笑容暴露出他至少掉了六颗牙。我看了一眼,心想,麻烦来了。
“小姐,你疯了。”斯图贝克牛仔说道。
“你想不想要五十块?只需要把我们带到达拉斯。”
那家伙瞟一眼钞票,跟萨迪一样,全然没有理会鸣响喇叭驶开的汽车。他摘下帽子,拍打鸡骨头般屁股上的短裤,又戴上帽子,再次把帽檐拉到耳际。“小姐,你拿的不是五十,是十块的。”
“剩下的在我钱夹里。”
“那我为什么不要呢?”他抓住她大手提包的一根带子。我走下路沿,但是我想在我走近萨迪之前,他会把包抢到手。如果我真能走近萨迪的话,他可能会狠揍我一顿。尽管他瘦得像只猴子,但仍然比我重。他的胳膊是完好的。
萨迪抓紧手提包。手提包被扯得像只极度痛苦的嘴巴。她一只闲着的手伸进去,掏出一把我似曾相识的匕首,朝他抹去,划开了他的前臂。
伤口从手腕上方延续到肘关节内侧。他痛苦而惊讶地尖叫起来,松开手提包带,往后退却几步,瞪着她。“你这个疯狂的婊子,拿刀刺我!”
他跳进敞开车门的汽车里,汽车仍然狂抖。
萨迪冲上前去,在他面前挥了一刀。她的头发已经披到眼睛上,嘴唇令人生畏。鲜血从斯图贝克牛仔受伤的胳膊上流下来,滴在人行道上。难以置信的是,我听到有人喊,“<i>给他好看,美女!</i>”
斯图贝克牛仔往人行道上退,眼睛一直没离开匕首。萨迪看都没看我一眼,说道:“朝你来了,杰克。”
那一秒钟,我还没反应,然后想起点38式手枪,从口袋里掏出来,指着他。“看到这个了吗,得州佬?上膛了。”
“你跟她一样是他妈的疯子。”他把胳膊抱在胸前,鲜血染红了T恤。萨迪飞快地转到斯图贝克的乘客座一边,打开车门。她从车顶上朝我看过来,一只手急躁地朝我做了个手势。我原以为我没办法再爱她更多,但是那一刻我想我错了。
“你本该要么把钱拿去,要么继续开车的,”
我说,“现在让我看看你怎么跑开。马上给我滚,不然我会照你腿上来一枪让你根本没法跑。”
“你他妈的混蛋。”他说。
“我就是混蛋。你就是要吃枪子儿的蟊贼。”
我扳起击铁。他没有犹豫,转过身,往西朝海因斯大道奔去,低着头抱着胳膊,咒骂着,身后留下一道血痕。
“不要停,一直跑到拉菲尔德!”我在他身后喊道,“跑三英里,去向总统问好吧!”
“上车,杰克!趁警察还没到,我们赶紧走!”
我坐进斯图贝克的方向盘后面,膝盖肿痛,十分痛苦。汽车是标准档位,意味着我得用受伤的腿踩离合。我把座椅尽量往后调,听到后面宛如倒垃圾般吱嘎作响,然后汽车开动起来。
“那把刀,”我说,“是不是——”
“约翰尼砍我的那把刀,是的。琼斯长官讯问之后还给我的。他以为刀是我的,他可能是对的。
但不是从我在蜜蜂树巷的住处拿的。我几乎可以肯定是约翰尼从我们在萨凡纳的房子里带来的。
之后我就一直带在身边。因为我需要保护自己,以防万一……”她泪水盈眶,“这就是万一,不是吗?如果有万一的话,这就是。”
“把刀放回手提包。”我踩下生涩得出奇的离合器,成功挂上二挡车里闻起来像是十年没有清理的鸡笼一般。
“会把包里的东西染得全是血。”
“收进去吧。你总不能挥舞着匕首四处晃吧,尤其是在总统要进城的时候。亲爱的,那有点勇敢过头了。”
她把匕首收起来,然后用拳头擦拭双眼,像是蹭了膝盖的小女孩儿。“几点了?”
“十一点差十分。肯尼迪四十分钟之后在拉菲尔德机场降落。”
“一切都在跟我们作对,”她说,“是吧?”
