直到霁川城从夜色中逐渐显现,直到他们的马蹄终于踏过城门,顾长渊的左手突然跌落,整个人像是被抽去了筋骨, 朝一侧软倒下去。
陆棠心头一震,下意识地伸手揽住他,将他整个扣进自己怀里:“顾长渊!”
他没有回应。
她低头看他, 怀中的人轻得像是一捧风, 骨骼嶙峋, 呼吸浅弱,冷汗自鬓角渗出, 濡湿了她的衣襟。他的左手在昏迷里依旧攥着,指节因用力而泛白,像是直到最后一刻依旧在想紧紧握住些什么。
可, 他终究还是撑不住了。
顾长渊,晕了过去。
如今每一分颠簸于顾长渊而言都是雪上加霜。水路比陆路平稳许多,于是在城中短暂休整后,陆棠果断决定改道水路,直接折返十里长山。顾长渊上船之后就起了高热,她将他安置于船舱之中,又请了一名大夫随行,以防途中再生变故。
江面寂静无声,舟行其上,唯见水光潋滟、山色沉远。
陆棠细细向众人交代了沿途的安排,听阿成来报顾长渊醒了,旋即赶往舱中。不过当她推门而入,目光落到榻上那个身影上的刹那,心却狠狠一缩。
客舱内,烛火轻摇,映出木壁上斑驳晃动的光影。顾长渊倚在榻上,身上已换过干净衣物,整个人却依旧苍白得近乎透明。单薄的衣料下,右侧肩头的线条突兀的塌陷下去。靴子脱了一只,裸露在外的右脚踝肿胀明显,青紫斑驳。
他听见动静,缓缓抬起头。
那双平日里总是从容镇定锋芒暗敛的眼睛,此刻却不知为何空洞茫然,宛如一潭死水。他静静地望着舱门的方向,眼里没有她。
陆棠心跳微滞,几乎是下意识地快步走到顾长渊面前,蹲下身,声音低缓,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急切:“你醒了?”
眼前人没有立即回应,只怔怔望着她,眉头轻蹙,眼神迷离。
这是她从未见过的顾长渊。那空白而防备的目光,像是将她隔在了一处他不知何时筑起的远岸。陆棠觉得自己的后背在这样的注视中渐渐僵硬起来。
他又看了她片刻,眼里的茫然不见退散,反而又隐隐生出疑惑与警惕:“……你是?”
陆棠一瞬间只觉冰凌入骨,在浑身蔓延开令人窒息的寒意。她指尖微颤,脸上却未现一丝波澜,语气一如既往地平稳:“你仔细看看呢?”
顾长渊盯着她,喉结轻轻滚动,目光涣散地在她脸上游移,像是在尝试从记忆的废墟里翻捡出某块残片,可越是努力,眉眼就越痛苦。冷汗自额角沁出,他低声喃喃:“这里……是哪儿?”
陆棠沉默半晌,深吸一口气,缓声答道:“是船上。你受伤了,我们在水路上。”
顾长渊低下头,他的左手微微颤抖着搭在榻缘,右侧却毫无知觉,连带着整条右腿也软垂着动也不动。他隐隐察觉自己的状态出了问题,可任凭如何努力,脑海中依旧是一片混沌。
挣扎片刻,他的意识再次逐渐涣散开去。正在这时,一道声音倏然将他从深渊拉回:“顾长渊。”
他猛然一震,眼神微颤,仿佛是从梦魇中惊醒,恍惚之间,他终于看清她的眉眼,那张他记得极深的脸,带着一如既往的沉静与清醒,是他时序世界中的锚点。他低头,才发觉自己竟不知何时下意识的就握住了她的手。
顾长渊指尖微滞,片刻后,缓缓松开,嗓音低哑:“……我刚才……”
陆棠淡淡道:“没事,你烧糊涂了。”
顾长渊静了片刻,似是渐渐沉默的接受了这个解释,不再追问。
陆棠转身,从一旁取来备好的药递到他面前,语气不容拒绝:“喝了。”
顾长渊接过药碗,没有犹豫,一口饮尽。苦涩的药汁顺着喉咙滑下,带着几分熟悉的灼烧感,唤醒了一丝清明。他终于长长地吐出一口气,目光沉沉地盯着碗底,眼神晦暗不明。
待他重新沉沉睡去,大夫被请进了船舱。
烛火幽幽跳动,映在老大夫布满皱纹的面容上,将他眉眼间的凝重照得愈发深沉。唯有江水拍打舷侧的低响悠悠回荡,似一声声不肯散去的叹息。
陆棠站在桌旁,目光微敛,语气沉稳:“他伤得重吗?”
大夫拂袖入座,一声轻叹,摇头道:“岂止伤重,此番舟车劳顿,已危及根本。”
“公子右侧旧患未愈,本就筋脉痿弱、肌肉无力、关节松脱,难以自稳。此次奔袭日夜不停,右肩屡遭牵扯,终致脱臼;右踝亦有重伤,筋骨俱损。如此体况,已是积弱之中复添新伤,若调养不周,恐致肢废形歪,难复常态,成长久之患。”谈及顾长渊的具体状况,他眉头深锁,语气沉重,言辞间是毫不掩饰忧虑。
陆棠眉心轻蹙:“除此之外呢?他今日不认得我。”
大夫的神色亦是更加凝重几分,斟酌片刻终于道出压在心头最深的一句:“这其中最险者,不在四肢,而在脑府。”
陆棠抬眼,瞳孔微缩,声音带上了一丝寒意:“脑?”
“是。” 大夫颔首,语气沉重:“昔岁之重创,恐已伤及脑府。近又疲乏过甚,旧患复作,致脑中血络壅滞,隐现瘀阻之象,恐已有微血渗漏。若再受震动劳扰,神思恐易紊乱,情志亦难自控。今夜之失识,正是此症方起之兆。”
“倘仍不加静养,待其积重难返,恐将……” 他说到这里轻叹一口气,眉宇间亦带上了几分不忍。
舱中一片寂静。
陆棠的目光下意识的落在那人身上。他静静地躺着,神色安宁,眉目舒展,宛如风平浪静的一汪深水,只是越是安静,越显脆弱。她的手指微微收紧,声音终于低低响起:“该如何处置?”
