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礼物 她今日逛了一整日,却不是空手归……
翌日清晨, 晨雾尚未散尽,露水凝在屋檐边,沿着雕花的檩角缓缓滑落, 砸在青石地面上,溅起细微的涟漪。风过竹林,帘影微动, 光影交错间, 隐隐有竹叶轻响,沙沙作语。
顾长渊靠坐在院中的躺椅上, 左手无意识地摩挲着轮椅扶手上的木纹,脸色苍白, 眼底泛着一层淡淡的青。
他伤后一直谨遵医嘱滴酒未沾,昨晚不知怎么就动了念, 小酌了两杯,却没想到自己如今酒量已经这么差了。他起初只是觉得头晕恶心,勉强还能应酬。等强撑到散席,秦叔推着他往回走时, 只觉得天旋地转,几乎连轮椅都坐不稳。一回到屋里就接连吐了两次,吐得胃里空空, 全身冰凉。到了后半夜, 平日麻木无力的右侧细细麻麻的疼起来, 仿若刀割火燎,伴随着微微的抽搐, 整个人浑身上下没一处安生。
天将破晓,秦叔进屋查看时,顾长渊整个人像被水泡过似的, 身下衣衾尽数被冷汗浸湿。这是间简单的客居,没有多余的榻,顾长渊撑了一宿,胸口也闷得发堵,便请秦叔替他换了衣物,抱他出来透气,再回去清理床铺。
一夜无眠,他此刻半躺在院中,身上搭着毯子,只觉得天光晃得人发晕,骨头缝里透着一股说不清的空落。
顾长渊合了合眼,正准备强迫自己小憩片刻,却听见院外传来熟悉的脚步声。
“顾长渊,我进来了。” 竹帘被轻轻挑开,陆棠的声音随着晨风一起钻进来,带着一贯的清亮和爽利。
他睁眼,“嗯”了一声,阳光刺眼,视野一片模糊,陆棠的身影就从这一片明亮的光晕中浮现出来。
她走得快,几步就已经转进院子站在他面前,蹙眉打量着他:“听说你昨晚不舒服,要紧吗?不然我今天留下。”
顾长渊嗓子发干,声音比平时低哑:“不必。”
陆棠又看他一眼,似乎不大信:“你确定?你这脸色难看到我都想请个大夫了。” 晨光斜斜得落在她眉间,显得那一双本就分明的眉眼格外专注。
他垂下眼帘,缓缓移开视线。毯子下的右腿歪得厉害,膝盖无力地往外撇着,脚踝角度别扭,鞋尖斜斜的从毯子底下露出来。他想把腿收回来,却全然使不上力气,努力半天脚尖依旧懒懒地瘫着,一动不动。
顾长渊不动声色地收回视线:“许怀章是许伯父的儿子,熟南境风土人情,你若是跟着他能多逛几处,也算是不枉此行。” 一番话说得平稳得体,不带情绪,也听不出什么勉强。
陆棠盯着他看了片刻,最终还是没有再坚持,转身离去。
顾长渊的目光始终追随着她的背影,直到竹帘缓缓合拢,才又慢慢收回视线。指尖顺着膝骨一寸寸收拢,掌心覆在那条麻木的右腿上,触及之处,依旧是一片微凉的沉静。
她要出门了,要去看这一座南方城池的山河街市,去见识许怀章口中的“南境风貌”,而他……只能留在这里,等她回来。
其实,也没什么。
他已经习惯了。习惯了这具残缺的身体,习惯了无法站起的现实,习惯了行动受限的日常。他大约永远也不会有能陪她并肩走在人群中的那一天了。就算陆棠不在意,愿意推着他的轮椅同行,可那之后呢——街上的人终归不是她。他们会看他一眼,再快速地移开目光;会下意识地侧身让路;会在经过他们身边时轻声提醒:“小心点,前头不好走。”
每一句、每一个眼神,都是一记无声的叩问,时时刻刻提醒着他——他已经和她,不一样了。
他闭了闭眼,左手缓缓松开膝盖,最终垂落在轮椅扶手上,轻轻敲在光润的边缘。
许怀章领着陆棠一行人,沿着青石街道,踏入南境最为繁盛的通商之地。
相比十里长山的清寒峻峭,这里的气候温润,街道蜿蜒曲折,两旁楼宇飞檐高挑,屋脊绘彩描金,檐角挂着西域花纹的织幡,门头立着异地图腾的招牌,色彩浓烈,在阳光下映出一派热烈鲜明的气象。
空气中混着几分异香——香料的辛辣、糖煎的甜气、海味铺子晒出的咸潮气息,随着南风一丝丝拂过鼻端。远处码头上规律的响着木桨拍水声,街边小贩高声吆喝着,酒肆茶楼里时不时飘出一缕丝竹管弦,街头巷尾人声鼎沸。
街道两旁,各色商铺鳞次栉比,绸缎铺门口摆着描金绘银的漆木柜台,橱窗里陈列着远海而来的珍珠、琉璃与香料。几位戴着金环的胡商席地而坐,身后堆着毛毯与药材,一边操着略显生涩的中原话招呼客人,一边熟稔地捻着算盘报价。
前方不远处,一名少年翻身跃上长凳,赤足稳稳踩在剑尖之上,又单手执扇,腰身弯折出惊险的弧度,引得围观人群齐声叫好。有人当即抛出几枚铜钱,“叮当”落入瓦罐,响作一串清脆脆的节拍。
“南境的街市,果然别有一番风味。” 陆棠负手而立,目光在街道两旁来回逡巡,语气里透着几分新鲜的打量与微不可察的愉悦。
“陆寨主可喜欢?” 许怀章走在她一侧,笑意温和。他今日换了身浅色锦衣,衣摆绣着海棠细纹,显得分外清爽俊朗。
“还不错。” 陆棠挑眉,嘴角一勾,神情自在,“比北边热闹得多。”
许怀章闻言一笑,抬手指向前方一处雕栏玉砌的酒楼,道:“这家的桂花酿极好,每年花开之时,都会酿制数坛,入口清润,回甘长久。若寨主不嫌弃,我们稍后不妨进去一尝。”
陆棠闻言果然动了心,点头道:“那倒可以试试。”
随行的亲卫们亦个个精神奕奕,言语间是掩不住的好奇与兴奋。街头人来人往、香气四溢,与他们习惯的北地山林大为不同。
“这里的姑娘比北方的爱戴花啊。” 一名亲卫悄声嘀咕道,眼神不住地朝一旁的珠花摊子瞟去——几位南地女子正围在那儿挑拣珠钗,鬓边花枝轻摇,衣袂流彩,说笑间眼波流转,眉眼温婉动人。
“怎么,你也想买一枝戴着?” 另一名亲卫笑着揶揄,抬手拍了拍他的后背。
众人一阵哄笑。
许怀章也笑着回头,开口调侃:“不如让她们帮你们挑几支?千里迢迢来趟南境,空着手回去可不像话。”
陆棠闻言也笑了,目光随意一扫,视线落在摊位上那些雕琢精致的簪钗上,随意地拿起一支玉簪,细细摩挲了几下。
“陆寨主若是喜欢,不妨也挑几支。” 许怀章温声道。
陆棠却只是轻巧地将簪子放回原处,漫不经心地笑了笑:“不急,等会儿再说。”
等到日暮西沉,天色渐暗,众人踏上归途,沿着小巷绕回住处。
走在后头的几名亲卫并肩而行,说话的声音压得低低的,语气却颇带点揣测与揶揄。
“你们觉不觉得——许公子好像,对咱们寨主挺上心的?”