我瞥了她一眼,说道:“现在你明白了。”
<h3>8</h3>
斯图贝克汽车的发动机爆缸之前,我们成功抵达北珍珠街。引擎盖下冒出白烟。路上发出叮当的金属声。萨迪沮丧地吼叫起来,攥紧拳头狠捶大腿,一连骂了几句脏话,但是我几乎放松了下来。至少我们再也不用跟离合器较劲了。我把车退回空挡,溜到路边。车停在一条巷子前面,鹅卵石上写着“请勿泊车”,但是在经历了持枪袭击和抢劫汽车之后,这对我来说是小事一桩。
我下了车,蹒跚着走到路边,萨迪已经站在那里。“现在几点?”她问道。
“十一点二十。”
“我们还有多远?”
“得克萨斯教科书仓库大楼在休斯敦街和埃尔姆大街的拐角。三英里。或许多点儿。”话音几乎全被遮盖,只剩下口型,因为我们突然听见喷气飞机引擎的声音从我们身后呼啸而过。我们抬起头,看见“空军一号”正在降落。
萨迪疲惫地将头发往后捋。“我们怎么办?”
“现在,我们得步行,”我说。“把你的胳膊搭在我肩膀上。让我分担一些你的重量。”
“没必要,亲爱的。”
走了一个街区之后,我发现确有必要。
<h3>9</h3>
我们十一点三十分抵达北珍珠街和罗斯大道的交叉路口,正当此时,肯尼迪的波音707已经降落,当地官员还在迎接他……当然,将要手捧玫瑰花的肯尼迪夫人也在场。前面的街角是瓜达卢佩大教堂。台阶上,一尊胳膊舒展的圣像下面,坐着一个男人,一侧放着木制拐杖,另一侧放着珐琅罐子。靠在罐子上的标牌上写着“我是重度残废!做个行善的撒玛利亚人,酌情施舍,上帝眷顾你!”
“你的拐杖呢,杰克?”
“落在伊登法洛斯了,卧室衣柜里。”
“你忘了你的拐杖吗?”
女人善于质问,不是吗?
“我最近一直没用。短距离走路的话,我还行。”这比承认当时我满脑子的想法就是在萨迪到来之前赶紧离开康复中心听起来要好一些。
“嗯,你现在肯定需要拐杖。”
她冲上前去,速度惊人,跟教堂台阶上的乞丐攀谈起来。等我一瘸一拐凑上前去时,她已经在跟他讨价还价。“这样一副拐杖顶多九块钱,你要五十块钱<i>一根</i>?”
“我至少需要一根回家,”他说得很有道理,“你的朋友看起来需要一根赶往<i>什么地方</i>。”
“上帝眷顾你,做个行善的撒玛利亚人怎么样?”
“好吧,”乞丐一边说,一边若有所思地揉搓长满胡须的下巴。“上帝眷顾你们,但是我只是个可怜的残废。如果你们不喜欢我开的价格,就像伪君子那样从另一边过去吧。我就会这样做。”
“我敢打赌你会这样做。要是我直接抢过来呢,你这个挖空心思抢钱的家伙?”
“我猜你能做得出,但是那样的话上帝就不会眷顾你们了。”他说着,大笑起来。就一个严重残废的人来说,这声音高兴得有点出奇。他的牙比斯图贝克牛仔好些,但是也好不到哪里去。
“给他钱,”我说,“我只需要一根。”
“噢,我会给他钱。我只是讨厌乘人之危。”
“小姐,这对地球上的男性居民来说是个羞辱,如果你不介意我这么说的话。”
“注意你的嘴,”我说,“你说的可是我的未婚妻。”现在已经十一点四十。
乞丐没有留意我。他打量着萨迪的钱包。“钱包上有血。你剃毛的时候受伤了吗?”
“还没到参加《沙利文表演秀》选拔的时候,亲爱的,你不是阿兰·金[185]。”萨迪拿出之前对着开来的汽车挥舞的十块钱,加上两张二十的。“拿去,”她说,乞丐接过钱。“我没钱了。你满意了吧?”
“你帮助了一位可怜的残废,”乞丐说,“你是唯一应该感到满足的人。”
“噢,我不满足!”萨迪喊道。“我真希望你该死的眼睛从你丑陋的头上掉下来!”
