寡妇在整个海浦镇都很常见?, 渔民出海遇难多,那些女人便成了寡妇,更?甚者有的岛叫寡妇岛。
她们?仍然可以再嫁三嫁, 海岛人在这?上头看?得很开, 但是如果?寡妇带有孩子?,那么婚约书上必须写“拖养有病子?女”,哪怕孩子?健康, 也会被戏称“拖有病”, 跟后来的拖油瓶一样。
而陈强胜所喜欢的寡妇,就是后面那一种?, 她只生了个女儿, 以至于前年男人出海死后, 她立马被赶回了娘家。
陈强胜苦笑,“你去?了东岗, 帮我瞧瞧她过得好?不?好?。”
其实想也知道不?好?的, 他上一次去?是三个月前, 被她爹撞见?, 她爹没再像他刚断了腿时那样,出言讽刺他,人也老了很多, 背也驼了。
她爹说, 不?要来看?她了,那些别人背后嚼舌根子?的话都够她受的了, 让她过过安稳日子?吧。
后来, 陈强胜真的没再去?过。
这?会儿他却托给江盈知代他看?一眼。
江盈知问, “她长什么样子?呢?”
“她很好?认,会梳一个很圆的发髻, 她这?边脸,”陈强胜指指自己右边的脸,靠近耳朵鬓发边,“这?里有颗黑痣,左边眼睛前年受伤了,有一条很粗的疤,还好?没伤得太厉害。”
“她长得比你矮一点,黑一些,但是人很瘦,总把小囡带身边,她的小囡还挺胖的。只是个子?不?像五岁的,矮许多,眼睛生得小,长得应当像她爹,她娘的眼睛很大。”
他说得很细致,脸上也有了真切的笑,江盈知听着心里却发酸。
她忍不?住问,“那她要是过得不?好?呢?”
陈强胜想继续说的话顿住,张了张嘴,又低头看?看?自己的腿,他沉默。
“我不?知道,”他最后说。
其实他知道的,他很想问问,六年前说过的话到底还作不?作数。
陈强胜央求,“小满,你帮我去?瞧瞧她吧,她家就在礁石山的左手?面头一间。”
江盈知使劲点头,“强子?哥,我会帮你的。”
东岗在西塘关的正对面,中间隔着一个盐仓前岛,岛上有官兵把守,不?能从前面湾口过,得绕个大圈,过两个礁石滩,还要平滑一长段路。
江盈知光是过礁石滩,就差点撞礁,必须得她站起来撑竿,这?地方实在是太难走了,一个不?注意,立马能出船祸。
难以想象,陈强胜就靠着双手?能在这?么多年里来回往返西塘关与东岗。
她划得心力交瘁,后面坐她船的周巧女和小梅则是心惊胆战,划到时坐船上歇了好?一会儿。
“小满,你也去?吧,你去?认认小梅四?叔,”周巧女拍着胸口,仍惊魂未定,下?了船后说。
小梅说:“是啊,我能攒够还四?叔的钱,都亏了阿姐你,一起去?坐坐。”
本来没事,江盈知肯定一口答应,她本来就不?是怕走亲戚的人,因为她以前根本就没有什么亲戚。
但是这?会儿却说:“你们?去?吧,我躺躺,免得等会儿又划错地方,记得早些出来,趁天黑前出去?。”
她实在怕了那几个乱礁滩了。
周巧女一听她这?样说,瞧她神色恹恹,又伸手?摸摸她脑门,“你可别叫这?地方给吓着了。”
“也怪我,不?应该喊你来的。”
“没事,阿婶,就是累着了,你们?赶紧去?吧,”江盈知也下?船,推推两人,两人这?才一步三回头地走了。
而江盈知并没有走到那些建在乱礁石上的房子?里,因为她在海滩上,就见?到了那个女人,她叫周飞燕。
长得跟陈强胜描述得一样,很瘦,黑,个头其实不?矮,脸上那个疤确实大,严重影响了左眼,眼皮无力,导致大小眼,长得并不?好?看?。
但她知道,被爱的前提与好?看?无关,至少在陈强胜这?里是这?样。
她过去?的时候,周飞燕在轻声细语同?她女儿说话,两人在挖东西,今日是二十八,小潮汛,还是死汛,沙滩上只有偶尔打洞的沙蟹。
周飞燕没挖到什么,见?有人影,便抬起头来,努力用右眼瞧清楚人。
江盈知蹲下?来,将脸移到她眼前,带了点笑问,“在挖什么?”
