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也不是。会留下残留。每一次你的厨师朋友——”
“他叫阿尔。”
“对,我想我知道,但是我的记忆力开始衰竭。这就像阿尔茨海默病,不过不是阿尔茨海默病。这是因为大脑会不由自主调和所有这些重叠的脆弱的现实。这些丝弦创造出未来的多重影像。有些很清晰,有些很模糊。这很可能是为什么凯尔以为你的名字是吉姆拉。他肯定是从其中的一根丝弦中听来的。”
<i>他没有听到</i>,我想,<i>他是从某种视野的丝弦中看到的。在得克萨斯州的一个广告牌上。或者甚至是通过我的眼睛</i>。
“你不知道你有多幸运,杰克。对你来说,时空穿越如此简单。”
<i>根本没那么简单</i>,我想。
“存在悖论,”我说,“各种悖论。是吧?”
“不是,这个词用得不对。是残留。我不是告诉你了吗?”他看起来真不怎么确定。“它会弄坏机器。最终会有一刻,机器会……停下来。”
我想起萨迪和我偷来的斯图贝克里的发动机是如何爆缸的。
“在1958年反复买肉并不糟糕,”扎克·朗说道,“哦,它引起了麻烦,但是还能忍受。然后<i>巨大</i>的改变随即开始。拯救肯尼迪就是最大的改变。”
我想说话,却开不了口。
“你开始理解了吗?”
不完全理解,但是我能看清整体框架,这把我吓得要死。未来悬在丝弦上。就像木偶。上帝啊!
“地震……我的确引起了地震。当我拯救肯尼迪时,我……什么?撕裂了时空的连续体?”
这听起来应该很荒谬,但是事实上并没有。听起来很严肃。我的头开始阵痛。
“你现在得回去,杰克。”他温和地说,“你得回去看看你到底干了什么。你艰苦卓绝并且毫无疑问出于善意的付出到底造就了什么。”
我沉默不言。我一直担心回不去,但是现在我又害怕回去。有什么比“你得回去看看你到底干了什么”更不详的话语吗?一时间我想不出来。
“去吧。看一看。呆一小会儿。不过就一小会儿。如果不及时纠正,势必成为灾难。”
“有多严重?”
他言辞冷静。“有可能摧毁一切。”
“整个地球?太阳系?”我得把手靠在烘干房的墙上撑住身子。“整个星系?整个宇宙?”
“更加严重。”他停顿一下,想确信我能理解。他帽圈上的卡片在旋动,变成黄色,又旋成绿色。“现实本身。”
<h3>6</h3>
我走到铁链边。“管道维修,禁止穿越”的标志在风中发出吱吱的尖叫。我回头看着扎克·朗,穿越者从他身上得知身处何时。他面无表情地看着我,黑色外套的衣襟拍打着胫部。
“朗!这些和谐……都是我造成的。对吧?”
他可能点了头。我不太确定。
过去抵抗着改变,因为改变会破坏未来。改变创造了——
我想起美莫雷克斯牌录音磁带的一则老广告。广告通过声音振动播放了水晶玻璃被打碎。仅仅通过和声。
“我每成功做出一个改变,这些和谐就会增加。这才是真正的危险,不是吗。这些该死的和谐。”
没有回答。可能他知道但已经忘记,可能他根本不知道。
<i>放松</i>,我告诉自己……就像我五年前,当我的头发中开始出现第一缕银丝时一样。<i>尽管放松</i>。
我钻到铁链下面,左边膝盖发出叫喊,然后站定一秒,烘干房高耸的绿色侧面在我左边。这一次没有混凝土块标记隐形台阶开始的地方。台阶距离链子到底多远?我不记得了。
我缓慢地,缓慢地往前走,鞋子摩擦着干裂的混凝土。织机发出“沙——呼,沙——呼”的声音……当我迈出第六步,第七步时,声音变得逐渐遥远。我又迈了一步。然后又是一步。很快我就会到达烘干房的尽头,进到院子里。不见了。泡沫已经爆掉。
我又走了一步,尽管没有阶梯起步,顷刻间我看到我的鞋变成两个影子。鞋子站在混凝土上,同时站在肮脏的绿色漆布上。我继续往前一步,我也变成了两个影子。我的身体大部分站在1963年11月底沃伦波毛纺厂的烘干房旁,但是另一部分身处别处,而那不是阿尔餐馆的储藏室。
要是我出来的地方不是缅因州,甚至不是地球,而是别的什么奇异空间怎么办?某种有着疯狂的红色天空和空气,让我肺部中毒心脏停止跳动的地方。