乞丐严肃地用男人对男人的眼神看了我一眼。
“最好把她带回家,阳光吉姆[186]。我想她的月事就要来了。”
我把拐杖夹到右边胳膊下——骨头完好的人会以为你要把拐杖架在受伤的一边,但是实际情况并非如此——左手抓住萨迪的胳膊。“快点。
没时间了。”
我们走开时,萨迪拍了一下穿着牛仔裤的屁股,回头喊道:“亲亲它吧!”
乞丐喊道:“屁股拿回来,翘到我这边,亲爱的,免费!”
<h3>10</h3>
我们沿着北珍珠街向前走……或者说,萨迪在走,我撑着拐杖。有了拐杖,好了百倍,但是十二点半之前不可能到达休斯敦街和埃尔姆大街的交叉路口。
前面有个脚手架。人行道从下面穿过。我推着萨迪穿过街道。
“杰克,究竟为什么——”
“因为已经落到我们身上了。记住我说的话。”
“我们得坐车。我们真得……杰克?你怎么停下来了?”
我停下来是因为生活是一首歌,过去很和谐。
通常,这种和谐毫无意义(那时我这么想),但是偶尔,回到过去国度的勇猛造访者可以利用这一点。我虔心祈祷,希望此刻能成为这样的时刻。
在北珍珠街和圣哈辛托街拐角停着一辆1954年款的福特森利纳敞篷汽车。我的是红色,这一辆是深蓝色,但是,仍然……或许……
我赶紧走过去,试了试乘客门。锁了。当然。
有时候你运气不错,但是想得到免费赠品吗?没门儿。
“你要跳火点火吗?”
我不知道怎么点,怀疑可能比《波旁街乐拍》上看起来更困难。但是我知道怎么举起拐杖,用腋窝支架猛敲窗户,直到窗户破碎,凹进里面。
没人注意我们,因为人行道上空无一人。所有的活动都在东南方。从那个方向我们能听到此刻正聚集在主街的人群的呼声,他们正期待着肯尼迪总统的到来。
安全玻璃陷了进去。我把拐杖掉个头,用橡胶的一端把玻璃往里推。我们有一个人要坐在后座,如果这样行得通的话。成功了。在德里的时候,我配了一把森利纳的点火钥匙,粘在了手套箱底部,文书的下面。或许这家伙也会这么做。
或许这个具体的和谐能够延伸到这么远。机会很渺茫……但是萨迪在梅赛德斯街找到我的机会也很渺茫,但是毕竟成功了。我用大拇指按开森利纳手套箱的镀铬按钮,开始在里面摸。
<i>和谐,你这个狗杂种。和谐,求你了。帮我个小忙,只此一次。</i>
“杰克?你怎么会以为——”
我的指头碰到什么东西,拿了出来,是个锡质塞克雷茨牌润喉糖盒子。打开一看,不是一把钥匙,而是四把。我不知道其他三把是干什么用的,但是对我需要的那把确定无疑。即使在黑暗中,我也能依靠形状摸出它来。
天哪,我喜欢那辆车。
“看吧!”我说,她拥抱我的时候我差点翻倒,“你开吧,亲爱的。我坐到后面,休息休息膝盖。”
<h3>11</h3>
我很清楚,不能尝试走主街。那里会被锯木架和警车堵死。“走太平洋街,绕得越远越好,之后走边道。让人群的喊声始终在你的左边,我想就行了。”
“我们还剩多少时间?”
“半个小时。”实际上只有二十五分钟,但是我想半个小时听起来更让人放松。而且,我不想让她表演飙车特技,冒险出事。我们还有时间——至少理论上如此——不过再出一次岔子我们就没机会了。
她没有表演任何特技,但是她开得很勇敢。
我们遇到一棵倒下的树,挡住了一条街道(我们当然会遇到),她开上路缘,从人行道上越过。
我们一直开到北列考德街和黑弗里尔街的交叉路口。再也没法继续开了,因为黑弗里尔街的最后两个街区——跟埃尔姆大街交叉的地方——已经不复存在。那里变成了停车场。一个举着橙色旗子的男人示意我们往前。
“五块钱,”他说,“到主街只需要走两分钟,还有很多时间。”尽管他说话时,眼睛怀疑地看着我的拐杖。
“我真的没钱了,”她说,“我没有撒谎。”
我掏出钱包,给了那家伙五块钱。“停在克莱斯勒后面,”他说,“停好,停近点儿。”
萨迪把钥匙扔过去。“<i>你</i>来停,停好,停近点儿。
来吧,亲爱的。”
“嘿,不是那个方向,”停车男吼道。“那里是埃尔姆大街!你们要去主街!他会到那里!”
