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1章
第二天, 中原中也恢复了和月岛柊的正常通信。
不过说正常也不是很正常,看的出来中原中也最近真的很忙,以前他一天还能发五六条信息, 现在只剩下了早晚各一条, 忙到极致连例行的早安晚安都没了, 只在吃饭的时候发一张食物的照片,以显示自己还好好的,并未失联。
其实如果真忙到这个程度, 消息不发也可以,只要提前告诉月岛柊一声。
但中原中也似乎自动忽略了这个选项,再忙也要发短信, 有时是凌晨,有时是深夜,活的像个定时显示存在感的旅行青蛙, 甚至有一次发了一条写到一半的信息, 像极了忙完后忽然想起来抽空发消息过来, 写到一般出了事, 情急之下只能把尚未编辑完的信息发出, 大概过了一个小时后, 才补全了后半句话。
但两句话连一起, 也不过是句寻常的问候罢了。
月岛柊不会告诉中原中也他等那后半句话等了一个小时,但信息发出后立刻显示已读无疑是揭露了什么, 中原中也再发消息过来时, 语气中就带上了一丝难以掩饰的洋洋得意。
月岛柊莫名从中原中也的举动中感受到了一丝关切的意味。
他虽未明说, 但中原中也显然意识到了什么,他意识到了自己那销声匿迹的五天叫人担惊受怕,他如此絮絮叨叨的、像是打卡一样的发信息, 并不是真的有如此澎湃的分享欲,更多的的,是为了让月岛柊安心。
——港/黑大名鼎鼎的重力使,在横滨叫人闻风丧胆,但也是个温柔的人。
就好像两年之前,他一边分享红豆包,一边凶巴巴的尝试把一个误入镭钵街的路人赶出去;就好像两年之后,他嘴上不说,但件件周到,事事细心。
月岛柊莫名想起了火焰。
他想客观的物理定律是何等贴切,火焰分三层,外焰、内焰和焰心,外焰温度最高,焰心反倒意外的柔和。
想通这一点后,再看中原中也发来的信息,哪怕是一个标点符号,都觉有人在轻柔的拍他的头,那句洋洋得意的回复则更加活灵活现,仿佛说话的人就在眼前。
【你是不是一直在想我,一直在等我的消息?】
——中原中也如此说道。
隔着一部手机,人总是会变得大胆一点。
月岛柊也变得大胆了一点。
不过只有一点点。
他盯着屏幕看了许久,一字一句打下一行字:【是呀】。指尖停住片刻,又一字一句删掉,改为:【巧合】。
他巧合的看到信息,巧合的写下回复,巧合的发出去,又巧合的没有撤回,以至于这个词像是突破千军万马的利箭,跨越了时间空间的封锁,一直拖到超过允许撤回的时间,终于展现在了中原中也眼前。
“老大。”
“老大?”
下属喊了好几声,中原中也才反应过来,他将手机放回衣袋,要松手时又忍不住重新拿出来,盯着那句回复看了几秒,心里活动太多打字是来不及了,匆匆发过去一个表情包。
下属见了奇怪,忍不住问:“是出什么事了吗?”
“你养过猫吗?”中原中也忽然问。
“啊?”
“那种警戒性很强,不让人摸不让人抱,靠近一点点就龇牙咧嘴要么就跑的比风还快的流浪猫。”
“呃……”
“它理我了。”
下属暗道看不出来自家上司竟然还是个猫派,“恭喜?”
“谢谢。”中原中也勾了勾嘴角,他将手机放回去,再转头看向下属时,眼神冷了下来,落地窗透进来的阳光将他的影子拉的极长,在地上划出一道锐利的痕迹,他忽然变成了一柄出鞘的利剑,身上温情尽数褪去,钴蓝色的眼睛透着股逼人的锐意,“有线索了?”
下属神情一凛,将手中的资料递了上去,“有线索了,保罗·魏尔伦,那位被称为暗杀王的男人的确还活着,另十分钟前,一位自称亚当的……呃……AI?刑警?突然出现,说魏尔伦的目标是您。”
AI?
刑警?
中原中也因为这两个词有一瞬间的迷惑。
忽然身后传来一阵玻璃碎裂的声音。
港/黑大楼安装的都是质量极好的防弹玻璃,十个手榴弹一起炸都不会坏,眼下这么大的阵仗,袭击者必定非泛泛之辈。
中原中也猛地转头,眼前一道黑影扑了过来,他立刻使用异能,在伸手触碰到黑影的一刹那,百倍重力加诸其上,黑影咚的往下一砸,在地上砸出大片的蛛网状裂痕。
中原中也皱眉看着地上这个脸朝下的人影,各个仇人在脑海中一一闪过,试图和地上的人对上号。
但是光看后脑勺显然是看不出什么的。
中原中也伸出手,还没碰到,地上那个脑袋忽然转了850°,露出一张端正的脸。
中原中也蓦的睁大眼睛。
“本机……”地上的人刚说了两个字就安静下来,他同中原中也对视片刻,忽然恍然大悟似的点头,“抱歉,是本机疏忽,以这种角度和您交流未免太没礼貌了。”
说罢,在中原中也越发惊诧的眼神中,他的脖子咔哒伸长了一节——当然,现在他仍旧受重力异能控制,根本不能动弹——所以与其说他无视重力伸长脖子,倒不如说他凭空多了一节颈椎,就像种子冲破土的压力破土而出一样,他顶住重力一节一节的增加颈椎,头也随之越升越高,最终停在了和中原中也视线平行的一个高度上。
“这样应该差不多了,”他现在的样子看上去像是传说中的长颈妖怪落头氏,惊悚的可以当志怪小说的插图,脸上却扬起了完美的只露出八颗牙齿的微笑,“自我介绍一下,本机……”
但是话未说完,那颗高高昂起的头就被中原中也一脚踩进了地里。
“你们就是这样对待客人的吗?”
脚下传来瓮声瓮气的声音。
中原中也觉得眼前这人处处诡异,脑海里一瞬间有无数阴谋论展开,正想着要不要再来一脚时,那颗头忽然从脚下滑了出来,重新回到了之前和他视线平行的位置,端正的脸上是浓浓的不解。
“拜访不熟悉的人或者陌生人时,需要提前通知,征得同意后再彼此见面——这是人类社会的基本礼仪。本机的拜访步骤严格遵循礼仪要求,但是你似乎并不满意。”
中原中也听到这话动作一顿,忽然意识到了什么,转头看向下属。
下属露出尴尬的笑,“亚当先生,我不是说让您等会儿吗?”
“你的原话是,‘我先将这件事情告诉中原先生,亚当先生还请您稍等一下。”重力异能解除,亚当恢复原状,理理衣服从地上站了起来,
“你说的是‘稍等’,”他强调似的开口,谴责的视线落到下属身上,“本机等了十分钟,理论上已经符合‘稍等’的定义。”
中原中也现在能把AI和刑警联系起来了。
这个亚当显然不是人。
但看上去这个AI也不怎么聪明。
起码他听不出话语中的隐藏意思,也不明白有种东西叫客套话。
不久前首领办公室内神不知鬼不觉的出现了一顶帽子,考虑到森鸥外的安危,中原中也这段时间一直在调查与这顶帽子相关的信息,最终查到了据说已经死掉的、传说中的暗杀王保尔·魏尔伦身上。
在这个节骨眼,一切和魏尔伦有关的信息都会引起中原中也的警惕,下属所说的稍等只不过是一种拖延时间的话术,实际上中原中也在听到下属的汇报后,也没打算立刻去见亚当,而是先做一系列准备工作,比如暗地调查来人的真实身份,做下布置防止对方逃跑,所以如无意外,亚当必定还要再等几分钟。
这时候亚当这个智能机器人不知从互联网上扒拉了什么东西,露出了恍然大悟又有点困惑的表情:“本机明白了,‘以委婉的方式拒绝别人,看似留有余地,实际上是坚定的拒绝’,原来这才是人类交往的礼仪吗?倒不如说有点虚伪呢……”
亚当挠挠头,“看来本机对人类的礼仪还没有了解透彻,既然如此,那还是按本机的方式来吧。”
然后中原中也就被绑了。
毫无预兆的被亚当射出一根钢丝线捆到身上,像是个行李似的被对方扛着飞了半小时,最终落在了一个荒僻无人烟的地方。
期间中原中也一边挣扎一边骂,亚当一边安抚一边解释,虽然差点打起来,但在你来我往间,还是弄懂了来龙去脉。
中原中也是作为荒霸吐的容器诞生的,九年前,欧洲的两名谍报人员阿尔蒂尔·兰波和保尔·魏尔伦将荒霸吐从军事基地偷了出来,之后两人内讧,魏尔伦背叛兰波,兰波杀死了魏尔伦,但两人的打斗吸引了追击部队的注意,当时的兰波因为死斗受了重伤,十分虚弱,为了自保,他试图吸收夺来的荒霸吐,作为新的异能使用,结果阴差阳错解开了荒霸吐的封印。
荒霸吐现身,将一切燃烧殆尽,只在地面留下了一个巨大的深坑,也就是后来被称为镭钵街的地方,而中原中也的意识也从那时候苏醒了。
起先中原中也对这件事的印象十分模糊,直到一年前的“荒霸吐”事件——在爆炸侥幸活下来但失忆的兰波阴差阳错成了港/黑的干部,为了找回自己的记忆,他制造了一个假的港/黑前任首领,试图真正的荒霸吐、也就是中也引出,想要吞噬她,最终在与中原中也的战斗中战败而亡。
中原中也就是从那时起知道了九年前发生的一切。
所以在他的印象中,魏尔伦已经去世很久了,之前顺着线索查出魏尔伦可能没死已经很让他震惊,但他一直以为魏尔伦是冲着森鸥外来的——毕竟森鸥外是港/黑的首领,有个被个别仇家惦记刺杀实在是再正常不过的事——现在却被告知魏尔伦是冲着他来的。
“你是魏尔伦曾经尝试夺取但失败的个体,”亚当说,“因为你最近在□□的活跃,搜查机构已经注意到了你,被魏尔伦发现只是时间问题。”
中原中也:“所以你们觉得魏尔伦不死心,会继续过来找我?”
“是的,本机的任务是抓捕魏尔伦,待在你身边是本机经过计算后得出的投入最低、回报最高的方法。”
“拿我当诱饵?”
