瓦达朝两个男人喊,他们几乎是在餐馆门前停下。罗伯特咧嘴一笑,取下马丽娜的袋子。李的表情……高兴?狡猾?两者兼有。最轻微的笑意点缀着他的嘴角。毫无特征的头发梳得很整齐。
他穿着平整的白色衬衫,卡其布裤子,闪亮的鞋子,他宛如完美的水兵。看起来完全不像是刚刚航行了大半个地球的旅客。他的身上没有半条皱纹,脸上没有一丝须茬。他只有二十二岁,看起来更加年轻——就像我教的上个美国文学班上的青少年。
玛丽娜也是。再过一个月她才到购买酒精饮料的法定年纪。她疲惫不堪,惊慌失措,审视着一切。她也异常美丽,头发乌黑发亮,蓝色的眼睛惹人怜爱。
琼的胳膊和腿用布片裹着。连她的脖子也被包起来,虽然她没有哭,她的脸红扑扑、汗淋淋的。
李接过孩子。玛丽娜感激地笑笑,她的嘴唇分开时,我看见她的一颗牙齿不见了。其他牙齿也已经变色,有一颗几乎变成了黑色。跟她滑腻的皮肤和曼妙的眼睛形成鲜明的对比。
奥斯瓦尔德靠近她,说了些什么,她脸上的笑容顿时灰飞烟灭。她警惕地看着他。他又说了些什么,一边说,一边用一根手指捅她的肩膀。
我记得阿尔的故事,想知道奥斯瓦尔德现在跟他妻子说的是不是:pokhoda,cyka——走吧,婊子!
不过不是。是琼层层包裹让他恼火。他把包裹扯开——首先是胳膊,然后是腿——把布片扔向玛丽娜,玛丽娜笨拙地接住。然后玛丽娜四处张望,看是否有人在看他们。
瓦达转过身,碰了碰李的胳膊。他丝毫没有留意瓦达,只是扯开围在琼脖子上的棉毛围巾,扔向玛丽娜。围巾掉在出口的地上。玛丽娜弯下腰捡起来,一声不吭。
罗伯特走近他们,在他弟弟的肩膀上友好地捅了一拳。出口此时几乎空无一人——最后下机的乘客已经走到奥斯瓦尔德一家前面——我清楚地听见了罗伯特说的话:“让她喘口气,她才刚到这儿。她甚至不知道这是哪儿。”
“看看这孩子,”李说着,把孩子举起来检查一番。这时,孩子哭了起来。“她把孩子裹得像具埃及木乃伊。因为他们在家乡是这么做的。
我真是哭笑不得。Staryj baba!老娘儿们!”他怀里抱着大声哭叫的孩子,转向玛丽娜。她惊恐地看着他。“Staryj baba!”
她想笑,是知道自己被取笑了,却不明所以。
我突然想起了《人鼠之间》中的雷尼。然后,李咧开嘴,自信而有些歪斜的大笑在他脸上绽开。
这让他近乎显得潇洒。他轻轻地亲吻妻子,先是一边脸颊,然后是另一边。
“美国!”他说,又亲了她一下。“美国,丽娜!
自由的国度,狗屎的国度!”
玛丽娜的笑容灿烂起来。李开始用俄语跟她讲话,一边把孩子递回去。他们走出我的视野时,玛丽娜的脸上依然挂着笑容,把孩子抱到肩上,以便能腾出手,牵着李的手。
<h3>8</h3>
我回到家——要是能把梅赛德斯街称为家的话——试图打个盹。我睡不着,于是把双手垫在脑后,听着街上嘈杂的噪音,跟阿尔·坦普尔顿对话。我发现,我现在一个人住的时候经常这样做。
就一个已死亡人来说,他要说的话还真多。
“我真愚蠢,来到沃斯堡。”我告诉他,“要是我把窃听器挂到录音机上,有人可能会发现我。
奥斯瓦尔德本人可能发现我,那样的话,一切都会改变。他已经变成了偏执狂,你在笔记中提过。
他知道在明斯克克格勃和苏联内务部在监视他,他肯定害怕联邦调查局和中央情报局会在这儿监视他。联邦调查局确实会监视他,至少在某些时候。”
“没错,你得格外小心,”阿尔同意地说,“很不容易,但我相信你,伙计。这也是一开始我会打电话给你的原因。”
“我甚至不想靠近他。在机场看见他我就觉得极度紧张不安。”
“我知道你不想,但你别无选择。我做了一辈子烹饪,我可以告诉你,不打碎鸡蛋是做不成煎蛋卷的。过高地估计这个家伙也是个错误。他不是个超级罪犯。还有,他会被人弄得心烦意乱,主要是他精神错乱的妈妈。除了对他的妻子大喊大叫,或者喊叫也不足以泄愤时虐待她之外,他还有什么强项呢?”