她笑起来让人很没有防备心,即使周飞燕并不?认识她,也愿意跟她说几句,“在挖螃蟹洞,看?看?有没有螃蟹。”
江盈知不?动声色打量她,然后看?向她的手?,皱起眉头,有条很长的疤痕一直延伸到袖子?里。
“沙蟹回洞了,应当挖不?到太多,小囡你把你手?上那个铲子给我用用好不好?”江盈知压制着情绪,温声细语地对旁边头也不抬的女娃说。
直到女娃抬起头来,额头有个鼓出的大包,整圈青紫起来,她失声问道:“这怎么
弄的?”
周飞燕也看?过去?,面容苦涩,刚想说话,便听女娃很平静地说:“让周小胖用石头砸的。”
“他欺负我没爹,”女娃重复,“他只会欺负我。”
周飞燕摸摸她的脸,女娃就不?讲了,她一讲她娘夜里又得哭,好?眼都要哭瞎了。
因为这?句问话,两人也没同?江盈知多说什么,起身往远处礁石山屋子?上去?了。
而江盈知站在沙滩上,迎风看?着她们?远去?的背影,久久地沉默。
周巧女过来喊她,她才猛然回过神。
回去?的路上,她一直在想,要不?要把这?件事同?陈强胜说,说好?的,万一耽误了母女俩,说不?好?的,她又怕陈强胜难受。
如此连饭也没有吃太多,她原本吃得不?少,即使周巧女手?艺一般,也能把一碗饭吃完。
今天却心事重重,饭嚼了又嚼,周巧女赶紧叫她,“小满,真吓着了?”
“哎哟,我想想,过乱滩该叫哪路神灵,要不?要叫耳魂灵哦。”
耳魂灵是对小孩惊吓失魂的法子?,也是西塘关比较常用的叫魂方法,会叫当娘的或是老人,贴着耳朵喊:“双魂灵呕进?否?”
另一个人要立马答应,“呕进?啰!”
反复几次,就能把魂给叫回来。
江盈知失笑,她抱着周巧女的手?臂,“我真没吓着,只是在想要做那么多肉松和肉酱,还要不?要出摊。”
“你可真是的,”周巧女用手?点点她的脑门,“赶紧吃饭,别想了,明儿我替你去?。”
江盈知立即点头,在嚼着冷饭时,她内心做了很大的挣扎,最后选择如实说。
尽量不?添加任何的细节,那对陈强胜来说,又是一种?伤害,而对江盈知也是。
听完了后,陈强胜坐在礁石上,他面向远处落下?的夕阳,大海平静而无波澜。
他说话的声音像现在的海,指着远处最高的礁石说:“我就是在那摔断腿的。”
“那个时候我才十九多一点,小燕十七,在断腿前小燕她爹说,要九两聘礼才肯让小燕嫁给我。”
那个时候西塘关人家一年能赚到三两多,但要四?处赶工,而陈家靠捕海蛇也能赚个四?两多,刨去?其他花用,攒个二两多,家里日子?过得去?。
但九两真的要掏光家里所有积蓄,还得外借,陈强胜既想娶小燕,又不?想叫一家子?人喝西北风,就天天半夜等他爹娘睡着后,拿个油灯出去?,捕海蛇到第二天清早。
白?天接着干活,没睡又吃不?好?,这?样过了半个月,导致他头昏眼花,把礁石上缠着的绳子?认错了,以为是海蛇来咬他,便慌不?择路从礁石上爬下?去?。
那礁石太陡太高,他左腿的膝盖撞到底下?尖锐的石头,直接错位,小腿弯折,这?个伤处很难医,勉强能让骨头长好?。
陈家从那夜以后便陷入了巨大的哀痛里,而陈强胜只说是自己不?小心掉下?去?的,旁的半点不?提,他不?怨旁人,只怪自己。
后面腿医不?好?,回来养伤,小燕她爹上门退亲,王三娘气得破口大骂,但是她爹很坚决,这?门亲事便退了。
陈强胜只说:“退了好?。”
那天夜里是十五,大潮汛,浪打得特?别猛,小燕偷了家里的船划过来,她还撞在了礁石乱滩上,浑身衣服都湿透了。
大半夜来敲陈家的门,王三娘没阻拦,她给了陈强胜一袋铜板,叫他去?治腿。
那袋铜板他到现在都留着,是六十六枚。
小燕希望他留她,但他没有,他的腿已经?废了。
后来的事情陈强胜再也记不?清了,他只记得自己总是睡,记不?清小燕出嫁的日子?,也不?知道她嫁的是谁。他就跟钉在床板上一样,在窗户罩着纸的屋子?里,过着昏天黑地的日子?。
他也忘记到底是怎么下?床,怎么拄起拐杖的,只记得他除了爹娘兄弟,旁的都没有了,他没了小燕,也做不?成船工了。
到现在,他已经?能很平静说出这?些事情,一切过去?的坎坷像是海浪,汛期涌起时浪花飞溅而巨大,足以掀翻一个家。而缓和时,那样毫无波澜,抹平所有的伤痛,让日子?在上面日复一日缓缓滑动。
可尽管潮水抹平了这?一切,但陈强胜仍旧很喜欢小燕,他明白?这?不?应该,可他也控制不?了。
他说:“后来小燕又来见?我,央求我去?治腿,她那时去?打水底工,”
江盈知明白?,打水底工的意思,做着水下?活,像是攻淡菜那样毫无保护,只靠腰间吊着一根绳子?,潜入四?五米深的海水里。
陈强胜有点说不?下?去?了,小小的浪打过来,他低头看?着说:“给了我一两多银子?,让我去?治腿。”
“她说她要嫁人了,对方给得起九两。”
陈强胜抬起头来,他问江盈知,“小满,你可以借给我点钱吗?”