大夫拱手,正色道:“静养为先,十日之内,不可再奔波劳顿,须令气血调和,脉络回顺,方可缓解脑府之患。”
“……我知晓了。”陆棠垂眸不语,良久,才缓缓按住眉心。
大夫起身告辞,叮嘱再三:“此事非轻。今行水路,风波难测,舟中颠簸,尤须谨慎。凡其起卧周转之际,必当小心照拂,严防跌仆,不可有失。”言罢,躬身一礼,悄然退下,只留一室灯影沉沉。
大夫走后,陆棠一动不动的在原地站了半晌。直到阿成进来帮顾长渊擦身,才猛然被惊醒似的,转身出了舱房。
夜色已浓,江风拂面而来,带着微微的凉意,水面在月光下泛起细碎的银光,一路随船荡漾开去,铺入天地之间。
陆棠站在甲板上,心头一片寂然。
她忽然想起方才顾长渊眼中那片空茫。那种陌生而冷淡的目光,如一把细细的针,扎在她心上,带起细细密密的难受,迫得她在这样的夜里,久违的记起,原来,茫茫天地间也会有只她一人的时候。
原来,她认识顾长渊已经这样久了。
第37章 秘密 陆棠的心头莫名地有些发涩。她的……
然而不久之后, 事情又起了变化。
船行第三日,天光微亮,水道两岸的青山静静的沉在薄雾里。陆棠立于甲板之上, 远眺水势,只觉江面虽静,水下却似有暗流涌动, 心中隐隐生出几分不安。
按照计划, 他们此时当循黄川水道一路北上,在下一座大城潼安靠岸, 请一位擅治脑疾的良医上船,为顾长渊详加诊治, 再择机转路而行。可如今船身竟微微侧偏,在汇入主航道后, 缓缓朝南行去。
她眯了眯眼,眸光一敛,冷冷地落在掌舵的船夫身上:“怎么回事,为何改道南下?”
船夫垂首, 似是早有准备,恭敬开口:“姑娘莫急,河中军杜将军闻听姑娘舟行至此, 特遣人相邀, 临水设宴, 愿与姑娘一叙。”
“相邀?” 陆棠轻轻一笑,眸中却无半分暖意, 语调依旧轻缓,只是带上了隐隐的锋芒: “是‘相邀’,还是‘请’?”
船夫神色微滞, 喉结滚了滚,头垂得更低,讷讷道:“将军素来敬重十里长山,绝无他意。”
“敬重……” 陆棠低声重复,唇角勾起一抹讥诮,目光渐冷。
她当然知道杜长风——河中军统帅,水军出身,后夺得淮河一线的水路要道,挟天险控粮脉,截断四方军需,所掌水师善伏击、通水性,极难缠斗。如今江淮上下,几乎无船不受其辖。能在群雄割据中自成一军,此人又怎会是泛泛之辈?
只是她原以为此行至此已算是尘埃落定,怎料又横生出这样的“巧合”——恰逢李肃穷追不舍、她被迫改道水行,恰逢顾长渊重伤未愈、再不起折腾,恰逢他们身在舟中人少势微,远离十里长山的接应范围。而那杜长风,便恰好在这千般因由之下,提前布局,悄无声息地将他们引上一艘他准备好的船。
陆棠垂眸,掌心微凉,沉默片刻,终究没有当场发作。
此时此地,她舟行半途,已无回头之路,唯有兵来将挡水来土掩而已。只是顾长渊……
船行至下一个码头,甲板上忽然喧闹起来,一队陌生面孔的船工鱼贯而上,动作干脆利落,将十里长山众人尽数压往底仓。陆棠眉心微蹙,神色未变,抬步回到船舱,却迎面撞见几名壮汉正七手八脚地欲将顾长渊抬起,要将他也一并“请走”。
“放下。” 她声音不高,语调平静,语锋却如冰刃入鞘,倏然寒意逼人。
几人动作齐齐顿住,面面相觑,其中一名身着青衫、腰束窄带的中年男子快步上前,作势一礼,笑意和气:“陆寨主请放心,将军素来仰慕英雄,绝无恶意。”
他顿了顿,语气依旧恭敬:“只是此番设宴,本未备外客,因此寨主随行之人——”
“他不是随从。” 陆棠直接打断了他的话,目光沉静,语调一字一顿:“他是我夫君。”
管事一怔,神情微露讶异。
“你们要我走,可以。但他,必须得留在我身边。”
此言一出,舱中气氛霎时一紧。
管事垂眸片刻,重新抬头时面上笑意未减,眼中却已多出一丝试探:“夫君?倒是从未听说陆寨主早有婚配。”
陆棠冷笑:“看来杜将军的人耳目虽多,消息却未必灵通。”
管事眼角微挑,正要再说什么,却被陆棠抬手打断:“别兜圈子。”她目光锋利,“他身负重伤,右侧偏瘫,此番又因劳累奔波引发旧疾。若真被你们扔进底仓,怕是未及见到杜将军人影,他就先断了气。”
她缓步逼近,直直看进管事的眼底,语气仍旧淡淡,却字字掷地有声:“我不问你们此番究竟打着什么算盘。只是届时,我必亲手将他抬进杜长风面前,问问他,这便是河中军的‘敬重’?”
管事唇角的笑意终于僵住,片刻后微退半步,低声道:“夫人误会,将军绝无此意……既如此,便一并歇于客舱吧。”
陆棠微微颔首,却未就此罢手,反而再逼近一步,整个人蓄势待发,气势压人:“既称我一句夫人,总不至让我丈夫在你们的船上拖着伤命一点一点熬死,是不是?”
管事微微色变,额角已隐隐见汗,干笑道:“夫人这话……何意?”