亚当眨眨眼,想了想,“本机更倾向于这是一种基于黑白两道友好合作的跨区域协作,在地区和平上有重要意义。”
中原中也闻言嘴角一抽,顶着亚当义正言辞的脸沉默半晌,感叹:“……我觉得你人类礼仪学的挺好的。”
“真的吗!”亚当眼睛一亮,露出羞涩的笑,“本机觉得还有很大的进步空间,但是本机会努力的。”
“所以……接下来就是守株待兔了?”中原中也在地上盘腿坐下。
亚当点头:“是的,经过本机的分析,不出三天,魏尔伦肯定会找过来。”他拿出一个平板递给中原中也,上面全是魏尔伦的相关资料,影像资料很少,但是光看文字都能感受到魏尔伦实力的强大,看的中原中也眉心拧成了一个疙瘩。
“保护公民的人身及财产安全同样是本机的职责所在,为了避免在抓捕魏尔伦时造成大面积的破坏,我们这几天最好尽量待在人迹罕至的地方,”亚当看着周围荒草萋萋的场景,满意的点头,“比如这种地方。”
接下来几天,中原中也和亚当以出任务的名义在荒郊野外乱晃,中原中也还联系了港/黑成员埋伏,作战计划更是从A写到了Z,整个港/黑像是一架无声运转的机器,对魏尔伦的到来严阵以待。
但是三天过去了,风平浪静,无事发生。
“我觉的以魏尔伦的能力,三天了,应该还不至于查不出我在哪里。”烈日高悬,中原中也站在废弃工厂投下的阴影中,双手环胸,眯眼看着亚当。
亚当没说话,眼睛直愣愣的,看得出他此时的CPU正以一种极高的速度运转着,像是快要烧了。
“他另有图谋。”半晌,亚当憋出一个词。
中原中也烦躁的挠头,觉得亚当说了一句废话,忽然他动作一顿,想到了那顶凭空出现在首领办公室中的礼帽。
如果魏尔伦是冲着他来的,何苦多此一举,难道……
中原中也灵光一闪,一个可能性闯入脑海。
这时亚当将脑海中的各种可能性计算完毕,忽然扣住中原中也肩膀,“经过计算,袭击者不对目标动手时,对目标亲近的人动手的可能性高达百分之七十,比如想要借此威胁目标做什么事,想要用这种方式让目标感受孤家寡人的痛苦报复目标,或者……”
亚当的参考对象遍及各种真实事件和文学作品,其实还有三角恋争风吃醋和恶婆婆拆散小情侣所以对另一人痛下杀手这种可能,但是亚当觉得太离谱了没说,想了想,又觉得还是尽可能的把所有可能性都说出来比较好,正打算继续开口时,中原中也已经一溜烟跑了个没影,只在天边留下一道深红的印记,像是一抹划过天际的流星。
中原中也先去找了森鸥外,一开门发现森鸥外正在拆小洋裙的标签。
……很好,首领没出事。
中原中也果断关门。
然后他去了旗会。
旗会的成员正凑在一起打台球,在中原中也开门的一刹那,原本在台球桌上咕噜噜滚的台球忽然窜起,像一颗子弹一样朝中原中也急射而去,又被他抓在手里。
中原中也环视一圈。
信天翁眼神飘了一下,纠结要不要拿出照片的复制品——那张他找来用于庆祝中原中也加入港/黑一周年的照片现在还在月岛柊手里,保险起见复制品其实做了好几张,但是在这么重要的场合拿出来,总觉得有点……
“你们最近有没有遇到什么奇怪的事,或者有被人跟踪的感恩?”正想着,中原总也忽然问道。
但是作为港/黑的年轻力量,被跟踪属于家常便饭了。
中原中也只能问的更详细一点,得到五声否定的回答后,他再度关上门。
很好,旗会的人也没事。
那么还有谁?
忽然,一个可能性从脑海闪过,中原中也瞳孔骤缩,拿出手机拨通了月岛柊的电话。
忙音规律的响起,响在中原中也耳中却像无序的雷霆,一声又一声,砸的心脏焦躁的跳动。
忽然,忙音消失,但是电话也没打通,显示信号不好。
第二个,同样如此。
中原中也打了第三次。
短暂的几声忙音后,电话通了,中原中也正欲开口,无机质的女声从手机另一端传来:【您拨打的电话正在通话中,请稍后再拨……】
**
月岛柊放下手机,抿了抿唇,虽说父母已经离婚好几年了,也有了各自的家庭,但是在他生日、节庆或者成人礼等其他重要的日子里,还是会打电话过来聊几句。
过几天是他的十八岁生日,过了十八岁,像是打游戏时到了允许转职的等级一样,意味着他成为了一个社会意义上的成年人,人生也将开启崭新的一页。
久不联系的父母约好了似的打电话过来祝贺他。
祝福是真心的,但因为太久没联系了,言语干巴巴的像是没掺水的面粉,翻来覆去就是几句堂皇的话,一番颇有距离感的你来我往后,月岛柊礼貌道了声再见,打算挂断电话。
一个女声忽然叫住了他。
月岛柊停住动作,长久的沉默后,女声再度响起:“阿柊,你……以后要好好的。”
轻飘飘的、柔风似的话。
因为离得远,一出口就散了。
月岛柊看着手机没出声,良久,轻轻“嗯”了一声。
他挂断电话,将手机扣在手心,通话界面即将退出的刹那,拐角处忽然走出一个人。
月岛柊感觉肩膀被轻轻一撞,手机没拿稳掉在了地上。
“抱歉。”
一只手先月岛柊伸了过去,将手机拿起,递到月岛柊面前。
月岛柊抬头,一个高挑的青年映入眼帘。
青年正微笑着,看起来温文尔雅,但这种笑容更像是经年形成的礼节而非发自本心,仅仅只是嘴角勾起些微的弧度而已,剔透的眼睛则显出一种与笑容不符的冰冷,内里的审视像是一把刀子割着月岛柊的皮肤。
月岛柊直觉眼前这个莫名其妙的陌生人似乎不喜欢自己,不想过多纠缠,认真道了谢,接过手机就想离开。
刚一有所动作,那个青年身形一动,再次拦在了他的身前。
“我真想不到……”魏尔伦看着月岛柊,说话慢吞吞的,眼中是浓浓的不解,“中也喜欢的人居然是这个样子。”
什、什么?
月岛柊蓦的睁大眼睛。
他算不上一个外向的人,暗恋也好喜欢也好,那都是需要被放在心底咀嚼的情感,乍然听到这种话,顿时有种“地下恋情”曝光的慌乱和羞赧,一句话只听进了喜欢两个字,脸颊哄得一声红了个彻底,“你你你你你说什么?你……你是不是有哪里误会了?”
魏尔伦:“……”
为什么有一种被秀了一脸的感觉?
他摇摇头把这个想法甩出去,继续盯着月岛柊看。
他是来杀人的。
确切的说,是来斩断中原中也所有世俗的牵绊,绞断他混在人类间的所有理由,好把这个荒霸吐的容器、世界上唯二的人工异能生命体、他唯一的同类一起带走的。
中原中也在乎的人不少,最重要的就是旗会那几个人以及森鸥外。
根据这些人在中原中也心中的占比,魏尔伦排了个序,把森鸥外放在了第一位。
如无意外,他第一个杀的会是森鸥外,但在动手之前,他发现了月岛柊的存在。
月岛柊,一个和中原中也年龄相仿,疑似正在和中原中也谈高中生恋爱的人。
魏尔伦距离爱情这个词十万八千里,但毕竟有好几年的暗杀经历,见证过不少悲欢离合。
他见过临死前抛妻弃子的渣男,也见过面对危机生死与共的恋人,深知一个爱上头的人有多么麻烦,立刻把排位重新排了一遍,将月岛柊拎上了暗杀榜首位。
按照他的实力,一条街外都能取走月岛柊性命,之所以露这一面,主要是好奇中原中也喜欢的是一个什么样的人,现在看过了,顿觉失望。
魏尔伦摇摇头,想不明白中原中也为什么会喜欢一个普通人,只能暗自念叨了一声不理解但尊重,缓缓伸出手,打算把人就地解决。
“那个……”月岛柊扣着肩膀上的书包带,不知道脑瓜子里想了什么,抬眸看了魏尔伦一眼,眼神一下子变得很奇怪。
魏尔伦被看的很不舒服,但是鉴于两人实力差距太过巨大,在必赢的局面下他不介意让猎物说几句遗言,放下手,问:“你想说什么?”
月岛柊深吸一口气:“你是不是喜欢中也?”
哈?这是什么问题?
中原中也是他唯一的同类!
魏尔伦脱口而出:“当然喜……”说到一半忽然意识到不对,此喜欢非彼喜欢,月岛柊的意思很明显是……!魏尔伦感觉自己凭空背了一口“□□”的黑锅,一口气堵在喉咙里,脸色一下子涨红,难得失去了风度,“胡说八道!”
月岛柊摸摸鼻子露出有些抱歉的神情,暗叹自己真是少女漫演多了胡思乱想,刚刚居然觉得魏尔伦的出场方式以及说出口的台词有那么一刹那很像少女漫中暗恋男主的恶毒女二。
“抱歉,”月岛柊歉意的抿起唇角,“那你是……”
“我是中也的哥哥。”魏尔伦没好气的说。
月岛柊恍然,原来是哥哥,但是好像没听中也提起过。
他仔细观察魏尔伦的神情,觉得这个突然冒出来的“哥哥”好像越发讨厌自己了,再联系魏尔伦从头到尾的态度以及这种兴师问罪的姿态……他忽然有了一种莫名的既视感。
“所以你过来是……”月岛柊试探着开口:“是专程让我和中也分手的吗?”
当然不,我是来杀……等等,好像有点道理!
众所周知一个死掉的白月光最终会成为心头的朱砂痣,与直接杀掉月岛柊相比,让月岛柊先和中也分手,断了中也念想会更好。
魏尔伦蠢蠢欲动试图杀人的手又重新放下了,“对,和中也分手,你配不上他,你们也不会有任何结果,你现在就给中也发条分手短信。”
月岛柊眨眨眼,感叹自己人生也是丰富起来了,居然真的能遇上“恶婆婆棒打鸳鸯”的戏码,他耐心等着魏尔伦的下文。
魏尔伦耐心等着月岛柊发分手短信。
两人都没有动。
如此大眼瞪小眼片刻,魏尔伦忍不住催促:“等什么呢?快发啊!”
月岛柊:“我在等你。”
魏尔伦:“等我干什么?”
月岛柊:“等你甩支票。”
魏尔伦:“……你分手还要收钱?!”
月岛柊:“这取决于你,一般……都是会给的吧?”流程不都是这么走的吗?
魏尔伦轻轻抽了一口气,狠狠瞪着月岛柊,这一瞬间对月岛柊的厌恶达到了顶峰,对中原中也审美的质疑也达到了顶峰,与之相伴的还有一种替中也感到不值的苦闷心情。
遇人不淑啊遇人不淑!中也什么会喜欢上这种人,该不会是被欺骗感情了吧?
魏尔伦掏出支票随便写了一个数字,然后写了一连串的零,写完后直接把支票甩到月岛柊脸上,只等着月岛柊发出分手短信,他就把眼前这个感情骗子给杀了!
