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照着他说的做了,我所观察到的情形绝不会成为呈堂证供,但我自己深信不疑。阿尔的眼角散射出网状皱纹,眼睑布满细小褶皱,这些褶皱通常会在走近影院票房时连老年优惠卡都不需要出示的人身上看到。昨天晚上还没有的皮沟现在在阿尔的眉毛上呈正弦波形。两条皱纹——更深的皱纹——将阿尔的嘴巴括起来。他的下巴更尖,脖子上的皮肤也变得松弛。瘦削的下巴和松垂的喉咙可能是由于阿尔灾难性的消瘦导致的,但这些皱纹……还有他的头发,如果他没有撒谎的话……
他微微笑了笑,笑容有些狰狞但不乏幽默。
但是,看起来更瘆人。“记得去年三月我过生日吗?
你当时说,‘阿尔,放心好了,你在烤架旁操作,要是那顶傻气的生日帽着火的话,我就拎起灭火器帮你灭火。’还记得吗?”
我记得。“你当时还说你是亨氏集团法定招牌了呢。”
“是啊,我今年六十二了。我知道癌症让我看起来更老,但是这里……还有这里……”他指着前额和一侧眼角说,“这些是真实的岁月痕迹。
在某种程度上,是荣誉徽章。”
“阿尔……我能喝杯水吗?”
“当然。很震惊,不是吗?”他同情地看着我。
“你准是在想,‘要么是我疯了,要么是他疯了,或者我们俩都疯了。’我知道,我也有过这种感受。”
他挣扎着起身走出隔间,右手按着左边腋窝,仿佛尽力让自己保持平衡。接着他把我领到柜台边。这时,我发现了这次虚幻遭遇的又一个重要线索:除了在圣西里尔教堂跟阿尔同坐在一条靠背长椅上(这种时候不多,我家人信教,但我自己不是虔诚的天主教徒)或者偶然在街上遇到他的时候之外,我还从没见过阿尔脱下他的厨师围裙。
他取下一只闪亮的玻璃杯,在闪亮的镀铬水龙头下帮我接了一杯水。我谢了他,转身回到隔间,但他拍拍我的肩膀。我真希望他没有这么做。
那感觉就好像柯勒律治《古舟子咏》中的古代老水手从三个行人中拦住了一人似的[7]。
“别着急坐下,我先给你看样东西。这样会更快些。不过看这个字用得不对。可能用‘体验’更准确一些。把水喝完,伙计。”
我喝了一半,水清凉甘甜,但我的眼睛一直没有离开阿尔。我体内胆小的成分渐渐变弱,就像片名中总是含有数字的恐怖杀人电影中第一个不知情的受害者一样。阿尔就站在那里,一只手撑着柜台。他的手上布满皱纹,关节硕大。那看起来根本不像是一个五十多岁的男人的手,即使是患了癌症——“是化疗造成的吗?”我突然问。
“造成什么?”
“你皮肤变黑了,手背上还有深色斑块,要么是因为化疗,要么是因为晒多了太阳。”
“嗯,我没做任何放射治疗,那就只能是晒多了太阳咯。四年来,太阳我可是没少晒。”
据我所知,阿尔过去四年的大部分时间几乎都是在日光灯下翻烤汉堡或做奶昔,可我没有说出口。我喝完剩下的水。我把玻璃杯放回福米卡塑料贴面柜台上时,发现自己的手在微微抖动。
“喔,你想让我看什么?或者体验什么?”
“跟我来。”
他领着我走过狭长的厨房区域,穿过双层烤架、电炸锅、水槽、霜王冰箱,和嗡嗡作响、齐腰高的冷柜。他在一点声响也没有的洗碗机前停下来,指向厨房尽头的一扇门。门很矮,身高只有五英尺七英寸左右的阿尔都得低头才能经过。
而我身高六英尺四英寸,有的孩子管我叫高射炮埃平。
“就是那里,”他说,“穿过那扇门。”
“那不是你的食品储藏室吗?”我其实并不需要他回答。这些年我多次看见阿尔从里面拿出一罐罐食品、一袋袋的土豆和一包包干货。我太清楚那是什么地方了。
阿尔像是没听见。“你知不知道我当年在奥本就开了这家餐馆?”
