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8章 悲鸣(1 / 2)

欺君 胭脂独白 4115 字 2天前

“你说了之后,我叫人留心,尤其常去淮州边上看看,潭州那边不太平,东邦贼不知发了哪门子疯,围得铁桶似的,我们的人不敢接近过去,回来路上碰上这小子。”

“这小猴儿见了人躲得厉害,可是废了把子力气才钻进林子里把人抓了。”

“梁兄弟,咱们虽说是把他当细作抓回来的,但谁也没怎么样他,不过就是怕人跑了绑了而已,瘦得跟只小鸡崽子似的个孩子,就算真是哪边的探子,这群老爷们儿也不好意思下手呢。”

“是了,是了,他昏过去许是饿的,也许是怕的吓的,总之横竖不是咱打坏了的。”

一群人见梁安把人抱在怀里送到床上,挠着脑袋跟上去解释。

梁安耳里一个字没听进去,他盯着床上的小豆子,心乱如麻。

小豆子是老卢的小徒弟,也是老卢早些年捡回来养活的,说是徒弟,跟他儿子差不多,因此,离了青州的时候,小豆子离不开老卢,老卢也想趁机历练历练这孩子,日后好叫他跟在梁安身边有个值得信任的左膀右臂,这才一路带了个小孩子出来。

这孩子人小,老实,格外听话,往常里一声不吭,手里利索,眼里有活,不声不响把老卢照顾得舒舒服服的。

平常,青州那些兄弟都怪声怪气有意调侃,逗弄小豆子说“怪不得老卢爱带着你,原是缺个伺候他的小杂役”,小豆子也不似寻常孩子,被这些大人逗恼了,只是反驳两句“才不是”,叫老卢听见了,就端着洗脚水泼出去给他报仇,再骂他两句“下次再有人碎嘴,就叫他吃鞋底子”。

闹是这样闹的,实际上,这群五大三粗的汉子都喜欢小豆子,毕竟一路上有个小家伙逗闷儿也算个是乐子,再加上这孩子听话,不招人烦,没有不喜欢他的,手里得了个什么好玩的好吃的,也乐意塞他手里去。

他们欺负小豆子是好玩,旁人若欺负了小豆子,是没人同意的,肯定要站出来给小豆子撑腰。

小豆子也不像从前的小春一样自己极有主意的,没有老卢的话,他绝对不会这么老远一个人从淮州跑到这附近来。

他要去的地方,必定是青州,所以才在双鸭山被寨子里的人碰上抓回来了。

梁安心里敲鼓,在这种时候没必要用好话安慰自己。

出事了。

否则老卢不会叫小豆子一个孩子跑这么远去青州,他要去青州必是要去求援。

那么老卢呢……

“这会儿着急也没用,不妨就留在山里更好,人浮躁就容易钻牛角尖,等你闲得原地转圈儿了,头脑自然就清醒了。”

梁安自顾思索,都没察觉人都被赶走了,只剩常震虎过来。

他拍拍梁安肩:“大夫瞧了,这孩子八成是累的,又吓着又饿着,说不准什么时候就醒了,倒是没有硬伤,你也别哭坟似的这么守着,守着就把人守醒了?这也忒蠢了。”

梁安擦干净小豆儿的脸,看着上面的伤痕,心里不是滋味。

“你来。”常震虎招呼一声,带梁安出去。

门外随便找了块石头坐下,他开门见山道:“我劝你别急也不是胡乱说的,现在那位和亲的公主已向南祁去了,南祁既然点名要她和亲,人刚去就再动手打回来,岂不是脱裤子放屁?没必要胡乱折腾这一遭。”

他说得对,梁安也知道这个道理。

虽然不知道究竟为何为了赵丹曦折腾这一遭,但梁安想八九不离十是许慎一的主意,祁策兴许从未见过赵丹曦也说不定,说他专门为了赵丹曦打这一仗实在荒谬。

但若这兴兵为夺人的戏码落在许慎一身上可就太正常了,这是个行事不论章法的疯子,无论他做什么,都不能以常人思路去测度。

“这事我也头一遭碰上,我说北赵当权的都是软蛋,这公主倒有点意思。之所以这么快就有了去南祁的消息,就是她向南祁递了话,和亲可以,但她不要仪仗,更不带任何嫁妆陪嫁,一路带着个伺候的宫女便只身去了。”

“你猜怎么着?这样离谱的事,南祁那边也递了话来,说是同意了。”