月岛柊捡起支票,当着魏尔伦的面撕成一条一条的,想扔回去觉得不太礼貌,环视一圈又没有垃圾桶,犹豫了一下把支票团成球,放回了魏尔伦的口袋中。
“我不会分手的。”月岛柊抬起头,一字一句无比坚定。
说罢,越过魏尔伦扬长而去。
第92章
中也的眼光确实很独到。
魏尔伦面无表情的想。
混里世界的人, 身上或多或少都都有些奇奇怪怪的特质。
比如热爱自杀的太宰治,看起来像是萝莉控的森鸥外。
这些特质单拎出来,每一个都是可以上社会新闻或者法治新闻的程度。
但是当你身边都是些拥有奇怪特点的人时, 这些特殊也就算不上特殊了。
五分钟之前, 魏尔伦还很瞧不上月岛柊的普通——这话的意思不是说里世界的其他人他就瞧的上了——事实上他瞧不上任何人, 和中原中也牵扯在一起的时候尤甚。
只是相较于里世界的其他人,月岛柊身上的这种普通就显得尤为格格不入起来,好像毛茸茸的玩具熊和野性苍茫的非洲大草原, 很难想象他能和中原中也联系在一起。
这种违和感让魏尔伦心中升起了一股难以言喻的怪异,连带着对月岛柊也格外挑剔起来,看他的时候特别像是在看一个平平无奇、一无是处, 但就是能吸引到自家哪哪儿都好的弟弟的“蓝颜祸水”。
——不得不说,这种心态,在某一时刻的确和少女漫中的恶毒女配重合了。
但是现在他发现自己错了。
魏尔伦转身看着月岛柊逐渐远去同手同脚的背影。
这人并不普通。
平平无奇的举止只是他用于伪装的表象。
拨开那层伪装, 其下掩藏着一个尖锐的灵魂, 其癫狂之处和里世界的那些人不遑多让——起码魏尔伦打拼了这么多年, 打拼到暗杀王的名号成了钟塔侍从心中一片抹不去的阴影, 还没见过有人敢这么戏耍他的。
魏尔伦感叹着“男人, 你引起了我的注意”, 同时杀心呈几何倍数增长。
如果杀气拥有实体, 那么此刻这条街的所有建筑都能化作灰烬。
月岛柊感觉有股寒意从尾椎猛地窜上脊柱。
他打了个寒噤,没敢回头看。
扔支票时说的坚定, 说完了才反应过来那是一句变相的表白, 脸顿时后知后觉的红了个彻底, 有些担心魏尔伦会把刚才的话告诉中原中也,却又不敢回头找补,只能略微僵硬的、同手同脚的往前走。
忽然, 月岛柊站定了。
他想象着中原中也听说这件事后的反应,脸几乎要烧起来,轻轻咬了下嘴唇,感觉嘴唇又开始隐隐作痛了。
“那个……”
月岛柊回过头,踟躇开口,想问魏尔伦能不能把他刚才说的那句话保密,结果刚一转头就看见了魏尔伦冷冽的眼神,以及那非常有气势的、无风自动的衣衫。
月岛柊一下子闭上了嘴,有些迷迷糊糊的想起……是哦,一般情况下扔完支票后对方都是会有反应的,只是自己刚刚太紧张了,忘记了。所以现在是要打人了吗?真的要打人了吗?!
月岛柊瞪圆了眼睛,求生欲混杂着羞耻心升腾而起。
“等等!我……”
咔嚓,咔嚓。
路灯底部连接着水泥地面的部分出现道道裂痕,似乎这个钢铁疙瘩要冲破重力的束缚拔地而起。
忽然,两道最大的裂缝相交,裂缝割出的水泥从地面上完整的剥离开来,缓缓上浮。
一厘米、两厘米……
毫不怀疑当它上浮到一定高度后,会像是流星坠落一般狠狠砸下,将眼前的人砸成一摊肉泥。
只是因为此时上浮的高度太小,月岛柊的注意力又全部放在眼里疯狂往外飞刀子的魏尔伦身上,所以没有发现。
而当那块水泥浮到足够令人发现的高度时,正上方忽然落下一个花盆,打地鼠似的将那块水泥重新砸进了地里。
噼里啪啦。
花盆碎裂。
月岛柊被吓的把剩下半句话咽了回去,后怕的抬头,看见正上方的公寓阳台旁露出半截人影,歉意的朝他举了举手中的水壶——显然是浇花的时候不小心把花盆碰掉了。
月岛柊看向魏尔伦,喃喃:“还好你没有继续走上来,不然就要被砸到了……”
被打断技能读条的魏尔伦很沉默,他神情复杂的看着月岛柊,感叹他的好运气。
“你的运气很好,”魏尔伦踱步上前,优雅的音色如红酒流淌,“不过……”
到此为止了.
对于暗杀王而言,此次失误可以载入史册,不过究其根本也只是一次意外而已。
没有风,但是道路左侧乔木的树叶开始哗啦作响。
魏尔伦对于异能的控制已经精妙到毫巅。
树叶是柔软的、脆弱的,然而在异能的加持下,也可以化作飞掠而过的刀刃,织成一片天罗地网,转瞬取走人的性命。
可就在树叶射向月岛柊即将把他扎成刺猬时,右手边一棵枯树毫无预兆的倒下,恰好封住了树叶的进攻路线,将月岛柊挡的严严实实。
树叶全部钉在了枯树上。
一个人慌里慌张的从旁边的小巷中跑出来,见魏尔伦和月岛柊没事,松了口气。
“这棵树前几天被雷劈了,烧了半个小时,树干都快烧断了,安全起见原本打算今天就砍掉的,没想到突然断了……咦,这树上怎么嵌了树叶子?”
“……”二度打断读条的魏尔伦有点怀疑人生。
他看看月岛柊,又看看绕着树嘟嘟囔囔的路人。
其实他是不怎么相信命运的,但事情都发展到这个程度了,保险起见还是打算换个位置。
魏尔伦跟着月岛柊走过了三条街两个路口。
期间他几次打算动手,都被各种各样的意外拦了下来。
月岛柊几次想跟魏尔伦聊聊保密的事,但都因为这些意外止住了话头。
两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欲言又止,止言又欲,就这么以一种诡异的状态,溜达了将近半个小时,直到月岛柊犹豫的在一个花坛前停下——他快到家了。
“你……呃……你也住在这附近?”月岛柊试探着开口,看向魏尔伦的眼神中带上了一丝警惕。
魏尔伦面无表情的摇头:“不是。”
“那你……为什么一直跟着我?”
魏尔伦无声望天,低下头,眼中带着一丝被磋磨过后的平静和屈服于命运的淡然,连死亡宣告听起来都不那么杀气腾腾了。
“杀你。”
“……什么?”
月岛柊愣住了。
几秒过后,他猛地反应过来,魏尔伦不是在说笑!
月岛柊转身就跑。
平实的地面骤然塌陷。
为了不引起中原中也的警觉,魏尔伦本打算隐蔽、快速的解决掉月岛柊,就连动手时的方式也选的是那种动作幅度不大、悄无声息的。
但现在他已经不在乎动静大不大了。
现在他只剩下了一个目标,或者说一个执念——
杀死月岛柊!
月岛柊一脚踩空,就在他以为要坠到底下塌陷形成的深坑中时,身体忽然浮了起来。
不!不是身体浮起!
而是底下的石块挣脱重力,托着他浮到半空,但与此同时,上下左右均有石块飞掠而来,眼见着要将他像是面包馅一样压死在其中!
月岛柊闭上眼睛,却没有感受到丝毫痛感。
他小心翼翼的将眼睛睁开一条缝,从左至右扫视一圈,惊讶的睁大——那飞掠而来的石块竟然在半空就开始肢解,化作一片铺天盖地但是威力不大的石块雨,将月岛柊和魏尔伦分隔在两边。
因为视野被石块遮挡,魏尔伦看不清月岛柊的人影,操控异能的动作迟疑几秒,那浮在半空的巨大石块失去了控制,骤然落地,月岛柊也随之落到地面上,踉踉跄跄爬起,找了掩体躲起来。
周围是乱糟糟的人群,有不少人像他一样惊慌失措的找掩体躲起来,看着眼前着地面翻转,石块乱飞的情况,一叠声的问:“怎么回事?地震了?怎么突然地震了?”
虽然声音带着细微的颤抖,但是细听还真没多害怕——毕竟对于这片土地来讲,地震已经频繁到了让人习惯的程度。
月岛柊忽然想起自己的任务,一顿,小鸡啄米似的点头:“对的!地震,是地震!”
周围的群众开始娴熟的撤退。
有一大爷转头看了一眼,对着满地细碎的裂缝失望摇头:“修这条路的时候有新闻爆出有人贪污工程款项,当时都说是谣言,现在看看……豆腐渣工程,真是豆腐渣工程啊,又脆又不牢固还容易裂。政府到底拿着纳税人的钱在做什么啊!”
月岛柊:“……”
人群像是退潮的海水般离开了这片广场。
更远处是响起的警笛和闪烁的警灯——警察发现了这里的异状,急匆匆赶来维持秩序。
尖锐的警笛像是重锤敲在魏尔伦的耳膜。
他难得有些焦躁,为这近乎脱离他计划的、迟迟没有进展的任务。
他并不惧怕失败。
但那应该是一场胶着的、势均力敌的战斗中酣畅淋漓的落败,而非像现在这样,弄出如此大的阵仗却一无所获。
魏尔伦并不甘心。
他深吸一口气,像是神明从奥林匹斯山的王座上步下台阶那样,朝月岛柊的方向走出一步。
要再走近一点。
魏尔伦想。
他被称作“北欧的神明”,但他毕竟不是那等超脱于万物维度的存在,拥有近似神的力量,却并非真的能在顷刻间将世界化作虚无。
一般来说,异能是有距离限制的。
他也不能免俗,无法做到抬手间就将双目没能触及的地方毁灭。
所以……
要再近一点。
近到月岛柊逃无可逃。
近到密实的重力织成囚牢,他陷在其中,就像沉入沼泽,前后左右都是死地。
——然而魏尔伦发现自己无法再前进半步。
意外,意外,意外!
还是那该死的意外!
他走出一步,树木倒塌。
走出两步,建筑坍圮。
飞扬的烟尘和腾起的石块遮天蔽日,在以一种极度离谱的方式消解他攻击的同时,也像是一张横拉的幕布,将他和月岛柊分隔开来。
就好像……
分隔在了两个世界。
魏尔伦忽然领悟了。
落下的花盆也好,倒塌的枯树也好。
一切的一切并非是为了阻挡他的攻击。
落下的花盆是一种危险的信号,暗示那条街并不安全。
倒下的枯树横亘在他和月岛柊之间,恰好挡住了他看向月岛柊的视线。
而当他离月岛柊越近,类似的意外就越多,直到他回撤到一定距离。
——这并非保护,而是一种无形的阻隔。
挡在月岛柊面前的石块早在刚才被魏尔伦破坏,飞到了不知什么地方。
此刻烟尘遮天蔽日,魏尔伦悬停在半空,仅在瞳孔的太阳前映出一个人影,从月岛柊的角度看,像某种高高在上的,俯视苍生的神明。
忽然,那神明动了。
猛地往下一坠,流星般的、带着股孤注一掷的狠意朝月岛柊袭来。
月岛柊倒抽一口气,用尽平生最快的速度飞速后退。
可眨眼间,魏尔伦就迫近身前。
烟尘后,露出一张模模糊糊的、冷峻的脸。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月岛柊身下的地面忽然进一步塌陷。
不知是刚才的动静崩碎了地层的结构,还是这里真的发生了一场小型的地震,总之在魏尔伦即将触碰到他的一刹那,他因为这次塌陷坠到了深坑中。
陡峭的石壁投下大片阴影。
月岛柊趴在阴影中,有些艰难的起身。
魏尔伦悬在空中,再度变成了高高在上的太阳。
——两人重新拉开了距离。
魏尔伦不动了。
等烟尘散去,他从天空落到地上,隔着一段距离,远远的看着月岛柊。
月岛柊有些怔愣的抬头,同魏尔伦无声对视着。
忽然,他缓缓的、缓缓的睁大眼睛,像是意识到了什么,手忙脚乱的、颤抖的拿出了手机——在这近乎凝固的寂静中,一段话蓦的划过他的脑海。
【……‘规则’会制造种种巧合,将两个片场巧妙的隔开来。如果没有意外的话,你可能一辈子都不会知道、也触碰不到另一个片场的角色。】
【……世界屏障快修复完成了,阿柊,你很快就可以实现自己的愿望了。】
月岛柊打开手机,因为指尖颤抖的厉害,他试了好几次才按亮屏幕。
屏幕刚一亮起,无数弹窗就争先恐后的涌到面前。
未接来电有二十三通,全部来自中原中也,但他一通都没接到,粗略检查后,才发现是手机的响铃功能坏了。
未读信息只有三条,同样来自中原中也,但月岛柊有理由怀疑或许有更多信息因为各种原因发送失败,没能传到他的手机上。
屏障正在逐渐修复。
这本是一句来自于莱姆的、例行的通知。
但月岛柊却觉得无形的屏障有了实体,像是缓缓上升的水平面,没过他的口鼻、眼睛,他身处其中,竟然有种窒息的感觉。
月岛柊的心中蓦的生出恐慌。
——会不会……
又在下一刻被他否决。
——不,不会,屏障只是快修复了,而不是真的已经修复完成。
但那个叫人心惊的猜测却如梦魇般盘旋在脑海。
他刻意的不去想,但想法却如影随形。
月岛柊拨通了中原中也的电话,手指力道大的像是要把屏幕戳破。
短暂的几声忙音后,显示“您拨打的电话无法接通”。
再打,依旧如此。
月岛柊的心沉沉坠了下去。
他无神的看着手机。
就在这时,一个电话打了进来,没有铃声,但屏幕上跳出了中原中也的名字。
月岛柊眼睛猛地亮起,立刻接通。
“中也!”