“那还用说?今天几乎没离开过她身边。”
“人也不错啊,家世相貌都挑不出错,办事也利落,倒是挺般配的。”
“不过咱们寨主从来没提过这类事,谁知道她是怎么想的。”
“可万一许公子真有心,我们寨主也该考虑考虑了吧?”
几人边走边聊,声音混在微湿的风里,像一串轻浅的水痕不动声色地晕了开来。
而他们身后的院落中,顾长渊静静靠坐在窗边。他手中拿着一本未翻开的书,目光却始终落在窗外。竹影婆娑,院中无声,只余暮光洇染。
外头那些细碎的议论声一字一句飘了进来,不急不缓,如雨点落湖——不重,却漾出一圈圈看不见的涟漪。
他沉默地听着,手指不觉间缓缓收紧了扶手。
他微微偏头,看向天边那一抹将沉未沉的残阳,眸光深敛,晦暗不明。
不多时,熟悉的脚步声从院门口传来,鞋底踏在青砖上,落下清晰的节奏。陆棠才刚跨入廊下,便听见顾长渊平静的声音从屋内传来:“逛得可还尽兴?”
她一愣,旋即笑着答道:“自然。”
说着,径直走到他身前,随手将一包东西往他膝上一搁,语气轻快:“呐,给你的。”
顾长渊微微挑眉,低头看去——那是一包丝绸包裹着的物件,轻轻打开,里面放着一支象牙细柄的小折扇,一只瓷面柔润的彩绘香炉,以及一大块乌沉沉的香料,色泽发亮,隐隐散出一丝独特的气息。
他略顿了一下:“这些,都是给我的?”
“当然。” 陆棠笑道,“那老板说了,龙涎香清心明目、安心定神,最适合你。哇,真是贵,我平生买过最奢侈的东西了。我爹要是知道怕不是要打断我的腿。”
顾长渊眼睫微垂,盯着掌心那一抹黑亮的香料,没吭声。他一向不喜气味浓重的东西,可此刻不知为何,却并不觉得刺鼻。
陆棠已在他身旁坐下,一手撑着下巴,笑眯眯地歪头看他:“不过啊,你要真觉得太铺张,也可以转送给秦叔。”
“那你自己呢,买了点什么?”
“没什么,逛了一圈好像没什么看的上眼的。”
顾长渊闻言又抬眸看了她一眼,眼神淡淡的,却在碰到她眉眼间跃动的光时,被什么轻轻拨了一下。他收回视线,动作从容地将东西收好:“我收下了。”
陆棠笑了笑,随手从袖中摸出一块糖塞进嘴里,随意地道:“明日我还要再去趟坊市,看看能不能买些适合山寨的战马。”
顾长渊低头把玩着香炉,声音低了几分:“许公子同行?”
“许伯父安排的,顺便让我多了解南境的地形和马种。”
“嗯。”顾长渊神色平静,看不出什么情绪起伏。
他不问,不探,不评价,也不阻拦。
只是那夜,屋中灯火渐暗,他却迟迟没有合眼,指尖落在那枚象牙折扇上,来来回回摩挲着扇骨,不知不觉,过了好一阵。
她今日逛了一整日,却不是空手归来。
顾长渊恍惚觉得,微凉的屋子,不知怎么的竟暖了一些。
第32章 遇险 他在呼啸的风中,跟着她,向前,……
停顿了几日, 陆棠等人备齐了接下来途中所需物资,添购了几匹上佳的战马。待一切妥当,便向许镇辞别, 转道北行。
他们本以为这趟远行一切是很顺利的,谁料才出城不过数十里,后方便传来警讯。
“寨主, 队尾七里处, 发现可疑踪迹。” 一名亲卫快马疾驰而来,勒马在队前, 压低声音道:“对方刻意保持距离,但行踪可疑, 人数不明。”
陆棠闻言眉头微蹙,眸色当即冷了几分, 略一沉吟,迅速做出决断:“分头行动。马车绕行小道,吸引视线,主力人马轻装疾行, 按原路线北撤,尽快摆脱。”
“是!”
