商陆坐在铺有锦垫的树桩上,偏头露出脖颈,从下颚延至领间的线条流畅。
几个肿成黄豆大的虫包周围泛了红,可见主人还是挠了它们。
“郎君怎么没忍住?”谢为欢不由嗔怪。
她的嗓音天生带着柔,如绵绵春雨,像随风柳絮,也带着媚,像是数指轮拨的琵琶,四弦连珠音回悠悠。
声音近在耳畔,商陆呼吸一滞,他稍仰起头,好像这样能让他舒缓些。
“你说得我痒了,这才没忍住。”
他的手掌极宽大,死死掐稳了少女的腰际,毫不客气地倾身吻下来。月色与雨影交织着,落于他俊美的眉眼处。男人微眯着眸,“唰”地一声掀开被褥。
男人的声息与身形一道落下来。
对方兴致勃勃地捏着她的下巴,问她。
“你叫什么名字。”
“谢、谢为欢。”“谢家人呢?”商陆骑在马上,身后的侍卫环绕,苍怀驱马靠近,摇头,“只见到谢家主、大娘子和两位郎君,有四位娘子跑到林子里去了。”
“派人去找。”
苍怀拱手道:“回郎君的话,已经派人去找了。”
商陆握缰绳的手紧了紧,心底像是被眼前的火点着了,有些沉郁,蹙眉道:“一点散兵,戈阳太守竟如此慌张,如何为大晋保一地太平?”
谢为欢和谢唯珊再不敢休息,即便累得腿脚虚软也要往前,她们也不知道自己走了多远,也不辨方向,幸好赶上了同样逃跑的郎君和女郎们,他们身边还带着些护卫。
“刘太守呢?”有人问起。
“他早跑了!这老东西看见情况不对,带着宠妾就赶着牛车逃了,把我们扔给胡人,他先前说什么来着,保证我们全须全尾回去,呸——杀千刀的老东西,我们回去马上就搬离戈阳……”
提起刘太守,怨声载道。
经此一遭,他们是再也不信戈阳能在胡人的马蹄下平安无事。
胡人来袭的时候约莫是天将亮未亮的卯时,现在天边已经泛起了白光,用不了多久就会彻底亮了,而此时,他们也走出了林子。
远远还能眺望到马城的烽火楼和远处城墙的黑影,如山峦一样静静伫立。
而黑影之前,几头健牛拉着两三辆车,朝着他们飞奔而来,一些丢盔弃甲的护卫跑得满头是汗,见到他们呆呆立在路边,有人挥着手呵道:
“让开让开!还不让开!胡骑来了!”
“胡人?!”
“前面也有胡骑?”
人群又开始往后回涌。
谢为欢站在中间,不知道给谁推了一把,身子往旁边侧摔了过去,谢唯珊想扶她,也没扶住,索性把手收了起来,看着她急急催道:“还不快起来,我可要走了!”
“别管她了,快走吧!”一个与谢唯珊相识的女郎拽住她。
“可是……”谢唯珊回头看谢为欢。
她们虽然并没有姐妹深情,可刚刚事发的时候自己彻底傻了,是谢为欢拖着她远离危险。
犹豫间,谢唯珊被人拉着走远。
谢为欢勉强爬起来,但是脚踝的刺痛让她深知自己是走不远了。
恰在这个时候,刘太守家的三辆牛车到了,刘四郎一眼看见人群里的谢为欢,眼睛为之一亮。
他从车窗伸出半个身子,远远就殷勤地挥舞手臂,大喊:“娘子,快!我拉着你,上我的车来!”
谢为欢诧异地看了眼刘四郎,但他车尾坠着的胡骑更让人害怕。
忽然,一阵箭雨呼啸从她头顶上空划过,钉入最前列的胡骑脖颈,人仰马翻,嘶鸣一片。
是军队?
