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部 绿卡人 第三十章(1 / 2)

11/22/63 斯蒂芬·金 7267 字 2024-02-18

<h3>1</h3>

我在缅因州奥本市迈诺特大道车站下了灰狗汽车,时间是11月26日午时刚过。在经历了超过八十个小时的颠簸之后——期间只有短暂的几次睡眠——我感觉整个人晕晕乎乎。天气很冷。

上帝清清嗓子,从阴沉的灰色天空中吐落片片雪花。我已经买了几件牛仔服,还有几件蓝色格子工作衫,替换厨师的白色外套,但这些衣服还不够。

在达拉斯的时光让我忘记了缅因州的气候,但是我的身体迅速回想起来,开始哆嗦。我第一站去了路易男装店,挑了件合身的衬羊皮外套,拿到店员那里。

他放下路易斯顿《太阳报》,等着我,我看到我的照片——是的,从德诺姆联合高中年鉴上找来的照片——出现在头版上。标题是“乔治·安伯森去了哪里?”店员把钱录入收款机,开了张收据。我拍拍我的照片。“你觉得那个家伙到底怎么了?”

店员看着我,耸耸肩。“他不想公开,我不责怪他。我很爱我妻子,如果她突然死去,我也不想人们把我的照片放到报纸上,或者把我哭泣的脸放到电视上。你会吗?”

“不会,”我说,“我想不会。”

“如果我是那家伙,我会等到1970年再出来。等骚动平息下来。给那件外套配个帽子怎么样?我昨天才进了一批法兰绒帽子。耳罩又好又厚。”

于是我买顶帽子配上我的新外套。然后一瘸一拐地走了两个街区,回到汽车站,完好的一只胳膊挥动着手提箱。我有点儿想立刻回去里斯本福尔斯镇,确定一下兔子洞是否还在那里。但是如果在那里的话,我就会钻进去,我无法抵制诱惑。在过去的国度待了五年之后,我身上理性的成分明白,我没有准备好接受突如其来的、在我脑海里已经变成了未来的国度的全面袭击。我首先需要休息一下。真正的休息,而不是在孩子哭闹、醉汉喧笑的汽车里打盹。

路边停着四五辆出租车,现在已经是大雪纷飞。我坐进第一辆出租车,享受加热器吹出的热风。司机转过身,他身材肥胖,扁帽子的徽章上写着“注册出租”。他对我完全陌生,但是我知道,当他打开收音机,收音机会调到波特兰的WJAB,当他从胸前口袋里掏出香烟,肯定是好彩牌。这就是因果轮回。

“去哪儿,老板?”

我让他把我带到塔马拉克汽车旅馆,在196号公路边。

“好的。”

他打开收音机,奇迹乐队正在唱着《米奇的猴子》。

“这些现代舞!”他哼了一声,抓起烟。“就知道教孩子们摇来扭去。”

“舞蹈就是生命。”我说。

<h3>2</h3>

这一次的接待员不是同一个人,但是给了我同一个房间。肯定是同一个房间。这个几率更高。旧电视机已经被换成新的,但是靠在天线上的同样的标牌上写着:“请勿使用锡箔纸!”信号还是很差。没有新闻,只有电视剧。

我关上电视。在门上挂上“请勿打扰”的牌子。拉上窗帘。然后脱衣钻进被窝——除了在睡梦中走进浴室放松膀胱之外——足足睡了十二个小时。醒来时,已是午夜,停电了,外面刮着强劲的西北风。一轮明亮的月牙悬在高空。我从衣柜拿出另加的毯子,又睡了五个小时。

再次醒来时,黎明已经点亮塔马拉克汽车旅馆,清晰的光影宛如《国家地理》杂志上的照片。四散停着的汽车上已经结霜,我能看见自己呼出的气。我试了试电话,以为没人接,但是办公室一位年轻人迅速接了电话,尽管他听起来还没完全睡醒。当然,他说,电话没问题,他很乐意帮我叫辆的士——问我想去哪里。

里斯本福尔斯镇,我告诉他。美茵大街和老路易斯顿路的拐角。

“果品公司?”他问道。

我离开了这么久,一时间我不知道他说的是什么。然后电话发出嘀嗒声。“对。肯纳贝克果品公司。”

<i>回家了</i>,我告诉自己,<i>上帝保佑我。我回家了</i>。

不过这一点错了——回到2011年不是回家,我只会在那里呆一小会儿——假如,当然,我能到达那里的话。可能只呆几分钟。现在约迪才是家。或将会成为家,一旦萨迪到那里。处女萨迪。长着修长的双腿,颀长的秀发,容易绊倒在面前的任何东西上……只是在关键时刻,我抱住了她。

脸上还没有伤疤的萨迪。

<i>她</i>就是我的家。

<h3>3</h3>

那天早上的出租车司机是位身材结实的妇女,五十来岁,裹一身陈旧的黑皮大衣,戴着红袜棒球队的帽子,没有戴“注册出租”的徽章。当我们往左转上196号公路,朝里斯本的方向开去时,她说:“听新闻了吗?我敢打赌你没听——这一路上停电了,对吧?”