我又回头看了一眼。朗站在那里,外套在风中摆动。依然面无表情。你得靠自己了,茫然的脸似乎在说。<i>我不能让你做任何事情</i>。
这是真的,但是除非我穿过兔子洞进入未来的国度,否则我无法回到过去的国度。萨迪会永远死去。
我闭上眼睛,再次向前一步。突然我闻到微弱的氨水气味,以及别的更令人不适的味道。坐在很多灰狗汽车后面穿越国土之后,再次闻到时我确定无疑。是卫生间里的那种气味,仅在墙上喷洒佳丽牌空气清新剂还无法遮挡那味道。
我闭上眼睛,又走一步,听到脑子里奇怪的爆裂声。我睁开眼睛,发现自己身处一间狭小肮脏的浴室里。没有马桶,马桶已经被移走,留下肮脏的印记。一块尿酸形成的硬饼,已经从明亮的颜色褪成冷淡的灰色,躺在角落。蚂蚁在上面爬来爬去。我钻出来的角落被装满空瓶空罐的箱子堵住。这让我想起了李的狙击手掩体。
我推开几只箱子,挤进浴室。朝门口走去,然后重新堆好箱子。我不想让人轻易掉进兔子洞。
然后我走了出来,回到2011。
<h3>7</h3>
我上次走下兔子洞时天是黑的,所以,当然,现在天也是黑的,因为只过了两分钟。尽管在这两分钟里很多东西已经改变。即使在黑暗之中,我依然能看得出来。在过去四十八年间的某个时间,毛纺厂在大火中被夷为平地。剩下的只有一些焦黑的墙壁,一堆断壁残垣(毫无疑问,这让我想起我在德里看到的基奇纳钢铁厂),还有几堆碎石。没有“缅因舒适小屋”,里昂·比恩或者任何高档商店。这里,在安德罗斯科金县河岸,只有破败的毛纺厂。别无其他。
我投身拯救肯尼迪的五年任务的那个六月的夜晚,气温非常宜人。现在却酷热难当。我脱下在奥本买的衬羊皮外套,把它扔进充满异味的浴室。当我再次关上门时,我看到了门上的标牌:浴室故障!没有马桶!管道下水管破裂!
漂亮而年轻的总统死了,漂亮而年轻的总统活着,漂亮而年轻的姑娘活着,然后死去,但是老沃伦波毛纺厂院子地下破裂的下水管显然是永存的。
链子也还在那里。我沿着肮脏的空心砖老建筑——原来是烘干房——侧面走到链子那儿。当我从链子底下钻过去,绕到建筑的前面时,我看到这是幢被遗弃的便利商店名叫快闪。窗户破碎,所有的货架都被移走。这地方看起来像只空弹壳,一盏应急灯,电池几乎耗尽,像冬天的窗玻璃上垂死的苍蝇般嗡嗡鸣叫。残留的地板上有乱七八糟的喷画,在微弱的光线中依稀可辨:滚出城去,你这个巴基斯坦杂种!
我穿过院子里破裂的混凝土地面。毛纺厂工人的停车场不见了。上面什么都没建,只是一块长方形空地,布满破碎的瓶子,陈旧的沥青块,以及丛生的杂草。我抬头仰望,没有看到一颗星星。低空中笼着云层,仅容些许月光透过。美茵大街和196号公路(以前叫老路易斯顿路)交叉路口的闪光信号灯不知什么时候已经被替换成交通信号灯,但是灯没亮。这就对了,两个方向都没有车辆。
果品公司消失了。建筑移除后地面上留下穴洞。对面,1958年绿色前线所在的地方,2011年应该是家银行,现在却变成了缅因州食品合作社。
除了这些窗户也破碎之外,里面陈列的所有商品可能早已荡然无存。这个地方跟快闪便利商店一样破败。
走到被遗弃的交叉路口中间,一阵巨大的冰块撕裂声让我僵在原地。以我的想象,唯一能够发出这声音的是某种奇异的冰面,融化着突破音障。我脚下的地面短暂地震动了一下。一辆汽车的报警器响起,然后停下。狗吠了一阵,一只接着一只又安静下来。
<i>洛杉矶的地震</i>,我想,<i>七千人死亡</i>。
汽车前灯照到196号公路远处,我快步走到远端的人行道。是辆巴士,亮灯的目的地窗口上写着“环线”。这又敲响了隐约的钟声,但是我不知为何。我猜是某种和声或其他的什么。车顶上有几个旋转机件,看起来像是暖气和空调机。风力涡轮机,或许是?这可能吗?没有内燃机的声响,只有隐约的电流的嗡嗡声。我看着汽车,直到它唯一的宽阔新月形尾灯消失在视野之中。
好吧,在这个版本的未来——这根“丝弦”,用扎克·朗的话说——之中,内燃机已经被淘汰。这是件好事,不是吗?
