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部 萨迪与将军 第二十章(2 / 2)

11/22/63 斯蒂芬·金 5762 字 2024-02-18

“嗨!”一个沙哑的声音从我左边传来。我惊了一跳。“嗨,小伙子!”

是位上了年纪靠着助步器的妇人。她正站在她的门廊上,穿一件粉色法兰绒睡衣,上面套着一件棉袄。发白的头发径直竖起,让我想起爱尔莎·兰切斯特[154]在《弗兰肯斯坦的新娘》中的两万伏特家庭烫发。

“那男的在打女人!过去劝开他们!”

“我不去,夫人,”我说。我的声音颤抖着。

我想再加一句“我不会插手两口子的事”,但那可能是撒谎。事实是,我不想做任何可能改变未来的事。

“你这个胆小鬼。”她说。

“打电话给警察。”我差点说了出来,但及时吞了回去。如果老妇人的脑子里没有这个想法,而我强加给她,这也可能会改变未来的进程。警察来了吗?来过吗?阿尔的笔记没有说。我所知道的是奥斯瓦尔德从未因家庭纠纷而坐过牢。我猜,在那个时代那个地方,很少有男人会。

他一只手把她拖到房子前面的人行道,另一只手拉着婴儿车。老妇人又无力地看我一眼,笨拙地进了屋。其他观众也是如此。演出结束。

从客厅里,我用望远镜对准对角的畸形红砖建筑。两个小时之后,正当我准备放弃监视时,玛丽娜出现了,一只手里提着粉色小手提箱,另一只手里抱着裹紧毯子的孩子。她已经把裙子换成了裤子,似乎穿着两件毛衣——天气已经转冷。

她匆匆地走到街上,几次转头看李。当我确定李不会跟来时,我跟了上去。

她沿着西戴维斯街走了四个街区远,到了汽车清洁店,在那里打了公用电话。我坐在街对面的公交车站,报纸摊在面前。二十分钟之后,值得信赖的老乔治·布埃出现了。她认真地跟他聊了会儿。他带着她绕到乘客座那边,替她打开车门。她微笑着在他嘴角亲了一下。我相信,他对微笑和亲吻都很珍惜。然后,他坐到方向盘后面,车开走了。

<h3>6</h3>

那天晚上,艾尔斯贝特街的房子前面还有一场争吵,又一次,多数近邻都出来观看。人很多,感觉很安全,我也钻进人群。

有人——几乎可以肯定是布埃——派了乔治和珍妮·德·莫伦斯乔特来取玛丽娜剩下的东西。

布埃可能以为他们是仅有的能够在不对李实施身体约束的情况下进门的人。

“我要是交出任何东西我就是他妈的混蛋!”

李吼道,丝毫没有留意全神贯注的邻居们清楚听到了每一个字。青筋在他脖子上突起,他的脸再一次变得通红。他得多痛恨那种像小女孩儿传递情书被抓住般脸红的脾性啊。

德·莫伦斯乔特准备以理服人。“想一想,朋友。

这样还有机会。如果她叫警察的话……”他耸耸肩,双手举到空中。

“给我一个小时,那就,”李说。他的牙龇了一下,但那种表情绝不是在笑。“给我留点儿时间,用刀把她所有的裙子划烂,或者把那些大款为了收买我女儿送来的玩具割碎。”

“这是怎么了?”一位年轻人问我。年纪二十上下,停下他的施文自行车。

“家庭纠纷,我猜是。”

“他的名字叫奥斯蒙特,还是别的什么,对吧?苏联老婆跑了?迟早的事,照我说。那家伙是个疯子。他是个共产党,你知道吗?”

“我好像听到有人说过。”

李正沿着门廊台阶往上走,转过头,脊梁笔直——仿佛从莫斯科撤退的拿破仑——珍妮·德·莫伦斯乔特对他大声吼叫。“站住,你这个蠢货!”