“我想李是爱她的,阿尔。至少有点儿爱,可能很爱。尽管他大喊大叫。”
“是的,像他这样的家伙最有可能侵害他们的女人。看看弗兰克·邓宁吧。你只管做好你的事,伙计。”
“即便能成功地安装窃听器,我又能得到什么呢?争吵录音?用俄语争吵?那还真是有趣。”
“你不用解码这个男人的家庭生活。你需要弄清的是乔治·德·莫伦斯乔特。你要确定乔治·德·莫伦斯乔特没有参与谋杀沃克将军。一旦你完成这一点,不确定的窗户就会关闭。请看看积极的一面吧。如果奥斯瓦尔德发现你在监视他,他未来的行动也许会朝着好的方向变化。他可能不会尝试刺杀肯尼迪。”
“你真的这样认为吗?”
“不,实际上不是。”
“我也不这么认为。过去很执拗。它不想被改变。”
他说:“伙计,现在该你烹饪了……”
“用天然气,”我听见自己嘟哝道。“现在我用天然气烹饪。”
我睁开眼睛。我居然睡着了。傍晚的阳光透过窗帘射进来。不远处,沃斯堡的达文波特街上,奥斯瓦尔德兄弟和他们的妻子正坐在餐桌边享用晚餐——李重新踏上故土后的第一顿饭。
在我自己的沃斯堡屋外,我能听见跳绳的歌唱。听起来非常熟悉。我起床,穿过昏暗的客厅(里面除了从旧货店里买来的两把安乐椅之外别无他物),把窗帘拉开一英寸左右。我最先安装的就是这些窗帘,我想观察别人,但不想被人看见。
2703号房子依然空着,“房屋出租”的标牌钉在摇摇欲坠的门廊栏杆上。但是草坪并未废弃。
草坪上,两个女孩正在甩动一根跳绳,第三个女孩跳进跳出。当然,她们不是我在德里科苏特街上看到的女孩——这三个穿着打补丁的褪色牛仔裤,而不是崭新的短裤,看起来身材矮小,营养不良——但歌曲是一样的,只是带着得克萨斯口音。
“查理·卓别林,跑到法国去!为了看女人们跳舞!向舰长敬礼!向女王敬礼!我老子开着潜水艇!”
跳绳的女孩绊住脚摔倒在2703号屋前草坪上,草坪上长满马唐草。其他女孩压到她的身上,三个女孩在灰里乱滚。然后站起身,迅速跑开了。
我看着她们离开,心想:<i>我看到她们但她们看不到我。这是关键。这是个开始。但是阿尔,什么时候我才能结束?</i>
乔治·德·莫伦斯乔特是整个事件的关键,唯一阻止我在奥斯瓦尔德一搬到街对面就干掉他的因素。乔治·德·莫伦斯乔特是位石油地质学家,投机石油租赁。过着花花公子式的生活,主要是得益于他妻子的钱财。跟玛丽娜一样,他也是背井离乡,离开苏联。但跟玛丽娜不一样,他来自一个贵族家庭——实际上,他是莫伦斯乔特男爵。这个男人即将成为李·奥斯瓦尔德仅剩的几个月生命中唯一的朋友。这个男人即将说服奥斯瓦尔德,如果没有某个之前担任将军的种族主义右翼分子的存在,整个世界将会变得更加美好。
如果德·莫伦斯乔特真的参与了奥斯瓦尔德对埃德温·沃克的暗杀,我的处境就会相当复杂。所有疯狂的阴谋理论都会上演。不过,阿尔坚信这位苏联地质学家所做的一切(即将做出的一切;就像我所说的,生活在过去很让人错乱)就是怂恿一个已经被名声困扰、精神失常的家伙。
阿尔已经在日记中写下:<i>如果</i><i>1963</i><i>年4</i><i>月10</i><i>日晚上奥斯瓦尔德是孤身一人,那么有另外一个人参与了七个月之后刺杀肯尼迪的几率几乎为零。</i>
在这行字的下面,他用大写字母加上了最后的判决:干掉这个狗杂种的好机会!