命令下达,众人立即整装, 正要协助顾长渊下车, 却听他淡声开口:“我留在马车上。”
四下众人听闻皆是一愣。
“我的行动不便, 若随队撤离,反会拖累速度。” 顾长渊冷静分析, “再者,对方真正的目标是你们。马车路线偏僻,又慢, 又不显眼,反倒更安全。”
秦叔也点头附和:“少主言之有理。马车稳妥,我护着少主,足以应对。”
“不行。” 陆棠的语气不容置疑。
她几步走近,目光冷冽而坚定,直接否决:“顾长渊,你别想拿这种话糊弄我。马车之所以缓慢绕行,就是为了吸引追兵的注意。你说它不显眼?它才是明摆着的靶子。万一对方真的来意不善,你们遭遇伏击如何摆脱?”
“你带着我,反而会拖慢速度。” 顾长渊皱眉,“秦叔的骑术虽一般,但万一事态不妙,护我足矣……”
陆棠冷冷地打断他:“秦叔的骑术一般,所以我亲自带你。”
“陆棠——”
“你自己知道。” 陆棠转头看他,声音平静而沉稳,“你父亲如今对大齐举足轻重,在这场追击里,对方但凡是有点脑子,就绝不会轻易放你走。”
顾长渊张了张嘴,最终什么都没说出来。他知道陆棠说得对,可他更清楚自己面对的窘境。良久,他终于缓缓垂眸,声音低到近乎听不清:“……好。秦叔,先替我更衣。”
“行。” 陆棠当即接话,转头朝身后道, “就地休整一盏茶的工夫,准备完毕即刻出发。”
马车内光线幽暗,秦叔察觉到他呼吸不稳,手上的动作不自觉放缓了几分,声音也压得极低:“少主,稍忍一忍,我绑紧些。待会儿颠得厉害,能稳些。”
顾长渊垂下眼睫,嗓音低哑:“绑紧。”
秦叔轻轻应了一声,俯身为他拢好中衣,再一层层将加厚的棉布裹上他的腰腹,从脊下环过,绕至胯侧,用布带牢牢束紧——缜密稳妥,一点点封住所有可能失守之处。
布带一点点束紧,顾长渊眉心微动,却始终没有出声。
“这样……不会露出来吧?” 他忽地开口,嗓音低沉,透着一丝隐秘的忐忑。
秦叔手下动作微顿,语气却仍沉稳:“不会,衣服遮得住,少主放心。”
他点点头,似是应了,没再言语。
他放心了吗?
不,他没有。
可他别无选择。
更衣完毕,秦叔推着顾长渊来到陆棠的马旁,小心翼翼地扶住他的左臂,另一只手从他背后绕过,稳稳托住他的腰侧将他扶起。
顾长渊在南境病了一场,至今体力尚未恢复,身体一动就失衡得厉害,整个人几乎都挂在了秦叔身上。秦叔调整角度,尽力稳住他:“少主,忍一忍。”
顾长渊皱了皱眉,嘴唇微微泛白,低声道:“继续。”
在众人的帮助下,顾长渊被抬上马背,左腿终于搭上马镫,秦叔在另一侧扶着他的右腿,帮他尽量坐稳,只是那条失去掌控的肢体还是像一根藤蔓无力的垂落着,脚踝也松松垮垮地耷拉着,帮不上半点忙。他咬紧牙关,左手死死扣住马镫,左腿努力支撑,身体却仍然不由自主地向□□斜,摇摇欲坠。
而这还并非他最深的隐忧。他知道自己的身体情况。
从他受伤后,膀胱控制力便大不如前。经过漫长的训练,平日他是能勉力维持的,可如今要长途骑马——这一路的震颤与冲击,也许会彻底压垮他的控制力。
他害怕。他怕在众目睽睽之下失禁。他怕听见任何一点异常的水声。布层已经裹得极紧,藏得极深,可他依旧觉得浑身冰冷,指节泛白,他几乎不敢想象接下来的路程。
就在他几乎坐不住时,陆棠翻身上马,在他身前稳稳坐定,旋即探身回手,将他的双臂一一环上她的肩背,引导他贴紧她的后背。
“绑上。” 她语气简短坚定。
秦叔应声而动,立刻取出早已准备好的长布,从两人腰际绕过,一圈又一圈,层层束紧,将顾长渊和她牢牢固定在一起,连着双腿也一并包裹在其中。
“腿。” 陆棠皱眉,语气微沉,“右腿再绑紧一点。”
“嗯。” 秦叔小心翼翼地将顾长渊的右腿用绑带固定在陆棠腿上,连同他的脚也一并系稳,确保他在接下来的急行军中不会因晃动受伤。
至此,顾长渊才勉强“坐稳”。
可即便如此,他的姿态仍然十分僵硬,半边身体也因为紧张不由自主地轻轻颤抖着。整个过程,他一言不发,只是面色苍白地忍耐着一切。
陆棠感受到了他僵硬的脊背,眉眼微敛,低声道:“放松,信我。”
顾长渊轻轻闭了闭眼,深吸一口气又缓缓吐出,努力让身体在她的脊背与束带之间稍稍软下来,将自己交托出去。
他从未想过,自己有一天需要靠别人绑着才能骑马,更不曾想过,自己竟会需要靠用一层层包裹的软布来维持最后的尊严。可眼下,一切尊严都必须让位于生存。
马蹄微动,风声已至耳畔。
“出发。” 陆棠沉声道。
随着一声令下,众人策马疾驰。
马蹄踏碎尘土带起一地风沙,风声呼啸,衣袂翻飞。尘浪随烈日升腾,映得天色愈发沉沉,天地仿佛只余这一行疾奔的影子,撕裂风沙,直往远方而去。
顾长渊被牢牢束在陆棠身后,随着马身起伏,只觉得自己像是风暴中的一叶扁舟,任由狂风大浪肆意席卷。