李转向她,眼睛圆睁,不敢相信……表情痛苦。

他看着德·莫伦斯乔特,表情像是在说“能不能管管你女人”。但是德·莫伦斯乔特什么都没说。

他看起来很开心。像是一位经常看戏但很疲惫的人在看一场并不十分糟糕的戏剧。不十分精彩,赶不上莎剧,但也足以打发时间。

珍妮说:“如果你爱你老婆,李,看在上帝的分上,不要再像个被宠坏的小子一样。注意你的言行。”

“你不能这样跟我说话。”压力之下,他的南方口音愈发明显。“别”和“这样”都变了味儿。

“我能这样说,我想这样说,我要这样说,”

她说,“让我们把她的东西拿走,不然我来叫警察。”

李说,“叫她闭嘴,少管闲事,乔治。”

德·莫伦斯乔特开心地笑了。“今天,你就是我们的闲事,李。”然后,他变得严肃起来。“你正在丧失我对你的尊重,同志。现在,让我们进去吧。如果你像我尊重你的友谊一样尊重我的友谊,让我们进去吧。”

李的肩膀垂了下去,站到一边,珍妮走上台阶,看都没看他一眼。但是德·莫伦斯乔特停下来,用力抱住他,现在的李十分消瘦。过了一会儿,奥斯瓦尔德也拥抱了他。我意识到(混杂着同情与厌恶)那孩子——实际上,他就是个孩子——开始流泪。“他们是什么,”骑单车的年轻人问道,“怪异的同性恋吗?”

“对,他们是很怪异,”我说,“但不是你说的同性恋。”

<h3>7</h3>

当月晚些时候的一个周末;我从萨迪那里回来,发现玛丽娜和琼回到了艾尔斯贝特街上屎坑里的房子。开始一小会儿,家里似乎风平浪静。

李去上班了——现在复制大幅照片,而不是安装铝窗和防风门——回家时有时带着鲜花,玛丽娜跟他亲吻打招呼。有一次,她带他看屋前的草坪,她把所有的垃圾都清理了。李鼓掌称赞。这让她笑了,笑的时候,我看到她的牙已经镶好。我不知道为此乔治·布埃做了些什么,但我猜想了很多。

我从角落看着这一幕,再一次被拄着助步器的老妇人沙哑的声音惊了一跳。“不会持久的,你知道的。”

“你可能是对的。”我说。

“他很可能会杀了她。我见过这样的。”她高耸的头发下面,冷酷而不屑的眼睛打量着我。“你不会插手做些什么,对吧,小女人?”

“我会的,”我告诉她,“要是事情够糟糕的话,我会插手的。”

这个承诺我会信守,尽管不是为了玛丽娜。

<h3>8</h3>

萨迪节礼日晚餐的第二天,我的邮箱里收到一张奥斯瓦尔德寄来的便条,尽管上面签的是A.希德尔。这个化名阿尔的笔记里提到了。A代表阿列克,是在明斯克时玛丽娜对他的爱称。

邮件并没有让我陷入不安,因为整条街上似乎每个人都收到了相同的邮件。传单用的是热墨印刷纸(可能是从奥斯瓦尔德目前工作的地方偷来的),我能看见十几张或者更多传单在水沟里飘动。达拉斯橡木崖的居民不习惯将垃圾整洁堆放。

<b>反对9</b><b>频道的法西斯主义!</b>

<b>种族隔离主义者比利·詹姆斯·哈吉斯的大本营!</b>

<b>反对法西斯主义者前将军埃德温·沃克!</b>

<i>星期四晚比利·詹姆斯·哈吉斯所谓的“基督教十字军”电视节目上,9</i><i>频道将把直播时段交给埃德温·沃克将军,一名右翼法西斯分子,他鼓动肯尼迪侵略古巴和平的人民,还在南方组织了反对黑人、反对种族融合的“仇恨对话组织”。(如果你对以上信息持有疑问,请查阅《电视指南》。)</i>

