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王没错!”
“啪”的一声大响,兰陵王一掌拍在瑶琴之上,瑶琴断裂,木屑纷飞。
斛律琴心遽然静了下来,望着失态的兰陵王,内心突然有了分歉然。
木屑落地,琴音断绝,兰陵王亦静了下来,许久才道:“原来我在你眼中,竟是如此不堪的人。”
他声音还是低沉有力,可其中带了分酸涩心灰。
斛律琴心意识到自己的不妥,歉然道:“兰陵王,我可以向你保证,今日所说的话,我不会再对第三个人说。”
“不对第三个人说?不对第三个人说?”兰陵王喃喃自语,突然抬头,目光如电,“你为何不对第三个人说?”
斛律琴心反倒一怔,一时间不知如何回答。
兰陵王冷冷笑道:“你可是想以此要挟本王,让本王悔婚不成?”
“不是,因为我还认为你是个英雄!”斛律琴心昂声道。
兰陵王反倒一怔,喃喃道:“英雄?”
“不错,无论如何,你当初总算大破周军,拯救齐国于水火之中。无论如何,你到如今,终究未奈我何。我明白你的心意……”
“你明白?”兰陵王喃喃道,嘴角带分嘲讽。
他的心思,或许自己都不明白。
“我明白你无论是否真心扮成张丽华,但你总是在做自己想做的事情,一个人要证明自己,并不是错。”
这种感觉,她理解,因为她也想做自己要做的事情。
斛律琴心上前一步,诚恳道:“我说出这些,只想证明,其实你爱的不是我。”
顿了良久,缓缓又道:“兰陵王,你在努力挣脱心中的枷锁,我何尝不是?既然如此,你我均是同病相怜,你为何不高抬贵手,莫要让我为难,好不好?”
兰陵王望着一地的凌乱,沉默良久才道:“你离开这里,就要去找孙思邈是不是?”
斛律琴心轻咬红唇,并未回答。
“因此你是爱孙思邈的?”兰陵王又问,眼眸中依旧藏着什么。
“是。”斛律琴心终于开口,神色坚定。
“可他是否爱你呢?”兰陵王淡淡道,“你难道不知道,他心中只有柳如眉?虽然过了十三年,只怕还是如此?”
若是以往,斛律琴心只怕心中酸楚,这刻秀眸却清澈如水。
“我的确难知道他是否爱我……”回忆往昔的若无意若有情,斛律琴心前所未有地坚定,“但我知道我爱他!”
她本有千言万语,但只说了一句就觉得足够,这种感觉,本不需要用言语来表达的。
爱并非要反复的承诺,要的是行动的证明!
兰陵王缓缓抬头,那极为秀气的凤目中带了分朦胧,许久才淡淡道:“好,本王会向将军悔婚。”
斛律琴心那一刻,只觉得幸福充斥了周身,喜道:“兰陵王,我谢谢你。我还有事,先走一步。”
她转身要走,听兰陵王道:“且慢。”
斛律琴心娇躯微僵,一颗心缓缓下沉,难道兰陵王还有什么别的条件?
“你要去找孙思邈?”
“是。”
“那你现在不用去了。”兰陵王缓慢道。
斛律琴心霍然回身:“为什么?”她衣袂已在抖动,秀拳握起……
兰陵王微微一笑:“因为他一直就在这里。”长袖一挥,屏风闪开,斛律琴心举目望过去,一颗心差点停止了跳动。
屏风后,有一案几,案几后,坐着一人,正是孙思邈。
孙思邈望过来,脸上似又有迷雾升起,可眼眸却澄净如水。
方才说的话,孙思邈一直在听?
脑海一片空白,斛律琴心身躯晃了晃,勉强让自己站稳,低声道:“你怎么会在这里?”
她心中涌起太多疑问,不止疑惑孙思邈为何在此,更困惑兰陵王为何要找孙思邈来,兰陵王明知孙思邈在,却任由她猜测,不加阻拦又是什么意思?
孙思邈点头笑笑,并未作答。
兰陵王目光转过,落在孙思邈身上:“你输了。”
“我输了。”孙思邈亦点点头,补充了一句,“你赢了。”
斛律琴心立即又有了个新疑惑,孙思邈和兰陵王赌了什么?孙思邈怎么输了?
兰陵王似看出斛律琴心的困惑,淡淡道:“我知道你要找我,因此去找先生来。我赌你爱的是孙先生,而不是我,你这次来,一定是要悔婚的。”
孙思邈沉默,他并非赌徒,但有的时候,却由不得他不赌。
斛律琴心蹙了下秀眉,忍不住问道:“赌注是什么?”