手机另一头传来中原中也焦急的声音:“阿柊,你在哪里?你有没有……”
忽然,没声了。
剩下的半截话淹没在了一片寂静中。
手机在这一路的摸爬滚打中终于再也坚持不住,坏了个彻底。
月岛柊怔怔看着遍布裂痕的、再也无法亮起的手机,一颗心彻底沉了下去。
那句话再度浮现在脑海,梦魇似的盘旋——
‘规则’,会制造种种巧合。
第93章
轰隆隆。
天空劈下一道雷霆。
夏季气候多变, 上一个还万里无云,下一秒就乌云聚顶,天空像是破了一道口子, 哗啦啦的往下淌水。
月岛柊回去的时候一脸的闷闷不乐。
他将书包甩下, 衣服被雨淋湿了, 皱巴巴粘在身上,头发结成一缕一缕,滴滴答答往下淌水。
他也不换衣服, 趿拉着拖鞋,慢吞吞走到书桌前,有些无力的坐下, 发愣的看着窗外的大雨。
这雨下的可真大。
是夏天少见的大。
可他偏偏见了三次。
第一次是在图书管里,大雨砸断了他的退路。
第二次是在街上,雨滴砸落皮肤带来了些微的凉意, 反倒显得中原中也的体温越发的炙热, 简直像团火球一个劲儿往他怀里撞, 莽莽撞撞的。
月岛柊搓了把脸, 发现自己和雨真是有着不解之缘。
有话说“一切景语皆情语”, 反过来讲, 也可以用外在环境描写烘托内在心思情绪。
一场瓢泼的大雨往往伴随着一个叫人撕心裂肺的故事。
但是回忆往昔, 之前那两场雨倒跟任何负面情绪都没关系。那是玲珑的、剔透的,雨滴像是水晶, 落在地上反射出玻璃糖纸似的光。
倒是这次, 真有了点凄风苦雨的感觉。
仿佛这不是一场单纯的雨, 而是连主人公心中的泪水一起流尽了。
——当然,月岛柊说不出这么矫情的话。
他只是有点难过。
早些时候还可以装作不在意,在屏障恢复的那一天到来之前, 自欺欺人的有一天算一天的过下去。
但是当整件事的后果以一种如此突然又尖锐的方式呈现在眼前时,他感觉自己像是被强行从沙地里拽出来的鸵鸟,耀眼到酷烈的阳光撕裂了平静的假象。事到临头,他发现自己远没有设想中的若无其事。
心脏变成了一颗冰块,在玻璃杯中浮浮沉沉,杯壁沁出冒着寒意的水珠。
窗外的雨不知什么时候停了。
夏季阵雨来的快,去的也快,上一秒最后一颗雨珠落下,下一秒重新变得瓦蓝的天空就出现了一道彩虹。
赤橙黄绿青蓝紫,标准的像是从幼儿绘本上扣下来的一样,弯弯一道悬在半空,下面是兴奋的路人和小孩。
月岛柊看着窗外,却觉得那道彩虹像是给天空割破了一道口子,天空受了伤,仿佛下一秒就会从中淅淅沥沥的淌下血来。
月岛柊又想起了中原中也身上的血腥气——当然,中原中也从不会带着这种惹人不悦的气味来见他,他眼中的中原中也跟路边的小白杨似的,偶尔灿烂一笑,连隔壁学校里的高中生都能比下去,青春靓丽的完全可以赞一声祖国的花朵——但人的气质玄而又玄,就像刚步入社会的学生眼神中总能冒出一种清澈的愚蠢,黑/手党身上也会有一种在枪林弹雨与尸山血海中凝练出来的血腥气,那是一种无形的气场,显得中原中也像是一把锋利无比的刀,仅在面对他时乖乖入鞘。
但刀毕竟是刀。
当柔软的皮肤和冰冷的刀柄贴合,一冷一热间,人与人的差别就显现出来。
月岛柊偶尔看着中原中也往前走的背影,会突然恍惚一下,觉得他们是两个世界的人。
这种感觉来去如风,出现的快,消失的也快。
突然显出存在感的屏障却如同界定界门纲目科属种,理性且冰冷的划下了定义——是的,他们确实是两个世界的人。
一个在少女漫片场,一个在少年漫片场。
会有千千万万次的错身而过,能见一次是千万分之一的概率,像这样能长久的见面说是亿万分之一的概率也不为过。
当奇迹的火花褪去,二人分隔两处、互不相见才是正常。
这是他早就知道的事,不该为此惊慌。
他也早就笃定了要做苦情男二,会默默为喜欢的人送上祝福的那种。
苦情男二到最后目送喜欢的人投入他人怀抱。
他到最后会与中原中也分开,看他拥有另外的、与自己毫无交集的人生。
——细究这个结局,与他给自己设定的苦情男二也没什么区别。
所以这是他有所准备的结局,不必太过伤心。
失恋的苦痛是暂时的,时间迟早会把一切抹平。
他只是从今往后再也见不到、联系不到、甚至无法从其他人口中获知中原中也消息了而已。
他只是……
只是……
月岛柊抽了一下鼻尖,忽然整个人趴在书桌上。
不知用了多大的力,额头与桌面接触发出砰的一声,脸颊肉挤在一起,连带着眼睛附近的皮肉也拉扯到,视野也模糊了。
好吧。
月岛柊眨了下眼,换了个姿势,从侧趴变为头朝下正趴,整颗头都埋在桌面上了。
当视野因此彻底暗下的那一刻,他再度抽了抽鼻尖,没出息的承认——
好吧。
不是有点难过。
是非常难过。
风从窗缝中溜进来,书桌角落堆着的教科书纹丝不动,放在书上的一张照片因为刚才月岛柊砸桌子的动静,震了一下,往外滑出一段距离,又被这阵风一吹,飘飘忽忽落到地上。
月岛柊余光掠过一道影子,他低头,看见脚边落了一张照片——是那张年幼的中原中也和人在海滩旁拍的照片,之前分开时忘记还了,后来想起过几次,但中原中也又失了联系。
月岛柊将照片捡起来,垂眸盯了一会儿,忽然生出一种想再给中原中也打个电话的冲动,手机坏了是没错,但是他家里还有座机,而中原中也的联系方式他早已背的滚瓜烂熟。
可如果还是联系不上怎么办?
一次不行可以打第二次,两次不行可以打第三次……可如果第四次、第五次还是不行怎么办?
如果……
一直联系不上怎么办?
月岛柊一时间忘记了莱姆的存在,也忘记了屏障真修好了其实是会通知的,他因为这个猜测一瞬间僵住了动作,过度可怕的结果冻住了他的骨骼肌肉乃至血液,让他变成了一个僵硬的雕像,竟再没有勇气按下座机上的按钮。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
月岛柊缓缓的、缓缓的蜷起指尖,低头看着那张照片。
想不到,这没来得及还回去的照片竟成了他与另一个片场唯一的联系。
也算是留下了一个念想——更像苦情男二了。
太宰治就是这时候来的。
起先只是轻轻敲了几下门,
月岛柊沉浸在自己的思绪里没注意。
轻轻敲门就改为了重重的拍门——听动静更像是用脚尖踢,毕竟拍门拍重了手会痛。
月岛柊循声抬头。
门外传来了一个轻佻的、疑惑的、像是风顶着树叶一晃一晃上下飘飞的声音:“Hello?Hello?里面有人吗?”
是太宰治的声音!
月岛柊一瞬间从慢悠悠走过去开门变成连滚带爬跑过去开门。
在拉开门看见太宰治的一瞬间,月岛柊感觉灵魂像是被人从黑暗中拽了上来,脑海中胡乱的思绪瞬间清空,整个人都清爽了。
“你……你……”磕巴只有一瞬,短暂的惊讶后,月岛柊立刻扣住太宰治的肩膀,问:“中也呢?”
“好……”抬起手准备打招呼的太宰治一顿,继续完成了这个动作:“……久不见。”
他装模作样的鼓了股脸颊:“诶——好过分,我一个大活人站在你面前,你都不关心我的吗?”一边说着,一边还自来熟的走了屋内。
“我现在确实不怎么关心你。”
有些六神无主的月岛柊现在一根舌头通大脑,显得过分坦诚了,他跟在太宰治身后走了回去,又问了一遍刚才的问题。
太宰治是应了中原中也的请求,来确认月岛柊的安危的——突然的断联不仅吓到了月岛柊,也吓到了中原中也。
从态度上看太宰治非常端正,但做起事来却没那么好心。
他饶有兴趣的看着月岛柊的反应,在月岛柊反复问了好几遍后,才回答了他的问题。
“小矮子啊,他被一些事情绊住了。”
月岛柊知道自己不该问,但觉得如果不问的话他今夜寝食难安:“什么事?”
“听说过《小蝌蚪找妈妈》的故事吗?”
不懂二者的关联,但月岛柊还是老老实实回答:“……听说过。”
“青蛙妈妈找到小蝌蚪了哦。”
“?”
“是一个自称短腿蛞蝓哥哥的人找过来了,目前正试图把短腿蛞蝓拐跑、一起双宿双飞呢。”太宰治单手一撑桌面坐上了书桌,脚尖一晃一晃,笑眯眯的,“他有点病娇,觉得自家弟弟身边不能有其他人,正在为把自家弟弟亲近的人杀光而努力。”
“本来最先被杀的应该是旗会那帮人的,”太宰治拿起桌上那张中也小时候的照片,抖了抖,“但是谁让你一不小心拿了这张照片呢?中也又去找了你。于是你就成了对方眼中钉肉中刺啦。”
太宰治看向月岛柊的眼中带着些微的探究,很快话锋一转:“见杀不了你,长腿蛞蝓就转回去对付旗会那帮人,现在小矮子应该在努力调节“家庭矛盾”吧……真是,计划都被打乱了。”
最后一句话太宰治说的很轻,月岛柊只听清了几个字,还来不及细细辨认,太宰治忽然毫无预兆的举起手机,对着月岛柊拍了张照:“小矮子怕你死了,三催四请的求我过来确认你的安全……好啦,任务完成。”
说罢,他跳下书桌,朝月岛柊摆了摆手,转身离开,动作干脆利落,就像来时一样,走时也快的像一阵风。
月岛柊来不及阻拦,只在走到门边时,太宰治忽然转头,意味深长的看了他一眼,“小矮子让你乖乖待着,等他事情处理完后来找你。”
“不过……找得到吗?”
