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部 分水岭时刻 第二章(1 / 2)

11/22/63 斯蒂芬·金 8278 字 2024-02-18

<h3>1</h3>

我又向前迈了一步,向下走了一步。我能看到自己还站在阿尔餐馆储藏室的地面上,可是我保持直立的状态,头顶却没有再蹭着储藏室的天花板。这当然不可能。这种感觉上的混乱,弄得我胃里一阵翻腾。午饭时吃的鸡蛋沙拉三明治和苹果派随时可能喷涌而出。

阿尔在我身后比较远的地方——看起来似乎离我五十码而不是五英尺,说道,“闭上眼睛,伙计。

那样会舒服点。”

我闭上眼睛,视觉混乱感立刻消失了。就好像是矫正了斗鸡眼。或者更像看3D电影,戴上特制眼镜,感觉距离更近一样。我挪动右脚,又向下迈了一步。<i>是</i>楼梯。虽然闭着眼,我也能准确地感觉出来。

“再走两步,然后睁开眼睛,”阿尔说。他的声音听起来离得更远了。更像是从餐馆的另一头,而不是储藏室门边发出的声音。

我抬起左脚往下走,接着迈右脚。突然,脑袋里嗡的一声,就像坐在飞机上机舱压力突然变化时听到的声音一样。我眼皮里的黑暗区域变红了,皮肤一阵温暖。是阳光。毫无疑问。那淡淡的硫磺味变得越发浓烈,刚才还有些隐隐约约的气味现在变得异常难闻。这也确定无疑。

我睁开眼睛。

我已经不在储藏室了,也不在阿尔餐馆里。

储藏室没有通往外界的门,我却到了外面。我到了院子里。但院子不是砖砌的,周围也没有零售店。

我站在皴裂、肮脏的水泥地上。几只大金属罐子靠在从前“缅因雅舍”的白墙上。金属罐子里的东西堆得很高,上面盖着船帆大小的褐色粗麻布。

我转身去看开着阿尔餐馆的大银色拖车,可餐馆早就没了踪影。

<h3>2</h3>

银色拖车的位置矗立着狄更斯作品里才能见到的——沃伦波毛纺厂,工厂正全力生产。我能听到干燥机的轰鸣,听到摆满二楼的巨大织机发出“沙一呼,沙一呼”的声音(我曾在美茵大街里斯本历史学会的小楼里见过这种机器的照片,女工们头戴方巾、穿着工作服,照管机器)。

八十年代在风暴中倒塌的三根大烟囱里飘出灰白色的烟雾。

我正站在一幢巨大的绿色方形建筑旁——我猜是烘干房。绿色大房子占了院子一半的面积,约有二十英尺高。我刚才分明走下一段楼梯,但是现在楼梯不见了。回去的路消失了。我感到一阵惊慌。

“杰克?”是阿尔的声音,但非常微弱。声音听起来像是通过声学的戏法到达我耳朵的,就好像在狭长的峡谷里迂回了好几英里。“你能用同样的方法回来。摸索那些台阶。”

我抬起左脚,落下去,触到一级台阶。惊慌消减了。

“去吧。”声音微弱,像是靠回声传播。“四处看看,然后回来。”

一开始我哪儿也没去,一动不动地站在那里,用手掌擦了下嘴巴。感觉眼球就要暴出眼眶,头皮和背上的皮肤紧绷。我很害怕——几乎吓坏了——但是与害怕抗衡、不让惊慌逼近(暂时)

的是一股强烈的好奇。我能在水泥墙上看到自己的影子,像从黑布上剪下的东西一样清晰。我能看见将烘干房与院子隔开的链条上的锈屑。我能闻到三根烟囱里排出的刺鼻废气,那种废气让人眼睛刺痛。美国环保署的官员闻一下这恶心的气味,肯定会立刻叫停所有生产。除非……除非周围没有美国环保署的官员。我甚至不确定当时美国环保署有没有成立。我知道我在什么地方——缅因州安德罗斯科金县正中心的里斯本市福尔斯镇。

可问题是,我身处什么年代?