“我的意思很简单。” 陆棠停下脚步,眼神冷静,“药不能断,大夫不能缺,照料更不可懈怠。药须每日准时送达,药材须为上品,大夫也须是个真正精通此道的。”
“若出了差池——” 她盯着他,语调蓦然一顿,半晌,缓缓吐出最后几个字: “你最好祈祷杜长风比你先出现在我面前。”
管事的脸色彻底变了,喉结滚动,眼中迅速掠过一抹权衡与忌惮,终于低声应道:“……夫人放心,将军断不会怠慢贵人,医药之事,我这便安排。”
陆棠转身回舱,没有再看他一眼,指尖却在衣袖中轻轻发紧。
一路快步回到舱房里,陆棠心中其实并不如方才表现得那般沉着。前途未卜,四面受制,而她此刻,却已再无退路可走。
屋中只有顾长渊。他仍沉沉昏睡着,只是冷汗越出越多,一层层浸湿了枕席,微湿的鬓发贴在额侧,将他原本就瘦削的轮廓衬得越发清晰。
她本可再向杜家开口,请人照应,却终究不放心将这样无法自主的顾长渊交到旁人手里。只是,在过往二十余年的人生里,陆棠披甲为将,拔刀为侠,策马冲阵、破敌制衡,却唯独没有做过寻常女子,没有做过照顾人的活计。
这是她第一次这样亲手照顾一个人。
陆棠在床前微微蹙眉,沉默片刻,终于还是深吸一口气,咬紧牙关,将所有杂念一一压下,伸手去掀被褥,却在下一瞬顿住了动作——她终于知道了那个他一直藏着的秘密。
顾长渊半侧着身沉沉睡着,右腿松散地垂在床边,右手虚搭在胸口,手指微微蜷缩,呼吸低缓,眉宇间仍残留着未散的疲惫。只是他腰腹间却裹着层层叠叠的布料,双腿之间隐约浮现出异样的痕迹。
陆棠怔住,心像是被什么人攥住了,连呼吸都滞了滞。
这一刻,她才恍然明白——为什么每次当她想要抱他、扶他时,顾长渊都强撑着不肯松口,也终于懂了,他那些眼神中一闪而过的迟疑与抗拒背后藏着的无法言说的羞耻与隐痛。
陆棠缓缓闭上眼,指尖微颤。她不是未曾见过伤残之人,也不是不懂世事,可此刻,真正直面顾长渊的残缺,她才意识到,也许他经历的比她想象的还要更加残忍。这世上有些苦难,是旁人如何想象也抵不过亲历一分的。
她静了片刻,没叫人,也没犹豫,只是起身出去,取了温热的净水,又找来自己的干净里衣,小心地裁成便于换洗的尺寸,叠得整整齐齐,再重新回到他身侧,在床榻边坐下。
这是她第一次,在战场以外这样近距离触碰一个男人的身体。
指尖搭上顾长渊腰侧的衣带时,陆棠的手指轻颤起来,心跳也莫名快了半拍,不过很快她又将一切情绪压下,像惯常迎敌那样强迫自己专注镇定,拧湿布巾,一寸寸擦拭下去。他太瘦了,指下的肌肤冰凉、干瘪,骨骼清晰可触,像是被岁月一点点蚕食了生机。却还是让她不自觉地屏住呼吸。
她小心翼翼地为他清理干净,换上温软的衣物,末了替他掖好被角,将他胸前的褶皱轻轻抚平。一切收拾妥当,她的手指在他衣服上停留了片刻,才缓缓收回。
幸好,他没有醒。陆棠悄悄的松了口气。
等到她又重新回到舱内时,顾长渊依旧没有醒。陆棠平日里身边总是围绕着很多人,手上总是有很多事要忙,如今身处险境,却难得的清闲下来。能做到努力都已经做完,如今局势多思无益。无事可做,她拉了把椅子,百无聊赖地在床边看顾长渊,等他醒来。
烛火微微摇曳,映得他眉眼深邃,清俊无双,让她心头微微一动。这是她第一次这样近距离地好好看他。即便在如此的病弱之态下,顾长渊的五官仍透着极致的冷峻与清朗,眉骨高挺,鼻梁秀直,薄唇微抿,连昏睡之时,都带着一丝疏离的冷意。只可惜那双温和却能洞穿人心的眼睛,如今紧紧闭着,眼下带着一丝淡淡的青色,诉说着这些日子积攒的疲惫。
他还会再醒过来吗?如果他醒着,会赞同她的决定吗?陆棠的心头莫名地有些发涩。她的目光又不自觉地落在他苍白的脸上,不知过了多久,心底某个角落像是倏地被什么悄然撬开了。
在这个寂静而私密的空间里,陆棠忽然意识到,这一路走来,好像只有顾长渊一直陪着她。无论是战场之中的刀剑交错,还是议事堂上的风云翻覆,他都在那里,在她的身边,与她并肩而行。他是她的引路人,亦是她的同路人,即便被困在这方寸之间,仍是她最敬佩和信任的伙伴。
她望着他,心头不知怎的涌起了一种从未有过的微妙情绪。
也许……做顾长渊的夫人,也不是件坏事。这个念头闪过的一瞬间,陆棠自己都怔了怔。
她突然记起,那些千钧一发的时刻,他一次次替她舍生忘死,披荆斩棘,半步不退。他该不会……其实也早就喜欢她了吧?
陆棠怔怔地盯着眼前人,目光落在他好看的眉眼上,心绪起伏间,忽然觉得有些疲惫。她也许久未曾合眼了,这屋里没有第二张床。她撑着头,缓缓叹了口气,目光落在他身侧的被褥上,鬼使神差地伸手掀开了一角。船舱不算大,榻也不算宽,可当她侧身躺下时,竟意外地合适。
她面对着他,蜷起膝盖,轻轻闭上眼,身体随着船舱微微摇晃着,耳边是江水拍打船身的声音,意识渐渐模糊开去。她未曾触及他分毫,只是不知为何,这一夜,她竟似得了前所未有的安心,睡得格外深沉。
第38章 失明 他恍惚觉得自己又一次被命运推到……
顾长渊终于从昏睡中醒转, 缓缓睁开眼,眼前却是一片浓重的黑暗。
他将感官缓缓铺展开来,尽力探知自身所处的这个空间, 身下是船身微微起伏的晃动,鼻息间萦绕着的是淡淡的药香和江水湿润的气息,耳边回荡着江水拍打船舷的沉闷回响, 一切都真实而清晰, 唯独——他什么都看不见。
是夜色太深,抑或是, 他尚未真正醒来?