太宰治叹了口气,抱怨道:“你不知道你有多难找,我今天路上起码遇到了三场车祸五场纠纷。这个小区也是,明明看着平平无奇,走进去却像走进了迷宫,我差点以为我要走不出来了。”
第94章
旗会内一片狼藉。
桌椅翻倒, 杯盘碎裂,巨大的裂痕从墙壁一直蔓延到地面,仿佛这栋建筑下一秒就要拦腰折断, 地上, 碎裂的地砖东一块西一块的翘起, 鲜血流淌开去,像是铺了一张猩红的地毯,在血泊中, 依稀可见一些残肢碎肉样的东西,更甚者,还有人双眼紧闭倒在角落里, 膝盖以下全部溃烂,也不知道是死是活。
这景象,说句地狱也不为过。
但是作为膝盖以下全部溃烂的本人, 信天翁觉得地狱前应该加个定语——受诅咒的。
[受诅咒的地狱。]
其中, “地狱”是对眼前这个场景的客观形容, “受诅咒的”是对他这段时间的经历的精准概括。
作为港/黑仇家遍地、敌人漫天的青年骨干, 信天翁早已习惯了在做事时出现各种意外, 但能不顺利到最近这种程度, 也是少见。
包括他在内的旗会几个人, 表面上是中原中也的朋友,实际上是在森鸥外的授意下, 故意接近中原中也好近距离监视他的。森鸥外明了中原中也对自己身世的执着, 他想留下中原中也这个武力值强大的潜力股, 又担心中原中也知道身世后会直接撂挑子不干,一边用记载着中原中也身世、据说只有干部才能查看的资料吊着他,一边又让他们暗中监视, 以防中原中也真的暗中调查自己的来历。
听着很冷酷,很能体现森鸥外作为首领的城府和黑/手党内部的尔虞我诈、冷酷无情。
但是众所周知,根据事物的一般发展规律,这样身份的两个人,到最后其中一方倒戈的概率高达百分之七十,如果其中一位是异性,发展出可歌可泣の爱情故事的概率高达百分之八十。
他们性别为男,情感清白,但这并不妨碍他们由暗中监视变为“日久生情”,处着处着真把中原中也当做了自家小弟。
在某个月黑风高的夜里,除中原中也之外的五个人一合计,打算帮中原中也调查清楚他的身世,作为他加入港/黑一周年的礼物。
只是身世不是那么好查的,中原中也的过去是个谜,港/黑的那份资料不能动也不敢动,旗会五人忙活了大半个月,最终找到了中也的家族系谱图、就读的学校的所在地、成绩表和学年照片等一系列资料,其中,最重要的是一张印着年幼中也的照片。
中也一直纠结自己是不是人类,怀疑自己之所以没有八岁前的记忆是因为自己是研究所培养出的试验品,没有普通人类的成长过程。但是这张照片里的中也明显没到八岁,正是中也那段被遗忘的、却又存在着的成长轨迹,还有哪样证据比这张照片更直观呢?
为了保护好这份来之不易的礼物,信天翁小心又小心,却没想到,偷照片的时候没出事,拿到照片后也没被人发现,偏偏在最不可能出意外的时间点出了意外——就在他拿着照片认真规划怎么给中原中也一个惊喜时,那张照片阴差阳错到了月岛柊手中。
信天翁不是没想过把照片拿回来,可是紧跟着出了魏尔伦的事,港/黑全体忙的脚打后脑勺,分身乏术;他也想过干脆直接告诉中也,但那是惊喜啊!说出来还怎么叫惊喜!
就这么纠结着纠结着,日子临近了。
在中也加入港/黑一周年的前一天,信天翁无奈只能用照片的复制件顶上。
时刻“Ctrl+S”是所有社畜的优良美德,在拿到照片的第二天,他们就复制了一百份,印刷清晰质量优越,除了少了那么点做旧,和照片原件一模一样。
可这毕竟是复制品,哪怕和原件没什么区别,似乎从名头上就低人一等。
信天翁不由的有些心虚,总觉得自己完美的计划有了瑕疵,为了弥补这点瑕疵,他只能从仪式感上下功夫,拉着另外四个人愣是搞了一个彩排,还发动人脉找了一个拥有中原中也外形、同时有一定自理能力的异能人偶,用人偶模拟中原中也从进入旗会到他们先抑后扬给出照片的全过程,力求每一个细节都做到完美。
……就是仔细想想这样好像有点傻。
好在目睹这傻帽场景的只有自己人。
……
然后亚当就闯了进来。
亚当是来找中原中也的,他自认为已经和中原中也建立了良好的合作关系,情急之下正门不走破窗而入,想拉着中原中也聊一下抓捕魏尔伦的计划,一抬头看见旗会五人目瞪口呆的看着他,想了想,万分礼貌的打了个招呼。
但是他认识中原中也连带着听说了旗会五人,旗会的人却没来得及认识他。
看见亚当破窗而入,信天翁第一反应是敌袭,第二反应是感慨这敌人真是少见的嚣张,果断更加嚣张的出手,和另外四人一起,同亚当打成了一团。
可怜的酒吧成了被殃及的池鱼。
十秒钟后吧台里的酒水碎了一地。
一分钟后桌椅全部成了齑粉。
五分钟后误会解除,但酒吧已经如同飓风过境,乱的连处下脚的地方也没有。
信天翁:……
他不但彩排没有成功,现在连庆祝惊喜的地点也没了。
信天翁深吸一口气,开始怀疑自己是不是出门没看黄历,不然人怎么会倒霉到这种地步?
但问题依旧不大。
他苦中作乐的想。
不就是换个庆祝地点么,也就是惊喜程度少了点,纪念意义缺了点,中也发现后问起来需要想办法搪塞吗?
问题不大。
问题……问题很大啊!呜呜呜怎么会有他这么可怜的人!
信天翁一边流宽面条泪,一边认命的开始收拾。
收拾到一半的时候,魏尔伦来了。
这时亚当因为急着找中原中也先一步离去,酒吧内只剩下旗会五人,想杀月岛柊却没能杀成的魏尔伦带着一腔憋屈的怒火,退而求其次的选择了旗会成员,一脚踹开了酒吧大门。
信天翁一把将扫帚扽在地上,怒目而视:“踹踹踹,踹个屁!怎么不是踹窗户就是踹门?爹妈没告诉你礼貌两个字怎么写吗?!”
……结果可想而知。
魏尔伦微笑着在额角蹦出一个十字。
对不起呢亲亲,他还真的既没爹又没妈。
而现在信天翁躺在地上,感受着几乎没有知觉的下半身,以及失血过多带来的晕眩,开始认真思索找巫女驱邪的可能性。
果然是被诅咒了吧?
还是中了什么奇奇怪怪的异能?
唉,可惜了,那张照片来不及送出去了。
信天翁攥紧了手里的照片,缓缓阖上眼睛。
耳侧三度传来了砰的一声,听动静,这次不是踹窗也非踹门,而是直接踹墙了。
信天翁眉梢动了动,看起来很想骂人,但他没力气出声,只是嘴角动了动。
在视野变黑的前一秒,他瞥见中原中也大步而来,身后还乌泱泱跟着一堆人,看架势,像是把港/黑所有的医护人员都带来了。
信天翁心脏倏然落地,重重松了口气。
中原中也被眼前的惨象震了一刹那,快步走到离的最近的信天翁身边,伸手去探他鼻息,身后的医护人员则四散开去,蹲在了其余的幸存者身边。
中原中也赶得非常急。
十分钟前他联系月岛柊未果,唯一的一通电话还在接通的刹那断掉了,但好在太宰治虽然从脾气到性格都烂的要死,但真答应了什么事情,效率还是很高的。
中原中也从太宰治口中得知了月岛柊脱险的消息,松了口气的同时立刻想到了魏尔伦的第二顺位,马不停蹄的联系了旗会成员。
但没有联系成功。
事实上,当他拨下电话的时候,信天翁等人已经有半数倒在了血泊中。
魏尔伦的动作太快了。
中原中也追在魏尔伦身后,像是追着太阳跑,无论如何总会慢一步。
但好在不是慢两步三步。
提前窥破魏尔伦的计划让他有了动作的余地,虽然很难阻止,却能补救。
医务人员给信天翁上了氧气泵。
身后,另外几人被医护人员抬着,送到了门外的救护车上。
港/黑成员惊人的身体素质在此刻显现出来,经过简单急救又吸了会儿氧气后,信天翁竟然有一瞬间的清醒。
中原中也看见他半睁开眼睛,嘴角动了动。
中原中也凑近,下一秒手中被塞了一张皱巴巴的照片,照片上全是血,已经脏到看不清上面印了什么。
“加入港/黑一周年快乐……”
信天翁气若游丝,顿了顿,说话声像飘着从嘴角漏出来,“假肢……假肢要铁的,Iron Man,帅……”
**
月岛柊一整天都心神不宁。
那天太宰治离开前,他曾忍不住叫住对方,想要进一步询问关于中原中也的事,可话将出口时,又不知道具体要问些什么。
问中原中也最近过的怎么样,有没有受伤?
问事情棘不棘手,什么时候能处理完?
问中原中也这几天有没有想起……他?
似乎问什么都不合时宜。
月岛柊卡了壳。
房间内一时间安静下来,只剩下两个人一言不发的对视。
就在月岛柊觉得有些尴尬,想着说些什么缓和气氛时,太宰治仿佛看透他心思般的开口了。
“想问什么?”
“我……”月岛柊动了动嘴角,无数问题堵在喉咙,如此安静片刻,再张开嘴时,声音徒然轻了下来,几乎算是气声了,“……什么时候回来?”
“你想问,中也什么时候能恢复和你正常联系,对不对?”太宰治颇为坏心的、字正腔圆的把月岛柊的未尽之语补全了。
月岛柊舌尖抵了抵牙齿,伸手想扶一下眼镜,却摸了个空,这才想起来因为淋了雨刚才已经把眼镜摘下来了,于是若无其事的把手放下,尽量冷淡的一点头,“嗯。”
太宰治歪头看着他,只说了一个字,“等。”
月岛柊皱眉:“等?”