<h3>9</h3>
我看到小女孩儿们,她们却没看到我,这让我想起了老吉米·斯图尔特[135]的惊悚电影,《后窗》。
一个人不需要离开自己的客厅就可以看到很多东西。尤其是他有适当的工具的话。
第二天,我去体育用品商店买了一对博士伦望远镜。我提醒自己小心镜片上的反光。由于2703号房子在梅赛德斯街的东边,我想午后的任何时间我都很安全。我把镜片放在窗帘中间的缝隙里,然后调整聚焦旋钮,可怜的客厅和厨房变得格外清晰,我几乎可以站进去。
比萨斜灯依然放在陈旧的五斗橱上,橱桌上摆着厨房用具,房间等待着有人打开台灯,激活窃听器。但是,这对我毫无用处,除非挂上巧妙的小型日本盘式录音机。以最慢的速度来录音的话可以录十二小时。我已经试验过了,实际上对着备用的装了窃听器的台灯(这让我感觉像是伍迪·艾伦[136]喜剧中的角色)。尽管录音重放有些拖拉,但词语能听得懂。一切对我行事都非常有利。
要是我有胆量的话。
<h3>10</h3>
七月四日,梅赛德斯街上十分繁忙。在家休息的男人们浇灌着已经无可救药的草坪——除了下午和傍晚偶尔的雷雨,天气闷热而干燥——然后倒进草坪上的椅子里,一边听收音机里的棒球比赛,一边喝啤酒。
十三四岁的孩子们朝流浪的狗和鸡身上扔爆竹。一只鸡被樱桃爆竹击中,炸成一摊血和羽毛。
扔爆竹的孩子尖叫着,被他的妈妈拽进街上的房子里,妈妈只穿着一件长衬裙,戴着法摩尔棒球帽。
从她摇晃的步态我可以猜出,她刚刚喝了些啤酒。
最接近烟花的东西出现在十点钟之后,有人,可能是割破我敞篷跑车轮胎的那个小孩,点燃了一辆停在蒙哥马利一沃德百货公司停车场内一个多星期、被人抛弃的老斯图贝克汽车。沃斯堡警察局来把火扑灭了,大家都出来围观。
美国万岁!
第二天早上,我下楼去看烧毁的废车,它悲伤地躺在轮胎的残迹上。我看见靠近一个装卸间的地方有个电话亭,出于冲动,我打电话给埃利·多克蒂,让接线员找到号码,帮我接通。我这样做,一方面是因为我很孤独,很想家,更主要的是因为我想听到萨迪的消息。
电话响第二声,埃利就接了。她好像很高兴听到我的声音。站在那儿,一间闷热难耐的电话亭里,身后梅赛德斯街在光荣的七月四日沉睡,烧焦的汽车的味道钻进我的鼻孔,我的脸上漾起笑容。
“萨迪很好。我收到她两张明信片和一封信。
她在哈拉酒店当服务员。”她放低声音。“我想是鸡尾酒女招待,但我永远不会告诉学校董事会。”
“她问了你的情况,”埃利说,这又让我笑了。
“我不想告诉她,根据约迪镇民的消息,你已经从人间蒸发,所以我说你忙着写书,过得很好。”
在近一个月或者更长的时间里,《凶杀地》只字未动。有两次,我拿起文稿,努力阅读,感觉稿子完全像是三世纪的古迦太基人写的。“我很高兴她很好。”
“到月底她就能达到定居要求,但是她已经决定在那儿呆到假期结束。她说小费很不错。”
“你有没有向她要一张很快就要成为她的前夫的照片?”