可,感知也并不全然是被痛苦填满的。
他的下颌就靠在陆棠肩膀上。他如此清楚地感受到身前那人的存在——她肩膀的线条干脆利落,腰背紧实而有力;她的体温透过两人贴合的胸腹传过来,带着干燥的温热,混着隐隐草木香气。那气息并不张扬,却真实地包裹住他,如同在风中撑起一方安稳的角落。
陆棠的呼吸就在他耳侧,沉稳、绵长、不疾不徐。他甚至可以凭那微弱的节奏判断她下一步的决断与方向,仿佛他们已经如此并肩千百次。
他已许久未曾骑马。
如今这副姿态甚至称不上真正的“骑”,不过是被人紧紧捆在背上,跟随她前行。可从马蹄落地的那一瞬起,那股熟悉的震颤仍从脊背一直传至心口,透骨而入。将他身体深处沉睡已久的某些记忆一寸寸敲醒。
他记得曾经自己如何纵马疆场,风在耳边嘶鸣,战旗猎猎,天地辽阔,心中只有无边的旷野和脚下的大地。而现在,他能做的,只有将自己交托出去了。
他的手指轻轻收紧,又慢慢放开,任自己靠在陆棠的肩背之间。马背的起伏被震得骨节生疼,风刮过脸颊,汗水浸湿鬓角,他闭上眼,不再挣扎,也不再抗拒。
就这样,在呼啸的风中,他跟着她,向前,一路向前。
——无论如何,他也只能向前。
第33章 修整 夜色沉沉,风过林梢,帐外的人来……
等到夕阳沉落, 天色晦暗,一行人终于在蜿蜒山道的尽头缓缓停下马来。
陆棠翻身下马,长舒了一口气, 正要回头查看顾长渊的状况,余光便瞥见他左手死死抠住马鞍,整个人微微晃了一下, 下一瞬, 猛地偏过头,伏倒在马背上, 剧烈地呕吐起来。他胃里的东西很快就吐空了,呕吐物里开始带出苦涩的胆汁。顾长渊只觉得喉间干涩灼痛, 可身体仍止不住地痉挛,一次次地干呕, 像是要把胸腔里残存的气力都呕尽。
陆棠微微一愣,看着他青白的脸色和眼底隐忍的痛楚,原本挂在唇边的打趣话没来得及出口,便硬生生咽了回去。
她快步上前, 伸手扶住他的肩膀,才发现他全身都在微微发抖,那副瘦削的肩背因长时间的紧绷僵硬的像一块铁板。“顾长渊?” 她语气一轻, 低声唤道。
顾长渊低低喘息着, 连抬头都显得艰难:“……让秦叔来。” 他艰难地张了张嘴, 声音沙哑破碎,低的几不可闻。
陆棠眸色微敛, 盯着他看了一瞬,终究没有再勉强,退开身去朝一旁的秦叔招了招手。
轮椅没办法带在马背上。秦叔快步上前一把扶住顾长渊, 帮他清理嘴角的秽物,然后一手揽住他肩膀,一手探过膝弯,在众人的帮助下小心地将他从马背上抱了下来。
被抱起的一瞬间,顾长渊的眉心皱了皱,下意识地想配合调整姿势,可终究没有成功。他只能一只手死死扣在秦叔肩头,指节泛白,额上的汗水更重了些。
秦叔很快将顾长渊安顿在行军帐中。帐内燃着一盏油灯,火苗摇曳,昏黄的光影映照在顾长渊单薄的身形上,将他整个人勾勒得像是被风沙打磨后的沉默剪影。
秦叔俯身小心翼翼地替他解下外袍,又用帕子拭去他额上的冷汗,只是当指尖触及他腰侧时,触感骤然一变传来一片微凉的潮意。:“少主……” 他低头查看。
顾长渊的身形微不可察地僵了一下,随后缓缓偏过头,闭着眼,嗓音低哑而沉闷:“……检查一下,没漏出来吧?” 声音轻得像是掺着风,,藏着几分难以言说的疲惫与克制。
秦叔轻手轻脚地解开缠在他腰腹间的布巾。果然,最里层已经湿了一大片。他心头微微一紧,但面上仍是如常,只是尽量平缓地开口:“还好,没有透出来。”
顾长渊却没能因此松口气,他闭着眼,指尖微微蜷缩着,僵硬地扣在薄被上,连呼吸都似乎压抑到了极致。“换了吧。”他说,声音低得几乎听不见。
秦叔应了一声,不再多言,取来干净的布巾与内衫,低头替他更换下身上的包裹与贴身衣物。整个过程里,顾长渊始终一言不发,也没有睁眼,只眉心轻皱,眼睫微颤,像是已经睡过去了。
直到秦叔替他换好衣物,将被角重新掖好,转身出门时,他才终于重新微微睁眼,嗓音低哑:“把帐门敞着吧。”
秦叔微微一愣。
“……透透气。” 顾长渊将脸藏进枕边的阴影里,语气淡淡的:“我不想帐里有味道。”
陆棠来时便看见帐篷的门帘半掀着,微风带着夜色拂入帘内,吹得火光轻颤。
顾长渊已经收拾妥当,半倚在叠起的行囊上,身上盖着薄被,姿态如常,沉静清冷,只有眼底压着一层难以察觉的疲惫。
他听见动静,第一时间抬眸望过来——目光紧紧落在她身上,不动声色,却隐隐透着一种近乎警觉的紧张。陆棠察觉到他的注视,也回望了他一眼,谁知顾长渊却在那一瞬移开了目光,像是有什么情绪,被他悄然藏进了眼底。
“好点了?”
“嗯。” 他答,嗓音沙哑,却依旧平稳。
陆棠心里虽然略觉古怪,却也没有多问,径直走到他榻边席地坐下,神色一收,开门见山:“你觉得,是谁在追我们?”
顾长渊的手指轻敲着膝盖,像是在慢慢理出一条线来,片刻,低声开口:“李肃。”
陆棠微微皱眉:“你确定?”