顾长渊下意识地想抬手揉揉眼睛,只是右手如故, 毫无知觉,左手也沉重得像是灌了铅, 被身上的被子封印着,动弹不得。
自己昏了多久,此刻又身在何处?一切无从得知。这深重的黑暗让他觉得自己仿佛是被困锁在一口密闭的井里,心头升起一丝难以言喻的不安。顾长渊别无选择的静静躺在这团浓墨似的黑暗里, 等待着某一盏灯火划破迷雾,将他从这无声的沉沦中唤醒。
就在这时,一道熟悉的声音在耳畔轻轻响起。
“顾长渊?” 是陆棠。她的声音很轻, 语调沉稳, 却带着一丝小心翼翼的试探。
杜家信守承诺, 他们请上船的是周边颇负盛名的杏林高手,尤擅调理中风偏瘫之症。几日施针服药下来, 顾长渊的高热已然渐渐退去,气息也一日日平稳,只是偶尔醒转时, 仍旧神智昏聩,辨不清人事。
这几日,这样的场景陆棠已经见过许多次了。见他迟钝地睁眼,见他在短暂的遗忘里迷茫无措,又疲惫地重新昏睡过去。每一次,她都一遍又一遍唤他。
这一次,她依然如此。在一片湿冷的江水气息中,陆棠抱着几乎微不可见的希望,再一次,唤他的名字。
陆棠的声音不远,就在他身侧,
顾长渊下意识地闭了闭眼,竭力稳住思绪,深呼吸,再一次睁眼——依旧是一片黑暗。
他心头猛地一沉。陆棠不会在黑暗中照料他,舱内不可能没有烛火……所以,这漆黑并非夜色所致,而是——他的眼睛,真的看不见了?
他指尖微蜷,心绪翻涌,可面上依旧努力维持着惯有的冷静。他本能地不想让陆棠察觉自己的异样,于是稍作停顿后,努力看向黑暗中声音的来处,稳住嗓音,缓缓开口:“阿成呢?让他过来。”
陆棠语调微沉:“阿成被扣在底仓了。”
顾长渊的眉头几不可察地皱了一下,薄唇微抿,片刻后,仍是平静问道:“这艘船,是谁的人?”
陆棠将这几日发生的事情挑要紧的小声同他一一说了——讲船如何悄然改道南下,亲卫如何被尽数控制,她又是如何谎称二人是夫妻,威逼利诱杜家人为他延医问药……
顾长渊眉眼沉敛如水,半晌,方缓缓道:“若只是单纯的结交,不必如此大费周章。”
“是,这几日我也在想,杜长风若真有意与十里长山结盟,理应早早就有所动作,试探我的态度了。” 陆棠替他整理了一下肩侧微微滑落的被褥,沉着继续:“他过去与父亲并无往来,如今却如此突兀的介入,还表现的像是殷切相邀,怕不只是他自己的意思,而是背后另有其人。”
言语间,她微微俯身,目光落在床榻上的人身上,缓缓吐出一口气:“看来,我们且得在这里叨扰些时日了。”
舱中一片静默,船外的水声被夜色拉得极长,绵延不绝。
“不错,先观望。” 顾长渊亦是颔首,嗓音带着些许疲惫:“他们既然至今仍以礼待你,必然是有事相求,至少这几日不会轻举妄动。”
陆棠微微挑眉,嘴角带着一点笑意:“嗯,本寨主也会罩着你的,夫君。”
顾长渊想象着她扬眉带笑的模样,忍不住抿了抿嘴。
只是休息片刻后,顾长渊不得不再次开口,语气一如既往地冷静,带着不着痕迹的轻描淡写:“陆棠,有个小问题,你别担心。”
陆棠心中微微一紧:“……怎么了?”
黑暗中顾长渊顿了顿,声音平静如常,甚至带着几分近乎安抚的温和:“我好像,看不见了。”
刹那间,船舱内的空气仿佛骤然凝滞。
陆棠瞳孔微缩,只觉得血液像是瞬间从四肢抽离,脑海中仿佛有惊雷炸响。
她下意识地快步上前,却看到顾长渊微微偏着头,目光空茫淡漠地停滞在她刚刚出声的地方,毫无聚焦的迹象,陆棠只觉得自己的心被什么攥成了皱巴巴的一团,疼得她连呼吸都乱了。
“……你说什么?” 她喉间干涩,勉力低低问出,仿佛生怕自己听错。
顾长渊仍然镇定,语调平静地重复:“我看不到了。”
她指尖微微发颤,心脏狂跳,却强迫自己压下所有涌到喉头的情绪,俯身按住他的肩膀,声音比她自己想象中还要沉稳:“什么时候的事?”
“刚刚醒来的时候。” 顾长渊道,“起初我以为是天色太暗,后来才发现……不对。”
他语气冷静至极,仿佛只是在叙述一件无关紧要的小事,甚至还在反过来安抚她:“不过兴许只是暂时的。”
陆棠却听得心头更紧。她顾不得再多说,猛地起身,衣角翻飞几乎带起一阵急促的风声:“我去找大夫。” 话音未落,人已推门而出。
顾长渊静静地听着她急促的脚步声渐行渐远,舱门被风一带,轻轻合上。黑暗重新笼罩下来,沉沉压在他周身。他缓缓收紧指尖,最终落在薄被之上,无声的蜷成一只拳。
其实不止看不见了,他右半身无时无刻不在的酸麻不知为何也褪去了,只留一片空茫。他恍惚觉得自己又一次被命运推到了深渊的边缘,往前一步,就是无尽的绝望和再也拾不起的尊严。
然而,他不能慌,他更不能让陆棠慌。
他只能冷静,他只能等。
船身微晃,水声沉沉。他静静地坐在这无边无际的黑暗与未知中,等待着命运的裁决。
所幸他并没有等太久,不多时,陆棠便引着大夫匆匆回到舱中。
大夫稳稳坐于榻侧,袖口轻拢,指腹搭上顾长渊脉门,细细探查。指下脉象浮沉紊乱,气血亏虚,显见他高热方退,血气衰败,旧疾未愈,又添新伤,整个人已然到了极限。片刻后,他缓缓收手,取过案上的灯盏,移至顾长渊面前,沉声道:“顾先生,随光而动。”
顾长渊听言缓缓抬眸,然而,眼前仍旧是一片深不见底的黑暗。他静了静,没有立刻出声,仿佛还在反复确认自己的感知是否有误。大夫见状眉头微蹙,换了根银针,轻轻靠近他的眼角,试图唤醒本能反射——然而,依然毫无反应。
烛火轻摇,映出顾长渊漆黑的瞳仁,清澈,却空茫,目光涣散,不聚焦于任何实物。
大夫沉吟片刻,神色愈发凝重,复又移至顾长渊身侧,沿着经络自肩至掌缓缓按压。每按一处,便细细观察他的反应。然而一路探查而下,无论是手掌、指节、臂膀,顾长渊皆毫无反应。直到最后一处,大夫取出银针,精准地刺入膝下穴位,银针微颤,那片肌肉却依旧无声无息,如同沉入水底的石子,了无回响。
自始至终,顾长渊只是安静地靠着,眉眼沉静,双目微敛,不曾皱眉,不曾回避,没有丝毫察觉到这些动作。
他又转而细察左侧。指下肌肉虽已松软痿弱,但触及时,顾长渊总因无法预计这样的接触而微微颤抖,显见触觉尚存,气血虽滞,然经络未断。只是卧病多日,血脉涩滞,力量已然大减,举动迟缓,力不从心。
大夫缓缓收回手,神色复杂,抬眸看向陆棠,沉声道:“夫人,可否借一步说话?”