可能是,但是当我把空气吸入肺中时,有种沉重的死亡气息。还有种味道,让我想起小时候我用力推我的莱昂内尔火车变压器时散发的味道。“该关掉电源让它休息一会儿了。”我爸爸会说。
美茵大街上有些生意看上去还在经营,但是多数已然沦为废墟。人行道布满裂缝,垃圾遍地。我看到五六辆停着的汽车,要么是油电混合动力,要么带有车顶旋转装置。其中一辆是本田“西风”,一辆是拓郎勇气[190],另一辆是福特“轻风”。看起来很旧,几辆严重毁损。所有的汽车挡风玻璃上都有贴着粉色的广告,黑色的大字即便在黑暗中都看得很清:“在缅因州广告总会充当购货证。”
一群孩子在街对面闲逛,边说边笑。“嗨!”我从对面喊道,“图书馆还开着吗?”
他们看过来。我看到香烟发出的萤火虫般的闪烁……不过飘到我这边的气味几乎可以肯定是大麻。“滚你妈的!”其中一个喊道。
另一个转过身,脱下裤子,屁股对着我,说道:“你要是能从里面找到书的话,都归你了!”
激起一阵笑声,然后他们走开了,小声说话,回头看我。
我并不介意别人拿屁股对着我——这已经不是第一次了——但是我不喜欢这些表情,我更不喜欢小声说话。可能会有些阴谋。杰克·埃平不愿意相信这一点,但是乔治·安伯森会。乔治想了很多,乔治还蹲下去,捡起两块拳头大小的混凝土块,装进前面口袋,仅为防身。杰克觉得乔治很荒谬但是没有反对。
我又走了一个街区,商业区(之前是)突然到了尽头。我看见一位年长的女子快步前行,紧张地瞥了一眼这群孩子,孩子们在美茵大街另一侧已经走到更远的地方。她戴着头巾,看起来像是口罩——患慢性阻塞性肺病或者肺气肿晚期的人使用的东西。
“夫人,你知道图书馆是否还——”
“走开!”她眼睛圆瞪,恐惧不已。月光短暂地从云层缝隙中射下来,我看到她的脸上满是伤口。右眼下面的一处伤口已经侵蚀到骨头。“我有张证明说我可以出来,上面有政务会的公章,所以走开!我要去看我妹妹!这些孩子很坏,他们很快就会开始撒野。如果你敢碰我的话,我就会吹响我的蜂鸣器,警察会来。”
不知为何,我有点儿怀疑。
“夫人,我只想知道图书馆是否还——”
“图书馆已经关门很多年,里面的书都不见了。他们现在在那儿举办仇恨聚会。走开,我说,不然我就叫警察了!”
她匆匆走开,每隔几秒就回头张望,以确定我没有尾随。我等我们之间的距离足够遥远,让她不至于感到不适后,才继续沿着美茵大街前行。我的膝盖自攀爬教科书仓库大楼之后开始稍有恢复,但是我还是有点儿跛,还要持续一段时间。有些房子里拉着的窗帘背后亮着灯光,但是我知道电力不是由中央缅因州电力公司供应的。这些是卡尔曼照明灯,有些是煤油灯。多数房屋漆黑一片。有些是烧焦的断壁残垣。其中一间房屋上面画着纳粹万十字章,另一间喷着犹太老鼠。
<i>这些孩子们很坏,他们很快就会开始撒野。</i>
而且……她真的说了仇恨聚会吗?
在一幢看起来保存较好的房子前面——跟多数房屋相比,这是一幢宅邸——我看到一根长长的横杆,仿佛西部片中的景象。真的有马拴在那里。当天空再次被弥漫的痉挛点亮时,我看到散落的马粪,有些很新鲜。车道上装了大门。月亮又藏进云层,但是无需借助月光我就知道上面写着:“止步!”
现在,在我的前方,我听到有人清晰地说了一个词:“婊子!”
声音听起来并不年轻,不像是那些野孩子的声音,是从我这一边街道,而非对面传来的。那家伙听起来很愤怒。他听起来也像是在自言自语。我朝着声音走去。
“狗杂种!”那个声音喊道,怒不可遏,“臭狗屎!”
他可能在前面一个街区远的地方。我在赶到那里之前,听到一声巨大的金属撞击声,一名男子喊道:“继续吧!你们这群狗杂种!继续吧,等我掏枪崩了你们!”
接着传来呼应的笑声。是抽大麻的男孩儿们。那声音明显来自拿屁股对我的男孩。“你唯一的手枪就是裤裆里的东西,我敢打赌枪管还耷拉着!”