<h3>3</h3>

一块字迹不清的告示牌吊在链子上——字朝着另一面。我朝吊牌走过去,然后转过身。我闭着眼睛,摸索着往前走,时时提醒自己步子迈小一点。当我左脚碰触到返回阿尔餐馆的楼梯底端时(或者,我衷心希望是通向那里的),我从后袋里摸出一张折叠的纸:我尊贵的系主任写的提示录:“暑假愉快,别忘了七月份轮值的时间。”

我脑子里突然闪过一个念头:杰克·埃平明年开设一门历时六周的穿越文学课,他会怎么看?我从提示录上端撕下一条小纸片,揉皱,丢在那个看不见的楼梯的第一阶台阶上。当然,小纸团落在了地上。但不管怎么样,纸团可以当作记号。

这是个温暖、宁静的下午,我知道小纸团不会被风吹走。可是,为了保险起见,我还是找了一小块混凝土当镇纸。混凝土掉在台阶上,因为其实没有台阶,所以就掉在提示纸团上。几句老流行歌的歌词从我脑海里飘过:<i>开始有座山,后来没了山。是座山啊……</i>

四处看看,阿尔这么说的,我决定照做。既然我现在还没有失去理智,再呆久一点儿也应该不会有事。除非我看到一群粉红色大象或不明飞行物在约翰·克拉夫茨汽车销售公司上空盘旋。

我努力告诉自己,这事儿不会发生,不可能发生,可无论我如何用语言暗示自己都无济于事。哲学家和心理学家们常会就什么是真实、什么不是争论不休,而大多数普通人理解并接受我们周围世界的构造。那事儿确确实实发生了。姑且不论其他,这里味道实在太臭了,不可能是幻觉。

我走到有大腿那么高的锁链旁,蹲下来。另一面用黑色油漆写着“管道维修,禁止穿越”。

我回头看了看,没有发现任何即将开始维修的迹象,于是,我绕过烘干房拐角,差点被一个正在那儿晒太阳的男人绊倒。他在那里估计不是为了享受日光浴。那人穿着一件把他整个人都裹起来了的黑色旧外套,两只袖子上都有干燥皴裂的鼻涕印迹。裹在衣服里的身体骨瘦如柴,病怏怏的。

灰白色的头发耷拉到胡子拉碴的脸颊上。他一副十足的酒鬼相。

他的后脑勺上扣着一顶脏兮兮的软毡帽,他就像从20世纪50年代的黑色电影[10]里走出来的一样——那种电影中,女人都长着丰硕的乳房,男人都用嘴角叼着烟,说起话来噼里啪啦。没错,软毡帽帽圈处向上刺出一截黄色卡片,酷似从前的记者采访证。那张卡最初应该是艳黄色,但被脏兮兮的手反复摩挲后颜色变得晦暗。

我的影子落在黄卡人的膝盖前,他转过身,用浑浊的眼睛打量着我。

“你他妈的是谁?”他问道,声音听起来模糊不清,像是在问“妈的谁?”

阿尔没有教我具体该怎么回答,为了保险起见,我应道:“关你他妈的什么事?”

“去他妈的。”

“行啊,”我说,“我们扯平了。”

“嗯?”

“祝你过得愉快!”我朝大门走去,大门敞开着,立在钢轨上。门左边是个停车场,从前那里并没有这么个地方。停车场里停满破旧的车,车子旧得简直可以送去汽车博物馆了。有带舷窗的别克车,有带鱼雷形车头的福特车。<i>这些汽车应该是毛纺厂工人的</i>,我想,<i>工人们此刻正在里面做着计时工作</i>。

“我从绿色前线弄到一张黄卡,”酒鬼说,声音听起来恶狠狠的,又似乎透着苦恼。“今天要双倍付费,给我一美元。”

我把五十美分的硬币伸过去,我像是只有一句台词的戏剧演员,说,“我没有一美元,只有半美元。”

然后你就给他,阿尔告诉过我。不过用不着了。

黄卡人一把抢过硬币,举到眼前。我以为他要咬一下看看真假,但他只是握紧大手,把钱攥在掌心里。他又盯了我一眼,目光充满怀疑,他像个喜剧演员。

“你是谁?你在这儿干什么?”