“她离开之前向她要过,但是她说没有。她想她爸妈有几张,但她不想给他们写信索取。萨迪说她父母从未放弃婚姻,这可能会给他们带来虚假的希望。她还说,她相信你反应过激。她用的词儿是反应极度过激。”
这听起来就像我的萨迪。不过,她现在不是我的了。现在,她只是个“嗨,服务员,再给我们来一杯……这一次把腰弯低点儿”。每个男人都有一颗嫉妒心。现在,我的嫉妒心在7月5日早上不停颤动。
“乔治?我毫不怀疑,她仍然爱着你,现在收拾残局还不太晚。”
我想起李·奥斯瓦尔德。还得九个月他才会尝试刺杀埃德温·沃克将军。“还太早了。”我说。
“你说什么?”
“没什么。很高兴跟你聊天,埃利女士。但是很快接线员就会让我加钱,我身上已经没有二角五分硬币了。”
“我不知道你能不能来吃点汉堡和奶昔?在餐馆怎么样?如果可以的话,我会邀请德凯·西蒙斯一起。他几乎天天打听你的消息。”
返回约迪见见学校里的朋友的念头可能是那天早上唯一能让我高兴的事。“当然。今天晚上是不是太快了?五点钟怎么样?”
“太棒了,我们这些乡巴佬吃得很早。”
“很好,我会去的。我请客。”
“我会跟你争着买单的。”
<h3>11</h3>
阿尔·史蒂文斯雇佣了一个商务英语系的女孩,我认识。她看见是谁跟埃利和德凯坐在一起的时候,她的脸灿烂起来,我很感动。“安伯森先生!哇,很高兴看到您!您还好吗?”
“很好,德里小姐。”我说。
“噢,多点些吧。您瘦了。”
“是啊,”埃利说。“你得好好照顾自己。”
德凯在墨西哥时晒黑的皮肤已经褪色,这说明他退休之后的大多数时间都呆在室内。我瘦了多少,他就胖了多少。他紧紧抓住我的手摇晃着,告诉我见到我有多么高兴。这个人毫不虚伪。埃利·多克蒂也是如此。离开这儿去梅赛德斯街,那个人们用炸鸡来庆祝7月4日的地方,我觉得似乎越来越疯狂,无论对于未来我知晓些什么。
我无疑希望肯尼迪值得我付出这一切。
我们一起吃汉堡,法式炸薯条加黄油,苹果派加冰淇淋。我们谈论谁在做些什么,笑丹尼·莱弗蒂,终于开始写他嚷嚷着要写的书。埃利说,用丹尼老婆的话说,第一章的标题叫“我参加了争斗”。
吃到最后,德凯在烟斗里装上太子香味烟斗丝,埃利拎起一直放在桌下的手提包,拿出一大本书。从杯盘狼藉的桌子上递过来。“第八十九页。
请推开那一团番茄酱。这本书是借的,我希望还的时候还保持原样。”
这是本年鉴,书名叫《虎尾巴》,来自一所比德诺姆联合高中更高级的学校。《虎尾巴》的封面用的是皮革而不是布面。书页厚实而光滑,书后的广告足有一百页厚。纪念的机构——“赞扬”
一词或许更准确——是萨凡纳的朗埃克走读学校。
我翻阅泛着均匀的香草味道的高年级部分,心想到1990年的时候,应该会有一两张黑人的面孔。
或许吧。
“好家伙,”我说。“萨迪从这儿来约迪的时候钱包肯定遭受了巨大的损失。”
“我相信她急切地想要离开,”德凯平静地说。
“我敢肯定她有她的原因。”
我翻到第八十九页。标题是“朗埃克科学系”。
有张陈旧的集体照,四位教师穿着白色的实验外套,手里拿着冒泡的烧杯——化身博士[137]——的照片下面是四张办公室照片。约翰·克莱顿长得一点儿都不像李·奥斯瓦尔德,但他同样长着一张容易让人忘记的脸,嘴角两边同样泛着笑意。这到底是伪装的高兴还是隐藏的轻蔑?见鬼,可能只是摄影师告诉他说“茄子”时这个患了强迫症的混蛋的尴尬表情?唯一典型的特征就是太阳穴附近的凹陷,跟嘴角的酒窝相映成趣。照片不是彩色的,但是他的眼睛颜色很淡,足以让我确定他的眼睛要么是蓝色的,要么是灰色的。
我把书翻给朋友们看。“看见他头上的这些凹痕了吗?是生来就有的吗,像鹰钩鼻或者下巴上的酒窝?”
