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不是第一次见面。”
许慎一坐下,看着对面的女人笑了一声:“眼下却不知该如何称呼才得当。”
赵丹曦回视他,答道:“赵丹曦。”
这不是许慎一想要的答案,他因此笑弯了眼角。
“你将是我大祁皇后,我虽不算年长,策儿却是我一手带大的,他叫我一声叔叔,你自然算是我的侄儿媳妇,随策儿叫我一声叔叔也是应当。”
听他慢吞吞说来,赵丹曦后背有条蛇似的不适。
她克制着没回避许慎一叫人不爽的眼神,冷冷回道:“这天下有越过去皇帝的皇叔,既尊我为皇后,不过无血缘关系的皇叔也配来问我如何称呼?”
身后有人立时按捺不住,上前欲要令这口出狂言的女人住口,被抬起的手硬生生拦住。
许慎一饶有趣味看着赵丹曦,挥挥手令人都下去。
有知道赵丹曦身手不差的人迟疑未动,许慎一微微皱了一下眉头,立时没人多嘴,匆匆退下。
门关上,赵丹曦又冷笑一声,讥讽道:“方才摆出皇叔的身份,如今与你南祁皇帝的皇后孤男寡女共处一室,传出去岂不贻笑四方,南祁皇帝的名声又岂不折在你手里。”
许慎一起身,亲自斟了一盏茶给她,并不生气,耐心解释道:“你从北赵过来,许多事不清楚不了解,待日后时间久了,自然知道,南祁天下皆知,纵有千万人对陛下有不轨之心,唯我绝不会。”
他顺势坐在赵丹曦身边,看她警惕又笑一声:“策儿也知道,这天下间,唯有我一心为他,绝不会伤他分毫。”
赵丹曦深觉荒谬:“既然如此,你竟能想出要我和亲嫁与祁策为妻的法子来,祁策岂不恨你?”
战胜国的条件是要娶敌国公主为妻,不是姬妾为妃,要封她为后,简直疯了。
许慎一盯着她眼睛,笑道:“你本就是我为策儿亲手挑选的皇后,与北赵一战,正是我为迎娶你回南祁的准备。”
赵丹曦手掌收紧,看他轻易说出这等狂言,将战乱民生他人命运当做玩笑,怒火中烧。
“这样愤怒的眼神很美,我想你和策儿在一起,能教给他我给不了的某些……”许慎一措辞,动动手掌思索,不确定地选了一个,“生气?”
他耸肩,无所谓摊开手,笑道:“策儿长大了,我不能总叫他围着我转,我虽好,却对‘人’没什么热情,做一个皇帝,不爱他的子民,总是无法长久的。”
他说到这里,兴奋看向赵丹曦:“这话还是梁绍告诉我的,我从战场下来想破了脑袋,琢磨出点味道,他说得有点儿道理。”
“做一时的暴君,总不如做一世圣主。”许慎一回忆起许多事,眼前闪过祁策的样子,笑也温和三分。
他说:“遗臭万年的事我来做,你陪在策儿身边名垂青史岂不很好?”
赵丹曦看他像是疯子,阵阵恶寒,又听他提起梁绍,急切问他:“当年梁绍的事到底如何!”
没想到她这样大反应,许慎一说:“看来传闻不假,你果然倾慕梁绍。”
赵丹曦沉默一瞬,冷静下来说:“我与他,不过是多年挚友。”
“巧了。”许慎一笑笑,“虽然继之不肯承认,我心中却也当他是挚友。”
赵丹曦恶心,替梁绍恶心,恨不能一巴掌抽上去。
“你和没什么意思的梁靖之一样恨错了人。”许慎一轻叹一声,“我方才说,咱们已不是第一次见了,你难道忘了?梁绍死讯传到北赵,就在你去落云山的路途中,搭救一人。”
赵丹曦震惊之下站起来,退了两步瞪着他。
“梁绍去盐马道上时,我本不在南祁,如何要他性命?”许慎一自觉无辜,“我喜欢有趣的人,若是我在,捉了梁绍也当养在身边得趣儿,一刀杀了,不是我的行事作风。”
“你胡说!”赵丹曦终于忍不住,她怒吼:“我分明在北赵皇宫瞧见过严汝成上与父皇的折子……”
她没说完自己先僵住,这话对旁人说,尤其对方是许慎一,更是无比难堪。
肮脏到令人发指,因其语焉不详,即便赵丹曦心中暗暗吃惊,没有实证,无论如何不敢相信那是真的。
信件通篇隐晦,但若将疑心代入其中便能破解,写的正是要借刀杀人,以南祁手以绝后患的主意。
梁绍当年,正是死在盐马道上南祁前后夹击的一片火海中。
“我不喜欢骗人。”许慎一道,问她:“有谁亲眼在盐马道上瞧见我了?”
赵丹曦一句话说不出来,的确从未有人说过梁绍的死是许慎一造成的,可在盐马道上出事,除了许慎一,不做第二人想。
“当日或许的确祁人去了盐马道上,那把火是南祁放的也有可能,但总归不是我做的。”许慎一看出她的迟疑,“不如我去叫来左非凡,叫他为你仔细……”
“不必了。”赵丹曦截断他,她下意识摸到头上,触手柔软不再有那根玉簪,平复心绪,“人死便死了,如今知道这些无甚益处。”
许慎一笑道:“丹曦,你此时或许怨恨我的决定,但只要你留在南祁,很快就会知道,我是来帮你的。”
赵丹曦狐疑看他,不解其意,率先问了一句话:“你明知道我恨你,恨南祁,难道不怕我怀有贰心,早晚有一日将你、将南祁毁了?”