“行踪暴露得太快。” 他声音低缓,语调却沉稳,一点一点梳理着所有线索:“出动的只是小股精锐,人数不多,目的明确却又不愿声张。这种试探性出手,南境能做到的势力不多,而在我们离开许镇后立刻动手的……也只有李肃。”
“你是说——”
“我们与赵颂的接触、与许镇的谈话……必有至少其一,已经传到了他的耳朵里。” 顾长渊嗓音微哑,却冷静至极,“他现在出手,不宣战,不招揽,直接动手。这说明两件事—— 一,他并不在意名义上是否师出有名;二,他的野心已经昭然若揭不及久待了。”
他微顿了顿,抬起眼,眼神愈发深沉:“你记得许镇怎么评价他吗?暴戾、强势,不容违逆。这一次,他的反应已然说明一切。”
陆棠缓缓吐出一口气,低声道:“所以他很有可能不会打算给我们任何选择。”
顾长渊点头,目光沉敛:“他大概不想谈,也不想等,只想我们死。”
这一句话落下,帐中气氛陡然沉了几分。
陆棠沉默片刻,抬眸道:“看来现下只能快马加鞭,尽快离开南境。”
“不错。” 顾长渊微微颔首,嗓音微哑。
陆棠起身时扫了他一眼,见他唇色仍旧泛白,心中一动,抿了抿唇角: “那你歇着,我去给你拿点吃的。”
等她端着饭食回来时,帐篷内的油灯仍亮着,榻上的人却已经沉沉睡去了。
顾长渊依旧斜倚在行囊上,右手垂落在床沿边,指尖微蜷,唇色泛白,眉心在未散的疲惫里轻轻蹙着,整个人仿佛被疲惫揉皱,然后终于沉进了一场深眠。
他睡得很沉,连她走近,都没有丝毫察觉。
陆棠本是想唤醒他吃点东西的,脚步却在榻前顿住了。她放下饭食,在他床榻旁站了片刻,望着眼前熟悉的人。风声低回,火光在他脸上晃动,勾出一层清瘦轮廓。
她终究没有忍心。
陆棠低下身,轻手轻脚地取走他背后的行囊,帮他躺得更舒展些,又伸手替他掖了掖被角。
夜色沉沉,风过林梢,帐外的人来人往,唯独这里,一片静谧。
第34章 雨战 “……你是主君,也是我的……你……
狂风怒号, 黑云翻滚,浓墨般的乌云低垂,沉沉的压在天幕上。伴着隆隆的雷声, 闪电如狰狞的獠牙撕裂长空,照亮山道尽头早已布下的杀局。山道泥泞,暴雨倾盆, 豆大的雨滴砸在铠甲与刀锋上, 迸溅起细碎的水花,雨水激荡起草木与泥土的腥气, 其中又隐约夹杂着一股愈发浓烈的腥甜——那是杀戮的味道。
“有埋伏!” 亲卫厉声惊喝,话音未落, 一轮箭雨便破空而至!
十里长山众人应声将火把全部熄灭。骤然降临的黑暗中,一支支利箭穿透雨幕直袭而来, 陆棠利落拔刀,寒光一闪斜挑而上,“锵”地一声劈飞袭来的箭矢。
几乎是同一瞬间,四面八方皆有伏兵杀至。黑影如潮, 借着雷光与暴雨,由密林卷入山道。刀剑如蛇,银光翻舞, 雨夜间闪烁的冷芒如鬼影索命, 封死四方去路。
亲卫迅速列阵, 长刀出鞘,迎敌冲杀, 刀锋交错之间火星四溅,雨水与热血交融,一同抛洒进脚下的泥泞之中。
陆棠紧勒缰绳, 单臂箍住身前的顾长渊,将他牢牢护在自己的披风下。顾长渊虚弱地倚在她怀里,唯一能动的左手牢牢攥着她的衣襟。他能感受到她每一次挥刀带起的肌肉震颤,也听得到她刀锋斩入血肉带起的那令人牙酸的钝响,凌厉、果断、毫不迟疑。
雨顺着陆棠的额角流下,浸透衣襟,长刀寒光在黑暗中折出刺眼的弧线。她一声厉喝,刀锋一转,横斩而出,寒芒如电,直劈来人。对方连人带甲被拦腰斩断,鲜血喷涌,染红了她的半边身子,也在暴雨中翻卷出灼人的热浪。战马嘶鸣一声,高扬铁蹄,踏血而起。陆棠猛然收缰,强行稳住身形,但未及喘息,侧后方又有长□□来——顾长渊不能受伤!电光火石之间,她猛然收刀回身,手臂一扣,将顾长渊更紧地锁进怀中,整个上身斜斜横转,生生避开致命一击!
“嗤——” 枪尖贴着肩膀擦过,布料裂开,皮肉被利刃撕开一道血口,殷红的血珠迅速渗出,顺着她的臂膀蜿蜒而下。陆棠闷哼一声,脸色微白,却没有丝毫停顿,长刀顺势旋出,挟风带雨,猛劈而下!那敌军未及抽身,便被这一刀正中肩颈,整个人连同长枪倒飞出去,砸入雨水淤泥中!
“冲,冲出去!” 她在风雨中嘶吼着,为队伍指明方向。与此同时,陆棠再度挥刀,狠狠剁入敌人胸膛,刃入寸深,翻手拔出时,热血溅上她的手背,带着灼人的滚烫。亲卫们呼应着她的刀势而动,聚集起来死死护住她左右,一人倒下,后方立刻补位,刀盾齐举,跟着她从人群中劈出一条血路!
陆棠的身影在黑暗中一骑当先,长刀翻卷如龙,一刀卷断长枪,一刀旋斩马首,仿若破风的利箭,划开重重围杀!顾长渊被牢牢护在她怀里,随她一跃、再跃,穿越层层杀机,在电闪雷鸣中,突围而出!