“鬼才知道,”我说着,转身向大门走去。

我以为他会追过来问更多问题,但身后一片寂静。

我走出了大门。

<h3>4</h3>

停车场里最新的车是一台普利茅斯复仇女神老爷车,应该是——我想——五十年代中后期生产的。车牌跟我那台斯巴鲁后车牌一样,算得上珍藏版。在前妻的要求下,我那个车牌上系着乳腺癌公益活动的“粉红丝带”。眼前这车牌上确实写着度假胜地字样,不过是橙色的,不是白色。

跟很多州一样,缅因州车牌照现在都带字母——我的斯巴鲁牌照是23383IY——但这台还算新的红底白色复仇女神车后面挂的牌照却是90-811。没有字母。

我摸了摸后备箱,箱盖很坚硬,被太阳晒得发烫。这是真的。

<i> </i>

<i>穿过铁轨,你就到了美茵大街和里斯本大街交叉路口。伙计,走出去,世界就是你的了。</i>

老毛纺厂前面以前没有铁轨——至少在我那个年代没有——可现在铁轨分明就在眼前。铁轨看起来不像是残迹。亮锃锃的。能听见远处火车“呜一刹”的声音。火车最后经过里斯本福尔斯镇是什么时候?可能在毛纺厂关闭、美国石膏公司(当地人称作美石膏)开始运转之后。

<i>不会是石膏公司发出的轰鸣声,我想,这一点我敢打赌。只能是毛纺厂发出的轰鸣声。因为这已经不是二十一世纪的第二个十年了。</i>

我又开始下意识地往前走——如梦游一般。

我正站在美茵大街和196号公路(也叫老路易斯顿路)拐角的地方。只是现在公路压根也不老。

在十字路口对面,对角的位置——是肯纳贝克果品公司,这家公司的名称未免有些浮夸。我在里斯本高中教书的十年里,这家公司似乎可有可无,或者在我看来是这样。不可思议的是,这家公司的存在的理由和仅有的意义似乎就是莫西,一种最怪诞的软饮料。果品公司的所有者叫弗兰克·阿尼塞,上了年纪,性格温和。

他曾对我说,世界上的人自然地(可能是通过基因遗传)分成两种:一种是为数很少、但被幸运眷顾的人,认为莫西胜过一切其他饮料;另一种就是剩下的人。弗兰克把剩下的人称作“不幸而弱智的大多数”。

在我生活的年代里,肯纳贝克果品公司是个黄绿相间、色泽斑驳的亭子,橱窗脏乱不堪,货品寥寥无几……除非经常睡在那里的猫也是摆来卖的。经过多年冬日大雪积压,屋顶已坍塌凹陷。

除了一些莫西商店纪念品外,店里出售的东西屈指可数:鲜亮的橙色T恤,上面写着“我有莫西啦!”,鲜亮的橙色帽子,仿古日历,锡制标牌看起来很老,但很可能是去年在中国制造的。一年中的多数时间,这个地方都没有顾客,多数货架上也没有货品……尽管你仍然能够买到一些甜点或是一袋薯片(要是你喜欢咸酸味薯片的话)。

冰箱里只有莫西饮料。啤酒冰箱里空着。

每年七月,里斯本福尔斯镇都举办缅因州莫西狂欢节。有乐队、烟火和游行。游行队伍里总是有——我发誓这是真的——莫西彩车和穿着莫西色罐状泳衣的当地选美皇后,鲜亮的橙色能灼伤人的视网膜。游行领队装扮成莫西节医生模样——穿着白大褂,脖子上吊着听诊器,头上戴着令人胆战心惊的视镜。两年前的那次游行,领队由里斯本高中校长斯特拉·兰利担任,真令人难忘。

狂欢节期间,肯纳贝克果品公司如获新生,生意兴隆,来光顾的主要是途经此地前往缅因州西部旅游胜地的傻游客。一年中的其余日子里,店子不过是充满莫西气味的外壳。大概是因为我属于那种不幸而弱智的大多数吧,这种气味总是让我想起——默司脱罗尔,我小时候感冒时妈妈一定要擦在我颈部和胸膛上的令我刺痛无比的东西。

此刻从老路易斯顿公路这一端望过去,我看到的是一幅生机勃勃、生意兴隆的景象。门上的标牌(上面写着“君饮七喜,提神醒脑”,下面写着“欢迎光临肯纳贝克果品公司”)光闪耀眼。

油漆是新做上去的,屋顶也没有凹陷。顾客进进出出。橱窗里面,从前躺着猫的地方是——橘子!天哪!肯纳贝克果品公司真的卖过水果!天知道!

