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谶语(2 / 2)

刺心5·剑走偏锋 墨武 6396 字 2024-02-18

“那裂缝的下方,现出一块血红的大石。”

顿了良久,穆提婆终于说到了正题:“这些事情虽怪异,但最怪异的却是石头上刻着两行字……”

孙思邈明白了问题就在字上,缓缓问道:“那两行字是什么?”

穆提婆涂抹着胭脂的脸上,竟有些发白,半晌后,他才道:“那两行字刻的是‘百升飞上天,明月照长安’。”

他话才说完,祖珽身躯微震,似有吃惊的样子。高阿那肱却是神色改变,竟有畏惧之意。

百升飞上天,明月照长安?

这句话究竟是什么意思,为何会让众人如此紧张?

孙思邈最为平静,只是“哦”了一声,问道:“那又如何?”

穆提婆反倒一怔,问道:“先生难道不觉得奇怪吗?天降大响,山为开裂,有血石现出两行字,只怕是上天有什么指示?”

“什么指示?”孙思邈似有不解。

“是谶语。”高纬忍不住道,“先生既然知道三世书,怎么会连谶语都不知道呢?”

孙思邈暗自皱眉,他当然知道什么是谶语,谶语本是一种预言,秦汉时就有流传。当年秦始皇时,方士卢生曾奉命入海求仙,结果神仙没有求到,却带来神仙所授的《图录》一书。

《图录》中有“亡秦者胡也”一言,让秦始皇深以北疆胡人入侵为忧,这才连六国长城以挡胡人南下。

可不想最终亡秦之人并非胡人,而是秦始皇之子胡亥。

此事流传下来,给谶语凭添无数神秘的色彩,到两汉之时,谶语更是层出不穷,每次谶语一出,不知掀起多少风浪。

到如今,邺城再现谶语,难道意味着天下又有大事发生?

孙思邈想到这里,缓缓道:“圣上,祖大人说的三世书和谶语并不相同,想必祖大人明白这其中的区别?”

祖珽犹豫下,终道:“不错,传言中的三世书对一切事情说得详细,并不似谶语般含含糊糊。”顿了片刻,又道,“文宣帝在时,也曾流传过一句谶语……那时候文宣帝从晋阳回到邺城途中,路上曾有一疯僧叫嚷说‘阿那瑰终破你国’……”

高阿那肱听到这里,身躯微震,似有不安之意。

众人并未留意,穆提婆冷笑接道:“那时北方蠕蠕主就叫阿那瑰,因此文宣帝数次讨伐,如今蠕蠕早一蹶不振,对大齐早无威胁,因此那谶语看起来不过是个笑话。”

高阿那肱附和道:“穆大人说的极是。”

他虽是侯爷,但在这里,地位却不高,因此一直慎言,可提及谶语的时候,却很是关心,忍不住插了几句。

孙思邈微笑道:“穆大人既然如此看法,那何必对邺城外那句话如此紧张呢?”

穆提婆微愕,高纬却道:“很多事情,宁可信其有,不能信其无,说不定是文宣帝出兵才改变了谶语的结果呢?孙先生,你学识广博,可明白血石上两句话有什么暗指?”

“百升飞上天,明月照长安?”

孙思邈喃喃念了几遍,终于摇头道:“在下并没有圣上想的那么聪明,想不出这谶语指的是什么。”

高纬神色极为愕然,望向祖珽道:“那祖大人呢?”

祖珽半晌才道:“回圣上,臣……臣也想不到。”

“那昌国侯你呢?”高纬又问。

高阿那肱身躯一震,摇头道:“祖侍中和孙先生都是不世奇才,他们如果都想不到,臣更是想不到了。”

高纬脸上露出古怪之意,缓缓道:“既然如此,看来这谶语更像是无稽之谈了。”他打了个哈欠,起身转到后殿,竟然走了。

孙思邈目露沉吟之意,再次告退。

穆提婆脸色阴晴不定,摆摆手,招来一个宫人道:“你送先生。”

那宫人应了声,领孙思邈出了蓬莱殿。

这时日已落山,暮色笼罩了宫城,有宫灯燃起,映着黄瓦白雪,有如繁星。

孙思邈不想高纬竟信了他有关如意的解释,心中倒是舒了口气,可想到那两句谶语,却是微皱眉头。

他在蓬莱殿所言,倒不确切,那谶语虽是隐晦,却不难解,以他之能,当然一听就猜出谶语所指,但他却不想多言。

想到谶语出现,只怕又要引发一场动乱,孙思邈心绪万千,又走了一段路,他突然止住脚步,脸上露出怪异之意。

前方那宫人提着宫灯,只是闷头走路,感觉孙思邈停住,回身道:“先生怎么不走了?”