等到陆棠终于杀出重围,带着残存的队伍冲上山道时,回头一看,却猛然发现秦叔不见了。
她略一犹疑,下一瞬,却已被顾长渊一把扯住。他用尽全身仅剩的力气,死死攥住她的袖口,整个人几乎吊在她怀中,眼神却冷静到可怕:“不能回去。” 嗓音低哑,却透着不容置疑的冷冽。
陆棠低头看他,顾长渊的发丝被雨水打湿,贴在他苍白的脸上,脖颈微仰,唇色泛白,呼吸极浅。左手颤抖着紧紧抓着她的衣襟,几乎嵌入布料,右手却虚搭在她的腰侧,指尖冰凉,连微微蜷缩的力气都没有。他盯着她,眼底是一种极深极沉的情绪,近乎哀绝,却不容动摇。
她知道他在想什么。她也知道,他在逼自己做决断 ––他们不能回头,秦叔…已经断后了。
“走!!” 顾长渊的声音从喉间挤出。
陆棠猛地闭眼,牙关紧咬,将所有情绪强行压下。转身,带着队伍迅速撤离。
狂风呼啸,天地间一片漆黑。他们没有时间悼念,也没有时间悲伤。
风雨裹挟着血腥气,从身后追卷而来。不知奔逃了多久,他们终于伤痕累累的冲出密林,跌入群山之间一处隐秘的山洞之中。一夜鏖战与奔袭,人和马都到了体力的极限。陆棠一行人不得不暂且避入洞中稍作休整。
这一战的代价无疑是巨大的,亲卫折损数员,队伍被冲散,对顾长渊来说,更是毁灭性的打击。
秦叔不仅仅是亲卫。自他来到十里长山起,秦叔就是他的“手”,是他的“腿”——他抱他上下马,扶他起身坐稳,给他理衣服系披风,照料他的一切行动。这段没有轮椅的旅程里,他几乎是秦叔背着抱着走过来的。这些日常而琐碎的关照于顾长渊而言,像是赖以生存的空气。
现在,他的空气不见了。
外头的风雨仍在密林间呼啸,偶有未散的喊杀隐隐传来,而洞内,一片死寂。
顾长渊自始至终没有再问一句,也没有多说一个字。他只是靠着陆棠坐在马背上,像一块被雨水浸透的冷铁。陆棠伸手去引他握住马鞍边缘稳住自己,迅速翻身下马。可她才刚转身去扶他,眼前人便忽然一倾,而后整个身体猛地栽倒下去。
“顾长渊!” 陆棠眼疾手快,一把接住他。顾长渊的左手下意识攥住她的手腕,却指尖冰凉,力气轻得几乎无从察觉。众人赶忙上前,合力将他从马背上扶下,安置在洞内一处稍干的石壁旁。
陆棠大致处理好伤口返回时,远远便看见他仍旧停留在原地,一动未动。顾长渊背抵着潮湿的岩壁坐在阴影里,右腿僵直地瘫在地上,靴尖无力地垂着,雨水顺着裤管滴落,在地面上蜿蜒成一滩湿痕。那只失去知觉的右手自袖中滑落出来,僵硬瘦削,指节被雨水泡得泛白。他下颌紧绷,唇角抿得死死的,整个人像是一具被时间冻住会随时崩塌的雕像。
只是问题终究要解决。于是陆棠走到他面前,蹲下身,目光沉静地看向他,低声开口:“顾长渊,我给你换身干净衣服吧。”
闻言,顾长渊猛地抬起头,瞳孔微缩,像是被什么骤然击中了:“……什么?” 他声音极轻,几不可闻,却带着细微颤抖。
“你现在没办法一个人行动,需要近身照顾,秦叔不在了。” 陆棠耐心的又解释了一遍,语气不容置疑,“我帮你。”
“不行。” 顾长渊声音骤冷,断然否决,左手死死攥住湿透的衣摆,眼底不知名的情绪层层翻涌着,宛如洞外疾风骤雨中的山林。
陆棠眉头微蹙:“现在不是逞强的时候。”
可眼前人忽然低低笑了,声音沙哑破碎,带着藏不住的痛意与自嘲:“别这样……你是主君,也是我的……你想让我把你当什么?” ——当成婢仆?当成随侍?当成……一个替他更换衣物、处理失禁的看护吗?
不。他做不到。
顾长渊的呼吸渐渐急促起来,胸膛一涨一落,额角青筋鼓起,像是在竭力压制某些翻涌而出的情绪。
陆棠怔了怔,眼神随之一沉:“顾长渊,你知道现在不是在意这些的时候。”
可他这次却异常执拗,抬起头眼睛赤红的看着她,声音低哑,一字一句几乎是从牙缝中咬出来:“我不能接受。”
他的自尊,他的骄傲,他的感情,他所有的坚强,在这一刻交织成了激烈的抗拒。他可以接受被秦叔抱上马,可以接受在所有亲卫面前展露狼狈,但唯独不能接受——她的手是用来握刀的,他不能接受让她来照顾一个废人。
陆棠看着眼前人,目光沉静如夜。她知道此刻再逼迫他,恐怕只会让顾长渊的情绪更崩溃。四目相对,对峙片刻,她终于妥协了。陆棠避过视线,缓缓起身,语气冷硬:“行,那换人。”
说罢,她转身朝队伍中一抬下巴,不远处一个十五六岁的少年立刻快步跑来,站得笔直。
他叫阿成,是她亲卫的弟弟,自幼在寨中长大,最为忠诚,嘴也紧,是个颇为可靠的少年人。
“从今往后,你来照顾顾先生的起居。” 陆棠沉声道。
阿成受宠若惊,立刻抱拳应道:“是!属下谨记。”
顾长渊看着眼前这个尚带着些许稚气的少年,眼底闪过一抹晦涩的情绪,最终什么都没说。
第35章 阿成 虐顾长渊,虐身,很虐,慎点……
阿成的心思是好的, 他也确实尽了全力去照顾顾长渊,可终究是尚且年少,未经世事。笨拙的手法、紧张的力度、毫无章法的动作, 让顾长渊的生活质量几乎是直线下降。
那晚夜雨初歇,阿成抱着顾长渊进了帐篷,吃力地俯身将他放到铺好的铺盖上, 手忙脚乱地帮他解下湿透的外袍。可是等到他好一番折腾脱下衣服, 终于看到顾长渊的身体时,整个人愣住了。
夜色下, 火光映入帐中,照见一具不再对称的躯体。他的右肩像是被什么削去了一块, 突兀的塌陷下去,皮肤苍白紧绷, 右臂细得几乎只剩皮包骨头,手掌虚虚垂在榻边,掌根僵直、指尖却怪异的半卷着,像一根风干的藤枝。视线再往下, 他的右腿也比左腿瘦了一大圈,肌肉消退,膝盖外翻, 一脱下靴子, 脚掌便立刻软垂下去。身上星星点点的旧伤疤蜿蜒在苍白的皮肤上, 青一块紫一块,斑驳触目。