许慎一脸上的笑渐渐敛起,他摇头。
“你在北赵,不过是个无甚用处的公主,他们叫你灵慧,叫你公主,即便骑马射箭拔得头筹,即便跟梁绍林凇平一同长大,也不过是个跋扈的公主。”
他说的,都是正中赵丹曦内心的话,是赵丹曦无数次在夜间独自饮酒时,仰头问天的话。
赵丹曦不知道许慎一是怎样看破她心的,不由警惕退后。
许慎一步步逼近,低声说道:“可我不会。”
“我要你来南祁,做南祁的皇后,我给你至高无上的权力,由你贴身辅佐策儿,坐稳江山,我会站在你二人背后,为策儿护驾。”
他看着赵丹曦垂下去的眼睛,似笑非笑,眼神漠然。
“这是北赵永远不会给你的人生,我能。”
赵丹曦已看明白,这人的确是个疯子,她抬头,和许慎一对视:“祁策可知道你的意思?他才是皇帝。”
许慎一笑道:“策儿不会质疑我的决定,他永远信我。”
赵丹曦嘴角抽动,想笑一声,却没笑出来。
她不相信许慎一的话。
许慎一看出来了,退了两步去开门:“没关系,你自会知道我对策儿意味着什么,你体会我赋予你的一切之后,也会尝到权力的甜美,很快会把北赵忘在脑后。”
门开了,许慎一回头,又露出一个笑容:“你会喜欢南祁的,侄儿媳妇。”
现在,他得去瞧瞧那不声不响的小丫头。
许慎一想到得知自己从未有孕后的梁棠月疯了一般,不免扬眉嗤笑一声。
梁家人若费些功夫,何至于养出这种没意思的小丫头,上刑都不敢用力怕她死了。
最不济,也该有些赵丹曦这不管不顾的性子才算不叫人失望,如今吊着她,得知她与林凇平根本没有夫妻之实,不免想这丫头也许钓不来林家人了,梁安的死讯一来,更是棘手。
忙忙碌碌三两个月过去,从她口中问不出来任何有用的,除了害怕就是替那烦人的大块头求饶,想必是问不出话来了。
由此,许慎一脚步一慢,他皱眉,不知怎的,总觉得梁安的死讯来得太快,蹊跷得很,也许有诈也说不定。
随即又想起祁策不高兴的样子,不免扶额无奈,搓搓两颊。
许慎一叹道,不知道自己怎么养的,把个雪玉般的孩子养得极有野心,总想着要一统四海。
他想,这可不是我教的。
他手段凶残,但没有要做天下共主的想法。
坐拥四海,要付出的精力非常人所能承受,从十六岁那年血染永州府起,许慎一要的从来是祁策安稳坐在皇位上,而后是守好南祁不被姓梁的或者戎烈那个草原上啃草的闯进来就是,剩下的,对占领他国实在提不起兴致。
他本是个冷情冷性的人,照算命的瞎子说,他非凡人,命中带煞,克父母兄弟,克亲朋师友,倒是灵验。
唯有祁策,是他命中破煞紫微星,许慎一也只疼爱这一个人而已。
屠尽叛臣是为拥祁策上位,而后做的便是为此付出的代价,可谓骑虎难下,不得不做。
甚至说,金戈铁马驰骋疆场也非他所钟意之事,不过是为祁策护住这片天地不得已而为之,至于其中死伤分离,为此对面的梁姓人如何痛苦纠葛,不过是过程中不起眼的尘垢。
许慎一并不在意。
一再与梁安一家纠缠,原因简单,不过是不想输,若是输了,自然要找回脸面。
他把和梁家人有来有回争斗,当做无趣人生中的一场游戏。
也曾在刀剑相向的时候扬声问过梁绍。
“北赵皇帝视你为仇敌,恨不能你死无葬身之地,为这样的人卖命有何意趣?不如来南祁如何?”
这话不是玩笑,只要梁绍肯来,便是自己人,许慎一远远与赵姓皇帝性情不同,他会全力信任他,赋予他最大限度的自由,成就梁绍的一世英名,前提是他弃赵投祁。
回应他的是长剑刺来,割断几根发丝。
梁绍说:“举世无义,如天无日,你是无心之人,自然不懂我为何持剑。”
许慎一嫌他啰嗦无趣,笑了一声。
他不需要更多家人亲友,有策儿就够了。
和梁家父子相比,他更厉害的地方恰恰在他是无心之人,因而不惧生死,总胜他们半步。
为祁策寻找一个这天下间绝无仅有的妻子,却是许慎一多年来不曾放下的夙愿。
许慎一想,祁策喜不喜欢赵丹曦尚在其次,但南祁的皇后,赵丹曦应当能做得很好。
他不会看走眼,若不幸看错,便杀了了事,也不是难事。
话说回来,虽然许慎一知道祁策无论如何会听话,但因不想这孩子不痛快,还是想再叫他高兴些,因此答应了他再更进一步。
许慎一不会哄骗祁策,自然将此事提上日程。
百足之虫死而不僵,北赵如此大一国,即便梁安一家死绝,倒一时半刻也难扳倒,不过这也无妨。
许慎一想,有的果子放在案上许久尚且光鲜,待切开来才会知道从中腐烂,距离那层叫人误会的华丽外衣仅剩一步之遥,蛆虫从中钻透,自然不费兵卒瓦解。
如此一想,他失了去地牢的想法,招招手叫人。
“告诉左非凡,仔细打听梁安的消息。”
“是。”
“还有。”许慎一眯眼,“告诉他,火药不能再给东邦,南祁派去的人悄悄撤回来。”
“可是陛下……”
许慎一沉默,来人匆忙跪在地上磕头,一个字不敢再说领命去了。
昭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