常震虎说着笑了两声,简直匪夷所思。

梁安却想,一个是赵丹曦,一个是代表祁策的许慎一,没什么匪夷所思的。

无论是赵丹曦决心孤身前往南祁和亲,还是许慎一答应她一无所有到南祁去,以这两人本性而言,都不离奇。

梁安想起来初见赵丹曦那一天,那场大雪遭灾之后,赵丹曦也是只身一人,为护兰渝,抽出暗红长鞭惩治了在场的恶差。

她拂开风帽时,梁安脑海里曾听闻的那些,前朝今朝前无古人纵马扬鞭在弋获猎场中与男人们一较高下的女人样子和眼前贴合在一起,英姿飒爽,不负其名。

他曾听说过,为父兄祈福而去玄清观中诵经,直至真正认识赵丹曦后,从赵宴时身上得到些有关两情相悦的悸动后,梁安意识到,也许赵丹曦,并非只为父兄。

时机巧合,正在梁绍去世那年。

那时,她也只带了一人一马,扬鞭向落云山去。

她总是孤身一身,来来去去总是一人,如今结果,也是赵丹曦的行事风格。

梁安收紧手掌。

那些若他争气,再聪敏锐利些,赵丹曦也许不会落得如此下场的念头被他深深压住,转而想,总有一日,他会亲自将公主迎回她的国家。

他在双鸭山上向梁绍保证,他会。

“淮州那边的情况实在不好探听,说是退兵了,但我叫人去了这么多次都难以接近,只怕不妙,但依我所见,事已至此,去也无益。”常震虎把外面探听来的消息,一件件仔细说给梁安听。

其中自然有赤阳神教和京都中神神叨叨鬼怪之事。

梁安还没说话,常震虎先冷笑一声。

“心中无鬼,自然不怕鬼敲门,这点小事先将他吓死了,可见亏心事做多了,自己都怕下了地狱被鬼吃了。”

梁安想得更多,他想这不对劲。

从前从未听过的赤阳神教冷不丁冒出来,宫里便传出越来越多的诡怪事,顺和帝因此震怒,抓的抓,杀的杀,朝廷不知乱成了哪样。

整个朝中,竟无一人能劝谏的?

“还有件更蹊跷的,先前你来,宿州府被宣王占了,周边流民四窜,还当要内外夹击将有大难,为此山上的兄弟们我也不敢放他们出去,只在周边活动,否则也不能碰上你了。”

“赵敏时死了。”

梁安一惊,回头看常震虎。

见他咧嘴一笑。

“你小子,我就等你不信呢,这话说出来我也觉得稀奇,这存了心要谋反的人,说死就死了,跟孩子闹着玩似的,你说可笑不可笑?”

若单这样说,很可笑。

但梁安笑不出来。

因为他知道赵敏时可以死在任何地方,但不该死在宿州。

宿州人把赵敏时当自己的天,就算赵敏时谋反,宿州人也会拥立他为新王,因为这十几年来,赵敏时就在做这一件事,让宿州百姓只信赵敏时而不知皇帝是谁。

宿州的米粮充足,只要他想,可以和京都打持久战,甚至只要打的时间够长,断了四处粮草,只需等旁人求饶就是。

天时地利人和,赵敏时都占尽了,绝不会在宿州轻易死了。

退一万步说,就算赵敏时真死在了宿州,由赵敏时养起来的宿州这下只怕是更不会轻易归顺于京都了。

“宿州我进不去,听来的也都是些从那边逃出来的话,不知道哪家的女子和他一起从城楼里跌下来,据说是什么宿州内外第一美人,又有说是他夺了弟妻的,乱七八糟什么话也有,不知哪句真的哪句假的。”

“这也怪了,从前不曾听闻这宣王是好色之徒,背地里我倒骂过他几句许是道貌岸然,不过老子是承认我对这些皇室人没甚好感的缘故,他做出来的事传到人耳里的听来倒是没差的。”

“如今死在美人怀里,还是这样死法,真是滑天下之大稽了。”

常震虎还在絮絮叨叨,主要是对赵敏时的嘲讽,和深觉此事古怪离奇的感慨,他没察觉到梁安脸色变了。

皎洁的脸一瞬间从眼前闪过,梁安惊得攥住双拳。

“说着说着,倒是忘了要紧的,更想不透的是宿州轻易易主了。”

常震虎搓着胡子,以他数十年阅历也看不懂如今北赵这几位“贵人”都玩的什么把戏,全然看不懂眼前动向。

“宿州可是好地方,也没那么容易得了手,不过如今么,赵敏时夫妻都死了,听闻从前赵敏时不在,是叫个生的女娃娃漂亮脸蛋的在那儿守着,结果他也死了,这宿州向来是风水绝佳富庶宝地,怎地眼下一说起来,全成了埋人的地儿了。”

无人可说,也从不对人提起的人,从一个本该毫无交集的人口中说来。

梁安还是没能若无其事平静略过,因他此时所在之地与梁绍有关,在此地想起赵宴时,烫得他不敢落脚,像是大哥就站在背后,盯着他的后脊,等着“赵宴时”这三个字从梁安嘴里冒出来,就用失望的眼神看着他。

可梁安又像陷入海市蜃楼执迷不悟的流浪儿,忍不住想到他,揪心又划过一阵思念到他的暖意,饮鸩止渴一般,让赵宴时从绷紧的弦上一步步走过,踏出一支杂乱的曲子,梁安反而平静了。

直到,常震虎口中冒出来的话打断他的思绪。

“什么?”梁安怔怔回头看他。

常震虎不满他走神,啧了一声:“老子说,你都不知道宿州府叫谁接了手,听都没听过的人,说是个连刀提不起来的文官儿,叫什么,什么,他奶奶的,李什么来着?”