“我们知道自己在干什么!”萨迪喊道。我希望她是对的。我们穿过停下的车辆,萨迪走在前面。我用拐杖扭动挥打着,尽力避开突出的观后镜,跟上萨迪。现在我能听到教科书仓库大楼后面的火车站里火车头的声音和货运列车叮当叮当的响声。
“我们留下了很多破绽。”
“我知道。我有个计划。”大言不惭,但听起来不错。
我们走出埃尔姆大街,我指着街对面两个街区外的一幢建筑。“在那儿。他就在那儿。”
她看着带有那扇仿如正在凝视的窗户的立方形红砖建筑,然后转过身,神情惊慌,眼睛圆瞪。
我观察到——有点儿像临床检查——巨大的白色鸡皮疙瘩已经蔓延到她的脖子。“杰克,太恐怖了!”
“我知道。”
“但是……哪里出<i>问题</i>了?”
“哪里都有问题。萨迪,我们得赶快。我们快没时间了。”
<h3>12</h3>
我们斜着穿过埃尔姆大街,我撑着拐杖,一路小跑。人群大多聚集在主街,但是更多人聚拢在迪利广场和教科书仓库大楼前的埃尔姆街道边。
他们把一直延伸到高架桥的路缘挤得水泄不通。
女孩儿们骑在男朋友肩上。很快就会陷入惊慌和喊叫的孩子们正往嘴边涂抹着冰淇淋。我看见一个男人叫卖甜筒,一个留着蓬松发型的女人兜售一美元一张的杰克和杰基的照片,照片上杰基穿着晚礼服。
等我们到达仓库大楼的阴影之中时,我在流汗,腋窝被拐杖的支架顶得叫苦不迭,左边膝盖火辣辣的疼。膝盖几乎无法弯曲。我抬起头,看见仓库大楼的员工们纷纷从窗口探头观看。六楼东南角的窗户里没人,但是李会出现在那里。
我看了看手表。十二点二十。根据主街远处传来的呼声,我们能判断车队的行进位置。
萨迪试了试门,然后痛苦地看了我一眼。“锁了!”
我看见里面有个戴鸭舌帽的黑人,帽子时髦地斜戴着。他正在吸烟。阿尔对次要的东西很关注,在笔记的结尾——非常潦草,几近胡乱涂抹——他写下了李的几位同事的名字。我没有费力研究,因为我不知道这些名字究竟有何用处。在其中一个名字旁边——是戴鸭舌帽的那个人,毫无疑问——阿尔写道:“第一个他们视为有嫌疑的人(很可能因为是黑人)”。这是个不同寻常的名字,但是我仍然没记住。要么是因为罗思和他的打手们把它从我脑子里打掉了(连同其他事情一起),要么是因为我一开始根本就没留意。
抑或是因为过去很执拗。这有关系吗?就是想不起来。不知道叫什么名字。
萨迪敲敲门。戴鸭舌帽的黑人站在那里,呆呆地看着她。他吸了一口烟,然后朝她挥挥手背:“走吧,小姐,走吧。”
“<i>杰克,赶紧想想吧!求你了!</i>”
十二点二十一。
不同寻常的名字,没错,但是为何不同寻常?
我惊讶地发现,我知道其中的原因。
“因为是女孩儿的名字。”我说。
萨迪转向我。她的脸除了伤疤所在的地方都涨红起来,伤疤变成了白色的花纹。“什么?”