谢为欢回过头,所见却不是着甲持枪的军骑,而是商九郎带着商家的部曲。
雨水淅淅沥沥。
少女的气息与哭腔不绝,如缠缠绵绵的水雾。
萦绕在他的耳畔,浇得他心头那些蛮横的野草丛生。
简直不是白日的商陆。
正思量着,肚子突然咕咕叫了一声,谢为欢这才想起来,自己昨夜并没有用晚膳。
这边正想着呢,只听一阵叩门声,玉霜已端着些糕点膳食,走了进来。
“夫人。”
小姑娘声音清脆,一边将饭菜放在桌上,一边替她梳洗起来。
“夫人昨夜便未用晚膳,一定饿坏了吧。今儿个国公府来了位贵客,世子爷如今正在前厅招待着呢。”
虽是饥肠辘辘,但她迫切地想知道一件事。
“芸姑姑如今在何处?”
芸姑姑是府里头的老人,或许她能知道一些事情。
玉霜如实回答:“好似在……老夫人房中。”
梳洗完毕,谢为欢提了提裙角,欲往外走去。
“哎,”玉霜看了眼她身上的欢裙,微讶,“夫人今日怎么穿起这般艳丽的颜色来了?”
往日里,夫人最喜欢穿淡青淡粉,出落得像一朵亭亭玉立的芙蕖花。
但今日,她涂抹着艳丽的口脂,就连欢裳的颜色也分外妖娆夺目。
谢为欢顿了顿,道:“近日突然喜欢大红大紫了。”
玉霜未有疑,“噢”了一声。
她朝着外面快步走去。
还未赶到老夫人院中呢,便远远地看见一个身形。定睛一看,正是芸姑姑。
“世子夫人,您怎么过来了?”
“芸姑姑,我有一事想要问你。”
因为商陆对她的宠爱,全府上下也跟着对这位世子夫人分外尊敬。就连芸姑姑也躬了躬身,朝她笑道:
“夫人,您说。”
谢为欢犹豫少时。
还是没忍住,将心中疑问问了出声:“芸姑姑,我想问,世子爷他……身子是不是有什么问题?”
此言方一落。
商陆与友人正巧,从院墙另一侧路过。
听闻此言,商陆脚步微顿。
身侧友人面上露出变幻莫测的神色。
谢为欢无奈在重楼的搀扶下,坐进了车舆。
车舆内焚着龙涎香,丝丝缕缕飘散在空气中。
商陆抬眸望向她,不悦道:“你不愿同朕待在一起?”
“陛下明知故问。”她捏着手指反驳道。
不知何时起,她就想在言语上占便宜反驳商陆,而她这一行为,似乎并不能惹恼男人,反而会让她心情舒畅些。
商陆不语,只是向谢为欢靠近,接着伸出手揽上她的腰身,使劲一拉,她整个人都倒在他的怀中。
第 38 章 第 38 章
她没想到商陆会有如此举动,一时惊慌失措,双手抵在了男人的胸膛作支撑,才没有完全倒在他的身上。
“陛下是要在车舆上强迫我么?”她微微仰头,冷声问道。
“朕不喜欢你拒绝。”商陆眯起眼,盯着眼前的少女。
她娇娇弱弱伏在他身上,脸色涨红,长发垂在他的臂弯,双唇紧抵。而那唇是他一遍遍吻过的,就像是上好的暖玉,透着诱人的光泽。
下一时他的指腹不由自主抚上她的唇,一遍遍摩挲着,像是在拨弄一片娇艳的花瓣。
男人发疯一般蹂躏着她的唇,眼眸渐沉,含着一抹不轻易流露的柔情。
看到那份欲色,谢为欢慌忙垂下眼帘,趁机推开他的手,坐得离他远远的,“我们还是离远些,为好。”
——那人表面上一副谦谦君子之状,背地里却将自己关在这等暗无天日的牢狱里。一想到这儿,他便觉得十分反胃,男人瞳眸微冷,眼底闪过一道寒光。
谢为欢被那阵寒光吓到。
她攥着欢袖,缩至于墙角边,借着月光与灯光,凝望向身前的男子。
对于方才的那一幕,她显然不明所以。
她不明白——
自己身上穿着的这件欢裳,可是他赏赐给自己的,为何如今突然发了疯,竟要将她欢袖上的兰花剪掉?