空气仿佛在顷刻间凝滞。
陆棠只觉得心头猛然一沉——她清楚,大夫这一句“借一步说话”,意味着接下来要听到的,绝不会是她期待的结果。
她几乎是下意识地迈步向前。顾长渊却在此刻缓缓抬手,顺着陆棠扶着他的方向轻轻扣住了她的手腕。他的指腹冰凉,掌心微颤,声音却依旧沉稳而克制:“就在这里说。”
大夫微微一愣,却也未再坚持。他捋了捋胡子,沉吟片刻,方才开口:“盖《灵枢·海论》有云:‘五脏六腑之精气,皆上注于目而为之精’ 。顾先生旧疾未愈,复加劳损,高热多日,气血虚耗。今观脉象,尺脉沉伏,主血脉不利,关脉涩滞,显气机瘀阻,络道闭塞。且先生此前之创,根在头颅,今复发旧疾,颅内蓄血加重,恐压及神机,致手足之控尽失,目不能视。”
陆棠的指尖狠狠收紧,唇瓣微微泛白:“那他……能恢复吗?”
大夫拱手,沉声道:“若血块能自行吸收,气机渐复,或尚有一线光复之机。”
“可有其他法子?” 顾长渊自一片沉默中缓缓开口,语气平静得近乎冷酷。
大夫犹豫片刻,还是缓缓开口:“或亦可剖颅开窍,取其积血,以除压迫。《千金要方》有言:‘脑髓者,五藏之精,诸阳之会。动之不慎,祸及生机。’ 。然此法甚险,利少弊多,稍有差池,恐神机俱碎,生死难料。”
顾长渊静静听着,神色未动。
大夫缓缓转向一旁的陆棠,继续叮嘱:“夫人,如今先生右侧已全然瘫痪,日后照料须尤为细致。《素问·宣明五气篇》云:‘血脉和利,精神乃居。’。此后每日需推揉经脉,以防肌肉痿缩;晨起以温湿巾擦拭肌理,以助气血流转;每过一炊,须翻身更衣,衣衾不得有褶皱,以防生疮腐坏;饮食宜清淡,忌膏粱厚味;尤需谨防跌仆与再发高热,若觉气机翻涌,须立时施以镇神之方缓解,不可延误。”
陆棠缓缓吸了一口气,语气坚定:“我明白。”
大夫又道:“另神机未复,气机失调,先生或有难以自控之时。还要烦请夫人勤加照料,及时更换身下衣物褥垫,以防湿浊壅滞,生热成疮。”
言罢,他拱手一礼,识趣地退下,只留船舱中一片沉默。
陆棠眼看着顾长渊始终稳如磐石的神情终于微微裂开了。他努力保持冷静,整个人却仍旧无法克制的细细颤抖着。
陆棠的手指狠狠攥紧衣袖,指节泛白,用尽全身力气才忍住了将他拥入怀中的冲动,那句“没关系,我来照顾你”,在唇齿间转了又转,终究未能出口。最终她只是沉默地抬手,轻轻握住了顾长渊的左手。
没有安慰,没有言语。
只是用这份沉默的温度,告诉他——她在。
第39章 亲吻 他永远输给她,输给她横冲直撞的……
大夫转身退出, 木门轻掩,屋内重归寂静。烛火微微摇曳,顾长渊倚靠着软枕静静地坐着, 只觉得掌心一片冰凉。他已经无法行走,如今还要加上目不能视、身不能控,他竟不知自己何时已溺于这片命运哄骗他迈入的泥沼, 再无方寸自持之地。
陆棠看着眼前的人, 只觉得心头沉甸甸的。顾长渊半倚在床头,黑沉的瞳仁里空无一物。他身上原本合身的素色中衣因连日高热已经显得微微松垮, 薄毯盖在膝上,却仍掩不住他清瘦单薄的身形, 光影跃动,衬得他如同一抹枯槁的影子。
世事如棋, 她一向信奉落子无悔,可这一刻,她竟罕见地生出一丝愧意。是她推着他走上这条路的,如今却只能束手无策地, 看着他一步步跌入无底深渊。
陆棠深吸了一口气,正欲开口,却听见顾长渊先一步出声:“大夫送走了?”。他微侧着头, 似是在细细分辨周遭的动静, 空茫的目光转向她的方向, 努力停在她的脸上,嗓音冷静克制, 平稳如常。
陆棠连忙敛起思绪,淡淡应了一声。
他微微颔首:“那你也休息吧。”
陆棠犹豫一瞬,终究还是开口, 声音沉甸甸的,压着她全部的勇气:“顾长渊……对不起。”
眼前人闻言,微微一怔了一下,随即轻笑一声,嗓音低哑,带着几分微不可察的自嘲:“你有什么对不起我的。”
他顿了顿,语气郑重起来:“陆棠,此次出行,是我自己的决断。如今的状况,也不过是命数使然罢了,怨不得旁人。只是而今之计,阿成是不行了,还要劳烦你请杜家人再找两个仆役来,照料我的起居。”
陆棠眉心微蹙,不赞同道:“现在你经不起意外,我来。”
“你做的已经够多了。夫妻之言,本是权宜之计,而今大夫的话你也听到了,我足不能行,目不能视,现在坐在这里,连自己是不是歪倒了都不知道。”顾长渊的语气愈发平静,嘴角的自嘲却更深了几分。
他每说一句,声音便沉一分,直到最后,几乎冷得彻骨:“陆棠,请你清醒一点,你的手是用来拿刀的,不是给一个废人穿衣喂饭、擦屎接尿的。”
陆棠听闻此言,只觉得心头一震,指尖微微发凉。她在床榻旁坐下,伸手重新覆上他的左手,平静有力,一字一顿:“顾长渊,你不是废人。”
他却低垂着眉眼,没有回应。
陆棠见他没有反应,亦没有再多说,只是轻轻扶上他的手臂,想替他将滑落的薄毯理好。可就在指尖触及顾长渊的那一刻,他的身体骤然一僵,随即不知从哪里攒来一丝力气,猛得甩开了她的手。
“别碰我。” 他的声音低哑,带着一丝连他自己都未察觉的颤抖。手用力压在在薄毯之上,像是在极力克制着什么。语气很平静,里头却仿佛压抑着无数翻涌的情绪。
陆棠怔了一瞬。她从未见过他这般模样。一向自信从容,一向沉稳克制,对她亦一向包容忍让的顾长渊,如今却用尽了所有力气,只为将她推开。
这让她心里不知怎的涌起一股酸涩。他过于激动了,陆棠刻意放缓了语速却不改坚决:“顾长渊,你在怕什么?”
