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思邈曾和高纬见过一面,只是那次专心为穆妃看病,只感觉高纬性格急躁,却未对高纬多加观察。
这次借此机会,孙思邈留意高纬一眼,蓦地发现他除了眉心紧锁还带着不变的焦灼外,鬓角竟有几根白发。
孙思邈略有吃惊,皱了下眉头。
他当然知道高纬是高湛之子,如果算算关系,高纬是兰陵王的堂弟,如果推算年纪,高纬还远远不到二十岁。
这样年轻的一个人,为什么会有白发?
孙思邈心中诧异,琢磨着高纬白发的原因,就听高纬尖声道:“上次朕见过先生,只是关心穆妃的病情,却没想到先生是个大有来历的人。”
孙思邈含笑道:“圣上过奖了……我……”
“没有过奖。”高纬截断道,“听说你被斛律将军逼迫,无奈逃往陈国,却又被陈国抓住,送到周国……”
他说到这里,倒有点艳羡之意。他久居深宫,并不知道这其中生死一线,反倒感觉这经历很好玩。
“可你最终还是又回到了齐国,斛律将军看起来也没有为难你。”高纬自顾自地说道,“他们都说你很有才,不但昌国侯赞许,提婆推荐,就算祖侍中这个神童都说自愧不如。”
“那是诸位大人的厚爱。”孙思邈道。
“不是厚爱。”高纬缓缓道,“朕知道的不多,但朕知道一点,能让他们和将军都看重的人,绝不简单。”
孙思邈沉默下来,他入邺城时,自起孙简心一名,本想收心简单地做一件事情,可现在才发现,愿望是好的,但实现起来太过艰难。
“先生这种人才,朕若错过,岂不成了昏君?”高纬哈哈大笑道,“因此朕想封你一个大官,你想当什么官,需要什么,尽管开口,朕绝不拒绝!”
此言一出,穆提婆微笑,祖珽木然,高阿那肱冷峻的脸上带分动容。
孙思邈平静依旧,缓缓道:“圣上,在下并不想为官。”
众人愣住,气氛顿时尴尬起来。
高纬极为意外,双眉一竖,竟有肃杀之意:“你说什么?”
“孙先生,你不妨好好考虑。”穆提婆忙打圆场道。
孙思邈缓缓道:“在下自幼患疾,几乎早死,这件事不知圣上可曾听过吗?”
高纬反问:“那又怎么了?”方才他对孙思邈极为亲切的样子,这一刻口气却很不友善。
孙思邈道:“在下幼时病得死去活来之时,曾在佛祖神像前许愿,若能病好,此生立志医道,救济天下百姓,若违此誓,当自绝佛祖面前。”
众人微有动容,高纬眉心微舒,若有所思的样子,杀意渐渐消融。
“几位大人对在下厚爱,在下感激不尽。只是……人各有志,医术在下不敢妄自菲薄,若说为官在下却能力有限……”
穆提婆听到这里,嘴唇动动,想要劝说的样子,终究忍住。
孙思邈诚恳又道:“因此还请圣上见谅,能让在下做自己喜爱之事。”
高纬听到这里,叹息道:“人一生中,能做自己喜爱之事,那真的万金难换,朕不勉强你了。”
他喜怒无常,这一刻却颇有感慨的样子,沉默片刻道:“可是……朕其实想让你帮手的。”
孙思邈略有诧异,不解这堂堂齐国天子,还有什么事情需要他的帮手?同时又想,原来高纬有求于我,这才想用官来换。
“圣上请讲,在下若力所能及,当尽力去做。”
“这件事你若做不到,天底下只怕没人能够做到了。”高纬皱眉道。
蓬莱殿内檀香渺渺,似梦似幻。
孙思邈心中微动,就听高纬道:“朕想问你,究竟如何才能得到如意呢?”
殿中静寂无声,所有人脸上都露出凝重之意,就算祖珽灰白的眼眸中,都放出光彩。
孙思邈沉默下来,飞快地瞥了祖珽一眼。
高纬怎么会知道如意的事情,是不是祖珽说的?
他这般急切地要如意做什么?
这并非事情的关键,关键是他如何来回答呢?他当然知道这个问题不好答。
人不好改变,看法亦难以改变,冼夫人认为他见到了阿那律,祖珽相信他拥有了阿那律,李八百也说他拿到了阿那律……
到如今,几乎所有人都认为他有阿那律。
可他知道真相并非如此。
但他知道没用,因为三人成虎,自古多有,很多事情并不由他知道而改变。
良久,高纬才又道:“先生不想说吗?”