不过最让阿成惊讶的, 还是他腰腹处层层缠绕的布料。
目光触及此处时,少年动作一滞,脸上现出一抹慌乱。他张了张口, 想说什么,却又不知该如何开口,眼神游移间,甚至不敢再直视顾长渊的眼睛。
顾长渊敏锐的捕捉到了他的迟疑,睫毛轻垂,沉默了一瞬,嗓音低哑地开口:“我不介意你问。”
阿成闻言猛得抬头,神色窘迫:“我、我不是那个意思……”
“你不用觉得尴尬。” 他的声音很平静,听不出丝毫情绪波动。
阿成被噎住,脸上浮现出一丝羞愧之色。
“我右侧偏瘫,右手完全不能动,右腿状态好的时候是有点力气,但这段时间状态差,几乎也没什么用了。” 顾长渊盯着眼前的岩壁,语调平稳,仿佛是在陈述一件再平常不过的事情,“我能感知排泄,只是控制得不太稳。平日还好,其实不需要这样,只是这几日来骑马太颠簸了,我怕出丑,只能这样包着。” 火光在他脸侧微颤,映得那张苍白的脸线条分明。
阿成喉结微微滚动了一下,不知该如何接话。片刻后,才僵硬地点点头,嗓音低低的:“……我明白了。”
“帮我清理一下,然后换上干净的。”
阿成手指一抖,眼睛睁大:“我、我来?”
“不然呢?” 顾长渊微微侧过头,语气仍是那样平静的近乎冷淡,“秦叔已经不在了。”
这话让帐篷内的气氛微微一僵。
阿成的神色终于渐渐郑重起来,低声应了,慢慢蹲下身,按照顾长渊的指示,一点点拆开裹在他腰腹间的湿布。手法稚嫩、动作生疏。
顾长渊的眉头不自觉地皱了一下,指尖缓缓收紧,却终究只是低低道:“动作轻一点。”
“啊,是,抱歉……” 阿成耳根通红,连忙放缓动作。
阿城心中兵荒马乱,手上便愈发笨拙起来,动作间隙时不时还要抬头看看顾长渊的神色,生怕自己再弄疼了他。一番折腾,终于帮他换上干净的包布时,额上已经满是汗水。
他微喘了口气,扶着顾长渊坐起来,又转身去拿替换的里衣,手随着动作一松——
“砰——”顾长渊猛地向右倒下,整个人毫无预兆地隔着薄薄一层铺盖摔在了地上。这几日连日奔波,颠簸之中顾长渊只觉得头晕目眩吃不下什么,原就体力透支,此刻身侧又没有可供左手借力的支撑,一旦重心偏移,根本无从反应。
“顾先生!” 阿成脸色瞬间煞白,惊慌失措地扑了过去,“对不起!我不是故意的!你、你还好吗?”
顾长渊额角冷汗涔涔,缓了片刻才慢慢睁眼,目光失焦地盯着帐篷顶,许久,才哑声开口:“……扶我起来。”
阿成急忙上前,小心翼翼地将他扶起,将包裹叠好垫在他身下扶他靠坐在榻边,嘴里连声道歉,脸上早已满是懊悔和惊惧。
“以后别松手。” 顾长渊声音极轻。
阿成猛地点头:“记住了,记住了!”
等到了后半夜,营地里篝火摇曳,一片安静,四周只余守夜人偶尔低声交谈,和风掠过林梢,将帐篷吹得微微作响。
顾长渊却在一阵闷重的刺痛中醒来了。
他右侧的身体几乎无知觉,左侧却因长时间维持同一个姿势而酸麻不堪。整个人像是被一整块冷铁压着,肩背亦仿佛凝着一层沉重的硬壳,连指节都胀得发硬。他尝试用左手撑住榻沿,借力翻个身,右半身却像一块腐朽的枯木,死死地拖住他。顾长渊咬了咬牙,又试着用左腿蹬着床面,想带动整个身体翻过去,然而右膝僵直地扣在床上,像一根无法弯折的木棍,让他难以动作。
他闭了闭眼,深吸一口气,调整呼吸,再次发力。可身子刚抬起一半,力道便忽然失衡,整个人猛地往右侧一倾。那一瞬间,一种令人窒息的坠落感从脊椎深处袭来,令他顿时冷汗涔涔,死死咬紧牙关,才没有呻吟出声。
——他需要帮助。
顾长渊闭了闭眼,胸膛起伏几下,才终于缓缓开口:“阿成。” 。
没有回应。
他又微微调整了一下姿势,再次轻声唤了一句:“阿成。”
依旧没有动静。
他勾头去看,帐篷另一侧,模糊的火光将那个蜷缩的少年身影照得模糊不清。阿成睡得极沉,呼吸平稳,眉眼间是少年特有的稚气与安稳。
——还是个孩子。
顾长渊定定看了片刻,终是垂下眼帘,缓缓将抓紧的手指一点点松开,重新仰身躺下。
帐顶昏暗,夜风微凉,吹动篷壁时发出细碎的簌簌声。右侧的身体依旧迟钝麻木,连周遭的寒意都显得模糊且迟缓;左侧腰背处的酸涩却如潮水般一阵紧过一阵,从肩胛骨下一直延伸到脊心,宛如一条缓缓勒紧的锁链禁锢住他的身躯。
顾长渊睁着眼,在这酸痛和疲惫交织的夜里静静躺着,等天亮,又不知是什么时候,终于被疲倦一寸寸淹没,昏沉得睡了过去。
第二日清晨,顾长渊请阿成抱他到林子里解决生理需求。
阿成一手搀着顾长渊的腋下,另一手稳住他的腰,步步小心地往林子里走。好不容易挪到一处僻静的树下,阿成轻声道:“顾先生,就在这儿吧。”
顾长渊点了点头,长长吐出一口气。他一向克制,可这件事——他的身体不能独立蹲下,解开衣物也需人协助,之后还得由人收拾干净、扶他起身,他实在做不到不尴尬。
阿成小心地半蹲下去,刚解开他腰间的扣结,裤带便在顾长渊膝上顿了一下,扯动了本就不稳的重心。
“阿成,慢……”
“啊?是!” 阿成紧张应声,却不知是该去扶人还是去处理手上烦人的衣带,手忙脚乱中手一滑,顾长渊便猛然前倾,膝盖重重磕在泥上,右腿不自然的摊开,狼狈地倒在地上。风卷落叶,四周无人应声,一片死寂。
“顾、顾先生!” 阿成脸色煞白,吓得声音都变了调。
顾长渊的额角渗出一层冷汗。他想要起身,可能动的只有半边身体,他的指尖在这无望的挣扎里不自觉得缓缓收紧,嘴唇微微泛白。
“别动!我扶您起来!” 阿成扑上前去,慌乱地去拉他的右臂,力道方向却全不对。他手劲不够,动作又乱,拽着顾长渊的肩膀试图拉他起身,结果才撑起半个身子,又眼看着顾长渊朝侧边倒去!