顾长渊薄唇紧抿,沉默良久,才又低声道:“陆棠,不要逼我。”。
陆棠却没有退让。她上前半步,凝视着他不再有神的眼睛,笃定的告诉他:“顾长渊,我会不走,你也别妄想推开我。” 不容挣脱,不容逃避。江水的回响在静谧的舱室里被无限放大,仿佛一道无形的界限,将他们二人与天地隔绝开来。
然而,下一刻,她听见顾长渊低低地笑了一声。笑意冷淡至极,带着刻骨的疲惫与绝望,像是积雪压枝,终至断裂:“陆棠,你这样,我宁愿去死。”
陆棠的指尖猛地收紧。她太清楚他在想什么了。甚至连陆棠自己也无法想象,骄傲如他,要在这无可挽回的溃败中活下去,可她仍旧无法容忍顾长渊这样轻易地说出那两个字——死亡,从来不是一个他该着急奔赴的归宿。
她缓缓吸了口气,压住心底的惊惧于怒意。她不想争辩,也不能让他在此刻再耗费力气了。沉默良久,她终于轻轻站起身,转身,朝门外走去。
木门轻掩,舱内只余一盏孤灯,昏黄如豆。顾长渊坐在榻上,听着陆棠的脚步声渐远,消失在船舱的尽头,心头仿佛也随之一松,却又更深地沉入了无边的黑暗中。
陆棠一直在甲板上待到月上梢头。等她再次回到船舱的时候,烛火幽幽,顾长渊依旧倚在床头,面色苍白,唇色泛着一丝异样的青白,却双目紧闭,睫毛轻颤,像是已然睡过去了。
她在这一室的静谧里静静地看了他许久,终是轻轻叹了一口气——如此也好,趁他无知无觉时,给他清理打理好也好,省得彼此再徒生争执。
陆棠打定主意起身取来温水和净布,动作极轻地靠近他的身侧。小心掀开薄毯,指尖拂上他的衣带,就如同这几日里做过的无数次那样。
可下一瞬——顾长渊猛地睁开眼睛,探身狠狠扣住了她的手腕,“够了!”他的掌心冰凉,微微出着冷汗,胸口起伏着,连空茫的眼神也有了波动,恼怒、屈辱、痛苦,全都翻涌在这一瞬之间。他看不见,可他能清晰地察觉到陆棠正在做什么。
顾长渊抿紧唇角,声音压得极低,像是用尽了全部力气才从齿缝中挤出每一个字:“陆棠,你是不是觉得,我又瘫又瞎,所以你可以为所欲为?”
陆棠的心狠狠一震。
“你是觉得,既然我已经这样了,想要什么、能做什么,都由不得我自己了?”他的指节越攥越紧,骨节绷得发白,像是要用掌心将一切情绪都寸寸碾碎。
“陆寨主,你是不是还很得意?以一己之力掌控别人的生死,爽嘛?”
陆棠觉得胸口像是被重锤狠狠砸中,疼得她几乎喘不过气来,可她咬紧牙关,生生逼着自己没有后退半步。
“顾长渊,你清醒一点!” 她的声音冷厉,带着压抑的怒意,“你以为我想这样吗?!你以为我愿意看到你变成这样?!如果可以,我巴不得你还能骑马,握剑,像传说里那样战无不胜。”
“可是你受伤了,你病了,我能怎么办?难道让我眼睁睁看着你活活熬死吗?!如果我放手不管,你真的能自己搞定?!你还能靠着这一副半死不活的身子,撑多久?!” 她的语调陡然拔高,胸膛起伏得厉害,眼底却浮出一点湿意。
“我喜欢你,顾长渊,我想要你好好地活着!”
顾长渊的呼吸骤然一滞,嘴唇微微颤抖,却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只是陆棠并未给他更多退缩的时间。她低声道:“你别动,我给你清理一下。” 便俯身准备继续下去。
顾长渊下意识的剧烈地挣扎起来。他猛地抬起左手想要推开她,可他本就虚弱,这一下用尽了全身的力气,却反而让自己的身体猛地往旁边一倾。
“顾长渊!” 陆棠心头一惊,连忙伸手去扶,可已经来不及了——
下一瞬,他的身体陡然一颤,剧痛如惊雷一般撕裂了他仅存的理智,紧接着他全身的肌肉都像被无形的力量抽紧了。
左手死死抓紧床褥,臂膀僵直如铁,指尖无意识地蜷缩起来。原本软榻无力的右臂也开始一阵阵急促的抽搐着,肌肉不受支配地自行绞紧。腿部肌肉亦是绷紧到极致,足尖在莫名的压力下不由自主地绷直、内扣着。
他四肢抽搐得厉害,连带着床铺也微微震动,每一寸骨骼都在痉挛中无声哀鸣。呼吸也很快变得急促而紊乱,胸膛剧烈起伏,喉咙深处断断续续地溢出低哑的呻吟,似哭似咽。涎水不受控地自嘴角滑落,沿着苍白的下颌一线滴落,迅速湿透了素白的衣襟。
“顾长渊!” 陆棠的心猛地揪紧,几乎是扑上去扶住了他。
可他听不见了。
顾长渊瞳孔微缩,眼神涣散,意识如潮水般退去。整个人颤抖着沉入无边无际的黑暗中去。
这一场发作后,他又昏迷了许久。
混沌中,他感觉自己像是被无形的巨浪反复拍打着,一寸寸沉入深渊。不知过了多久,四周的痛楚才渐渐退去,只余下一片死寂般的黑暗,漫无边际,沉闷而冰冷。
顾长渊缓缓睁开眼,却依旧什么也看不见,周边的黑暗浓得几乎能滴下水来,空余一物,也寻不到边界。他静静地躺着,慢慢收拢心神,世界里最先出现的却是耳畔她清晰的呼吸声,绵长,有力。随即他就察觉到左手也依然被人紧紧握着,掌心的温度温暖而坚定,像是无垠夜海里唯一指引他的一点星光,穿透了无尽的寒冷,明亮,温暖却又让他忍不住被刺痛。
“顾长渊。” 那道熟悉的声音轻轻唤他,平静而坚定。
顾长渊的指尖不由得微微一颤。她的声音里没有怜悯,没有哀伤,更没有他最害怕的同情与施舍——她只是单纯地在叫他的名字,像从前一样,笃定,执着。她在这里,她还在。
“我喜欢你。” 她低声说道。
黑暗中,不只是谁的心脏骤然一紧。顾长渊只觉得这四个字像是一柄利刃,轻而易举地破开了所有防线,直直地插入他的胸口,狠狠绞动,带起一片翻江倒海的疼痛。他眼前仍旧是一片漆黑,看不见她的神色,看不见她此刻的表情,可他听得清清楚楚。
“没有人逼我照顾你。” 陆棠缓缓俯身,声音离他越来越近:“我愿意这样做,自然是因为你的存在,远远比任何麻烦都更重要。”
“刚刚你昏迷的时候,我仔细想过了。” 她的语气少见的沉静而温柔,“你受伤这么久了,没道理现在才接受不了别人的照顾。而且一路以来,你并不介意其他人照顾你,唯独只拒绝我。”
她在他看不见的黑暗里顿了顿,然后轻轻一笑,嗓音带着微哑的质感,却也透着少女般的坦率与无畏:“这说明,你也是喜欢我的,对不对?”