瞧着对方面上的嫌恶之意,她不敢吭声,更不敢去询问。谢为欢不知商陆嫌恶的究竟是那袖子上的兰花,还是她。
下一个被他手里头那把剪刀狠狠戳烂的,究竟是欢裳,还是她本人。
谢为欢想往后退,可身后就那么一大点儿空地,她被对方的目光逼到墙角,已然退无可退。
看着少女瑟缩的双肩,商陆勾了勾手。
过来。“如若我白日,执意要碰呢?”婚房之外,立着守夜的下人。
夜色已深,那些女使本还犯着困,忽然听见自房内传来的哭声。那哭腔断断续续的,弥散在这清冷寂寥的深夜里,不过一瞬间,便听得人口干舌燥、面红耳赤。
有几个丫鬟站不住了,通红着一张脸,偷偷望向身旁年纪稍长的姑姑。
“芸姑姑……”
只见眼前这一袭雨帘扑簌,房内少女的声音溶于雨水,又化作一摊雨水。
风雨摇摆着,直将这无边的黑夜填满。
除了芸姑姑,这些个丫头都是未经人事的,哪里见过这般阵仗。
新夫人像是在哭,那声音却又不像是哭声。
只闻那娇泣声阵阵,伴着一句句求饶似的“世子爷”,传出暖帐。
闻声,芸姑姑便笑。
自家世子常年征战在外,从未流连这春闺之事,更从未听说过他身边出现过哪个女人。
她原以为世子爷一心只顾国事、是个清心寡欲的,老夫人甚至还为此操碎了心。
却不想……
“行了行了,都摸偷听墙角了。你们几个且先退下,这里有我一个守着便好。”
妇人转过身,对左右婢子悄声道。几个丫头赶忙福身,唯唯诺诺地应了一句“是”。
雨还在下着。
狂风乱作,大雨倾盆。
芸姑姑一边听着房里的动静,一边在心里美滋滋地想。
世子爷还是年轻气盛了些,他心中的燥火急,压抑不住。
莫管二爷明面上如何持重守节,可他总归还是个男人。新夫人生得如此美艳动人,他又不是神仙与和尚,如何能继续把持得住?
芸姑姑喜不自胜,拢了拢欢领子。
既如此,她与老夫人也不用再为此事多操一份心了。
他的力道与目光一同压下来,谢为欢的声音里有了哭腔:“妾不会,妾不会……世子爷,妾定会勤勉自身,不会与世子爷白日宣淫。”
她的声音细细碎碎的,如同一场水雾朦胧的雨,就这般浇下来。一时之间,天地寂静,芙蓉帐暖。
她顿了顿,还是不敢反抗对方,紧咬着下唇,迎了上去。
“世……世子爷。”——他想杀了她。
杀了这个碍事的、有可能会破坏自己计划的女人。
煞白的月色下,商陆垂眼睨着身前瑟瑟发抖的少女,目光慢条斯理,如同打量着一只待入腹中的猎物。
他有些兴奋,甚至还有些迫不及待。
迫不及待地期待着:
大婚不过数日,一向克己守礼的商陆商世子便杀了自己的新婚妻子……啧啧,待到明日这件事传出去,必是掀起满城风雨的一出好戏。
片刻后,推门声响起,谢为欢知是商陆前来,立时背过身去,掩过面上的绝望与哀怨。
少女身穿一件薄纱寝衣站在殿内的窗口,清凉的月光洒落在她的身上,身影单薄得让人心疼,仿若下一刻就要化作月光消散。
商陆皱起眉头,将身上的外衣脱下,走上前罩在她身上,嗓音带了几分斥责,“站在这里作甚?为何不燃灯?”
男人的衣袍罩在她的身上,带着浓烈的龙涎香,包裹在她四周。
谢为欢转过身,抬眸望着商陆,他总是对她如此,往日在府中时也极为冷淡。
“在想什么?”商陆低头看了一眼她。
谢为欢低下头,攥住身侧的衣角,艰涩开口:“商陆,我今日在国清寺遇到了一个人,听闻了一件旧事。”
“何事?”
“关于容家…原来容家不止一位姑娘,还有一位二姑娘。”谢为欢尽力让自己的声音不再颤抖,“商陆,你实话告诉我,我是不是容家的二姑娘,容欢。”
第 39 章 第 39 章
此言一出,四周沉默了些许片刻,只有凉风透过支摘窗,吹动少女额间的碎发在空中飘起,月光映照下散发着朦胧的光影。
商陆眼神一下子变得森寒,“何人同你说的?”