阿成彻底慌了,手足无措:“我、我去叫人……”
“站住。” 顾长渊终于攒足力气,低声开口,语气冷静得令人心惊。
阿成顿在原地,愣愣地看着他。
顾长渊喘息微乱,左手抠进泥里,嗓音却平稳:“别叫人,我教你。”
阿成心中的羞愧、紧张交织在一起,脸涨的一片通红,连忙点头称是。
“先把我的右手扶到你肩上,不要急,注意角度。”
阿成小心地照做,扶着那只瘦削僵硬的右手搭到自己肩上。
“很好。接下来,左手从我腋下穿过去,另一只手托住我腰——对,托腰,别去拽肩膀,肩膀那里没有支撑力。”
阿成深吸了一口气,依言调整动作,尽力稳住重心。
“等下我数三二一,数到一,我们一起用力。明白吗?”
“好!” 阿成额上渗出汗珠,手心湿滑,眼神却变得坚定。
“三……二……一。” 顾长渊一声令下,阿成咬牙发力,终于将他半抱半拖地扶坐起来。顾长渊咬着牙,靠在树干上缓缓站稳,脸色苍白如纸,却没有再说一个“痛”字。
“顾先生……好了……” 阿成整个人累的直喘气,声音也有些发颤。
顾长渊缓了片刻闭了闭眼,低声道:“不错,下次不用叫人了。”
阿成呆呆地看着他,许久,终于憋出一句:“顾先生,你……你一点都不慌的吗?”
眼前人低低地笑了一声,嗓音微哑:“慌有什么用?”
阿成看着他——狼狈、失力、泥污沾身,神色却仍旧冷静至极,像是终于明白了什么,抿了抿唇,郑重道:“我会学的,以后不会再让您摔了。”
顾长渊侧眸看了他一眼,终究只是轻轻点头:“嗯。”
是夜,林风凛冽。顾长渊坐在火堆一侧,左手死死扣着膝盖,指节泛白,掌心微微发凉。右腿像是一截枯木垂在地上,雨水浸透了裤脚,顺着靴沿缓缓渗入,让那一片肌肤更显冰冷麻木。他知道,它正在退化。肌肉在流失,力量在剥离,连知觉在被一点点抽离,他对身体的掌控,正在被什么无声地剥夺。
身旁的少年犹豫片刻,终于还是忍不住开口:“顾先生……我扶您休息吧?”
“……再等等。”
阿成咬了咬牙,语气更轻了一分:“可是寨主说了,让您早点休息……”
火堆中一块湿柴“啪”地炸开一朵细碎的火花,落在潮湿的泥土上,转瞬熄灭。
顾长渊闭着眼,指尖揉了揉眉心,不知怎么的,嘴角却勾起一点笑来: “等她来了。” 他嗓音低哑,却清晰, “她来了,你再让我休息。”
阿成怔住。他看着眼前这个几乎已到极限的人:脸色青白,眉心紧蹙,肩膀微微颤着,却依旧端坐不动,脊背挺得笔直。他正拎着一口气,死死吊着自己不倒。
阿成不明白,都已经这个样子了,顾先生为什么还要强撑着?
顾长渊自己却知道。他不能让陆棠看到,他是真的一点一点地在退化下去。
一旦陆棠察觉,她一定会再次试图接手他的一切。
可他不能允许她这么做。不能让她来背负他的狼狈,不能让她被迫成为他的支撑。
他不能让她成为他的保姆。
——不能。
第36章 你是? 他看清了她的眉眼,那张他记得……
一连数日奔袭, 干涸的汗渍与尘沙一同嵌在衣袍的褶皱里,天地间仿佛只剩下呼啸的风声和沉闷的马蹄声。整支队伍沉默的奔驰着,每个人都死死盯着前方, 不敢分神。
这一路上一行人与追兵几度遭遇几次摆脱,而今之计必须尽快抵达霁川。唯有彻底脱离李肃的势力,他们才能短暂喘息。
陆棠手中紧握着缰绳, 余光时不时扫向身前的顾长渊。这几日, 他一日比一日沉默,一向平和的面容如今仿佛是被风霜洗去了最后一丝血色, 青白一片,消瘦的左手虚搭在她的前臂上, 勉力维持着平衡。
他未曾开口,可她知道, 他已然到了极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