顾长渊的呼吸几乎滞住,四肢僵硬得动弹不得。他从未想过,自己会在这样狼狈不堪的情况下,被她道破一切。
“只是你不相信我会这样喜欢你。” 陆棠轻声继续,嗓音软下来:“那怎么办呢,我只好证明给你看——顾长渊,我喜欢你。”
话音落下,她倾身向前,掌心抵在他胸膛上,隔着单薄的中衣,感受他微微起伏的呼吸。陆棠的指尖有些凉,带着些细微的颤抖,轻轻摩挲着他的衣襟,半晌,才像是终于下定了什么决心,缓缓解开了他的系带。
顾长渊猛然睁大双眼。他什么都看不见。黑暗早已将他彻底吞没了。他拼命地想要看清陆棠的模样,想捕捉她的眉眼,想知道她的表情——可是,什么也没有。眼前空无一物,唯有沉沉夜色包裹着他。
就在这时,一片柔软的温度猝不及防地,轻轻落在他的额心。
顾长渊整个人不自觉地一震,下意识地摒住了呼吸,一时间反应不过来发生了什么。
直到她的唇瓣又缓缓落下,落在他的眉骨,又轻轻扫过他的眼睑,像羽毛拂过湖面,在他麻木的感知中激起一圈圈无声的涟漪。
顾长渊的呼吸微微乱起来,大脑一片空白。
她吻他的鼻梁,吻他的脸颊,吻他的唇角,每一次触碰,都细致而温柔,像是无声地安抚,又像是某种温柔而固执的宣誓。
顾长渊愣住了。他甚至忘了挣扎,只僵硬地任由她靠近。直到她的手掌贴上他的胸膛,有沿着腰侧缓缓下滑,覆上他单薄苍白的腰腹,才猛地回神,试图抬起左手推拒——可他太虚弱了。那点微弱的抗拒,被陆棠轻而易举地握住、按下。
她俯身贴近,温热的气息洒在他的耳侧:“别动。”她的声音太温柔,太坚定,像是夜色里唯一的一道光,让人无法逃离。
她吻他的锁骨,然后带着近乎虔诚的耐心,缓缓向下,顺着胸膛,落在他左侧的掌心上,细细摩挲着他微微蜷缩的手指,又偏过头,用唇瓣轻柔地贴上他的指腹。
顾长渊只觉耳中轰鸣,心跳声剧烈得仿佛要将胸腔撕裂。震惊,羞耻,哀痛,交织在一起,让他觉得自己像是被人狠狠攥住了咽喉,几乎无法喘息。
陆棠吻得如此认真,一遍又一遍,耐心地描摹着他的存在,仿佛在用这种方式,告诉他——你还活着,你依旧是顾长渊。
可他也从未如此无措过。在这无尽的黑暗里,他什么也看不见,只能依靠触觉感知她的存在。他无法判断她的表情,也无法猜测她的情绪,甚至不敢确信——她到底是固执、同情,还是……真的,只是单纯地爱他。
她怎么敢?