突然,我敲响玻璃。“邦妮!”我喊道。“<i>嗨,邦妮·雷!放我们进去!我们认识李!李·奥斯瓦尔德!</i>”
他知道这个名字,迈着缓慢的步子,穿过大厅。
“我不知道骨瘦如柴的狗杂种李还有朋友,”
邦妮·雷·威廉斯一边开门一边说道,我们冲进去时,他走到一边。“他可能在休息室,跟别的人一起看总统——”
“听我说,”我说,“我不是他的朋友,他也不在休息室。他在六楼。我想他要刺杀总统肯尼迪。”
这个大个子高兴地笑了。他把烟头扔到地上,用工作靴踩灭。“那个吹毛求疵的家伙连溺死一只装进袋里的小猫都不敢。他能做的只有坐在角落里读书。”
“我跟你说——”
“我准备上二楼去。如果你们想跟我一起来,我想我会欢迎你们。但是别再扯那些关于李伢的瞎话了。我们都这么叫他,李伢。刺杀总统!天哪!”他挥挥手,踱着步子走开了。
我想,<i>你属于德里,邦妮·雷。德里人很擅长对眼前的事物视而不见。</i>
“走楼梯。”我告诉萨迪。
“电梯会更——”
我们仅存的机会可能会葬送于此。
“电梯会卡在两层楼中间。
<i>走楼梯</i>。”
我抓起她的手,拉着她冲向楼梯。楼道很窄,木质踏板经年累月变得凹凸不平。左边是锈迹斑斑的铁栏杆。在楼梯口,萨迪转向我。“把枪给我。”
“不行。”
“你赶不及了。我能。把枪给我。”
我差点给她。我不是觉得我应该拿枪,现在关键的分水岭时刻已经来临,无论谁阻止奥斯瓦尔德都没关系,只要有人阻止他就行。但是我们距离过去那咆哮的机器仅一步之遥,如果我让萨迪在我前面冒这最后一步的危险,被卷进高速旋转的传送带轮或叶片,我就该死。
我笑了笑,然后弯腰亲吻她。“我们比赛,”
我说,然后开始冲上台阶。我扭头喊道:“如果我睡着了,他就归你!”
<h3>13</h3>
“你们疯了。”我听见邦妮·雷·威廉斯用略带抗议的腔调说。然后是轻轻的脚步碰击声,萨迪跟着我。我用右腿支撑身体——不再靠在右腿上,而是绷在右腿上——用力拉左边的栏杆。
运动外套口袋里的手枪左右摆动,击打我的髋部。
膝盖在怒吼。我任它吼叫。
等我到达二楼平台时,我瞥了一眼手表。
十二点二十五。不是,是十二点二十六。我能听见人群的呼喊正在逼近,即将爆发。车队已经通过主街和埃尔维街,主街和阿卡尔德街,主街和菲尔德街的交叉路口。两分钟之后——最多三分钟——就会抵达休斯敦街,向右转,以十五英里的时速经过古老的达拉斯法院。从那里开始,美国总统就进入了可被袭击的领域。在曼利夏—卡尔卡诺步枪的4倍瞄准镜里,肯尼迪夫妇和康纳利夫妇看起来就像里斯本路边影院银幕上的演员一样大。但是李会再等一会儿。他不想自寻死路,他想逃跑。如果开枪太早,车队头车上的警卫就会看到枪火,予以还击。他会等到那辆车——总统的座驾——向左急转上埃尔姆大街的时候。他不仅是个狙击手,还是个背后放枪的狗杂种。
我还有三分钟。
或者只有两分半钟。
我攻占二楼和三楼之间的台阶,忽略疼痛的膝盖,像马拉松运动员接近比赛终点一样逼迫自己往上爬。对我来说,这就是一场马拉松。
在我们下面,我能听见邦妮·雷·威廉斯喊叫“疯子”,“说李会刺杀”之类的话。
爬到三楼的一半,我能感觉到萨迪击打我的背,就像马夫催马跑快点儿,但是,之后,她落到后面。我听见她喘气,心想,<i>烟吸多了,亲爱的</i>。
我的膝盖不再疼痛,疼痛暂时淹没在急剧上升的肾上腺素中。我尽量保持左腿伸直,撑着拐杖走。