“我只怕说出来,也没人相信的。”孙思邈道。
祖珽哑着嗓子道:“你说出来的,我们就信。”
众人均是点头,若说齐国有个人能让殿中这些人一起相信,那人绝不会是斛律明月,而是孙思邈。
孙思邈沉吟片刻道:“那好,我先说个故事,听完后,或许……对圣上有些帮助。”
高纬精神一振,立即道:“先生请说,朕洗耳恭听。”
他以为孙思邈要告诉他获取如意之法,祖珽却皱了下眉头,他感觉孙思邈说得含糊——孙思邈只说帮助高纬,却并不提寻找如意一事。
“这故事和一对父子有关……那父亲是个天下罕见的奇才,所学所知简直让人匪夷所思。”孙思邈琢磨着措辞,缓缓道。
“那父亲比先生还要强吗?”高纬问了句。
孙思邈笑道:“在下不敢和此人相比的,此人才能,远胜在下百倍。”
祖珽见孙思邈说得煞有其事,心中不信,哼了一声,他自负才华,虽感觉不如孙思邈,但不信这世上竟有胜孙思邈才能百倍之人。
“天下奇才难数,但历来神物自晦,奇人多隐,那父亲虽才能极高,但一直隐居山中……只是他终究还不脱生死轮回,难离红尘情热,因此经常解附近百姓危难,兼医术高明,虽不求名,但渐渐为人所知,有了名气。”
高阿那肱道:“这人倒和先生比较像了。”
祖珽脸色微变,隐约明白孙思邈说的是谁了。
孙思邈继续道:“那人虽能人不能,但世上不如意者,十之八九,那人也有不如意的地方。”
他这里说的如意,只是人的一种心愿,当然不是传说中的阿那律。
“他有个儿子,志存高远,一直让他很是头痛……”
众人心中奇怪,暗想若子孙志存高远,那是好事,为何那父亲会头痛?
“有大志者,就绝不甘心平平淡淡地度过一生,那儿子一心想入世打一番天下,于是先将父亲本事学个七七八八……那儿子想学,那父亲就一直在教,那儿子的确也是奇才,那父亲的本事虽说浩如烟海,但那儿子的本事后来也惊艳当世……”
孙思邈说到这里的时候,突然想到了破釜塘,那时他说的是这个儿子后来发生的事情,那时候斛律琴心还是慕容晚晴。
人会随时间变的,谁都不例外。
他心有怅然,又道:“可那儿子一直最想得到的却不是父亲的全部本事,而是父亲拥有的一物……”
众人听到这里,均集中了精神,不想错过一个字。
高纬突道:“先生,你说的那父子是不是张陵和张角?”他也不笨,一心想着如意的事情,当然会往这方面靠拢。
孙思邈又沉默下来,良久才道:“是。”
穆提婆道:“那父亲拥有的一物,莫非就是阿那律?”
孙思邈缓缓道:“或者可以这么说。”
“或者?”穆提婆有些不解的样子,他不明白孙思邈的意思,是就是,不是就不是,或者又是什么意思?
高纬却大为兴奋,忙道:“先生请说下去。”
孙思邈道:“传说中,那物极为奇异,上面记载着……很多事情。”
“记载事情有什么奇异的?”祖珽不由问。
高纬却问:“记载着很多事情?那有什么用?”
这二人想法不同,关注的地方自然也不同。
孙思邈没答高纬所问,缓缓道:“记载事情是不奇异,可那上面记载的不但是张陵以前的事情,听说还记载了张陵、张角身后的事情。”
众人均怔,一时间没有领会其中的意思,祖珽最先明了,失声道:“三世书,世上真有这东西吗?”
高阿那肱、穆提婆本要听如意的事情,听到又冒出个什么三世书,都是一阵茫然。
高纬也在皱眉:“什么三世书?”
祖珽半晌才道:“远古曾有个传说,盘古开天,女娲造人后,曾传下一书,记录朝代变迁,人之兴衰变迁,后经黄帝,大禹等人之手后,不知去向,不想竟落在张陵的手上。”
高阿那肱摇头道:“荒谬,怎有此事?”他说到这里时,神色竟有分不安,不过众人都诧异祖珽所言,并未留意他的异样。
祖珽犹豫道:“我说过,这是传说。”灰白的眼眸瞪着孙思邈道,“先生见过那物吗?”