他们异口同声地说“不”。这有点儿滑稽。
“这些是钳子痕迹,”德凯说。“医生最终等烦了,直接把他从他妈妈体内拽出来时留下的。
这些痕迹通常会消失,但不一定总是会消失。要是他两鬓的头发没有变稀的话,你根本看不见它们,对吧?”
“他还没有来这儿,打听萨迪的下落吧?”
我问道。
“没有。”他们又一致答道。埃伦接着说:“没有人在打听她。除了你,乔治。你这个傻瓜。”
她像人们说笑话时那样笑着,但这不是笑话。
我看了看表说:“我已经搅扰你们够久了,我想回去了。”
“走之前想到橄榄球场溜一圈吗?”德凯提议。“博尔曼教练说,要是我有机会,就带你去转转。
当然,他已经让队员开始训练了。”
“至少在这个凉爽的夜晚,”埃利说着,站起身。“感谢上帝无微不至的关爱。记得三年前黑斯廷斯男孩中暑那次吗,德凯?他们一开始还以为是心脏病呢?”
“我无法想象他为什么想见我,”我说。“我把他的一张王牌防守队员送进了宇宙黑暗的深渊。”我压低声音,沙哑地说,“戏剧艺术!”
德凯笑了。“但你拯救了另一位球员,可能会被阿拉巴马取消比赛资格的球员。至少博尔曼是这么认为的。因为,朋友,吉姆·拉杜是这么告诉他的。”
一开始我不知道他在说什么。然后,我想起了萨迪·霍金斯节,咧嘴笑了。“我做的只不过是抓住他们三个偷饮一瓶烈酒。我把酒扔到了围栏外面。”
德凯止住了笑容。“其中一个就是文斯·诺尔斯。你知不知道他的卡车翻车时他喝醉了?”
“我不知道。”但我并不惊讶。车和酒一直都是在高中备受追捧、有时又非常致命的开胃菜。
“是的,先生。这件事,加上你在舞会上说的一番话,让拉杜发誓戒酒。”
“你是怎么说的?”埃利说。她正从手提包里摸索钱包,但我沉浸在那晚的记忆中,没有来得及跟她争。“别糟蹋了你们自己的前途”,我当时是这样说的。吉姆·拉杜,面带懒散的“世界尽在我掌握之中”的笑容,我的话他听了进去。
我们永远不知道自己会影响哪些人的人生,何时影响,缘何影响。直到未来吞噬现在。等我们知道为时已晚。
“我不记得了。”我说。
埃利走开去买单。
我说,“告诉多克蒂女士留心照片中的那个男人,德凯。你也是。他可能不会来,我开始觉得我可能是错的,但他也可能会来。他没有被束缚得过紧。”
德凯答应说他会的。
<h3>12</h3>
我差点没有走到橄榄球场。七月上旬傍晚的夕阳下,约迪显得格外美丽。我有些想转头回沃斯堡,否则我可能会再也不想回去。我在想,要是我错过了那次造访,有多少东西会发生改变?
也许没什么,也许很多很多。
教练正在跟特别组的孩子们进行最后两轮或者三轮训练,剩下的球员则坐在板凳上,脱下头盔,汗珠从脸上滑落。“红色2号,红色2号!”
教练喊着。他看见德凯和我,举起一只手:<i>还有五分钟</i>。然后他转向还在场上的一小队疲倦的球员。“再来一次!让我看看你们取得大胆的飞跃,从狗屁不是变得像那么回事儿,怎么样?”
我扫视球场,看见一个人穿着刺眼的运动外衫。他在边线走来走去,头上戴着耳机,手上拿着色拉盘似的东西。他的眼睛让我想起一个人。
一开始,我还联系不到一起,然后我想起来:他看起来有点儿像沉默的迈克·麦凯克伦。我的奇才先生。
“那是谁?”我问德凯。
德凯瞟了一眼,“鬼知道。”
教练拍拍手,让孩子们去冲澡。他走上露天看台,在我背后拍一下。“过得怎么样,莎士比亚?”
“很好。”我说,精神抖擞地笑笑。
“莎士比亚,照屁股一脚踢趴下,我们还是孩子的时候经常说。”他开心地笑了。
“我们过去常常说,教练,教练,一脚踩上臭鸡蛋。”
博尔曼教练一脸疑惑,“真的吗?”