孙思邈缓缓道:“我只怕……走错了。”

他是第二次进入齐国皇宫,对宫中布局并不了然,但他却明了方向,知道眼下走的绝非出宫的方向。

那宫人道:“没错的,穆大人吩咐让小人先带孙先生去一个地方,然后再出宫的。”

孙思邈看宫人说的真诚,倒没有骗他的样子,问道:“去什么地方?”

那宫人伸手一指前面的一处亭子道:“就是前面的赏雪亭。”

孙思邈略有奇怪,不解穆提婆的用意,却还是点头道:“那有劳了。”他到了赏雪亭,那宫人将宫灯挂在亭前,躬身道,“先生请略等片刻。”说完转身离去。

孙思邈略皱眉头,可知道那宫人不过是奉命行事,既然不说,也就不加为难。他本是随和之人,千军万马中神色不改,眼下事情虽有怪异,他也只是静等变化。

举目望去,见远处有片竹林,积雪重重。

风吹竹动,刷刷作响。

“百升飞上天,明月照长安?”孙思邈凝望竹雪,却在喃喃念着这两句谶语,低声道,“是谁呢?”

他心中并无定论,但却有了几个推断。可无论那种推断,目的显然只有一个……

就在这时,身后传来低微急促的脚步声,似有人快速地接近这里,孙思邈扬了下眉,这才缓缓转过身去。

来人奔得正急,见到孙思邈转身,立即止住了脚步。

天已暮,夜寒凝冷,那人额头竟已见汗,气息呼出凝成朦胧的白雾,却掩不住她的眉目弯弯如月,脸色洁白似玉。

孙思邈见到来人,微有讶然,转瞬浮出笑容道:“冰儿,怎么是你?”

来的那人正是孙思邈第一次入宫时,带路的那宫女冰儿。

冰儿洁净的脸上有层红晕,不知是累的还是怎的,垂下头一笑,转瞬仰脸看着孙思邈道:“先生,原来你真的没事。”

孙思邈略有不解:“我有什么事?”

冰儿脸儿又红,垂下头道:“没什么。”她轻舒一口气,双手合十,低声地说了一句什么。

孙思邈没有听清,沉吟道:“你怎知我在这里呢?”

冰儿贝齿咬着红唇,又摇摇头,低声道:“我……先生最近可好吗?”

“我一直如此。”孙思邈微笑道,“你可是有什么事情要我帮忙吗?”

他看不到冰儿的脸色,只以为她急急到此或许有什么为难之事,因此一问。

冰儿再次摇头,终于抬头望来。

夜幕垂落,她的眼眸却如星火般明亮:“上次承蒙先生授曲,我这些日子来,一直给穆妃弹琴,她很喜欢我,没人欺负我。”

穆妃虽不是皇后,但是高纬最宠爱的妃子,穆妃喜欢的人,后宫的人巴结都来不及,怎么会欺负?

“我还没有谢谢先生呢。”冰儿低声道。

孙思邈又笑:“小事一件,何足挂齿。”略有犹豫道,“穆大人要我到此的……”

他倒不怕穆提婆,只怕这个冰儿擅自在宫中走动,被穆提婆撞见,有所怪责。

“我知道……”冰儿脱口而出,见到孙思邈询问的目光,脸上又红,低声道,“既然先生没事……我……我就走了。”

她说着要走,但双脚却动也不动。

孙思邈饶是明睿,对冰儿的举止也有些不解,只是道:“你路上小心。”

冰儿沉默片刻,终于一咬牙,低声谢了句,转身就要离去……

一人笑道:“你好不容易见他一面,怎么就走了?”

孙思邈举目望去,见到一人从暗处走了出来,正是穆提婆。

冰儿脸上红云上涌,低声道:“穆大人。”她和穆提婆看起来竟很熟悉,并没有什么意外。

孙思邈见状微有恍然,就听穆提婆道:“孙先生神机妙算,可知当初奴家为何要去牢狱救你吗?”

不待孙思邈回答,穆提婆已道:“当然了,奴家一方面是忿然斛律明月不分青红将先生这样的一个好人下狱,可奴家还有另外一个理由的。”

见孙思邈不语,穆提婆轻声道:“孙先生猜不到吗?”

孙思邈看了冰儿一眼,摇了摇头。

冰儿并不抬头,可娇躯在风中不知是冷还是怎地,瑟瑟发抖。

穆提婆也瞥了冰儿一眼,缓缓道:“其实冰儿和奴家关系不错,在奴家下定决心去救先生前,冰儿也找到了奴家,苦苦哀求奴家救先生一命……”

他顿了下又道:“可她一直不信我救了先生,有一日独自落泪,我见到了她,问清楚原来她是在担忧你,向她许诺,先生若再入邺城,就安排她和先生见面……今日冰儿来此,本是我安排的。”

孙思邈微有动容,穆提婆说得简略,但此情此心,让他怎能无动于衷?