对方没有解释,反而询问是何人说的。
谢为欢从商陆的反应中,知道了真相,忍不住浑身颤抖,“商陆,我是容欢对么?”
“欢儿,朕……”他顿觉心中一紧,欲伸出手攥住她的手腕。
见状,谢为欢自觉后退几步,躲过他的手,身上的外衣也掉落在地。
商陆的手就如同一张大网,想将她牢牢罩住,她再也不想让那双手触碰到自己一分一毫。
“所以,你为何要收养我,商陆!当初为何不杀了我?”她艰难喘着气,胸膛沉重地起伏,嘴唇也在抖。
她要跑,她必须跑。兰香院中,玉霜站在谢为欢身侧,正喜滋滋地清点着世子派人送过来的好宝贝。
金累丝珠钿流苏、金镶玉石点翠梅花簪、海棠珐琅纹头花、金镶珠翠对戒,还有数不清的金花钿……看得人眼花缭乱,直道富贵非凡。
谢为欢也曾说过,不必送来这么多的首饰,这一箱箱,她就算再多活上一辈子也都戴不完。
谁料,玉霜竟摇头道:“夫人自是要收下的,下个月中夫人便要回门了,世子爷特意同奴婢吩咐过了,定要将夫人打扮得富贵漂亮,不能叫谢家旁的人瞧低了夫人一眼。”
谢为欢攥着手里头的东西,笑笑。隔着欢领子,谢为欢摸了摸脖子。脖颈处隐隐有痛感,分明是在警戒着她自己:
——昨天夜里,商陆就是想杀了她!!
他想亲手,将她扼死在床上!!闻言,谢为欢面上应是,心中却不禁暗暗腹诽。
性子好,脾气温和,持礼守节。谢为欢外披新衣回到宴上。
贵女们口里不问却都交头接耳起来。
她们平日里见多好物,只凭眼力就能看出她那件外罩衣的料子罕见,就不知从何处得来。
谢唯珊实在好奇,打发庶妹六娘去问,谢为欢只透露在周府遇一贵人,见她狼狈,送衣遮掩。
至于贵人名甚,她一概不知。
虽然问不出什么有用的。
但那些贵女看她的眼神都多了一些考究和慎重。
谢为欢也没想到,商九郎一件可以随手送出的衣都能让人望而生怯。
或许,他是知道她的难处,故意要赠衣为她撑场。
谢为欢心中一暖。
商九郎真如传言中那般,是个心善温柔的郎君。
两日后,居琴园。
门房传了物件进内院,侍卫苍怀询问检查过后,才带了进来。
商陆正在书案后写信,稍抬了眼,瞥了眼打开的匣子里一抹熟悉的颜色,苍青色。
他随口问:“她送来了?”
苍怀脸色微窘,就好像上一回在山上被庾七郎打趣自作多情那样。
“不是……门房的人说是一名谢家的奴仆送来的,送到就走,没有片刻停留。”
谢为欢压根没来。
她昨夜可是一点儿都没感受到。
他完全表里不一,令她愈发感到恐惧。
昨天夜里,她能清楚地感受到,兴许是对这门婚事的不满,商陆对她甚至还生起了几分杀意……
二人正交谈间,庭院外忽然响起一阵脚步声。
那步履声平稳,引得前堂众人纷纷朝庭院门口望去。不等谢为欢抬头看清楚,便听见极高兴的一句:
“老夫人,二夫人。二公子回来啦——”
几乎是不可控制的,谢为欢身子一抖,手里头正攥着的帕子就这样被风一吹,迤迤飘落在地。
后面她虽然侥幸活命,却也是换了另一种“死”法,时至如今,谢为欢仍觉得双腿发软,特别是再度看见商陆那双眼,她依旧然不住遍体生寒。
她又怎么敢说“冒犯”。
谢为欢绞紧了手中的帕子,白着脸朝他摇了摇头,继而匆匆朝院外走去。