“不知道。”
他点点头,接着又是一阵咳嗽,让我猝不及防。
他用那条益发瘆人的手帕止住咳嗽。当最后一阵咳嗽终于停下时,他把手帕扔进手边的垃圾桶,然后从柜台上的自动售货机上抓起一摞餐巾纸。
“这是铝材建筑,三十年代装饰派艺术兴起的时候被造出来的。自从父亲带我去过布卢明顿的‘咀嚼时光餐厅’之后,我就想要一个,当时我还是个孩子。我购进全套设备后,在派恩大街开张。我在那儿开了差不多一年,我发现要是继续经营下去,再过一年就得破产。附近快餐馆太多了。有些不错,有些不行,所有的餐馆都有自己的常客。我就像是一个刚从法学院毕业的学生,在一个已经有了十几个事业稳固、不择手段的律师的镇上,挂出自己的营业招牌一样。还有,那时候阿尔富客汉堡卖两美元五十美分。即便在1990年,两美元五十美分也是我能给的最便宜的价格了。”
“那你现在为什么卖半价?难道真是猫肉?”
他哼了一声,引起胸腔一阵痰鸣。“伙计,我卖的是百分之百正宗美国牛肉,顶尖的。我知道别人怎么说我吗?当然知道。有什么关系呢?
我又能做什么?阻止别人谈论?那无异于想要阻止风吹动。”
我用手指比划了一下喉咙。阿尔笑了。
“唉,我又扯远了。我知道,不过也不算扯得太远,这跟我要说的故事多少有些关联。”
“我本来可能会在派恩大街傻干下去,可伊冯娜·坦普尔顿家养的孩子可不傻。‘形势不好咱先溜,等待时日再回头。’我们打小就常听她这么说。我带上仅剩的资金,花言巧语骗得银行再贷给我五千美元——别问我怎么贷到的——来到了福尔斯镇。尽管那时候经济形势不错,也没有什么阿尔猫肉汉堡、狗肉汉堡、臭鼬汉堡或任何勾起人们想象的无聊谣传,但生意还是不见起色。可是,后来我没有像别人那样受经济形势牵制。
这一切全都仰赖储藏室门后的东西。我在奥本开业的时候还没有它。我敢对着一摞十英尺高的《圣经》起誓。搬到这里后,它才出现。”
“你在说些什么?”
他死死地盯着我,眼睛渗出泪水,愈显苍老。
“该说的都说完了。你得自己去寻找答案。去吧,打开门。”
我疑惑地看着他。
“就把它当做垂死之人的临终请求吧,”他说,“去吧,伙计。你要是真拿我当朋友的话就打开那扇门。”
<h3>5</h3>
要是我说转动门把手、拉开门的那一刻心跳没有加速的话,我肯定是撒谎。我不知道会遇到什么(尽管我脑海里迅速闪过死猫被剥了皮等着放进电动绞肉机的情景),但是当阿尔把手伸过我的肩膀,打开灯时,我看见——嗯,是储藏室。
储藏室很小,跟餐馆其他区域一样干净。里面摆放着货架,货架两边堆着餐馆里使用的大罐子。房间尽头,在屋顶呈弧形下降的地方摆着保洁用品,因为高度只有三英尺,扫帚和拖把只能平放。跟餐厅地面一样,这儿的地上也铺着深灰色油布毡,不同的是,这里没有烧肉的气味,而是散发出一种咖啡、蔬菜和调料的混合气味。还有一种淡淡的、不好闻的气味。
“没错,”我说。“是间储藏室。库存整洁又丰富。在供应管理上你可以得到A,要是有等级评定的话。”
“你闻到什么了吗?”
“主要是调料和咖啡的气味,可能还有空气清新剂的气味。我不确定。”
“嗯,我用了佳丽牌空气清新剂,因为有其他气味。你真没有闻到其他气味吗?”
“是有点儿,有点硫磺的气味。让我想起烧过的火柴。”还让我想起我妈妈星期六做了全豆晚餐之后全家放出的“毒气”,可我没有说。癌症治疗会让人放屁吗?