我迈步穿过街道,一辆城际公共汽车呼啸着朝我开来,我赶紧退后。挡风玻璃上的线路标志是“路易斯顿快线”。汽车在铁轨岔道口停下来的时候,我看见多数乘客都在吸烟。车里面的空气肯定跟土星的大气层差不了多少。

汽车驶离以后(拖着一股未完全燃烧的柴油味,夹杂着沃伦波毛纺厂烟囱里冒出的臭鸡蛋味),我穿过大街。我脑海里突然闪过一个念头:我要是被车撞了,会出现什么情况?我会瞬间消失,还是醒来躺在阿尔餐馆储藏室地上?可能都不会。

也许我会死在这儿,死在很多人可能会怀念的过去时光里。或许是因为他们早就忘记过去这里是如何臭气熏天,要么就是因为他们从来没把五十年代那点臭味当回事。

一个年轻人站在果品公司外面,穿着黑靴子,一只脚向后踩在木头墙板上。衬衫领子向后扯到颈背,我一眼认出(主要根据老电影)他留着埃尔维斯[11]年轻时那种发型。跟我在班上常看到的那些男孩不一样,他没有留山羊胡,下巴上甚至一撮胡子都没有。我意识到我正参观的世界里(但愿我只是参观而已),学生蓄胡须可能就会被踢出里斯本高中。立马就会。

我向他点头示意。詹姆斯·迪恩[12]也点头回敬,“嗨,帅哥。”

我走进店里。门上方的铃叮当作响。没有灰尘和腐烂的木头,我闻到的是橘子、苹果、咖啡和芬芳的烟草。我的右边是一架连环漫画册,封面尽已被撕掉——《阿奇》、《蝙蝠侠》、《神奇队长》、《塑胶人》、《墓穴惊魂》。这些藏书上方的手写标牌,可能会让任何易趣购买狂疾病发作,上面写着“连环漫画每本5美分三本10美分九本25美分<i>不买请勿触摸</i>”。

左边是一架报纸。没有《纽约时报》,但是有几份《波特兰新闻先驱报》和一份《波士顿环球报》。《波士顿环球报》上映入眼帘的标题是:如红色中国大陆放弃对台使用武力,杜勒斯[13]暗示让步。两份报纸的日期都是1958年9月9日,星期二。

<h3>5</h3>

我花八美分买了份《环球报》,朝大理石台面的冷饮柜走去(我生活的时代没有这种柜机)。

弗兰克·阿尼塞站在冷饮柜后面。耳际两侧刺出的灰白色头发是弗兰克·阿尼塞的标志。不过,此刻的他,只能被称作弗兰克1.0——不那么肥胖,瘦骨嶙峋,戴着无框眼镜。他看起来也更高一点。

我感到身体不听使唤,跌坐在凳子上。

他朝报纸努努嘴。“看报纸,还是来点喝的?”

“除了莫西,随便什么冷饮都行,”我听到自己说。

弗兰克1.0笑了。“没问题,伙计。根汁汽水怎么样?[14]”

“听起来不错。”根汁汽水确实不错。我喉咙发干,脑袋发热。我感觉自己发烧了。

“五分还是十分?”

“什么?”

“啤酒要五美分的还是十美分的?”他对“啤酒”这个词的发音带着明显的缅因州口音。

“噢,我想十美分吧。”

“嗯,我想,你想得没错。”他打开一个冰淇淋冷冻柜,拿出一只柠檬水罐大小的冰酒杯。

弗兰克1.0拧开一个接饮料的龙头,我立刻闻到一股强烈的根汁汽水味,很冲。他用木勺柄将上面的泡沫刮掉,接了满满一大杯,放在柜台上。“可以喝了。汽水,加报纸,一共十八美分。再加一美分给州长。”

我从阿尔给的旧钞票中抽了一张递过去,弗兰克1.0找了零钱。

我抿了抿杯口的泡沫,惊呆了。味道……根足。

就是这个感觉。我不知道用什么词才能更准确地表达这种感觉。这个距今五十年的世界的气味比我想象的糟,可这饮料却实在是好。

“味道好极了,”我说。

“呃,很高兴你喜欢。你不是本地人吧?”

“不是。”

“从别的州来?”