<i>这两个人正实施我们在第二次世界大战中冒死反对的罪行,他们的法西斯主义疯话在我们的直播信号上没有立足之地。埃德温·沃克是个白人至上主义者,他试图阻止詹姆斯·梅雷迪思去密西西比大学。如果你热爱美国,反对将自由的直播交给鼓吹仇恨和暴力的人。写信反对!更好的选择是,12

</i><i>月7</i><i>日来9</i><i>频道“静坐!”</i>

<i> </i>

<i>放手古巴组织达拉斯——沃斯堡分支主席</i>

<i>阿列克·希德尔</i>

我短暂地思考了一下传单上的拼写错误,然后把它折起来,装进我放手稿的盒子里。

要是电视台那儿出现了示威活动的话,哈吉斯——沃克电视广播第二天的《失败先锋报》并没有报道。我怀疑是否有人出现,包括李自己。

我当然没有去,但是星期四晚上我调到9频道,焦急地看着李——很可能是李——即将谋害的人。

首先只有哈吉斯,坐在办公桌后面,假装在记重要的笔记,一队刻板的唱诗班正唱着《共和国战歌》。这家伙身材肥胖,一头黑发平整地梳到后面。歌声停下来之后,他放下笔,看着摄像头,说道:“欢迎来到基督教十字军,邻居们。我带来了好消息——耶稣爱你们。是的,你们每一位。你们愿意跟我一起祈祷吗?”

哈吉斯对着上帝喋喋不休了至少十分钟,说了些例行套话,感谢上帝赐予传递福音的机会,让上帝保佑送来供品的人。然后,他言归正传,请求上帝用正义之剑和正义之盾武装这些“上帝的选民”,让我们击溃共产主义,共产主义在佛罗里达海岸之外仅九十公里的地方露出丑恶的头脸。他请求上帝赋予肯尼迪总统智慧(哈吉斯作为离上帝更近的人,已经具备了智慧),去进驻去拔掉邪恶的稗草。他还请求上帝终结美国大学校园里日益增长的共产主义恐慌——这似乎跟民间音乐有关,但是在这一点上哈吉斯有点儿头绪不清。最后,他感谢今晚的嘉宾,安奇奥[155]和长津湖战役中的英雄,埃德温·安德森·沃克将军。

沃克没有穿军装,而是穿着酷似军装的卡其布西装。裤子油光锃亮,看起来锋利得足以用来刮脸。他冷漠的表情让我想起牛仔演员兰道夫·斯科特[156]他跟哈吉斯握手,然后他们聊起了不仅在大学校园里,而且在国会大厅以及科学团体中也很流行的共产主义。他们还说到了水氟化处理。然后谈到古巴,沃克称之为“加勒比海的癌瘤”。

我能看出为何沃克在上年竞选得克萨斯州长时一败涂地。在高中教室里,他可能会让上第一堂课,本该处于最新鲜状态的孩子们睡着。但是,哈吉斯缓缓地将他往前推进,在每次话锋阻滞时,都会插一句“<i>感谢耶稣!</i>”或者“上帝是见证,兄弟!”他们谈论即将来临的南方巡回演讲,“夜奔行动”,之后哈吉斯邀请沃克对“已经在纽约和其他地方的媒体浮出水面的某些关于宗族隔离主义的恶意诽谤”予以澄清。

沃克终于忘记了他是在电视上,变得活跃起来。“你知道,这只是一轮共产主义宣传攻势。”

“我知道!”哈吉斯感叹道,“上帝想让你说一说,兄弟。”

“我在美国军队里服过役,在心底我永远是一名军人,直到我死去。”(如果李得手的话,死不过是大约三个月之后的事情。)“作为一名军人,我总是履行职责。1957年内乱期间,当艾森豪威尔总统命令我去小石城时——这跟中央高度的强制融合有关,你知道——我履行我的职责。但是,比利,我也是上帝的军人——”

“一名<i>基督教</i>战士!感谢耶稣!”

