儿,正是他们留给梁安的,天崩地裂也无法改变的那部分。

没了便不算是梁安了。

“那是了不得的天火哟,一条火龙冒出来,呼一下子就青面獠牙冲下来,下面烧得是个乱七八糟,幸亏我命大,跳进湖里这才活了一命。”

“是神仙,老远就听着叮叮咣咣的雷声,一响一脚印,走来又散,走来又散,直到眼跟前儿了,踩着老百姓就是一脚,烧成了一片!”

“怎么是看岔了?不可能,不可能的。那位……先帝,听闻在祭坛上当众吃人肉喝人血呢,不是邪祟附体是什么?到了天阙楼上,洒下来的玉露都怪里怪气的,想是叫他碰了便失了仙气,乌七八糟的,落在身上又油又黏,唉,把我胳膊烧穿了,造孽!”

“神龙摆尾直蹿到天上去,一个猛子扎回来就是一场大火,我看多亏了神教的师父们消解了一番,否则怕是哪有活命的哟。”

“先前便有耳闻,什么太平了,什么谁死了,哎哟,咱们不知道罢了,宫里一早就有凭空冒火烧死人的,那时便是警告,没人管束,老天爷可不就派了神龙来惩治了……”

“唉——”

声音越说越小,再后便是唉声叹气。

压低帽檐,梁安放下手里的钱袋给他们,默默离去。

他走在天阙楼下,看着焦黑一片的地面,连一侧茂盛柳树都烧得只剩焦炭。

只怕要将此楼重新修整,一两年是不够的。

上面比下面损毁更厉害,地面焦黑也有深浅,他走到隋河下游,站定后看见一把被烧毁的油伞残余骨架。

他蹲下,在伞一侧看见雨滴一样的水痕。

伸手去摸,在指尖捻开。

凑近鼻尖闻过之后,梁安终于确信了猜想。

是火油。

往常热闹非常的隋河,此时死气沉沉没人再接近过来。

偏头从此地正好能瞧见天阙楼全貌,他想见当夜顺和在楼上的情形。

倾洒的“玉露”实为火油,滴落在聚集此地的百姓身上,前来祈福的百姓成了引信,有火落下,便是一片火海。

梁安看着天阙楼阁,想着从百姓口中探听来的那些多有夸大的话,筛检之后,隐隐在眼前现出所谓“神龙”的模样。

和他记忆中,从在某地看见的震撼人心的习俗重叠在一起。

脑海里冒出来的名字让人心更沉重。

裴真。

梁安叫出来。

他曾亲眼瞧见过的犹如神迹的人为之象,泉定不外传的秘俗,伴随着雷声的脚印是铁花,攀上云霄回来“降罚”的神龙,当是升龙火……

心中将所有画面串联在一起,梁安想起来,在宿州,琼楼舫中,凭空劈过来的那一道雷,引燃了湖心的船坊楼阁。

难说天阙楼的闹剧,没从此事中得到指引。

对其时发生的种种荒唐事,梁安隐隐约约有了结论,但对于赵宴时如何登基这事则更迷茫混乱。

裴真,除非从初时便全然在伪装作假,否则,以梁安所识得的裴真,绝不愿意掺和进朝堂斗争夺嫡登位之事。

他与沈濯灵遍游四海,生意不止北赵,对皇权不屑一顾,若亲眼瞧见过便知晓,在裴真地盘上,他远比皇帝还更逍遥自在。

如此一人,若说他押宝在赵宴时身上,赌赵宴时未来得登大宝,能得到什么?

做皇商?

这是裴真嗤之以鼻的事。

是赵敏时就能做到的事。

从前赵敏时一再向裴真示好,却屡屡碰壁,为此他不得不几经周折换了裴钦上位,由此可见裴真言行如一,既然如此,赵宴时这样一无所有的如何能反而入了他的眼?

梁安试图将一切事都从最坏的层面思考,即便心中笃定裴真品行端正,依旧将他全然推翻去思索,做好最坏的打算。

以梁安所见,纵然假设裴真自始至终在他面前作伪,实际是想从未来的皇帝身上得到什么也罢,他但凡顺水推舟扶持赵敏时上位只会更为轻松,且成事希望比起赵宴时来只多不少。

这说不过去。

横空出现又忽然消失的赤阳神教,登州境内仿佛凭空降落的那块刻有诅咒一般预言的巨石,皇宫中频频冒出来的鬼火,天阙楼皇帝祭祀之时神龙降罚……

种种种种,不过为了印证这句“庸人齐世,帝死太平”。

在双鸭山下,梁安第一次遇见赤阳神教时隐约有所察觉,却因许多事并不清楚而没能深思。

梁安直起身,站在废墟之中察觉到,这一切一切,有迹可循,串联起来非某一人作为。

如从前对赵宴时犯有疑心却又不得不打消一般,如今梁安强行将自己摘离出去,冷眼旁观,仍然确信了这一结论——凭赵宴时之力将这天下搅得如此这般,绝无可能。

帝死太平是结果,却未必是结局,梁安好像明白了推动这一切的人想要的究竟是什么,那么前因便是……

庸人齐世。

【恒渊常说他是与世俗同俯仰之辈,自称“齐世庸人”。】

恒渊。

这名字冒出来,梁安却自顾摇头,不可能。

弘文八年,谋逆案定,恒渊夫妻二人拒不下跪,被当场杀了。

严汝成是当日主审,此案自始至终由他而起,定要眼见恒渊丧命才肯放心。

怎会还有活着的可能?

恒渊及妻子皆无父母,直至状元及第方才入京,家里宅邸、大小奴仆尽是弘文帝赏赐,除了他夫妻二人,家中再无亲眷,更未曾听闻有子嗣留下。

即便果真留有子嗣,一个毫无背景的孤儿,又岂能将天掀翻?

匪夷所思,梁安自认摸到了一角真相,也有无论如何也说不通的关窍。

第一次听闻恒渊谋逆大案,追溯到棚户区雪落坍塌之时。

当日情形,在眼前一一闪现。

从赵宴时昏厥在刻有讥讽打油诗前的那一刻起,人和事飞也一般涌过,直停到眼前的人,让梁安呼吸一滞,怔在原地。

以刚正不阿绝无偏私姿态进入那片混乱世界的人,和梁安目光相接,错身而过。

急信送往皇宫,越过层层守卫,直递到大病不起的弘文帝面前,令本就虚弱的弘文帝病更重三分。

信中夹着半张蓝色书封,由林广微无意念出来,是:“齐世……”

齐世文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