冰儿霍然抬头道:“穆大人……你……”

“你怪我不该说吗?”穆提婆淡淡道。

冰儿又羞又怕,连忙摇头,想要离去,可又挪不动脚步。

穆提婆转望孙思邈道:“她说孙先生是个好人,当年曾救过她的亲人,说只要奴家能救出先生,随便怎样都听奴家的。冰儿,这句话我可说错了?”

冰儿娇躯有些僵硬,但终于点了点头,脸色渐转苍白。

孙思邈又扬了下眉,他救人无数,自己也记不得许多,如今连冰儿姓什么都不知道,更不知道她父母是哪个。

他知道的是,穆提婆这人虽是阴柔,但自有主见,让他和冰儿在此相见,绝非只谈些闲话。

“知恩图报的事情,越来越少见了。”穆提婆有些感慨道,“为帮父母还恩,连命都不要的女子更不多见……可冰儿要救孙先生,绝不仅仅是为了还恩吧?”

冰儿娇躯又颤,已不敢抬头。

风吹竹叶千般响,此情无声胜有声。

孙思邈见冰儿这种情形,脸上迷雾又起,他没有开口,因为他实在不知道说什么。他纵有天下无双的妙手,但也解不开千回百转的情结。

穆提婆目光转动,突然一笑道:“冰儿,我答应你的事情,都已帮你做到了,是不是?”

冰儿缓缓点头,咬牙不语。

“可你答应我的事情,还没有做到呢。”穆提婆又道。

冰儿脸色苍白,望向穆提婆道:“穆大人究竟让冰儿做什么呢?”她没有去看孙思邈,心中却有分凄然。

相见原来终究是为了分别,可她不后悔见此一面。

“我想让你嫁给孙思邈,不知道你能否做到?”穆提婆轻声道。

冰儿霍然抬头,又惊又喜的表情,许久才颤声道:“什么?”

她苍白如玉的脸蓦地又涨得通红,不敢相信自己听到的是真的。

孙思邈却不经意地皱了下眉头。

穆提婆望着孙思邈,缓缓道:“冰儿对先生一往情深,奴家也是感动,就想做个冰人,为先生牵线,不知先生意下如何?”

孙思邈沉默许久,这才道:“穆大人的好意,我心领了……不过……”

“不过什么?”穆提婆追问道,“难道先生觉得冰儿配不上你吗?”

冰儿本是红云般的脸又转苍白,见孙思邈久久无声,突然道:“穆大人,冰儿做不到你的要求。”

穆提婆一怔,蹙眉道:“你说什么?”

冰儿不敢去看孙思邈,咬牙道:“冰儿不能答应穆大人,请穆大人见谅。穆大人若有别的要求,冰儿死都可以。”

说到最后的时候,冰儿身躯已有些摇摇欲坠,一转身,竟然跑着离开,全然不顾穆提婆的吩咐。

有风吹幽竹,黑夜中似有呜咽之声。

穆提婆立在那里,望着冰儿离去的方向,眼中有分古怪之意。

许久,他才转头望向孙思邈道:“她拒绝,是不想让你为难的……”

他是个男人,可他有着比女子还细腻的心思。

孙思邈仍旧沉默,他不知该说什么,他在这些方面,有些木讷,或许只不过是因为他心中仍有难以面对的情结。

“她本千肯万肯的,但她知道你不愿意,她绝对不想让你难做,也不想让你得罪我,因此才拒绝了我。”穆提婆叹口气道,“这样的女人,不多见的。”

孙思邈道:“因此穆大人会照顾她的?”

穆提婆淡淡道:“凭和先生的关系,奴家若在宫中,照顾她当然不是问题,可奴家若是不在宫中了呢?”

孙思邈道:“穆大人说笑了。”

“这世上本没什么恒久的事情。”穆提婆若有所指道。

孙思邈沉默半晌,赞同地点头。

穆提婆目露感怀,缓缓道:“爱一个人没错的……”

“当然。”

“一个人爱一个不爱自己的人也没有错的……”穆提婆淡淡道。

孙思邈犹豫片刻,还是点头道:“穆大人说的对。”他知道眼前这男子,本有许多不同于世俗的见解。

穆提婆眸光微闪,轻淡道:“可一个人如果不知道自己爱的是哪个人,好像就有点问题了?”

见孙思邈不语,穆提婆一字字道:“先生是爱斛律琴心的,这句话,不知道奴家有没有说错?”

孙思邈沉默,脸上又浮出迷雾,扭头望向了远方。

远方宫灯闪得虽灿烂,可光晕中总是带着那一分孤单的落寞。

相见难,难相见,可相见后,不过匆匆一面。

爱难言,爱艰难,有些人的相爱,注定隔着万水千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