“什么新闻?”我问,尽管我已经非常肯定:肯尼迪死了。我不知道是因为事故,心脏病发作还是暗杀,但他肯定死了。过去很执拗,肯尼迪必死无疑。

“洛杉矶发地震了。”她的发音是拉三矶。“人们已经谣传很多年,加利福尼亚会沉进大洋,貌似他们的预言是对的。”她摇摇头。“我不想说这是因为他们放纵的生活方式——那些电影明星什么的——但是我是个善良的浸信会教徒,我也不会说不是。”

我们正穿过里斯本路边餐馆。“本季关闭”,招牌上写着,“64年再见”。

“情况有多糟糕?”

“他们说七千人死亡,但是当你听到这样的数字时,你就知道还会上升。该死的桥梁多半坍塌,高速公路支离破碎,火灾四处蔓延。黑鬼居住区好像被烧为平地。疣区!这名字对一个城市片区来说不是太狗屎了吗?我的意思是,即便是黑鬼住的地方?疣区!嗨!”

我没有回答。我想起拉格斯,我九岁时住在威斯康星养的杂种狗。我得到允许,上学的早上在后院里陪它玩耍,直到校车来到。我正教它坐下、含物、打滚之类的动作,它在学习——聪明的小狗!我很爱它。

汽车来到时,我得关上后院的门,然后跑上汽车。拉格斯总是躺在厨房门廊上。妈妈将爸爸送到当地的火车站之后回来就会叫它,喂它吃早餐。我总是记得关上门——至少,我不记得什么时候忘过——但是有一天,当我从学校回来时,妈妈告诉我拉格斯死了。他跑到街上,一辆货运卡车将它碾死。她从没有用嘴巴责备我,但她用眼睛责备我。因为她也爱拉格斯。

“我像平时一样把它关住。”我流着泪说,而且——我已经说过——我以为我关了。或许因为我平时都关了。那天晚上爸爸和我把它埋在后院。<i>可能不合法</i>,爸爸说,<i>但是如果你不说我也不会说</i>。

那天晚上我醒着躺了很久很久,不记得的事困扰着我,可能犯下的错误让我感到恐惧。不用提愧疚感。那种愧疚持续很久,一年甚至更长。如果我能肯定记得,不管关还是没关,我想也不会内疚那么久。但是我想不起来。我关了门,还是没关?一次又一次我回想小狗的最后一个早上,但是,除了举起牛皮带喊“叼过来,拉格斯,叼过来!”之外什么都记不清了。

坐出租车去福尔斯的路上情况就是这样。首先我想告诉自己1963年11月底的确有场地震。这只是我错过的另一起事实之一——就像关于埃德温·沃克的暗杀袭击一样。正如我告诉阿尔·坦普尔顿的,我的专业是英语,不是历史。

这站不住脚。如果像这样的地震发生在我走下兔子洞之前生活的美国,我肯定会知道。还有更加严重的灾难——2004年的印度洋海啸夺去了超过二十万生命——但是七千对于美国来说是个巨大的数字,比9·11的遇难人数的两倍还多。

接下来我问自己我在达拉斯的行为可能如何影响了这位结实的女士声称的在洛杉矶发生的事件。我想到的唯一答案就是蝴蝶效应,但是怎么可能如此迅速?不可能。绝对不可能。两件事情之间没有明显的因果联系。

我脑子里还有个声音低声说,<i>这是你造成的。你导致了拉格斯的死亡,要么是因为后院的门没关,要么是没有关严……这是你造成的。你和阿尔滔滔不绝地说拯救越南成千上万条生命,但是这是你对新的历史的第一个真实的贡献:洛杉矶的七千人命。</i>

这根本不可能。即使是……

<i>没有不利的方面</i>,阿尔曾经说,<i>一旦事情不顺利,你就收回一切</i>。

跟擦去粉笔写的脏话一样容易——“先生?”司机说,“我们到了。”她转头好奇地看着我,“我们已经到这儿快三分钟了。现在逛街还太早。你确定要到这里吗?”