又一阵笑声。之后传来巨大的金属声。
“你们这些狗杂种,你们打断了我的辐条!”当男子继续朝他们大喊时,声音带着恐惧。“别,别,别过来!”
云层裂开,月光透过来。借助微弱的月光我看到一位老人坐在轮椅中。他处在美茵大街和高德街——如果名字没有改变的话——十字路口的中间。一侧轮子卡在了路面上的坑洞中,轮椅朝左边倾斜。男孩儿们穿过街道朝他走去。让我滚蛋的孩子拿着一把弹弓,上面装了一颗大石子。这解释了为什么会有金属的撞击声。
“有老别克牌威士忌吗,老东西?啤酒或者罐头?”
“没有!如果你们不讲点儿该死的礼貌,把我从坑里推出来,至少给我走开!”
但是他们在撒野,他们不会走开。他们准备抢走他身上可能仅剩的东西,或许痛揍他一顿,肯定要把他掀翻。
杰克和乔治融为一体,两个人都怒不可遏。
这些肆无忌惮的孩子的注意力集中在轮椅里的老头儿身上,没有注意到我正从对角线的方向插过去——就像我在教科书仓库大楼六楼斜插过去一样。我的左胳膊还没康复,但是右胳膊很正常,先后在帕克兰医院和伊登法洛斯经过三个月的物理治疗,变得更加健壮。我还保留着高中时期学校棒球队第三垒守垒员的精确。我从三十英尺远的地方扔出第一块混凝土块,击中了拿屁股对我的男孩儿的前胸。他一声惊叫,痛苦而惊讶。所有男孩儿——总共有五个——都把脸转向我。他们转过脸时,我看到他们的脸跟那位受到惊吓的妇女的脸一样扭曲。拿着弹弓的那个男孩儿,年轻的滚蛋少年,表情最恐怖。鼻子所在的地方现在只剩下一个凹洞。
我把第二块混凝土块从左手传到右手,扔向个头最高的男孩,他穿着宽松的裤子,腰带几乎勒到了胸骨的高度。他举起胳膊遮挡。混凝土块击中他的胳膊,将他手上的大麻烟卷震落到街上。他看了我的脸一眼,转身跑开。拿屁股对我的男孩跟着他跑开。现在还剩下三个。
“<i>上啊,伙计!</i>”轮椅里的老头儿尖叫道,“<i>他们欠揍,耶稣啊!</i>”
我知道他们欠揍,但是我寡不敌众,而且弹药耗尽。对付青少年的时候,唯一可能获胜的办法就是毫不畏惧,义愤填膺。只管勇往直前,我正是那么做的。我右手抓住滚蛋少年破烂的T恤衣领,左手抢过他的弹弓。他盯着我,双眼圆瞪,毫无反抗。
“你这个胆小鬼,”我一边说,一边将脸凑到他的脸前……丝毫没有顾忌他已经不存在的鼻子。他身上发出汗臭、大麻和污秽的气味。“你这个胆小鬼,只知道欺负坐轮椅的糟老头儿!”
“你是谁——”
“查理·他妈的·卓别林。我跑到法国去只是为了看女人们跳舞!现在,给我滚开!”
“还我的——”
我知道他想要什么,用弹弓敲了一下他的额头。敲得他的一处伤口开始流血,肯定痛得要死,因为他的泪水浸湿眼眶。这让我既恶心,又同情,但是我丝毫没有表露出来。“不给你,你这个胆小鬼。给你一次机会,不然我就把你的蛋蛋给你扯下来塞进你的鼻洞里。只有一次机会。好好把握。”我吸了一口气,然后夹着唾沫对着他的脸大吼道:“滚!”
看到他们离开,我既羞愧又得意,两者平分秋色。老杰克很擅长镇压假期之前吵闹的自修室,但是他的能力仅此而已。新的杰克,乔治那部分,可是经历了许多事情。
我的身后传来一阵严重的咳嗽。咳嗽让我想起阿尔·坦普尔顿。咳嗽停下来之后,老头儿说:“年轻人,看到这些可恶的小鬼仓皇逃窜,我为肾结石生的这五年的气算是解了。我不知道你是谁,但是我的储藏室里有点儿格兰菲迪帝纯麦威士忌——货真价实——如果你能把我从坑里面推出来,我们可以一起喝点儿。”
月亮又躲进云里,但是当它再次从破碎的云层中露脸时,我看到他的脸。他留着长长的白须,鼻子上插着套管,但是即便过了五年,我仍能毫不费力认出他,让我卷进整个事件的人。
“你好,哈里。”我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