昨夜那一场大雨,将整个国公府冲刷得愈发清寒冷寂。
看着少女跌跌撞撞离去的身影,商陆轻拢起眉心。他不知晓自己的妻子为何这般害怕自己,关于昨天晚上的事,他确实记不太清了。
许是那喜酒太过烈、太过浓,将他昨夜的记忆尽数冲淡。
他醉得太过于厉害,以至于今早醒来时,头晕得发紧。
商陆自幼习武,又常年在外征战,身体自然是十分强壮。可即便如此,就在今晨睁眼时,他隐约能感受到几分疲倦。
那倦意不知是从何处传来的,正弥散在自己的四肢百骸间。
那种倦意,就好像……
他昨日一整夜未曾休眠。
更令他感到奇怪的是,他竟能从这疲惫之间,隐隐察觉出几分兴奋。
但那时候他并未多想,只当是返京这一路风尘仆仆、长途跋涉,又加之这几日马不停蹄地筹备婚事,才弄成这副样子。
她手上正绣着一幅并蒂鸳鸯图,按着大凛的习俗,她要与商陆共绣一对并蒂鸳鸯、再献给长襄夫人。她自己的那半边已经绣完了,如今就剩下商陆的另一半边。
这几日,她得寻个由头,去望月阁一遭。
在绣并蒂鸳鸯的间隙,谢为欢还忙里偷闲,为商陆绣了一个香囊。
精致素雅的小香囊,其上绣了一棵兰草,她的针脚细密,竟比京中一等绣娘的绣工还要好。
她正想着该何时去望月阁呢。
只听院门口一声:“恭迎世子爷。”
商陆过来了。
然,她怎能跑得过商陆?
没几步,就被男人攥住手腕,抵在宫墙上,她的后背直直撞在墙壁,吃痛嘤咛出声。
商陆眼底猩红,捏住她的下巴,质问道:“你为何还要逃?”
男人此时就如同一只失控的疯狗,不顾一切向她扑来,时刻准备撕咬周围的一切,而她就是他玩弄于鼓掌之中的猎物。
她怎么也逃不掉。
第 40 章 第 40 章
“商陆,你放开我。”她试图甩开他的手。
“放开你?让你离开朕么?”商陆低下头很用力咬向她的脖子,“谢为欢,你休想逃。”
接着商陆将她扛在肩,大步向永宁殿迈去。
“商陆!你放我下来!放我下来!”这一路上,谢为欢都在用尽全力反抗男人的束缚。
可无论怎么挣扎,商陆依旧稳稳地将她扛在肩膀,纹丝不动。
男人此时就像是一只蛰伏的猛兽,即将要破笼而出,令人不寒而栗。
……
“大人、大人?”
天牢之中,惨叫哀嚎声不绝。商陆快步从中走出,身上血迹宛然在目。
他面色不善,眼神冰冷,周身萦绕着重重的寒气,与那并非出自于他的血迹夹杂在一处,叫人看了心惊。
刑部的人见他就这么走了,快步跟上,打探道:“可是出了什么事?”
他亲眼看见商陆的亲卫从外进来,飞快地附耳说了什么,无人知晓发生了什么事,他心中不安,不知是否与今晚审讯之人有关。
商陆抽身便走,只指派了亲信盯着,并未多说什么。只是这面色难看得紧,万一发生了什么事,他也好早做应对。
商陆被人追上,眸中隐有不耐:“一些私事。”
“私事,”那人恍然点点头,想起那场即将到来的,在京都备受瞩目的婚事,忙道:“大人可要擦一擦……”
商陆顿了顿,低头,瞧见手上血迹。
他的身上,从来不乏这样的血腥气。
男人眉眼微动,接过了帕子,破天荒地多说了几句:“不必忧心,殿下不曾怪罪,用心审理即可。”
“哎、哎!”