他笑起来,“我真的很想娶她。”
不?是把钱给她爹。
如果?她肯答应的话,也许不?会答应,那钱就留给小燕母女,可他真的很想试试,如果?不?行的话,他再也不?会说起。
江盈知大概知道,陈强胜还要去?磨王三娘,但王三娘估计不?会答应。
可她却说:“除了买东西的钱,我全借你。”
明明那是她要攒着造屋子?的,除去?杂七杂八的花销,大概有三两。
如果?卖掉肉松、酱料这?些,大概还有个二三两,要是王三娘不?同?意,她估计自己得背叛一下?她姑了,她会全部借给陈强胜的。
残废的人,心里总憋着一股气,而陈强胜看?着很正常,跟那些愤世?嫉俗的人瞧着并不?一样,可谁知道呢。
陈强胜说:“我知道我娘不?会同?意,可小满,其实我好?自私。”
他下?了低矮的礁石后,向着前面走时,他想起刚断腿的时候,拼了命发着咒压上寿命想要腿好?起来。
而现在他庆幸腿没好?,这?样也许小燕会心软。
果?不?其然,如同?江盈知想的那样,王三娘扯破嗓子?叫嚷着,“你想都不?要想!”
闹了一夜,第二日一早,王三娘红着眼跑过来,头发乱糟糟的,拉住周巧女的手?跟她说:“强子?真的疯了!”
“啊?”周巧女惊讶极了,昨日不?是好?好?的,这?还能说疯就疯的?
她不?知道真假,试探着说:“那我去?叫个巫医来。”
王三娘愤愤,“找海神来还差不?多,再把龙王喊出来,在他陈强胜头上灌水,把他浇浇清醒!”
周巧女懂了,王三娘气起来这?嘴巴挺利索啊,她猜也猜出了些来,侧头看?向一旁背对着她们?的江盈知,也是气笑了。
她劝说:“儿大不?由娘,强子?都二十五了,本来十九岁就该做爹的,拖到现在,他还有想法你就顺顺他吧。”
王三娘气得脸通红,“我怎么顺顺他,小燕是个好?孩子?啊,强子?腿受伤那日子?,天天夜里来,带着自己摸东西赚的几个铜板,我心都在疼啊。
可是她那个爹真不?是个东西,六年前来退亲,我真是恨不?得撕了他的肉,我叫他缓一缓,等一等,我都差点跪下?来求他等我凑齐银子?。”
“他转手?就能把女儿送去?给别人磋磨。”
王三娘不?想说了,她那年用了海岛里最恶毒的“打海底桩”来诅咒小燕他爹。
当然人家也没投海而死,背佝偻了,人也没精气神了,碰到她再也没有当初那样的模样,绕着她走。
王三娘解气吗,一点都没有。
那口六年前的恶气一直没散,久而久之就变成了尖锐的海石,扎在她肉里,扎在她的心口,只要她一想起,就生生地疼啊。
她恨恨地拿过海娃手?上的肉,然后咬了一大口,大叫,“怎么一点味也没有!”
江盈知默默看?她,本来就是焯水后没炒的,炒肉松要先撕条。
海娃仰头看?王三娘,灵魂拷问,“伯娘,你糊涂了吗?”
他挨了王三娘一记,她不?舍得吐出来,咬着那点肉,状似恶狠狠地说:“他想叫我给那贼托生的出钱,没门,让他自己攒
那九两去?,他能攒到,说了小燕点头,我就认!”