“没有,只是跟你瞎扯。”我有点儿希望自己已经冲动之下晚饭之后迅速离开了镇上。“球队怎么样?”
“啊,孩子们不错,非常努力。但是,少了吉米就不一样了。你看到109号公路和77号公路岔路口的新广告牌了吗?”七十七他说的是“七七”。
“我想,我对太常见的东西熟视无睹。”
“嗯,那回去的时候记得看看,朋友。活力俱乐部做得不错。吉米的妈妈看见之后差点哭了。
我知道我欠你一个道谢,谢谢你让那个年轻人发誓戒酒。”他脱下帽子,帽子上有个大写字母“C”。
他用胳膊擦去额头的汗水,戴上帽子,深深地叹口气。“或许也欠狗杂种文斯·诺尔斯一个道谢,但是我能做的只有为他祈祷。”
我想起来教练是顽固的浸信会教徒。除了祈祷之外,他很可能相信诺亚儿子那一套。
“不用谢,”我说。“只是在履行我的职责。”
他敏锐地看着我。“你应该继续履行职责,而不是甩手写书。很抱歉话说得这么坦率,但我就是这么想的。”
“没关系。”确实是这样。他这样说,我更欣慰。
在另一个世界里,他可能是对的。我指向球场,沉默的迈克·麦凯克伦正在把沙拉盘装进一个铁盒子。耳机仍然挂在他的脖子上。“那是谁,教练?”
教练哼了一声。“我想他的名字叫黑尔·达夫。要么就是凯尔。大达姆电台的新体育解说员。”他说的是K-DAM,德诺姆县的一家小小的业余广播电台,上午播放农场报道,下午播放乡村音乐,放学之后播放摇滚乐。孩子们对电台间歇时段的喜爱,不亚于对音乐的钟情。间歇时段,一阵爆炸声之后,一位年老牛仔的声音就会说:“K-DAM!真正的乐趣所在!”在过去的国度里,这被视为极其伤风败俗。
“他拿的是什么东西,教练?”德凯问道。“你知道吗?”
“我当然知道,”教练说,“要是他以为我会让他在比赛广播的时候使用,那他就太不机灵了。他以为我会让所有有收音机的人听到,我在球员们没能守住三线时骂他们娘们儿吗?”
我慢慢地转向他。“你在说什么?”
“我不相信他,所以我自己试,”教练道。然后,他满怀愤慨地说:“我听见博夫·雷德福对一个新学生说我的卵比头大!”
“真的吗。”我说。我的心跳明显加快。
“那个废物说他把东西装在该死的车库里,”
教练嘟囔说。“他说完全打开的时候,你能听见一个街区远的汽车尾气声音。当然是胡扯了。但是,雷德福发表这番聪明的言论时,站在足球场的另一边。”
这位体育解说员,看起来不下二十四岁,捡起他的铁盒子,闲着的一只手朝这边挥舞。教练也朝他挥手,然后低声嘀咕道:“我让他拿着那东西出现的比赛日,会是我拿着肯尼迪尖刀刺进我该死的道奇车的那一天。”
<h3>13</h3>
我到达77号公路和109号公路交叉路口时,天已经快黑了。但是,一轮橙色的圆月正从东方升起,清楚地照见广告牌。上面是吉姆·拉杜,面带笑容,一只手拿着橄榄球头盔,另一只手拿着橄榄球,一缕黑发英俊地拂在额头。照片上方,用星光灿烂的字体写着“热烈祝贺吉姆·拉杜,1960年和1961年全州四分卫!祝你在阿拉巴马好运!我们永远不会忘记你!”
下面,红色的字母似乎在喊:
“<b>吉姆拉!</b>”
<h3>14</h3>
两天之后,我走进卫星电子,店主正在卖一款iPod大小的晶体管收音机给一位嚼着口香糖的孩子。那个孩子走出门后(已经把收音机的耳机插进耳朵),沉默的迈克转向我。“哇,是我的老朋友。今天有什么能效劳的吗?”然后他放低声音,图谋不轨般低语,“想要更多装窃听器的台灯吗?”
“今天不要,”我说,“告诉我,你听说过全方位扩音器这种东西吗?”
他咧开嘴笑了,露出牙齿。“朋友,”他说,“你又找对地方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