“确实有硫磺。还有其他东西。可绝对不是香奈儿5号之类的玩意儿。伙计,是毛纺厂的气味。”
更疯狂了。但我只用鸡尾酒聚会上荒诞的礼貌口气问了句,“是吗?”
他又笑了,露出大豁牙,昨天他还有着满口牙齿呢。“你很客气,克制住没说出口的是:沃伦波毛纺厂老早就已经关闭了。没错,上个世纪八十年代末,一把大火把厂子几乎烧成废墟,那个地方”——他举起大拇指快速往肩后一指——“只不过是毛纺厂的零售店。现在成了游客中心,就像莫西软饮料狂欢节里人们光顾街角莫西店一样[8]。你是不是一直想着要拿起手机打电话给穿白大褂的那帮医生?是吧,伙计?”
“我没打算给任何人打电话,因为你没有疯。”
其实我心里并不确定。“可是,这确实只是一个储藏室。过去二十五年来,沃伦波毛纺厂再也没有生产过一匹布啊。”
“没打算给任何人打电话,那好,那就把你的手机、钱包、口袋里所有的钱,包括硬币,都给我。这不是抢劫,会还给你的。你愿意吗?”
“阿尔,还要多长时间?我还有荣誉论文要改,然后还要交学年成绩单。”
“得看你需要多长时间,”他说,“整个过程只要两分钟。<i>每次</i>都只用两分钟。你要是愿意的话,一个小时就可以四处好好看个遍。但我没有花那么长时间,第一次的时候没有,太震撼了。
去了就知道了。你还信不过我吗?”他从我脸上看到的表情让他抿紧了没有牙齿的嘴。“杰克,求你了。求你了。垂死之人的临终请求。”
我确信阿尔疯了,我也同样确信他刚才所说的身体状况是真的。就在我们谈话的这一小会儿,他的眼睛似乎陷得更深了,整个人精疲力竭。从餐馆一端的隔间到另一端的储藏室只有二十几步,却让他变得摇摇晃晃、站立不稳。还有沾血的手帕,我提醒自己,还有那血乎乎的手帕。
还有……人有时候很容易顺着思维往下想,可不是吗?“放手交给上帝吧,”前妻常去的那些聚会上人人都喜欢说这句。但是我觉得,这一次是“放手交给阿尔”。不管怎么说,就这样吧。
嘿,我告诉自己,这年月搭乘飞机的程序不是更繁琐吗?他至少没让我把鞋子放到传送带上。
我松开夹子,从腰带上取下手机,放在罐装金枪鱼纸箱上,又取下钱包、一小叠纸钞,大概一美元五十美分,都是零钱,还有我的钥匙圈。
“钥匙戴着吧,不要紧。”
钥匙对我可是要紧得很。但我什么也没说。
阿尔把手伸进他的口袋里,掏出一卷钞票,比我刚才放在纸箱上的明显厚很多。他把钱递给我,“以备不时之需,万一想买个纪念品什么的。
拿着吧。”
“我为什么不能用自己的钱去买呢?”我自认为问得很在理,好像我们这场疯狂的谈话很正常似的。
“现在别管那么多了,”他说,“我身体正常的时候,回答得也不如亲身经历能回答你那么好,且不说我现在身体情况很糟糕。把钱拿着吧。”
我接过钱,用大拇指点了点。上面是一摞一块面值的,看起来还行。然后我数到一张五块的,钱的样子令人起疑。亚伯拉罕·林肯的头像上方写着“银元券”,左边写着蓝色大字5。我把钱举到光线下。
“你这么举起来是想看看真伪吧?不是假币。”阿尔似乎被我的举动逗乐了,他的声音里透出疲惫。
或许不是——看起来像真的,摸起来也像真的。但是没有水印。
“就算是真钱,也够老的,”我说。
“把钱装到口袋里吧,杰克。”
我照做了。
“你带了便携计算器吗?其他什么电子产品呢?”
“没带。”
“那么,我想你可以出发了。转身看着储藏室的后面。”我还没转身,他拍了下额头说,“哦,上帝!瞧我这脑子!我忘了黄卡人了。”
“谁?什么?”