绕过弯。抵达四楼。现在我也开始喘气,台阶看起来越来越陡。就像一座高山。乞丐的拐杖顶端的支架被汗水浸得粘糊糊的。我的头开始阵痛,耳朵里萦绕着下面人群欢呼的声音。想象的眼睛睁得很大,我能看见车队到来:警卫车,然后是总统的轿车,两边是担任护卫责任的达拉斯警察局的哈雷戴—维森牌摩托车,摩托上的警察戴着白色系带的头盔和太阳镜。
绕过角落。拐杖滑了一下,但我稳住了。继续爬。拐杖发出重击声。现在我能闻到六楼翻修的锯末的味道:工人们把旧侧板换成新的。但不是在李那一边。李独自一人在东南边。
我到达五楼平台,最后一次转弯,我张大嘴巴吸气,衬衫湿透了,贴在膨胀的胸前。汗水刺痛我的双眼,我使劲眨眼把汗水挤掉。
三个书箱,上面印着“《通往任何地方的道路》”
和“四五年级读物”,挡住了通向六楼的台阶。
我用右腿站立,用拐杖的脚猛击其中的一只箱子,把箱子转了过去。在我身后,我能听到萨迪现在在四楼和五楼之间。所以,貌似我拿着枪是对的,但是谁知道呢?根据我自己的经验,明确改变未来的主要责任在你身上会让你跑得更快。
我从缝隙中挤过去。为了挤过去,我得在一秒钟的时间里把身体的重量全部压在左腿上。这引来一阵剧痛。我呻吟着,抓住栏杆,避免倒在台阶上。看了一下手表。十二点二十八,但是,如果表慢了呢?人群已经开始吼叫。
“杰克……看在上帝的分上,快点儿……”
萨迪仍然停留在五楼的平台上。
我开始爬最后一段楼梯,人群的呼声逐渐消失,取而代之的是静默。等我到达楼梯顶端时,除了我的喘息和负担过重的心跳之外,唯有一片阒寂无声。
<h3>14</h3>
得克萨斯教科书仓库大楼六楼是一块模糊不清的场地,上面散布着几堆书箱。正在更换地板的地方,头顶的灯亮着。李·哈维·奥斯瓦尔德计划在不到一百秒之内创造历史的地方,灯没有开。七扇窗户俯视埃尔姆大街,中间的五扇是宽大的半圆形窗户,两端的窗户是方形。六楼楼梯顶端附近非常阴暗,但是俯瞰埃尔姆大街的区域充满朦胧的光线。由于地板工程制造的锯末浮尘,从窗户斜射进来的阳光看似非常密集。光线透过东南角的窗户,却被一堆书箱截断。狙击手的掩体就在地板的斜对面,从西北到东南的对角线位置。
在掩体后面,阳光之中,一名持枪的男子站在窗前。他弯着腰,往外窥探。窗户开着。微风拂动他的头发和衬衫衣领。他开始举起步枪。
我拖沓着往前跑,绕过成堆的书箱,把手伸进外套口袋掏点38式手枪。
“<i>李!</i>”我喊道,“<i>住手,你这个狗杂种!</i>”
他转过头看着我,双目圆睁,嘴巴大张。一时间他只是李——那个跟琼在浴室一起欢笑玩水的家伙,那个有时候拥抱妻子亲吻她脸颊的家伙——之后,他的下巴和拘谨的嘴巴突然咆哮起来,露出上面的牙齿。如此一来,他就变成了丑陋的怪物。我怀疑你不敢相信,但我发誓是真的。
他已经不是人,而是变成了一个恶魔,从此笼罩整个美国,逞凶发威,无恶不作。
如果我任它横行的话。
人群的喧闹声再次传上来,数千人的掌声、欢呼和喊叫,歇斯底里。我听到他们的叫声,李也听到。他知道这意味着什么:现在动手,或者再无机会。他转身朝向窗前,把步枪的枪托抵进肩膀。
我有手枪,用来干掉弗兰克·邓宁的同一款枪。
不仅相像,在那一刻,就是同一把枪。我当时这么想,现在仍然这么想。击铁卡在衣袋里,但是我把点38式手枪扯了出来,听到布料撕开的声音。
我开了一枪。射高了,只打爆了窗框顶端的木屑,但这足以拯救约翰·肯尼迪的生命。奥斯瓦尔德听到爆炸声,惊了一下,曼利夏—卡尔卡诺的160粒子弹射高了,击碎了县法院的一扇窗玻璃。
楼下传来惊叫和混乱的呼喊。李再次转向我,他的脸上满是愤怒、仇恨和失望。他再次举起步枪,这一次他瞄准的不是美国总统。他拉动枪栓——“<i>咔嗒</i>”——我又朝他开了一枪。尽管我距他只有四分之三个房间,不足二十五英尺,我再次失手。