我只知道我必须到这里。我按表付费,大方地给了小费(毕竟,这是联邦调查局的钱),祝她开心,然后下车。

<h3>4</h3>

里斯本福尔斯跟之前一样发出恶臭,但是至少电力正常。交叉路口的闪光信号灯在西北风中摇曳闪烁。肯纳贝克果品公司一片漆黑,前窗还没有苹果、橘子和香蕉,但是很快就会摆上。绿色前线门上的标牌上写着“上午十点开门”。几辆汽车在美茵大街上行驶,少许行人急促前行,衣领竖起。街对面,沃伦波毛纺厂正满负荷运转。从我站着的地方就能听到织机发出的“沙——呼,沙——呼”的声音。然后我听到别的声音:有人在叫我,尽管不是叫我的两个名字。

“吉姆拉!嗨!吉姆拉!”

我转向毛纺厂,心想:<i>他回来了。黄卡人起死回生,就像总统肯尼迪一样。</i>

不过不是黄卡人。就像在汽车站接我的出租车司机不是1958年将我从里斯本福尔斯送去塔马拉克汽车旅馆的那一位一样。不过两位司机几乎一样,因为过去很和谐,街对面的家伙跟绿色前线问我要一美元因为今天要付双倍的家伙相似。他的黑外套更新,更干净……但几乎是同一件外套。

“吉姆拉!在这儿!”他示意我。风卷起他外套的衣襟。他左边的标牌在链子上摆动,就像闪光信号灯在电线上摆动一样。但是,我依然能看清上面的字:“管道维修,禁止穿越”。

<i>五年了</i>,我想,<i>那条该死的管道还没有修好</i>。

“吉姆拉!不要让我走过去抓住你!”

他可能会来,他自杀的前任一直追到了绿色前线。但是我很确定如果我瘸着迅速走过老路易斯顿路的话,这个新版本就没那么好的运气。他可能会跟着我到红加白商店,阿尔买肉的地方,但是如果我能到泰特斯雪佛龙或者快乐白象的话,我就能转身对他张开手掌。他被困在兔子洞附近。否则的话,我会在达拉斯看到他。我对这一点很肯定,就像我知道引力会阻止人们漂浮到太空中一样。

好像是要确定这一点,他喊道:“吉姆拉,<i>求你了!</i>”我在他脸上看到的绝望跟风一样:微弱但很持久。

我左右张望,看到没车,便穿过街道,走到他站立的地方。接近他时,我看到了另外两处不同。

跟他的前任一样,他戴着毡帽,但是帽子干干净净,并不肮脏。跟他的前任一样,一张彩色卡片从软呢帽的帽圈上伸出来,像张过时的记者采访通行证。不过这一张不是黄色,不是橙色,也不是黑色。

是绿色的。

<h3>5</h3>

“感谢上帝。”他说。他双手捧起我的一只手,捏了捏。掌心的肉跟空气一样冰凉。我把手缩回来,动作轻柔。我没有感觉到他危险,只有一种微弱但是持久的绝望。尽管这本身可能很危险。可能像约翰·克莱顿划伤萨迪脸颊的刀锋一样尖利。

“你是谁?”我问,“你为什么叫我吉姆拉?

吉姆·拉杜离这里很远,先生。”

“我不知道吉姆·拉杜是谁,”绿卡人说,“我已经尽量远离你的丝弦——”

他停了下来。表情痛苦而扭曲。他抬起双手,手侧按住太阳穴,仿佛大脑即将爆裂。但是最吸引我注意的是插在帽圈上的卡片。颜色不完全确定,一会儿,旋转得令人眩晕,让我想起闲置了十五分钟的电脑屏保。绿色又旋转成淡黄色。之后,当他慢慢放下双手时,又回到绿色。但是可能不是我第一次留意时那么明亮的绿。

“我已经尽量远离你的丝弦,”穿着黑色外套的男子说道,“但是这并非完全可能。此外,现在有这么多丝弦。感谢你和你的厨师朋友,有这么多废物。”

“我根本不明白这一切。”我说,但这不完全真实。我至少知道这个人(还有他脑水肿的前任)的卡片。就像核电站工作人员戴的徽章。不过,除了测量辐射之外,这些卡片监测的是……什么呢?心智?绿色,你的弹子袋满了。黄色,你开始损失弹子。橙色,叫穿白大褂的人。当你的卡片发黑时……

绿卡人仔细打量着我。从街对面看,他不超过三十岁。从这里看,他看起来更接近四十五岁。只是,当你足够接近,看着他的眼睛时,他看起来未老先衰,而且大脑失常。

“你是某种守卫吗?你是不是守卫兔子洞?”