“对,意思是我也不知道,所以你就老老实实等吧,该回来的时候,自然就回来了。”
说最后半句话的时候,太宰治双手摊开,声音端起来像神棍。
月岛柊没把这神神叨叨的话放在心上。
作为一个从长相到设定到能力都属于少年漫中的谋略担当、每一根头发丝都散发着智慧气息的人,说太宰治算无遗策,随心所欲的操控事件发展——他信。
说太宰治一问三不知,将一切寄托于神神叨叨的命运——他不信。
太宰治会这么说,有很大概率就是单纯为了耍他,当然还有另外一种可能,事件的复杂程度超出预料,变数极多,太宰治只能大致掌握事件的发展,无法准确锚定一切尘埃落定的具体时间。
就好像在……
走钢丝。
月岛柊脑海中忽然冒出这么一个比喻。
漆黑无垠的天穹悬着一根钢丝。
你知道钢丝的起始,也知道钢丝的终点,但行走其上,上下左右皆是虚空,底下是万丈深渊,一只鸟撞过来,或者一阵风吹过……再小的动静也能引起钢丝失衡的颤动,稍不注意,就是粉身碎骨。
但不论是哪种可能,都没有月岛柊掺和的余地。
正如太宰治所说的那样,他现在能做的,只有等。
紧闭的窗户忽然传来咚咚两下。
月岛柊抬头,莱姆从窗缝中溜进房间,吱哇乱叫着扑过来——魏尔伦追杀月岛柊的动静闹的太大,他花了不少时间减弱影响,回来后立刻绕着月岛柊转了好几圈,确认自家搭档只擦破了一层油皮后,松了口气。
“还好还好,没出事。”
随着他长出一口气,原本圆滚滚的身体也逐渐软了下去,直至在地上摊成了一张史莱姆饼。
这个姿势显得他有些绝望,还有种淡淡的疲惫,调暗些灯光,再在底部加一行字,就可以无缝cos某些谜の广告里疲惫的男主人,感觉下一秒就能说,“用肾X,你好,我也好”。
月岛柊发现莱姆在念念有词,他蹲下身戳了戳,有些好奇的凑近,听到莱姆在反复念叨一段话。
“坚持住坚持住坚持住……”
“只要再坚持几天……呜呜呜只要再坚持几天,这种路边有咒灵、天边有异能、还要帮少年漫角色收拾烂摊子的苦日子就到头了……”
说罢,莱姆像是从这些话里汲取了不可名状的力量,扁下去的身体鼓了起来,又是精神抖擞一只球。
月岛柊从茶几上拿了盒纸巾过来,盘腿坐在莱姆身边,低头帮他擦刚刚摊在地上时沾到的灰尘。
“还有几天?”月岛柊问。
莱姆被擦的有些痒痒,抖了抖果冻状的身体:“不确定,不过应该没几天了。”
月岛柊动作一顿,垂眸将地上散落的纸巾拢起来,起身扔到垃圾桶里。
扔完后他盯着垃圾桶心不在焉的看了一会儿,忽然抬头看向莱姆,欲言又止,像是要问些什么,但最终什么都没说,仅仅只是嘴角翕动了一下,就像是蚌壳再度牢牢闭紧。
夏去秋来。
其实也没过几天,但天气转冷似乎也只是一瞬间的事。
某天早上月岛柊醒来,发现裸露在外的手臂感到了一丝凉意,转头才发现窗户没合拢。
这是专门开着为了透气的,如果是在比较凉爽的夏夜,窗户开着反倒是一件比较舒服的事,凉风会从窗户中溜进来,带走房间内的暑气。
但是现在……
月岛柊探出手伸向窗缝,感受到了掠过的风。
他的指尖瑟缩了一下。
凉的。
这种凉不同于夏夜的清爽,而是像覆了层薄冰,小刀似的片走人身上的热意。
月岛柊拢了拢身上的被子,这才真切的感受到——入秋了。
他有些恍惚,低头去看手机上的时间,疑心是不是这段日子的变故模糊了他对时间的概念,不然怎么会觉得像是过了一整个季节。
好吧,三天。
只过了三天。
距离那通突兀挂断的电话、太宰治的造访、中原中也最后留下的半截消息……只过了三天。
但时间似乎无限拉长,就好像沙漏中吝啬的、一粒一粒往下落的沙子,随着昨夜的一场降温入秋,竟好像就这么过了一整个夏天……过了三个月。
月岛柊心里一直想着这件事,上课时也心不在焉。
但好在平时基础牢固,仅仅只是分出一缕神思,就足够他一心二用。
国文课的老师点他回答问题,是将几个关键词拓展成一段话,不限定主题,但是对语法的要求很严格,因此千种人有千般写法。
月岛柊看着黑板上的几个关键词,慢吞吞的说了,面无表情的样子和平时一般无二,谁都看不出来他在开小差。
老师一边听一边点头,末了挥挥手让月岛柊坐下,满是赞赏的点评道:“很好,语法没有错误,文笔也很优美,遣词造句中生动的描绘出了度日如年的感觉。”
月岛柊:“……”
他揉了把脸,将教科书竖了起来。
老师在讲台上讲课。
他趴在桌上,借着书本遮掩,将脸颊贴在了冰凉的桌面,过了一会儿,他拿出手机,点开了和中原中也的聊天界面。
这个手机是月岛柊新换的,前天才拿到,昨天想办法把旧手机里的所有数据都导了进去,今天早上吃早饭时,他盯着那通三天前的、中原中也最后打过来的电话看了一会儿,给他发了条很普通的、问候的短信。
时间距今为止已经过了四个小时。
而他看着短信一旁显示的“未读”,用力的戳了戳屏幕。
等?
还要等到什么时候去呢?
月岛柊又发了条短信,发完立刻撤回,捧着手机无声长叹。
他拿不准屏障已经修复到了什么程度。
但是听莱姆的描述,应该就是这几天的事了。
月岛柊脑海中出现了一个无形的罩子,之前的罩子破破烂烂,能让人大摇大摆的通过,后来随着缺口的修复,可容人进入的缝隙越来越小,现在……大概只剩下一道窄小的、只能让蚊子通过的缝隙了吧。
所以月岛柊不太敢去探究“未读”背后的含义,他拿不准这是因为中原中也真的没空看,还是因为屏障的阻拦,就像之前那通强行中断的电话一样,或许在他不知道的情况下,又发生了无数的意外,以至于这条短信永远送不到中原中也手上。
一条短信未读还可以自我开解为中原中也找出无数理由。
两条未读、三条未读呢?
甚至干脆打个电话过去,却像之前那样强行中断、石沉大海呢?
——月岛柊不想为心中那个可怕的设想增加砝码了。
他向来是个喜欢胡思乱想、为自己预设最坏的结局的人。
这是由他的过往经历造就的。
月岛柊自知这是个顽疾,却无力改变。
倘若继续深想,最终很可能滑向一个他最不愿意看到的结果——太宰治传话说让他等,但倘若事情真如太宰治之前问他的那样,他找不到中原中也,中原中也也无法找到他呢?
倘若……
那魏尔伦威胁下的那通中断的电话,就是他和中原中也这辈子最后的联系呢?
咚!
月岛柊反手将手机扣在桌面,发出一声轻响,强行打断了这不妙的联想。
一晃眼夕阳西下,一天的课程结束了。
作为回家社的固定成员,月岛柊收拾东西准备回家,即将出校门的时候,遇到了野崎梅太郎。
“学长,”野崎梅太郎叫住了他,双手比比划划,“你是不是有那个……‘由少女漫作者从故事的基本结构所预测的少年漫后续走向之一二三四五’?”
月岛柊:“?”
“就是……”野崎梅太郎沉默几秒,终于想起了别称,“《少年漫套路大全》。”
“这本笔记是不是在你的手上,方便借我看一下吗?倒不是要换题材,就是我的编辑让我在下一期画个番外,可以和主线不是一个世界观,但是必须得有趣,最好能突破少女漫已有的风格,比如……热血一点。”
月岛柊终于想起来了。
在很久之前,他为了天内理子的事忙活的时候,曾拽着野崎梅太郎研究过少年漫的套路,当时由野崎梅太郎口述、他记录整理,最终融合成了一本集齐少年漫所有精华的套路大全。
“着急要吗?”
野崎梅太郎摇头,“不着急,你有空拿给我就行。”
“那我明天拿过来给你,”月岛柊顿了顿,状似无意的问:“你那个番外……是要把少女漫和少年漫结合起来吗?”
“对,讲的是身为少女漫女主的麻美子穿越到异世遇到了变成少年漫男主的铃木三郎,由此展开了一段可歌可泣的爱情故事。”
“结局是……”
“铃木三郎屠龙时被人暗算摔下悬崖,大难不死成了某个法神的传人,学成归来后复仇,却发现麻美子已经被仇人杀害,两人阴阳两隔。”
“B……BBBBE?!”月岛柊睁大眼睛,弱弱问:“就没有HE的可能吗?我喜欢HE。”
“我还没说完,接下来还有铃木三郎为麻美子复仇,用夺来的神器召唤了麻美子灵魂的剧情。”
“然后两人……不对,一人一灵快乐幸福的生活在一起了?”
“不是,是终极决战时,麻美子为铃木三郎挡了一次攻击,魂飞魄散,铃木三郎打败boss,拯救世界,但是永远的失去了麻美子。”
月岛柊:“……”
月岛柊:“……这不还是BE。”
少女漫搞BE真的合适吗?!
“就没有一点HE的可能吗?”
“因为这其实是铃木做的一个梦,他哭着醒来,因为梦中麻美子的死亡痛彻心扉。”野崎梅太郎拍拍月岛柊的肩,笑的慈祥又欣慰,夕阳悬在他身后,在脑袋旁荡出一圈光晕,显得他跟菩萨似的。
“虽然梦里BE了,但是铃木却因为这个梦意识到了麻美子的重要,醒来后主动提出约会,和麻美子的感情进展了一大步。”
“BE的梦让铃木学会珍惜现实——这就是这个番外BE的最大意义。”
“这怎么就不能算一种另类的HE呢?”
第95章
“莱姆啊……”
回到家, 月岛柊一抬头就看见茶几旁的地板上趴了一团“不明物体”。
那块地方原本放着一块地毯,而现在毛茸茸的地毯却被一块半透明的胶质物体所覆盖——很明显是再次摊成饼的莱姆,也不知道他今天又收拾了多少烂摊子。
一想到这个月岛柊就有些微妙的愧疚, 总觉得莱姆承担了自己的一部分工作。
可一提到这个莱姆就一副再穷不能穷教育、耽误什么都不能耽误学习的样子, 义正辞严的表示月岛柊严格来说只能算是兼职, 既是兼职,那就是在空余时间干的活儿。
虽说现在情况特殊,但月岛柊毕竟是个风华正茂且正在念高三的高中生, 自然要以学习为重,如果情况不是糟糕到了他实在兜不住的地步,月岛柊还是老老实实学习吧。
“我们不搞高中生拯救世界那套, ”莱姆说的语重心长,“那是隔壁少年漫干的事。”
“我们顶多是在学习间隙谈点恋爱,恋爱之余认真学习, 如果考上了好的大学, 可以在大学校园里继续来场成年人的甜蜜恋爱, 但如果没考上大学, 那谈的恋爱就成阴湿的出租屋文学了。”
莱姆摇头, 痛心疾首:“你也不想谈朝不保夕、摇摇欲坠、且大概率会屈服于现实的注定BE的恋爱吧?”
“所以阿柊, 要认真学习呀!”
月岛柊一时间没能理清楚这二者间的逻辑关系, 但依旧表示受教了,并表示自己没有谈恋爱的想法。
以上这段对话出现在一周前, 那时魏尔伦还没出现, 而他正与中原中也陷入了一种磨磨唧唧的拉锯。
很难形容当时莱姆听到这句话后的表情。
月岛柊记得他翻了个大大的白眼, 因为史莱姆自身的特殊属性,那两只眼睛是直接翻到了后面,费了老大劲儿才翻回来, 然后一脸“真的吗?我不信”的样子看着他,看的月岛柊抿紧了嘴唇再三强调,就差赌咒发誓了。
而现在,月岛柊踱步到莱姆身边坐下,掀起一角软绵绵的身体,满意的发现上面没多少灰尘,感叹莱姆学聪明了,知道趴也要趴在地毯上。
他又观察了一下莱姆的表情,发现他虽然疲惫,但精神却有种反常的亢奋,就好像放暑假前夕正在经历期末考的小学生,考试自然是累的,但是因为有之后的假期吊着,心中反倒有种即将脱离苦海的期待。
月岛柊自然知道这是为什么,心中有些闷闷不乐。
他动手收拾茶几上的杂物,转头看了莱姆一眼,过了会儿,又看一眼,慢吞吞的问:“你之前说,完成任务后可以满足我一个愿望。”
“对啊。”
“……什么愿望都可以?”