梁安喃喃接上:“李不为。”

常震虎点头:“对,对,像是这么个名儿,原来你认得?那就好说了,你给我讲讲,这个李不为又是个什么人物?”

梁安怔住,脑袋里反而一片空白。

怎么可能,不为,他怎么做到的?

“将军!”

两人一同回头。

梁安眼前一花,小豆子跪在地上,抱住他腿,嚎啕大哭。

“怎么了?怎么了?啥事儿?”

下面做事的听见震天哭声都匆匆赶上来,就见捡回来的小子紧抱了梁安的腿,泣不成声,只隐约听他不住叫什么。

“这小子哭的什么?嘴里叨咕啥呢?”

“江巾?江军?将军——”

七嘴八舌的人住口,面面相觑,再张口结舌,瞪着面前的人,再瞪着眼前的当家。

被常震虎摆摆手,带着轰走。

“大当家的,他是,他是平平平……”

“凭你妈的脑袋!”常震虎恨铁不成钢,挨个儿给了一脚,“一群光长膘不长脑子的笨蛋!”

一群人炸了锅,互相埋怨起来。

常震虎背着手走,回头看一眼山上,回神紧皱双眉,不知心中盘算多时的这一步,走是不走。

小豆子呜呜咽咽,哭得梁安心里酸疼。

他不劝小豆子,任他哭出来,也不急着问他。

事已发生,即便早上一时半刻知道,也改变不了事实,这孩子一定吃了很多苦,梁安想让他哭。

小豆子却克制着,忽然仰头,看着梁安就又是泪如雨下。

“将军,将军!”

梁安眼眶里还是没能忍住蓄上泪,擦掉孩子擦不完的泪,强忍着哽咽问他:“豆儿,怎么就你自己来?”

小豆子浑身颤抖,失声了一样叫不出来,梁安紧紧拽着他手安抚,他才终于喊出了那句话,又是泣血一般的嚎啕大哭。

“师父,他们,都死了——”

“扑通”一声,梁安跌到地上,他摇着头,扶着旁边的石头说:“没事,没事。”

不知是说给谁听的,也不知是什么没事。

“他们,他们都死了,都死了!”

小豆子喊出来了这句话,像是终于学会了说话的孩子,不停重复。

“师父让我去找将军,师父,师父他死了——”

“哥哥们,也都死了。”

“我在底下,他们藏着,我喘不上来气,将军,他们都死了。”

“都死了,只剩下我一个,他们都死了。”

本该绝望的,梁安,本该再也承受不住的,但他没有。

他不断喘息,捂住胸口,用了十足力气揉着刺痛胸口,眼泪大颗大颗从眼珠子里直接坠落到地上。

他摇头,想说“不可能的”,但在梁安的人生里,已再没有不可能的了。

滑坐到地上,梁安倚在石头上,喉间腥甜,涌在鼻息间,痒得像是被剑刺中了,生冷地疼。

梁安咽下去,把失了神志的孩子拉回怀里,轻轻拍他的后背安抚。

“不怕,好孩子,告诉我,怎么回事。”

梁安不知道,在他从马上坠落之前,青州的一百二十九个人已牺牲在淮州城外的最后一层防线。

没人告诉他。

他在马上盘算着跟青州的兄弟们会和的时候,他的士兵已战死。

所以在梁安走进淮州城时,没有一人前来接应他,情况实在紧急,梁安只当他们在应战准备,没有想过若还有人在,怎会没有一个人来见他。

他是梁安啊,是青州的梁安,对青州人、对从青州跟出来的这一百多个亲卫来说,有不可言说的意义。

他们可以死,但梁安来了,不会不见。

东邦两位将军战死,老卢夜里睡不着觉,很快帐篷撩开,兄弟们进来。

“卢哥,将军说三个我们顶一个诸葛丞相,你自己能想出啥来?”

后面的大成笑道:“你这半吊子,回去多念几年书吧,叫先生多教你几天再出来现眼。”

大家都笑了,只有老卢笑完,唇角眉梢都是愁色。

“愁啥?”几个兄弟凑上去,挨在老卢身边,“横竖咱们应了将军,替他守住淮州,这不就有谱儿了么?”

“是啊,这也算是将军有令,咱们做啥事也算个‘师出有名’,不算辱没青州军的名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