“黄卡人。我就是这么叫他的,不知道他叫什么名字。拿着这个。”他翻了翻口袋,递给我一枚五十美分的硬币。我好多年都没见过这个了。
可能从孩提时代之后就没再见到过。
我在手心掂了掂,“你不会想把这个给我吧?
没准很值钱呢。”
“当然很值钱,值半美元。”
他开始咳嗽,这次咳嗽像强风般摇撼着他。
但当我向他走去时,他挥手示意我离开。他靠在顶上放着我那些东西的纸箱堆上,朝餐巾纸里吐了口痰,看了一眼,畏缩了一下,攥紧拳头。他枯槁的脸上开始淌汗。
“有点像潮热症。该死的癌症正在毁坏我的自动调节体温功能和这把老骨头。说到黄卡人,他是个酒鬼,人不坏,跟别人不大一样。他好像知道点儿什么。我想这只是个巧合——他碰巧离你即将出现的地方不远——至于怎么对付这个人,我可以给你支支招。”
“好吧,你干得可不算太棒,”我说。“我压根儿就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他会说,‘我从绿色前线弄到一张黄卡,今天是双倍付费日,给我一美元。’你知道吗?”
“知道了。”我其实啥也不知道。
“他确实有一张黄卡,藏在帽子的边缘。可能只是张出租车公司卡或者是从排水沟里找到的红与白商店优惠券,但是他的大脑被劣质酒烧坏了,他一直把那张黄卡当成威利·旺卡金券[9]。所以你说,‘我没有一美元,只有半美元,’把这个给他。然后他会说……”阿尔举起一根瘦得只剩骨头的指头。“他可能会说‘你怎么会在这儿’或者‘你是从哪儿冒出来的’。他甚至会说‘你不是同一个人’。我不确定,但他可能这么问。
关于这一点有很多地方我不太确定。不管他说什么,只管让他呆在烘干房边上——他坐在那里——然后走出门去。你走时他可能会说,‘我知道你有一美元,你这个杂种。’别理他。不要转身。
穿过道路你就到了里斯本大街的十字路口。”他朝我冷笑了一下。“之后,伙计,世界就是你的了。”
“烘干房?”我隐约记得餐馆现在所处的位置以前是什么,我想可能就是老沃伦波毛纺厂的烘干房。但不管是什么,现在已经不在了。如果餐馆舒适的小储藏室后面有扇窗户的话,窗户外面肯定只有砖砌的庭院和一家叫“缅因舒适小站”
的外套商店。我曾经在圣诞节后在那儿给自己买了件乐斯菲斯牌皮大衣,价格很合算。
“别管烘干房,只要记住我跟你说的话。现在,转过身去——对——向前迈两三步。小步。婴儿的步伐。像是熄灯时寻找楼梯顶级——那样小心。”
我按照他说的做,感觉像是世界上最蠢的笨蛋。一步……我低下头,避免刮到铝质顶板……
两步……现在我有点儿像蹲着。再走几步,我就不得不跪下来。我可没打算跪下来,管他什么临终请求。
“阿尔,这太愚蠢了。除非你想让我帮你搬一箱水果鸡尾酒或者小包果冻,我什么都做不了,在这——”
突然,我的脚沉了下去,就像开始下楼时的感觉。只是我的脚还踏实地站在铺了深灰漆布的地面上。我看得见。
“下去吧,”阿尔说。他的声音不再沙哑,至少暂时是这样;声音轻柔,带着满足。“伙计,你找到了。”
但是,我找到什么了?我到底在干什么?细微的迹象貌似是最可能的答案,因为不管我感觉到什么,我能看得到脚还在地上。除非……
你知道,在晴朗的天气,无论你在看什么,闭上眼睛就可以看到残留影像。此刻跟那个有点儿像。我朝脚看去,看到脚在地上。一眨眼——在眼睛闭上之前的一毫秒或者之后的一毫秒,我说不清哪一个——我瞥见我的脚站在台阶上。不是在六十瓦灯泡的微弱灯光下,而是在明亮的阳光里。
我呆住了。
“继续往前走,”阿尔说。“不会有事的,伙计。
只管往前走。”他咳得很刺耳,用一种带着绝望的声音低吼道:“我需要你这么做。”
我做了。
上帝保佑我,我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