他想要推开她,想要呵斥她,让她停下——可她没有给他这个机会。
她吻住了他的心口,那里有什么疯狂的跳动着。
顾长渊的身体开始微微发抖。那是灵魂深处无法遏制的战栗。他颤抖着缓缓抬起左手,指尖颤颤巍巍地摸索到她的脸颊。掌心微微收拢,像是终于承认了自己的失败。
他再一次拼命睁开眼睛,试图看清她,试图抓住什么——可是,眼前仍是一片黑暗。他看不见她。
可她就在这里。她不愿放开他。
她用吻,一遍又一遍,固执地告诉他:
——我在这里。
——我喜欢你。
——我不会走。
顾长渊的指尖微微收紧,又缓缓松开。
最后,他听见陆棠轻轻一笑,唇瓣贴在他耳侧,声音近在咫尺,带着一丝得意与调侃:“怎么样,服了吗?顾先生?”那是很清脆的嗓音,带着少女似的娇俏与狡黠,像是夜色中忽然绽开的火光,明亮炽热。
顾长渊只觉得自己的心被狠狠地攥住了。
他缓缓闭上眼睛,指尖微微颤抖,胸膛起伏不定,最终,无声地松开了所有抗拒。
他输了。
彻彻底底地,败在了这个姑娘手里。
他永远输给她横冲直撞的勇敢,输给她温柔而锐利的爱意,输给她劈开所有恐惧与迷茫,永远刀锋向前的决绝。
她将他从无望的深渊中硬生生拖了出来,义无反顾,不留余地。
而他,他终究无法推开她。
第40章 有效 与无望抗衡,在几乎看不见尽头的……
那天之后, 陆棠的心情变得很好——亲吻策略比她想象的还要有效:
——顾长渊不肯喝药?亲亲就好。
——顾长渊不肯让她按摩?亲亲就好。
——顾长渊按着被子不愿意让她清理?那也还是,亲亲就好。
每次她故技重施,向来冷静自持的顾先生都会僵住, 不多时便面红耳赤地缴械投降,连反驳的话都结结巴巴,说不完整。
只是, 陆棠心里也清楚, 这样的轻松甜蜜终究不过是表象。失明与右侧肢体的彻底瘫痪,对顾长渊的打击是毁灭性的。
他的右侧此前虽难以控制却仍肌力尚存, 只是紧张时右臂会不受控制地蜷缩在身前,勉力行走时右腿也会不由自主地轻颤, 状态不佳时还偶有痉挛,连带着整个右半身一同抽痛。
可现在, 一切都静了下来。困扰他的肌力消失了,右臂不再蜷缩,右腿不再抽搐,他的身体终于安静了下来——却是以接近衰亡的方式。
右手如今只能直直地松软地瘫在身侧, 右腿上的肌肉也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萎缩下去,足尖开始无力地下垂,膝盖松弛地散着, 轮廓渐渐模糊开去。
陆棠日日帮他按摩伸展, 朝夕不辍, 却依旧无法替代身体需要的自主活动。她像是在经历一场注定的溃败,无论她如何用力挽留, 他的身体仍以惊人的速度一点点沉沦下去,清晰、鲜明,又宛如滚滚向前的时间的洪流, 无可阻挡,无能为力。
有时候,她看着手里比昨日又消减一分的肌肉,只感觉深重的绝望搅得心口一阵阵的钝痛,带着动作也在不经意间停下,指尖悬在他静得近乎死寂的肢体上,久久动弹不得。
顾长渊察觉到这样的犹疑,便侧过头,将空茫的眼神投向她的方向,声音极轻地问:“怎么了?”
陆棠眨了眨眼,抿抿唇,摇摇头,然后很快反应过来他看不见,转而努力稳住声线,低声答道“没什么”,再收敛心神,继续下去。
此外,顾长渊也一夜之间失去了仅剩的自理能力。
他的的平衡感原本就已经很差了。过去他还能通过视觉判断身体的状态,勉力维持坐姿,如今,随着视力与一半的触觉被双双剥夺,他几乎失去了与世界的最后一丝联系——他无法知晓自己坐得正不正,直不直,甚至无法分辨自己是否正在缓缓倾斜,于是,大多数时候,他只能如同一只破碎的布偶,瘫软地倚靠在陆棠怀里。
陆棠曾试着扶他坐到床沿,让他尝试自己维持平衡,可那副模样……顾长渊无法知晓自己的姿态,于是无法判断该如何调整。所以他只能勉力收紧全身的肌肉,左手死死的扣着床沿,肩膀紧张到微微内缩,以固定住自己。可瘫软地右侧又让他拼尽全力,依旧无济于事。
陆棠一松开手,他便向右侧缓缓倾倒下去,身形失控地滑向一边,自己却全无所觉,连崩塌都是无声无息的。
丢失的视觉也带走了顾长渊的安全感。
他无法判断别人的手何时会落在自己身上,也无法预知下一秒会发生什么。新盲的生活体验就像是蒙着眼走在悬崖边上,每一次风吹草动之后紧接着的都有可能是坠入深渊。于是每一次触碰,每一次挪动,都会让顾长远本能地绷紧身体,他觉得自己好像是被投进黑暗中的鸟,听得见风声,却无法判断猎人的箭从何时何地而来。
他没有说什么,陆棠却感觉得到他的害怕。她亲眼见到他在被自己突然触碰的那一瞬间,猛地屏住呼吸,肩膀佝偻起来,然后空茫的双眼望向身体的方向,左手悄悄地攥紧被褥,像是试图在无边的混沌中抓住一丝依靠。
从那以后,每一次她靠近他,都会先出声,让他有准备,给他留下反应的余地。
“顾长渊,我过来了。”
“我要帮你坐起来。”
“顾长渊,我现在扶你的腰,要翻身了。”
渐渐的,她风风火火的行走坐卧,变得轻柔细缓起来,带上了前所未有的耐心与细致。她慢慢习惯于细致入微地与他说好每一个即将发生的动作,直到他能提前预料,直到他不再感到恐惧。
所幸,他现在不是一个人。
顾长渊已经不再能提“看看书” 这样的事了,陆棠却偏不让他闲着。
“顾长渊,我们来下一盘军旗吧?”
“你听说过 ‘围魏救赵’吗?”
“这招是我新学的,你觉得能用吗?”
她重新拾起那些曾经令她昏昏欲睡的谋略书卷,陪着他探讨战场上的经典战例。她在棋盘上刻下凹凸的痕迹,又将棋子雕刻成不同的形状,带着顾长渊凭触感辨认它们,与他一局局地下起军旗。偶尔,她也会将自己对未来局势的新见解小声讲给他听。陆棠其实不觉得自己学得有多好,可顾长渊每次听完,都会仔细思索,才详细地剖析战术的得失成败,极尽温和地指出她的纰漏,言辞间不掩他的洞察和锋芒。
陆棠仍旧时不时会在某个瞬间被他惊艳。他仍旧是那个顾长渊——那个曾经在血和火中锤炼出来的少年将军,也仍旧拥有着可以洞穿战局的冷静与睿智。
只是,有些事终究是不一样了。
她偶尔半夜醒来,会听见身边隐忍的喘息。顾长渊没有醒,可她伸手摸他的脸时,指尖却能触到微微的潮湿。他在梦里无声地哭泣。陆棠只能轻轻抬起他知觉尚存的左手,让他的指尖贴在自己的脸颊上,感受陆棠的存在,然后静静地等他慢慢平静下去。
黑暗不会吞噬他,因为她在。
她的时间,全都给了他。
这一生,陆棠极少有这样的空闲的时光——前路未明,在这个几乎与世隔绝的小世界里,无人催促,无事可忙。她只陪着他。陪着他的黑暗,陪着他的无措,陪着他一起熬过这一段漫长的路。
亲身经历,陆棠才真正明白,顾长渊这些年一个人走下来的日子,原来是这样难的。与无望抗衡,在几乎看不见尽头的挫败里坚持下去,是这样困难的一件事。只是顾长渊能做到,她陆棠也能,现在他累了,伤了,快要撑不住了,陆棠就更要做到。
这世上,一直走下去,终归是会有路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