“赌注是孙先生要由我自行选择,是否前往岭南。”兰陵王轻淡道。
斛律琴心微有焦急,立即道:“这不公平。”心中忍不住埋怨,暗想孙思邈并不笨,怎么会做出这种赌注?
孙思邈难道看不出她早就作了决定?
兰陵王心思难测,他赢了,是不是就有借口不去岭南?
孙思邈来邺城,本要带兰陵王去见冼夫人,这样的赌注,岂不是有输无赢?
兰陵王缓缓起身,望向了屏风上的那幅画,突然问:“你知道画中是什么地方?”
画中有河,波涛澎湃,画中有山,奇秀峻拔。
斛律琴心摇摇头,不明白兰陵王为何突然转移话题,问起这画来。
她见孙思邈在此,已脸红如布,等恢复常态时,一颗心剧烈跳动有如擂鼓,可她并不后悔说出方才的一番话。
她甚至有些感谢兰陵王让她有机会说出这些话来。
虽感觉孙思邈的态度仍不明朗,让她心中忐忑,可她眼下最关心的仍是兰陵王的赌约。
“兰陵王……你是否已作出了选择?”
兰陵王不答,仍旧望着那幅画道:“先生恐怕知道这幅画画的是什么?”
“江是郁江,峰是如意峰。”孙思邈补充道,“冼夫人就常年留在如意峰。”
斛律琴心再望那幅画时,似有感悟。
冼夫人为何常年会留在如意峰,是否因为那山峰最为高拔,让她可在山峰上,能见到千里之外。
她虽信守诺言,终生不再过江半步,可她的一颗心,始终魂牵梦绕在千里之外儿子的身上?
兰陵王为何在厅堂中放了这幅画,是不是说明,他也在一直想念着千里之外的娘亲?
“我虽荣耀万千,但自幼心中就有个遗憾。”
兰陵王望着那幅画,声音低沉:“别人都有娘亲,我却没有。我每次向父亲问及娘亲何在的时候,都会遭到他的一顿痛骂,因此我很恨……”
斛律琴心一颗心沉了下去,孙思邈却只在静静地听。
“我很恨娘亲——恨她为何会抛弃我?我一直认为娘亲是对不起父亲,才让父亲如此狂躁。
“我后来终于知道娘亲是哪个……”兰陵王涩然一笑,“我知道她在岭南,变成了岭南的冼夫人……
“于是我更恨,恨她明明还活着,为何不来看我,难道在她心目中,根本早忘记了我这个儿子?
“我让人画了这幅画,面对着这幅画,始终在想——想娘亲不来看望我的原因。我想了千般借口,却始终找不到一个让我满意的缘由。”
转望孙思邈,兰陵王道:“可是先生你来了,你是我娘托付来的,是不是?”
“是。”孙思邈脸上迷雾又起。
他不但来了,还带着一幅画和一个如意,画是信物,如意却是心意——一个娘亲对儿子满满的心意。
如意本在心。
“那你现在……是否可告诉我其中的原因了?”顿了片刻,兰陵王淡淡道,“当初衡州相见时,先生说过,一定要见了斛律将军后,才能说出真相,如今先生可说了吧?”
孙思邈看了斛律琴心一眼,突道:“你可否先回去呢?”
斛律琴心诧异,不待说什么,兰陵王已道:“不必了,无论什么原因,我都觉得没必要再隐瞒。”
斛律琴心未动,大声道:“不错,先生不一直说过,任何问题,都要直面才能解决。我信兰陵王自有他的判断!”
孙思邈微皱眉头,半晌才道:“兰陵王,令尊和冼夫人昔日的恩怨,你想必已有所知。”
见兰陵王神色漠漠,孙思邈整理下思路,简洁道:“当初令尊志在一统,因此亲下江南刺探,遇到冼夫人。两人可说是一见倾心,冼夫人因此追随令尊到了江北。”
兰陵王突然截断道:“当初在衡州时,寇祭司已经说过这些,先生不用赘述了。”
他想知道的只是母亲一直不来看望他的理由。
这对他来说,显然至关重要。
孙思邈点点头:“不错,当初寇祭司已将事情讲得很清楚,却唯独没有说冼夫人必须离开的理由,因为这件事很难启齿,令尊曾指定,一定要经过斛律将军许可后,才能说出缘由。”
“我义父早就许可了。”斛律琴心立即道,“当初在将军府,他就默许了。”
她实在不解孙思邈为何对这个问题如此慎重,他究竟在担心什么?