“威斯康星,”我说。不完全是撒谎;我们全家在密尔沃基住到我11岁,后来我父亲到南缅因大学教英文。从那以后,我在缅因州很多地方生活过。

“噢,你来得正是时候,”阿尼塞说。“一到夏天,大多数人都走了,物价就降了。比方说,你刚才喝的饮料。劳动节过后,一杯便宜的根汁汽水只要一角钱。”

门上方吊着的风铃响了;地板发出咯吱咯吱的声音。地板的声响听起来好多了。我上一回来肯纳贝克果品公司,想要买一盒抗胃酸咀嚼钙片(结果没买到),地板踩上去嘎吱嘎吱、摇摇欲坠。

一个十七八岁的男孩溜到柜台后面。他的头发剪得很短,比小平头略长一点。他跟刚才卖东西给我的人长得很像,我突然意识到:这才是我认识的弗兰克·阿尼塞。帮我刮去根汁汽水泡沫的是他的父亲。弗兰克2.0只瞥了我一眼;对他来说,我只是个普通的顾客。

“泰特斯已经把卡车运到升降间了,”他告诉父亲。“说五点能准备好。”

“那好,”老阿尼塞说着,点燃一支烟。我第一次注意到冷饮柜的大理石台面上摆着小陶瓷烟灰缸。烟灰缸边上写着“烟草之味,尽在云斯顿!”他转身看着我说,“要不要加一勺香草糖浆?

不要钱。我们对游客不赖,尤其是晚到的游客。”

“不用了,这个非常够味,”我说的是实话。

再加点甜味我的头会要爆炸。味道很冲——像特浓碳酸咖啡。

男孩朝我咧嘴一笑,笑容跟冰啤酒杯里的饮料一样甜——毫不生疏的样子。“我们在学校读过一个故事,”他说,“旅游旺季结束以后来的游客会被当地人吃掉。”

“弗朗克,跟客人说这话可不好,”阿尼塞先生说。他虽然嘴上这么说,脸上却带着笑容。

“没关系,”我说。“我自己也教过这个故事。

雪莉·杰克逊[15],对吧?《夏日来客》”。

“没错,”弗兰克应道。“我没太读懂,但是很喜欢。”

我又喝了一大口根汁汽水,放下杯子(杯子碰到大理石台面,发出砰的一声),果然,杯子几乎见底了。<i>我会对这玩意儿上瘾的</i>,我想,<i>这玩意儿比莫西强多了</i>。

老阿尼塞朝天花板呼出一缕烟,烟雾顿时被头顶上方的电风扇撕扯成蓝色的条带,缓缓升腾。

“你在威斯康星教书?叫——”

“叫埃平,”我说。问题很突然,我来不及编个假名字。“是的。但现在休假。”

“就是说,他一年都不要上班,”弗兰克说。

“我知道他休年假,”阿尼塞说。他竭力装出有些恼怒的样子,却没做到。我想我很喜欢这两个人,就像喜欢根汁汽水一样。我也喜欢外面那位少年,他还不知道自己的少年之躯已经属于过去。这里有一种安全感,一种——也许是——预先注定的感觉。当然,这感觉是错误的,这个世界跟其他任何世界一样危险,但我有一种知觉,在今天下午之前我一直认为这种知觉只有上帝才会有:我知道那个微笑的、喜欢雪莉·杰克逊故事的男孩(虽然没“读懂”),将会活过那一天,再活五十年。他不会遭遇车祸,不会患上心脏病,也不会因为吸他爸爸的二手烟染上肺癌。弗兰克·阿尼塞会顺风顺水。

我瞥了一眼墙上的钟表(表盘上写着:“微笑开始每一天,喜乐咖啡伴你行”)。指针显示是12点22分。时间对我本来没什么意义,但我装出很吃惊的样子,把杯里剩下的饮料喝完,站起身来。“我得走了,约好了去罗克堡见朋友。”

“走117号公路,别着急,”阿尼塞说。“那条路很糟糕。”听起来像“杂糕”。我很多年没有听到这么重的缅因口音了。想想也真是这样,我忍不住失声大笑。

“好的,”我说,“谢谢。孩子,我要跟他讲讲雪莉·杰克逊的故事。”

“老师,什么事儿?”还称呼我老师呢。不过也对。1958年是个很好的年份。除了毛纺厂的恶臭和公车上的烟味之外。

“雪莉·杰克逊的故事没什么懂不懂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