他笑了……或者想笑。“你的朋友这么称呼。”

他从口袋里掏出一包烟。上面没有标签。这可是我从未见过的事,无论是在这过去的国度还是在未来的国度。

“这是唯一一个兔子洞吗?”

他掏出打火机,用手捂住,防止风将火吹灭,然后把火焰凑到烟上。气味很香,像是大麻而不是香烟。但不是大麻。尽管他从没说过,我相信那东西具有药效。很可能跟我的古迪头痛粉类似。

“有一些。想象一杯被遗忘的姜汁汽水吧。”

“好的……”

“经过两三天之后,几乎所有的碳酸都会消失,但是仍然有少许气泡留下来。你称为兔子洞的东西根本不是个洞。只是个气泡。至于说守卫……不是。不是真的。那样很好,但是我们能做而且不让事情变得更糟的事情几乎没有。这就是穿越时空的问题,吉姆拉。”

“我叫杰克。”

“好吧。我们做的,杰克,就是观察。有时候我们会警告。就像凯尔试图警告你的厨师朋友一样。”

这么说那个疯狂的家伙有名字。非常普通的名字。凯尔,天哪。这让事情变得更糟,因为这让事情变得更真实。

“他从未尝试警告阿尔!他做的只是索要一美元买便宜酒水!”

绿卡人深深地吸了口烟,看着地上皴裂的混凝土,皱起眉头,好像上面写着什么。织机发出“沙——呼,沙——呼”的声音。“一开始他警告了,”他说,“像这样。你的朋友对他发现的新世界太激动了,没有注意。到那个时候,凯尔已经摇摇欲坠。这是个……怎么说呢?职业病。我们的所作所为让我们承受巨大的精神压力。你知道为什么吗?”

我摇摇头。

“想一想。你的厨师朋友想到去达拉斯阻止奥斯瓦尔德之前进行了多少次旅行和购物?五十次?一百次?两百次?”

我试着回想阿尔餐馆在毛纺厂的院子里经营了多久,但是想不起来。“可能不止两百次。”

“他是怎么跟你说的?每一次拜访都是第一次?”

“是的。彻底的重置。”

他疲惫地笑道。“肯定是。人们相信他们的眼睛。还有,我们应该更加清楚。你应该更加清楚。每一次旅行都会创造出相应的丝弦,当你有足够的丝弦,它们总会缠结在一起。你的朋友有没有想过他怎么能日复一日购买同样的肉?或者为什么他下次旅行的时候从1958年购买的东西从来没有消失?”

“我问了他。他不知道,所以他没有考虑。”

他开始笑,但笑容畏缩。帽子上插着的卡片上的绿色再次开始消褪。他深深地吸了一口散发着香味的香烟。卡片颜色恢复,变得稳定。“是的,对显而易见的事视若无睹。我们都会这样。即使在他的心智开始摇摇欲坠之后,凯尔无疑也知道他去那边的贩酒店会让他的情况变得更糟糕,但是他还是我行我素,毫不顾忌。我不责备他,我敢确定酒精减轻了他的痛苦。特别是临近终了时。如果无法到达贩酒店的话情况可能会好些——如果在圈子外面的话——但是没有在圈子外面。真的,谁说得定呢?这里没有责备,杰克。没有谴责。”

这听起来很好,但仅仅是因为这意味着我们能谈论这个疯狂的话题,像半个疯子一样,而不是他的感觉对我很重要。我仍然要做我不得不做的事。“你叫什么名字?”

“扎克·朗。本来来自西雅图。”

“西雅图什么<i>时候</i>?”

“这个问题跟我们当前的话题没有关系。”

“来到这里你受到了伤害,对吧?”

“是的。我自己的心智也不会持续太久,如果我不回去的话。剩余效应将会永远陪伴着我。

我们的种族自杀率很高,杰克。很高。人们——我们是人类,不是异形或者超自然生物,如果你这么想的话——大脑无法接受多重现实的丝弦。这不像是你发挥想象。跟那一点儿都不像。我们接受了培训,当然,但是你仍然能够感觉到它在腐蚀你,就像酸腐蚀一样。”

“这么说每一次拜访并非彻底重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