王三娘这?时候还是很精明的,指着江盈知说:“你别借他。”
江盈知没吭声,她想着先帮一把陈强胜,那么多年的心结,在肚子?里憋着总要把人给憋坏。
她只好?说:“我没有钱。”
小梅很义气,能帮江盈知睁眼说瞎话,“就没攒多少啊,阿姐还帮我一起给四?叔家里还债呢,每日肉米也得花很多。”
王三娘半信半疑,周巧女都被她俩给气乐了,什么鬼话都说,不?过她也会借强子?的,孩子?不?容易。
正好?这?会儿陈强胜瘸着腿走来,王三娘立马怒瞪他。
陈强胜喊:“娘。”
王三娘哼了声,“别叫我娘,从今儿起我不?是你娘。”
“哦,阿姆,”陈强胜换了个称呼。
王三娘骂道:“你个糟心玩意,看?见?你心烦,陈强胜,你娘怎么就生出了你个大傻蛋,你娘也是个傻蛋。”
她说完,愣了会儿,而后气急败坏地离开,把自己也给骂进?去?了。
周巧女笑着摇摇头,“你娘这?脾性,你自己知道,她是心疼你呢。”
她回屋拿了点碎银子?出来,用布包着,大概有个小二两,本来是给小梅的,叫她留着急用,没有急用就存着起个房子?。
幸好?没说,这?会儿拿出来先给陈强胜应应急,“婶也知道你不?容易,小燕是个好?孩子?,你早日同?她讲清楚。她打小没了娘,爹又是个混不?吝的,自己还带了个小囡,哎,拿去?吧。”
她把钱塞进?陈强胜手?上,她也做过寡妇啊,而且她现在仍旧是个寡妇。
当然她知道做寡妇的人,很难再同?意。
小梅拿出她藏着钱的罐子?,假装数着钱,而后全部扔回去?,铜板砸的罐子?哐哐地响,她说:“哎呀,数不?清了,反正还了四?叔的债,我也没有什么要用钱的地方。”
她把罐子?递过去?,“这?么多年,都是强子?哥你照顾我多,我爹刚没了的时候,那么多人说闲话,我后面才知道你跑去?说了人家。”
别人说陈强胜的腿他当没听见?,说小梅命硬,周巧女克夫,他一瘸一拐跑去?跟人理论,他也骂不?出什么来。就天天坐那石墙头,盯着别人,盯到他们?都没再开口为止。
小梅忍住哭腔说:“没几个钱,我也不?要你还,你给我带个嫂子?来吧,我有阿姐了,有海娃,可还缺个妹妹呢。”
陈强胜拿着钱,明明不?重,却压得他手?疼,又像压在他的眼睛上,那样沉重,叫他想要流泪。
“强子?哥,你快数数,还差多少钱,我给你凑凑,”江盈知打断道,赶紧得把钱凑凑齐。
海娃很机灵地搬来个凳子?,要给陈强胜坐,陈强胜坐下?后开始数钱,他手?里有差不?多一两,加上周巧女和小梅给的,大概是三两。
他说:“还差二两。”
江盈知立刻拍板,“那今天先出摊,等明日休一天,下?午去?把东西采买全,就在家里做活,到时候把顺子?和姑父也叫过来一道帮忙。”
主要她手?里有今早刚送来的虾,以及一桶小黄鱼,现在天气渐渐转热,再不?吃可就真不?新鲜了。
其他几人把江盈知当主心骨,尤其是陈强胜,如果?没有江盈知,他很难攒得到九两,也不?会同?任何人说起往事。
他会成为孤家寡人,他永远都不?会成亲。
而现在,陈强胜他望向大海,这?会儿仍有雾气笼罩,可他却像看?见?了海面上升起的日头,那样亮。
这?时江盈知喊他,“强子?哥,小黄鱼给你剖啊。”
陈强胜回头露出笑容,“来了。”
在江盈知几人抵达渔港,准备出摊时。
而另一边,王逢年从鱼行回来,下?了马车,正准备到屋里换件衣裳。
便见?一顶青布罩的轿子?停在院门口,他停下?来,跟王良说:“你去?巷子?口瞧着,拦着点人。”
王良紧紧皱眉,这?死老头子?怎么又来了,阴魂不?散,不?过这?是老大家私,他不?好?说什么,只能带着人远远守住了几个巷口。
一个穿着绸缎衣裳的老头走出轿子?,他学着明府那些乡绅,也戴了一顶黑色的飘巾,觉得这?样显得儒雅,蓄长了胡子?,总是眯着眼睛瞧人。
假做儒士的做派,其实背地里一肚子?男盗女娼。
王逢年虽然很不?想承认,但陈同?源确实是他爹。
陈同?源背着手?出来,让几个轿夫走远些,王逢年嗤笑一声。
“你个不?孝子?,”陈同?源瞪他,卷起宽大的衣袍,用手?指着王逢年的鼻子?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