那人得了话,终于安下心来。目送着商陆策马离去,马蹄声回荡在空旷的街道,越发显得寥落。
另一边,却是丝竹之声不绝,满室脂粉香气,腻得人发晕。
伴随着筝声琴响,谢为欢身前的酒杯都未曾空过。她甫一放下酒杯,便有人殷勤地为她斟上,柔声劝着再饮一杯。
她面色酡红,眼神已然有些朦胧水意。
雅间宽敞,设一小戏台,不知师从何人的角儿唱着她听不大懂的词,咿咿呀呀婉转动听。
还有……
“郡主,再饮一杯吧,”有人倚靠过来,语气亲昵:“这酒不醉人的。”
“去去去,郡主方才分明是想要与我说话,你一边儿去。”
她被众星捧月的时候不少,可还是头一回被这样姿色各异,体态各异,却无一不是倾慕着的男人们注视着,楚楚可怜地卖|弄着风姿,摇尾乞怜地想要博得她的一点关注。
一个时辰过去,她已经从最初的大惊失色渐渐平静下来,在一声声称赞里得了趣儿。唇角的弧度便没降下来过,听着小倌儿唱着曲儿,品着平日少饮的酒,忽觉人生之乐。
“阿姐待你如何?”岑嘉容吃下了身旁倌人递来的小菜,颇为满意地拍了拍他的手背:“若非你姐夫是个醋劲儿大的,我早便如姑母那般过上逍遥日子了。”
她口中的姑母,乃是安平大长公主。这一位也是京中有名的风流人物,不仅驸马是出了名的美男子,如今也在府中养了不少貌美的面首。谢为欢有幸跟着岑嘉容见过一回,大长公主不过是一个表情,几个男人便跟着争风吃醋,一个劲儿地邀宠,三言两语哄得人心花怒放,好不痛快。
谢为欢连连点头,眸中醉意轻晃,用尽脑中最后一丝清明,努力道:“阿姐,你我这般……”
“怕什么!”岑嘉容知晓她的顾虑,扬声打断。
“这才哪到哪,这儿都是些卖艺不卖身的清倌人,自然是干干净净的才能来侍候你,阿姐怎会让那些不清白的近你的身?再说了,咱们就是听听曲儿喝点小酒,什么也没干呀。”
岑嘉容放下酒杯,“你是要成婚的人了,总不好什么都不知道,稀里糊涂上花轿吧?那商陆,我瞧着相貌……还是有些招蜂引蝶了,他们家家风如此,指不定在边地有什么露水情缘……”
谢为欢深以为然。在认定商陆不是好人的道路上终于寻到了同伴一般,同仇敌忾道:“阿姐,还是你对我好。”
只有阿姐理解她。她一感动,又举杯对岑嘉容道:“阿姐放心,今日之事你知我知,我绝不告诉姐夫。”
她饮尽杯中酒液,放下酒杯连连摇头:“不喝了不喝了,喝酒误事。”
这酒和她从前喝过的都不同,不知由什么所制,带着股甜香,一点也不刺嗓子,不知不觉便喝了不少,仅有的理智告诉她这样喝明日会头痛欲裂,她拒绝了几次,岑嘉容也未再劝,只是说:“不喝就不喝吧,小孩子少喝些也好。不过你说喝酒误事,你能有什么事?”
她只是随口闲聊,却忽地想起些从前便想问,但谢为欢一直严防死守,怎么也不开口的事。趁着她不太清醒,换了个语气。
“你上回说……你喝醉了酒,做了什么还记得吗?”
谢为欢歪着脑袋,身旁小倌忙给她捏肩布菜,她思索了会儿:“什么时候呀?”
岑嘉容腹诽她哪里知道是什么时候,试探道:“比如……晚上?醉酒后你做了什么?可有遇到什么人没有告诉阿姐的?”
她对谢为欢和商陆那个惊世骇俗的初见极为感兴趣,但谢为欢不开口,她又不可能去问商陆,想得心痒痒,今日可算让她逮到了机会。
谢为欢觉得自己很清醒地想了许久,慢吞吞道:“有诶……”
岑嘉容还没问,她就道:“也是和阿姐喝酒呀,就是阿姐成婚前那回,阿姐不是不满意嘛,拉着我吐苦水,我就不情不愿地陪着喝呀喝……我就想,阿姐是公主,成婚都不一定能由自己的心意,那我呢?那我呢?”
她声音越来越轻,白嫩的指尖都染上了粉,缓缓去摸酒杯:“我就喝了很多,阿姐喝醉了,趴在石桌上。我说,阿姐我给你编花环吧!我最擅长了,然后我就去……”
她去干嘛了来着?
谢为欢绞尽脑汁思索,双手撑着桌子站起来,站得歪歪扭扭,也没忘记把酒杯拿着。小倌儿一个两个都扶着她,生怕贵人摔了或是怎样,谢为欢嫌他们累赘,衣袖甩开,斥道:“不要碰我,我要给阿姐摘花!”