“——作为一名基督徒,我知道强制融合是完全错误的。这违背《宪法》,违背州法,也违背《圣经》。”

“继续说。”哈吉斯说着,从脸上拭去一滴眼泪。或者,只是从他的妆底里渗出的一滴汗水。

“我恨黑人种族吗?如此说的人——还有那些努力将我从深爱的军队排挤出来的人——是骗子和共产主义者。你更明白,跟我一起服役的人更明白,上帝也更明白。”他从嘉宾椅里往前靠。“你觉得阿拉巴马州、阿肯色州、路易斯安那州,还有伟大的得克萨斯州的黑人教师们愿意融合吗?

他们会认为这是对其技艺和辛勤劳动当脸扫来的一记耳光。你觉得黑人学生愿意跟天生在阅读、写作和算术上更有优势的白人一起上学吗?你觉得真正的美国人想要那种可能会导致混合的种族杂交吗?”

“当然不想!<i>感谢耶——稣!</i>”

我想起在北卡罗来纳看到的标识,指向掩映在灌木丛中的斜坡的标识。上面写着“黑人”。沃克不该被杀,但吓吓他理所应当。不论是谁这么做,我都会说声“<i>感谢耶稣</i>”。

我的注意力正在分散,但是沃克正在说的话又让我迅速回过神来。

“是上帝,不是埃德温·沃克将军铸就了黑人在他的世界中的位置,上帝赋予他们不同的肤色,不同的才干。更适于运动的才干。《圣经》对这种不同是怎么说的,为什么黑人种族遭受如此多的苦痛和艰辛?我们只需要看看《创世纪》的第九章,比利。”

“赞美上帝的神圣语言。”

沃克闭上眼睛,举起右手,仿佛在法庭作证。

“‘挪亚喝了园中的酒便醉了。在帐篷里赤着身子。

含看见他父亲赤身,就到外边告诉他两个弟兄。’但是闪和雅弗——一个是阿拉伯人的祖先,一个是白人的祖先,我知道这个,比利,但不是每个人都知道,不是每个人都像我们一样在母亲膝前把《圣经》学得滚瓜烂熟——”

“赞美信奉基督的母亲们,你继续说吧!”

“闪和雅弗没有看。挪亚醒了酒,知道小儿子向他所作的事,他说:‘迦南当受咒诅、必给他弟兄作奴仆的奴仆。’”

我关上电视。

<h3>9</h3>

1963年一月和二月之间我在李和玛丽娜身上看到的,让我想起了我的婚姻最后一年里克里斯蒂经常穿着的T恤衫。前面是咧嘴大笑的海盗图像,下面是一行文字:“秉性不改,殴打不停。”

那年冬天,艾尔斯贝特街604号里,殴打简直是家常便饭。我们这些邻里听到李的咆哮和玛丽娜的嚎叫——有时充满愤怒,有时饱含痛苦。没有人制止,包括我在内。

不是说她是橡木崖唯一遭到殴打的妻子。星期五和星期六晚上打架似乎是当地的风俗。在这些忧郁的灰色月份里,记得我唯一想要的就是赶快结束这悲惨而又没完没了的肥皂剧,跟萨迪整天待在一起。我会证实李试图杀害沃克将军时是只身一人,然后结束我的任务。奥斯瓦尔德一次单独行动并不一定意味着他两次都是一个人干的,但我只能做到这个地步。考虑完每一个细节——绝大多数的细节,当然——我会挑个时间和地点无情地射杀李·奥斯瓦尔德,就像我射杀弗兰克·邓宁一样。

时间在流逝。虽然很慢,但是在流逝。奥斯瓦尔德一家搬到尼利街我的楼上之前不久的一天,我看见玛丽娜跟拄着助步器、留着爱尔莎·兰切斯特发型的老妇人聊天。她们都在微笑。老妇人问了她什么。玛丽娜笑着点头,伸出双手,放在肚子前面。

我站在窗边,窗帘卷了起来,一只手拿着望远镜,张大了嘴巴。阿尔的笔记对这一点只字未提,要么是因为他不知道,要么是他不在意。但是我在意。

我等待四年准备除掉的男人的妻子再一次有了身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