孙思邈心中叹息,忍不住又看了斛律琴心一眼,沉吟道:“这二十年来,齐、陈、周三国君王更迭得异常频繁……”
斛律琴心诧异莫名,不明白孙思邈为何突然岔到这个话题?
这和冼夫人离开高澄有关吗?
“陈国是叔侄倾轧,周国是宇文护一手遮天,连杀三位天子,导致政权更换。”孙思邈竟像没看出斛律琴心的不耐,又道,“可齐国却不一样。”
兰陵王目光微闪:“哪里不一样?”
“齐国虽也有叔侄相残的现象,但君王更迭,更因为是君主早死。”孙思邈缓缓道,“除令尊被刺,废帝被杀外,宣帝、昭帝、武成帝均未能长寿。”
兰陵王沉默下来,脸色微变。
斛律琴心莫名所以,不知这二人谈论的事情,究竟有何玄秘?
沉吟许久,孙思邈又道:“宣帝在位初,还能励精图治,但之后不久,所行之事就极为乖张……”
斛律琴心略有奇怪,当初孙思邈在将军府时谈论高澄遇刺旧案时,曾说过这点。
文宣帝继位后,不久就整日酗酒高歌,少理政事,甚至数次以长矛对准斛律明月,要将斛律明月刺杀在枪下。
孙思邈推测,那是因为斛律明月知道文宣帝杀兄的秘密,文宣帝这才想下手将斛律明月除去。
这刻孙思邈旧事重提,又为了什么?
斛律琴心知道孙思邈说得客气,其实文宣帝何止行为乖张,简直可说是疯狂。
据她所知,文宣帝做的疯狂事简直数不胜数,他曾独自攀到铜雀台的那只铜雀上,歌舞不绝,全城轰动。他亦荒淫无道,对看上的女人不但从不放过,而且百般折磨。最残忍的是,他在宫中设置了牢狱,经常将人关在其中,高兴时杀人取乐,而杀人工具和手法更是千奇百怪,简直不是人能想得出来的。
这些事情,斛律琴心想想都觉得恶心,不知道孙思邈为何对此人这般有兴趣。
“宣帝转变让人奇怪,昭帝也是登基一年就死,武成帝在位没数年,就一心求仙问道,很快死去……就算如今天子高纬,也是年少白发。”
“你究竟想说什么?”兰陵王神色发冷,但眼中不知为何,突然有了分恐惧。
“我想说的是,据冼夫人推测……”孙思邈异常谨慎道,“高家皇室本有一种病。”
他说到这里,脑海中突然闪过当初和冼夫人曾经交谈过的内容——
找到他,然后……告诉他事情的真相,设法让他到岭南。
我可告诉他真相,但他不见得会来……
他不到此,只有死!
冼夫人说的他,当然就是兰陵王,她是认定高家有种病,只要高家的人就不能避免?还是她早看出无论谁生活在邺城皇宫,只有死路一条呢?
孙思邈慎之又慎,他不想给兰陵王错误的判断。
兰陵王怔了半晌,才问道:“什么病?”
孙思邈缓缓道:“这种病据冼夫人说,古怪莫名,简单来说,这种病发作的时候,会让人产生各种怪异的举动。”
心中回想,当初高纬找他入宫,急切追寻如意的下落,是不是也和这件事有关?
“家父没什么古怪的举动。”兰陵王冷冷道。
孙思邈脸上迷雾又起,半晌才道:“一个女人为了心爱的男人,不惜做任何事情的。冼夫人当年是极爱令尊,不然也不会宁受族中血蛊之苦,也要跟随令尊。”
“血蛊?”兰陵王略有诧异。
孙思邈道:“不错,岭南越族本有个奇怪的规定,那就是继承族长之位的人,有无上地位,发号施令,越族人必须遵从,但这族长此生必须留在岭南,若有违背,所中之血蛊发作,此生生不如死。”
脸露钦佩,孙思邈缓缓又道:“冼夫人本是要继承族长一位,但为了令尊,宁可忍受血蛊之苦也要和令尊在一起。”
兰陵王微有动容,斛律琴心联想到斛律雨泪,暗自动容道:“但她为何要离开文襄帝?”
“因为她可忍受血蛊之苦,却不能忍受心爱的男人爱上另外一人。”孙思邈缓缓道。
“家父那时迟早要称帝,三妻四妾也是寻常之事。”兰陵王蹙眉道。
孙思邈看了他很久,这才道:“令尊爱的是兰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