“什么愿望都可以,”莱姆翻了个身,“你想许什么愿?”
月岛柊舔了舔唇,没说话,只低头继续收拾。
莱姆像是想起了什么,补充:“啊,不过如果你想许要和某个人长相厮守、白头偕老、幸福一生的话应该是不可以的。这个描述太宽泛了,感情再好的情侣也会有吵架的时候,你许下的愿望无法控制人的思维,只会将事情导向你想要的结果,很有可能会出现你们两个因为一些琐事吵架,但是为了要符合幸福一生的定义,半途突然杀出一些异能、诅咒、洗脑之类的奇奇怪怪的事件,强迫对方对你露出笑脸这种可怕的情况。”
莱姆感慨似的摇头,又吐出一句金句:“感情是要靠双方经营的,强行符合幸福的定义最终不会有真正的幸福。”
——他觉得自己都快成金句小王子了。
月岛柊恼羞成怒,立刻澄清:“我没说我要许这样的愿望,我就是随便问问,我……”
月岛柊一般是不找人倾诉的。
在很久很久以前,儿童三观正在树立的小学时期,课本上经常会有一些仁义礼智信的内容,几行简单的字配着插画,宣言拾金不昧、遵纪守法之类的公德,自然,也宣扬一些团结友善、诚实守信之类的美德。
团结友善的部分进一步细化,就是一些互帮互助、助人为乐的小事,就连用短语造句,也是你帮我我帮你、两人吵架你说抱歉我说没关系之类的短句
月岛柊在这方面向来拿不到高分。
他记得有一次学校考试,题干要求用“误会”“道歉”“和好”三个词造句,题目的本意是让人造出类似于“我和朋友有了误会,反思后我们向彼此道歉,最终两人和好”这种充满正能量的句子。
但是他写的是:我和XX有了误会,我向他道了歉,但我们之间还是有了龃龉,最终没能和好。
——不能说错,从遣词造句来看甚至远超一个小学生该有的水平,但就是怎么看怎么奇怪,老师提笔纠结半晌,最终只给了一半的分数,还在课后把月岛柊叫来,委婉的做了十分钟思想工作。
月岛柊那时才知道这种想法是不正常的。
他一言不发,自那之后做类似的题时尽量往伟光正的方向靠,模仿似的将自己框在好孩子的模子里,成了他人眼中的模范学生。
但说到底,他心中是不信的。
他上辈子没有这种经历,这辈子又目睹了原本情好日密的两人分道扬镳。
在他看来,人与人之间的关系是如此的脆弱,一点微小的瑕疵就足以全盘否定一个人,将人当做垃圾似的抛弃;关系再好,也可以因为一个误会彻底决裂。
没人规定只要道歉了就能和好如初。
误会就是误会,解开了也会留下难以弥补的裂痕。
这些话他一直憋在心里,长大了就很少说出口。
但憋多了就会有种喘不上气的感觉。
近期各种事情接二连三,月岛柊感觉心脏堆了一层又一层的负重,堆到现在连呼吸都有点困难,急需找个人倾诉一下。
不过这里没有人,有只史莱姆也能凑合。
“我……”
“你也说了,感情再好的……人,”月岛柊囫囵吞下了情侣两个字,继续说:“也会吵架。”
莱姆:“你对中原中也没信心?”
“不是,我是对我没信心,”月岛柊声音小了下去,说的有点艰难,“我知道我是个什么样的人,如果争吵无可避免,他迟早会认清我的真面目。”
莱姆:“他不早就认清你的真面目了?”虽然月岛柊没有明说,但从他这几天的反应以及偶尔说漏嘴的话来看,也能猜出中原中也在很早以前就把月岛柊的老底掀了。
“不是,我的意思是……”月岛柊很难解释,他揉了把脸,想了想,小声嘟囔:“喜欢人的时候当然什么都说的出口了,这种话不好全部相信的,而且他只是走马观花的了解了我一下,往后……还有好久呢。”
人的一生何其漫长。
像月岛柊这个年纪总是对未来有着无限遐想,但是将一段感情放到未来中时,就会因为过于漫长而感觉充斥着无穷的变数。
就像莱姆所说的。
争吵无法避免。
而他们今后还有这么多年。
一次争吵尚可和解,两次争吵也能说开……那么三次四次呢?
月岛柊知道自己败絮其中,只有一张光鲜的皮相,论内里大概只是一个破烂的没人要的娃娃。
他信中原中也真诚的话语。
但事与时移。
他不信随着世事变迁,随着感情消磨,这份真诚能永久的散发一种不灭的热意。
说到底,他并不觉得自己优秀到值得获得一份恒久不变的爱。
“所以你看,”月岛柊舔舔唇,说的有点艰难,“我其实不像少女漫男主那样完美,所以也不会像他们那样……”
“等等,”莱姆忽然开口,“阿柊,你以为我当时为什么要找你当少女漫男主?”
“呃……因为我好看?”月岛柊摸摸下巴,虽然听起来有点自恋,但他对这点还是有自信的。
莱姆鄙视的看他一眼:“比你好看的人有很多。”起码他认识的那一堆实习生就没有丑的,“这不是最主要的原因。”
月岛柊一愣,真的有些疑惑了:“那是为什么?”
莱姆抬眸,给了一个月岛柊无论如何都想不到的回答。
“因为你不够好。”
“阿柊,因为你不够好,所以我才找你当少女漫的男主角。”
第96章
月岛柊怀疑莱姆说错了, 他甚至笑了一下,想开个玩笑调侃莱姆连话都会说反。
可莱姆斩钉截铁又重复了一遍,他每个字都说的非常饱满, 饱满到像是一笔一划在纸上画出来一般, 清晰明了的往月岛柊耳朵里钻, 终于让他确认了这句和自己长久以来的世界观格格不入的话的确出自莱姆之口,而非一句缓解气氛的玩笑或者口误。
月岛柊不笑了,看着眼前圆圆的史莱姆球, 脸上露出了莫大的困惑,眼神中更是透着一种茫然和陌生,仿佛看见一只蟑螂在眼前开口说话。
莱姆并不知道因为说出的话太过反逻辑, 自己此刻已经成了一只成了精的蟑螂,他微微抬头,视线变得渺茫又悠远, 像是陷入了某段回忆中。
“还记得我们初次见面的时候吗?”
“记得……”月岛柊有些犹疑, “你跑到了我的被窝里。”
“……”都合作两年了, 莱姆其实以为月岛柊多少应该反应过来了, “错了, 那其实是我们的第二面!”
“第二面?!”
月岛柊脸上毫不掺假的惊讶深深刺痛了莱姆的心。
原本设想中的感人又透着股温馨的回忆开解环节自此消失无踪, 莱姆开始怀疑是自己平时太没存在感, 还是月岛柊根本就不关心他这个搭档。
“你还记得吗?就是那天……”莱姆报出了两人初见的日期,时间精准到分。
可月岛柊脸上依旧透着股茫然, 想了几秒, 才恍然大悟似的一点头, “想起来了,是我跟中也第一次见面的那天。”
不能怪他记性不好,像这样冷不丁抛出一个日期, 很少有人能反应过来,像月岛柊这种从小到大生活都无波无澜的,更是要慢几拍回忆,直到想到中原中也,记忆才像是开了闸的大坝一样,骤然清晰起来。
月岛柊有些微的怅然,半侧着头显然陷入了回忆中,但不是和莱姆的,而是和中原中也的。
莱姆有点心累,他抹了把脸,顺着月岛柊喃喃自语的回忆,接着往下说:“对,那天你和中原中也分开后回家,路过一个巷口,记得吗?”
月岛柊很诚实的摇头:“不记得。”
“巷子里有个疑似醉汉的人,记得吗?”
“不记得。”
“你本来不想管的但是走了几步还是折返回来问那个醉汉要不要报警记得吗?!”
月岛柊定定看着莱姆,“那个醉汉是你?”
莱姆眼睛骤然亮起,然而就在他满是期冀的视线中,月岛柊露出了歉意的笑容,“抱歉,我真的想不起来……”
莱姆:“……”
莱姆:“好了,我知道了,所谓的初见只在我的心底留下了浓墨重彩的痕迹。”
月岛柊:“倒也不是,突然从被窝里窜出来还是……”
莱姆:“都说了那是第二面!”
“呼——”莱姆深深吐出一口气,颇为无力的塌下身体,也不渲染什么感人的氛围了,平铺直叙的将那天的情况说了一遍,“……如果当初你直接离开,或者毫不犹豫的选择帮助我,我根本不会选你当我的搭档。”
“因为对我而言,判定一个人适不适合当少女漫男主角,最重要的不是长相,而是那个人不能太完美。”
“因为一个合格的少女漫男主本身就不是完美的。”
“他身上会有各种无伤大雅的小毛病,当他遇见女主角后,随着剧情的发展,他身上的这些小毛病也会逐渐改掉,最终和女主角一起在这段感情中获得成长,用更好的面貌相爱,达成happy ending——从文学结构上讲这叫人物弧光,通俗点讲这叫相互救赎,但不管是学术还是通俗,总而言之,要想当少女漫的主角,人就不能太好。”
“所以我选择了你,一个一开始想着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径直离开,却最终放心不下去而复返的……有瑕疵的好人。”
莱姆说了一大通,说完后,房间内陷入了一片寂静。
因为没人说话,钟表的滴答声就显得格外明显起来。
莱姆挠挠脸,探过去有些小心翼翼的去看月岛柊的表情。
“呃……我知道你什么都想不起来听这段大概像在听什么故事,没有实感,但我说这么一大段,其实是想安慰你。所以……有被安慰到吗?”
月岛柊没什么反应,无比板正的坐在地上,甚至因为垂着头投下一片阴影,连脸上的神情都看不清了。
莱姆有些焦躁的拍拍地板。
“嘶,我的意思是,就是……”
“安慰谈不上,”月岛柊忽然幽幽开口,他抬头,视线落在莱姆身上,“我觉得我被你骂了一遍。”
“……”莱姆噎了一下,感觉自己还是说不出违心的夸赞,“我说的有错?”
“没错。”
“你、你身上就没有这样那样的小毛病?”
“我有。”
“要知道,像你身上的这些小毛病,放到漫画中就是用来改正的,一般到漫画末尾,这些小毛病也就没了,”莱姆继续干巴巴的开口,“……所以你看,你的进步空间其实还挺大的。”
“虽说漫画和现实是两码事,但艺术毕竟源于生活又高于生活,重点是源于生活,你看你要不努努力,就……就是……”
莱姆也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了,磕磕巴巴一通,卡壳了,正绞尽脑汁想要怎么把这碗鸡汤继续熬下去时,月岛柊忽然开口,“知道了。”
莱姆一愣,下意识问:“知道什么了?”
月岛柊:“知道你们的选人标准了。”
他的语气太平静,神情也淡淡的,莱姆拿不准这碗鸡汤他是喝下还是没喝下,在原地扭捏了一下,凑近有些含糊的问:“所以,呃,你……好了?”