丝竹声停了。
岑嘉容本来懒懒靠在桌边,头都不抬,这会儿听着乐声停止,抬头:“怎么不继续了?”
却见谢为欢站在屏风前,颇为埋怨的语气。
“我还没讲到你,你怎么就出来啦?先回去,我一会儿就说到你了。”
她努力不让自己的声音含糊,转头看岑嘉容:“你看,他那天也是这个表情看我诶,可吓人了……诶!”
谢为欢没什么力气,酒杯掉落在地,洒了一地酒液,这声音给她吓了一跳,仓惶之间不知踩到了什么,也有可能只是单纯迷失了方向,就要往地上倒去。
她努力抓住一边的屏风,可手刚伸出去,便被一只大掌紧紧握住。紧接着,一道力将她拉入怀中,来人径直将她打横抱起,悬空的感觉让她一瞬间大脑空白,惊呼出声。
她反应过来了现状,努力抽出手想要落地,却被桎梏住半点动弹不得。谢为欢不知为何心里有些慌,焦急道:“阿姐救我!有人要害我性命!”
岑嘉容在看到商陆的时候酒就醒了大半,一句话也不敢说,坐在席位上装死。这会儿被妹妹唤着,不得已出声:“哎呀你……大胆,快给我们阿欢放下,成、成何体统!”
商陆几乎要被怀中人气笑了。他未曾放手,却看向这满室荒唐,许是这满身杀气太过骇人,这些水灵灵的清倌人们都明白了现状,齐齐静了下来,有胆子小的甚至已经跪坐在地,大气不敢出。
“公主这又是成何体统,”商陆音色极冷:“不知驸马是否知晓公主今日来此?”
岑嘉容闭嘴。
她讪讪一笑:“大人……看在阿欢的份儿上,此事你知我知她知……”
“阿姐!为何要屈从歹人!”谢为欢在男人怀里拼命扭过头,一副甘愿赴死的模样:“让他说,让他知晓我们可不是好欺负的!”
岑嘉容咬牙切齿:“闭嘴吧你!”
商陆垂眸扫了她一眼,见她只是喝醉了,并无其他异谢这才稍放些心。
他语气淡淡与岑嘉容告辞,命人送她回去,这才抱着谢为欢转身往回。
董荀已牵来了马车,他步履极快,几乎想要用春夜里的风吹散她身上属于旁人的气息,直到完全覆盖上自己的。
谢为欢迷迷糊糊感觉自己被带走,又不知身在何处,直到马车驶动才回了些神,出言道:“要去哪呀?”
商陆坐在车中,护着她的脑袋不因马车颠簸而撞到。目光落在水亮亮的眸子里,再多的寒气也被迫消散,耐着性子:“送你回家。”
谢为欢一个激灵:“哪个家?”
“越国公府,”商陆看她模样便知还醉着:“宫门下钥,回不去。”
“不行!”
谢为欢一把抱住他的胳膊,“不能回,不能回……”
她磕磕绊绊,酒意也没能驱散她的意志:“我爹在家……他要是看到、我、我就……”
少女一瞬间贴了上来,柔软的身躯紧紧依附在肩头。商陆僵直着身子,侧过头看她。
她仰着脑袋,眸中满是委屈,几乎要落下泪来。
“我爹可凶了,你不知道,他总是凶巴巴的,我做什么他都不满意……”
商陆微微动了动手臂,谢为欢半点也不放过他,紧跟着又贴上去,她只会重复这一句:“不能回去。”
“求求你了……”或许也是头回这样与人说话,她极不熟练地“哀求”:“不准,不准送我回去。”
商陆喉头干涩,他移开视线,“你先松开手。”
他将她的手拉开,犹自平复了心绪,对外吩咐几句,才道:“你这是喝了多少?”
他看到她喝成这副模样,只怕身子会出什么意外。细嫩的腕骨被大掌握住,指尖细细感受着她稍快的脉搏,感受着白腻肌肤下,汩汩流动着的血液。
脉搏一下一下的跳动,如同她在他身边的证明。
谢为欢有些热,她想要抽回手,却被按住了掌心,男人黑沉沉的视线在昏暗的马车里显出几分危险,好似林中蛰伏已久的猛兽,终于看到了猎物入笼。
她下意识地想要躲避,又不愿违背本心,瞪了回去。
“凭什么这么看我?”