我看到他的衬衫一侧骤然一动,但是仅此而已。
我的拐杖摔向一堆书箱。我酿跄着跌向左边,用持枪的手找回平衡,但是几乎没有可能。顷刻之间,我在想我看到萨迪的那一天,她是如何倒进我怀里的。我知道将会发生什么。历史不会重演,但是它奏响的是和声,通常是魔鬼的音乐。这一次,绊倒的是我,关键的区别在这里。
她已经不在楼梯上……但是我能听到她急速的脚步。
“<i>萨迪,趴下!</i>”我喊道,但是喊声淹没在奥斯瓦尔德步枪的爆裂声中。
我听到子弹从我头顶飞过。我听到她惊叫一声。
然后,是无数枪声,这一次枪声从外面传来。
总统的轿车已经离开,以极快的速度朝立交桥开去,车里的两对夫妇仍然蹲着,彼此拥抱。但是警卫车已经停在埃尔姆大街靠近迪利广场的远端。
摩托车上的警察也在街道中间停了下来,至少有四十几个人在观察,指着六楼的窗户,那里,一名骨瘦如柴、身着蓝色衬衫的男子清晰可见。
我听到一串砰砰的声音,仿佛冰雹打在泥土上。这声音来自偏离窗户击中上方和两边砖墙的子弹。很多子弹没有打偏。我看到李的衬衫波浪翻滚,仿佛一阵风从里面吹出来——红色的波浪,在布料上撕开小洞:一处位于右边乳头上方,一处位于胸骨处,第三处位于肚脐。第四处撕开了他的脖子。他像玩偶一样在模糊而飘满锯末的光线中舞蹈,那恐怖的咆哮从未离开他的脸。最后,他不是人,我跟你说了,他是别的东西。当我们听命于最邪恶的天使时,钻进我们身体的东西。
一颗子弹不偏不倚打在头顶的一盏灯上,击碎了灯泡,灯绳摆动起来。然后,一颗子弹击碎了刺客的头顶,就像在我来到的世界里李的一颗子弹击碎了肯尼迪的头顶一样。他倒在书箱上,书箱倒向地面。
下面响起喊声。有人喊道:“倒了!我看见他倒下了!”
跑步声冲上楼来。我把点38式手枪扔到李身旁。我还有意识,明白如果上楼的人发现我手里拿着枪,他们会将我一阵痛打,甚至会杀了我。
我准备起身,但是膝盖已经难以支撑。这样可能倒有好处。从埃尔姆大街上可能看不到我,而如果能看到的话,他们可能会朝我开火。于是,我爬到萨迪躺倒的地方,用双手支撑着身体的重量,像拖动锚一般拖着我的左腿。
她的短衫前胸浸透鲜血,但是我能看到枪洞。
正中胸腔,乳房上方的位置。嘴里流出更多血。
她已经被血哽住呼吸。我把胳膊放到她身下,抱起她。她的眼睛一直没有离开我的眼睛。眼睛在朦胧的光线中闪闪发亮。
“杰克。”她喘着粗气。
“亲爱的,别说话。”
但是,她没有听我的话——她何尝听过?“杰克,总统!”
“安然无恙。”轿车疾驰而去时,我根本没有看到他。但是李开了唯一的一枪时,我看到他惊了一下,这对我来说就足够了。不管怎么样,我都会告诉萨迪他安然无恙。
她闭上眼睛,然后又睁开。现在,脚步声更加逼近,从五楼的平台朝最后一段台阶冲来。在下面远处,人群既惊慌,又疑惑。
“杰克。”
“哎,亲爱的。”
她笑了。“我们的舞跳得多得劲啊!”
当邦妮·雷和其他人赶到时,我坐在地上,怀抱着萨迪。他们从我身边冲过去。多少人我不知道。四个,可能是。或者是八个。抑或是十二。我看都懒得看他们一眼。我抱着萨迪,把她的头靠在我的胸口,她的血浸透了我的衬衫。
她死了。我的萨迪。她掉进了机器里。
我不是一个轻易会哭的人,但是几乎任何一个失去心爱女人的男人都会哭,不是吗?是的。
但是我没有。
因为我知道要做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