“好了谈不上。”月岛柊说,伸手一个使力将莱姆抱到茶几上,低头抚平被他弄皱的地毯,阳光从另一侧的窗户斜射而入,在他周身镀上一层浅淡的金边,照的整个人的轮廓都像半透明似的。
月岛柊确实想不起来。
除了漫画中那些为了制造矛盾冲突总是——遇见挫折——克服挫折——再遇见挫折——再克服挫折——的男女主角外,很少有人的生活是波澜壮阔的,一般只有几个让人印象深刻的事件,其余都是一模一样的生活流水账。
月岛柊曾路过很多个巷口,也询问过很多次别人要不要帮助,这种事太普通了,哪怕莱姆已经讲的尽可能详细,他一时间也很难记起,听了那么长一串,只觉得在听别人的故事,自然也没什么实感。
但是……
月岛柊摁了摁自己的胸口,感受着心脏在掌心下有规律的跳动。
咚,咚,咚。
动静似乎较此前更为轻盈,就像是裹着一片羽毛飞上天空。
“就是……”月岛柊顿了顿,忽然露出一个笑,肩膀微微塌下,像是卸下了某种无形的枷锁,“好像轻松一些了。”
在一个并不特殊的午后,从朋友口中得知了一个平铺直叙好像工作报告的故事。
却被告知其实在很久以前,在他尚且灰败、自觉一无是处的过去,就已经得到了某种无形的认可。
两次。
一次来自于中原中也。
一次来自于眼前这坨果冻。
这种被认同的感觉轻快到到仿佛让人的灵魂都要飞起来,松弛的像泡在一汪温暖的泉水里。
月岛柊不自觉扬起一个笑容,眼尾舒展出柔软的弧度。
莱姆眨眨眼,见状心稍稍放下。
无独有偶,当天下午,月岛柊外出买零食时,久违的遇到了樱兰的久田玲。
她对这次偶遇也相当意外,不太确定的叫了一声月岛柊,待月岛柊循声回头时,才确认自己没认错人,露出了惊喜的笑容。
久田玲走上前,简单的叙旧后,她提起了月岛柊离开之后发生的事。
“我和爸妈聊过了,虽然一开始不太顺利,但说开后他们还是理解了我。总之,谢谢啦,这都是因为你。”
只是简简单单一句话。
正如月岛柊之前所猜测的那样,一个完美符合少女漫大团圆走向的happy ending。
但或许是心境的改变,这次月岛柊听到后思绪并没有拐到消极的方向,反倒心头一跳,突然有了一种冥冥之中有什么东西已经注定的感觉。
就好像他是一个在森林中寻宝的猎人,他往森林深处走去,拿不准前路为何,然而宝藏还未找到,就突然捡到了一粒宝石。
这粒宝石微不足道,论价值不算高,从概率来讲也属于一种突发性的偶然事件,没有任何参考价值,但是此情此景下,却忽然像是某种上天给予的、非常好的预示。
让人心中不禁升起这样一个想法——你看,都已经捡到宝石了,那么照着这条路走下去,就应该是对的吧?
这个想法只闪过了一瞬,却像是无边的黑暗中突然亮起了一点米粒大小的光。
月岛柊忽然就很想见中原中也。
他想说些什么——具体要说什么不知道,只是有了这个想法,仿佛有千言万语堵在喉咙口,争先恐后往外涌——亦或是,只是简单的想和中原中也在一起。
灵魂深处掀起一场无声的风暴,狂风骤雨扑面而来,催促他、鞭策他,血液如沸腾一般焦躁的泛起细小的气泡。
月岛柊同久田玲匆匆道了别,拎着购物袋往家的方向跑去,一边跑,一边打通了中原中也的电话。
忙音规律响起。
心弦轻轻颤动,随着这几声忙音越抻越长,越抻越长,又随着忙音的突兀中断,骤然断裂。
没打通。
月岛柊停下脚步,垂首看着黑屏的手机,抿紧了唇。
等待总是熬人的,他回去后终于鼓起勇气向莱姆确认了世界屏障的修复进度,得到了“屏障修复进度已超95%,但如果多试几次的话,也不是联系不到另一个片场的人”的回答。
“这就好像抽卡,”莱姆说,“卡池出货的概率从100%降到5%,但毕竟不是0%,所以要多试几次,重点就是多试几次。”
月岛柊捧着手机苦大仇深的看了半晌,在那一股尚未散去的冲动的加持下,再度拨出了电话,这之后他稍稍冷静下来,有点坐立不安,开始紧张了,但依旧没打通。
月岛柊选择联系太宰治,失败后,理智和胆量双线回归的他开始严谨的分析失败的原因。
虽然莱姆说要多试几次,但不管怎样这“出货”的概率也太低了。
忽然脑中灵光一闪,两张熟悉的面孔划过脑海,月岛柊终于想起了五条悟和夏油杰这两个绝佳的“对照组”人选。
他拨打了五条悟和夏油杰的电话,尝试几次失败后,将联系的人选扩大到了他所认识的所有咒术界的人,用一种极其严谨的姿态记录下了每一次尝试的结果,甚至还画了表格。
莱姆:“你要不要再画个折线图。”
月岛柊动作一顿,若有所思:“也可以。”
这时手机另一头突然传来了细微的电流声——终于拨通了。
五条悟吊儿郎当的声音隔着屏幕传来,有短暂的失真。
“Hello?Hello?月岛,你怎么……”
然而话未说完,月岛柊就道了声抱歉,挂断了。
手机另一头的五条悟茫然的眨眨眼,盯着手机陷入了不解的沉默。
另一边,月岛柊在纸上记录下了此次通话结果,并拨通了夏油杰的电话。
如此反复尝试,从夕阳西下一直尝试到皓月当空,将咒术界的人全部“骚扰”一遍,整的五条悟都开始喵喵叫表示不耐烦后,月岛柊看着满纸的数据得出了结论——莱姆没说错,和另一个片场的通道的确没有全部封死,如果纯靠手机联系不见面的话,限制甚至还能放的更宽,大概打五次电话能拨通一次。
月岛柊联系太宰治,五次,未果,打到第六次的时候被拉黑了。
月岛柊联系中原中也,十次,未果。
深夜,天际洒下一片泠泠月色,若有似无的照进房间内。
月岛柊半边身体沐浴在月光中,他将手机倒扣在地上,没说话,不知是不是因为月色的缘故,脸上显出一种仿若褪了色的惨白。
他终于得以确定一件事——中也出事了。
虽说不知道具体情况,但应该不像太宰治之前说的那样轻松——什么小蝌蚪找妈妈、病娇哥哥之类的——好像只是一个中也遇到的普通的任务,而是一件很严重甚至于危险的事,严重到港/黑那边刻意的将他排除在外,打给太宰治的第六个被拉黑的电话就是铁证。
拉黑说明之前打的五个电话起码有一次是打通的,只是因为不想进一步联系,所以才直接拉黑。月岛柊不相信太宰治有这闲工夫,所以应该是出自中原中也的授意。
月岛柊忽然想起了之前太宰治说过的话。
——中原中也让他等。
现在想想这根本不是什么“对不起我最近太忙了等我闲下来再联系你”的意思,而是“做的事太危险了最好不要让你知道如果我活着再去找你”的意思!
之前死活联系不上不能全怪屏障,分明是中原中也刻意为之!
月岛柊霍然起身,来回踱步几下,越想越觉得之前那段话像遗言,越想越觉得不吉利。
莱姆被月岛柊晃的眼晕,他很少见月岛柊这种又惊又怒的样子,不敢出声,缩了缩脖子,努力缩小存在感。
忽然,月岛柊停住了,愤怒后,他重新冷静下来。
他必须弄清楚中原中也身上发生了什么!
“……莱姆,你经验丰富,给点建议。”月岛柊将之前太宰治找他时说的胡话复述了一遍,绷着嘴角发问。
莱姆表示他的业务一直在少女漫这一块,少年漫实在是专业不对口。
月岛柊有些颓然的坐下,垂着眼沉默半晌,想来想去只能想到那个病娇哥哥身上。
觉得弟弟身边不能有其他人,必须把弟弟亲近的人杀光——听起来是挺病娇的。
但病娇要怎么对中也的人身安全造成威胁呢……月岛柊只能想到这个病娇的实力超出中原中也许多,或者是为了报仇、或者是为了保护亲近的人,中也和他之间必有一战。
可这些信息实在太过笼统,因为缺少细节填充,很难掌握事情走向,总觉得缺了关键的一环——魏尔伦对中原中也的情感都扭曲成那样了,怎么想也不会轻易杀死对方,真闹到你死我活的地步,总感觉是魏尔伦“为爱妥协”的概率比较大。
月岛柊思绪一滞,发现自己又陷入到少女漫的思维里了。
少女漫中的病娇的确时常为爱妥协,倒不如说病娇为爱妥协、为爱隐忍是这种CP的磕点之一,魏尔伦是少年漫的病娇,少年漫的病娇……少年漫的病娇也不会把病娇对象给杀了啊!
而且魏尔伦的人设明明更像是棒打鸳鸯的恶毒家长。
月岛柊想破脑袋想不出来,苦恼的长叹一口气,只恨自己当初光顾着走剧情甩支票了,没有和魏尔伦多聊两句,深入探索他的心理轨迹。
窗外有飞鸟掠过,留下几声零落的鸟鸣。
月岛柊被这鸟鸣唤回神,晃晃脑袋知道这么硬想也不会有什么结果,起身打算去厨房倒杯水,醒醒脑子接着想。
因为有些心不在焉,动作间没有注意,直到一声重物落地的声音传来,月岛柊才发现有东西被衣摆带到地上了。
他转过身,看见一本笔记本以极为豪放的姿势摊开在地上,扉页上工工整整写了一行字——正是那本被野崎梅太郎索要的《由少女漫作者从故事的基本结构所预测的少年漫后续走向之一二三四五》别称《少年漫套路大全》,为了防止自己忘记,月岛柊特意翻出来放在茶几这个显眼的地方,只等第二天早上顺手带出去。
月岛柊将笔记本捡起来,拍拍扉页上的灰尘,准备放回原位时,动作忽然停住了。
他想到了什么,重新坐下将笔记本飞速翻了一遍,看到某段内容时,视线骤然凝住。
——[少年漫的男主角会在经历无数挫折后,获得想要的东西/弥补心灵的创伤/解开经年的心结,以一种完全体的姿态迎战大boss。]
这是写在笔记本前半部分的一段话,月岛柊现在还能想起当初野崎梅太郎说这话时的表情,高大的高中生板着脸,专业的像是大学课堂上的教授。
“本质上,这都属于人物弧光,是塑造人物时一种常用的手段。”
“过分完美的人物容易显得虚假,从情节上来看,也会缺少一种来自于角色内部的戏剧张力,所以为了增加戏剧冲突,作者会给角色设定一些需要解开的心结或者需要弥补的遗憾,放到少女漫中一般是糟糕的、需要救赎的原生家庭,放到少年漫中就是血海深仇、身世之谜、获得超能力后心态上的转变之类的。”
“总之,就是成长啦。”
“一个好的、饱满的角色必定会在剧情中获得成长。”
靠着这段话,月岛柊预判了五条悟的命运轨迹,猜到了星浆体事件是他成长路上必不可少的一环,文艺点说,就是“少年会在血与火中获得成长”,通俗点讲,就是“献祭亲朋好友成为完全体”。
中也同样是少年漫角色。
之所以断联,会不会是他也到了每个少年漫角色都会有的那几天了呢?
月岛柊陷入沉思,惊觉最近发生的事竟然和笔记中写的对上了!
如果不是他横插一脚,依据太宰治说的,旗会成员大概率属于最先被献祭的那个。
那么中也有什么需要弥补的遗憾或者心结吗?
好像没……不,有的。
月岛柊忽然想起来,中也他……似乎一直很在乎自己的身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