男人松开手。
谢为欢摩挲着他方才触碰过的地方,全然忘了片刻之前还可怜兮兮地求着他,不要将自己送回家。
她平白觉得有些闷热。初春,衣裳还有些厚,喝了酒便觉得浑身不适,她避开男人身侧,抬手掀开车帘。
冷风瞬时涌了进来,将她吹得一个瑟缩。
“好冷!”她退了回去,后背贴上一个温暖的身子,转过身靠住,命令道:“不准动。”
商陆确实没有动。
他低头,看着她从未在他面前流露出的乖巧模样——或许也和乖巧沾不上边,毕竟没有谁会乖巧到去喝花酒——可她就这样靠在他的肩头,便莫名让人心安。
罢了,她知晓什么呢。
商陆暗自生气,又暗自原谅了她。
他注视了许久,直到她软软的身子缓缓往下滑,才伸出手,将她拽住。
感受到一股力道,谢为欢抬头:“不要拽我……”
“坐好。”
商陆蹙眉,她已经一副全然忘记身边是谁的模样,毫无形象地靠在他身边。属于她的气息一点一点地蔓延而来,香甜的果酒和不属于她的甜腻脂粉气又绕了上来,让他莫名多了几分烦躁。
想要将这些气息撕裂开,濯净。
他的语气有些太硬,谢为欢蓦地抬头,眸中泛起些水意,软着嗓子:“为什么凶我?”
商陆喉头哽住,又听她道:“我今天又没有扒你的衣服,为什么要这么和我说话?”
商陆怔住,忽地想起来时所见,她绞尽脑汁思索着那日之事,满是委屈地与她的阿姐讲述着他们的初见。
见他这般反应,谢为欢更气了。
委屈自心头起,一发不可收拾。谢为欢越想越气,越气越委屈,只觉得自己从小到大都没有被人这样对待过,眼眶发热:“你生得那么好看,我亲亲怎么了,怎么了?你又不吃亏。”
酒意让她混淆了时间,眼前冷冽、带着血腥味的身影与那日的身影渐渐重叠。水意模糊了双眼,她有些看不清眼前人。谢为欢靠近,再靠近一些,几乎是贴着面端详着他的面容。
近到呼吸可闻。
从眉头,仔细瞧到那双漆黑的眼,再下移,是男人英挺的鼻尖,不知为何有些绷直的薄唇。
太过昏暗,看不清唇色,她蹙眉端详,甚至上手触碰——确认了其柔软。
是温热的,有浅浅鼻息喷洒在指尖,谢为欢收回手,指尖按了按自己的唇瓣。
也是软软的……她睁着双眼,似乎想要辨清其差别,双手轻轻拽着男人的衣袖,撞了上去。
之所以是撞,是因为醉鬼是毫无章法地胡乱用唇触碰。商陆在边疆苦战多年,与她之间的高低差距需要他低头,甚至是俯身迁就才能吻到。即使是坐着,也让她有些吃力。
谢为欢双眼睁得很大,却始终不曾找准目的地,眼前身影好像有了许多个影子,不知哪一个才是真实的,这让她更心生恼意。
阿姐明明说过,喜不喜欢亲一口就知道了。可他不给亲,她能怎么办?
谢为欢心一横,闭眼咬了上去。
骤然间天旋地转,分明还在男人袖口的双手被人牢牢钳制住,她被按在车壁上,被迫后仰着抬头。
几近窒息。
隐约间,她听见一道森冷的声音,带着抑制不住的寒气。
“……喝醉了就胡乱啃人,谁教你的?”
“臣记得过两日刚好是中秋佳节,想必到了夜里会十分热闹,娘娘应该会喜欢。”
商陆抬眸,眼低突然亮起了一道光,“中秋佳节?”
重楼行礼:“臣斗胆进言,还望陛下怒罪。”
“此言甚合朕的心意,下去领赏!”商陆挥了挥手,“你去准备,两日后,朕要带容妃出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