孙思邈摇摇头:“我也是听说,却从没见过。”顿了片刻,望向高纬道,“圣上现在知道那物什么用了吗?”
高纬并不蠢笨,很快明白过来,振奋道:“这么说……那物有预知的功能?”
众人均是一怔,自汉代来,谶纬之风就流传甚广,许多人确信不疑,若真的有这么一本书记载着人之兴衰变迁,天下变故的话,那简直是一本惊世预言书!
孙思邈的目光从众人脸上掠过,缓缓道:“不错,如果按照传说,那物的确有预言的功能……”
“那本书在哪里?”高纬迫不及待道。
“圣上要那东西何用?”孙思邈问道。
高纬立即道:“我想……我想……”他说到这里,脸上突然露出极为古怪的表情,又问了一句奇怪的话,“那本书只能预言吗?”
“是,听说那东西只能预言,却无法改变什么。”
众人脸上也露出极为怪异的神情,高阿那肱脸上似乎有分疑虑,反问道:“既然预知,怎么会无法改变?”
孙思邈想了半晌才道:“此事极为玄妙……简单一点说,就如,一个人知道自己迟早会死,但他怎么能让自己不死呢?”
他这个比喻倒是让人一听就懂,可细细琢磨,却发现其中含意无穷。
祖珽翻翻白眼道:“这么说,那东西只能让人知道自己什么时候会死吗?”他说到这里,最先想明白问题的关键,茫然若失。
孙思邈点了下头,高纬一震,立即摆手道:“那朕不要了。”
他情绪变化剧烈,但道理说穿了也简单。死亡虽是必然,但人总是觉得死亡遥远,因此才会活得快乐,可若知道自己什么时候死,那恐怕在知道的那一刻起,就很难再有快乐。
孙思邈心中却有些奇怪,他知道高纬虽是天子,在殿中却不见得是最聪明的那个,可是高纬也能很快明白这个深奥的道理,那是因为什么?
殿中沉寂下来,许久后,穆提婆才道:“然后呢?”
众人多被三世书的奇异吸引,只有他才留意孙思邈的故事并未说完。
孙思邈道:“张角虽是天纵奇才,却没有圣上明白……”心中在想,再负才智之人,被贪嗔痴所迷,也会忽略一些事情的。
“很多东西,越是得不到,反倒越是想要,因此张角一直向父亲索要那物,但张陵却一直未给……”
孙思邈说到这里,忍不住又想到这数百年来被人们找寻的如意,为之感慨。
“张角极为不满,甚至因此和父亲反目,有一日终究离父亲而去,凭借一身本事很快纠集了从众无数,发动了黄巾起义……后来的事情,你们想必都已知道了,就不用我来赘述……”
孙思邈说到这里时,感喟道:“不过有件事有必要补充下,张角当初身死前,曾说过,‘若得阿那律,何至这般田地!’”
转望祖珽,孙思邈缓缓道:“这句话,想必祖大人也知道?”
祖珽干涩道:“张角临死前肯定后悔,三世书中说不定记载了他起义失败一事,他若早看到三世书,可能就不会起义?”
高阿那肱突然道:“那也说不定,说不定他要证明三世书是错的,也会起义?”
众人均陷入沉思中,一时恍惚,难分因果。
此事虽玄,但经孙思邈口中说出,众人竟信是真的。
祖珽半晌才道:“不错,任何结局都有可能了。但张角若得三世书,死前就不会说那句话,阿那律就是三世书。”
众人恍然,才明白孙思邈说这故事的用意。
孙思邈没有肯定,可也没有否定。
祖珽缓缓道:“或许阿那律本不过是三世书的别名,后人以讹传讹,直到天竺僧人到中原后,又以梵语解阿那律的意思为如意,更是滑稽。三世书本是中原远古传来,怎和外域有关呢?”
长叹一口气,祖珽神情有着说不出的落寞:“原来,我们都错了。”
众人面面相觑,想魏晋以来,有关阿那律的种种纷争,不知该哭该笑,或者是感慨人本身的愚昧?
高纬喃喃道:“原来如此,这么说,得到阿那律也没用了?”他本极为迫切,明白真相后,有着无尽的失望,突然放声长笑起来,“好笑,真是好笑!”
他也不知究竟好笑什么,可笑声越来越低,不多时,笑声突然顿住,竟像要哭出来的样子。殿外突然脚步声起,一宫人急匆匆地奔到殿前,欲言又止的样子。
穆提婆皱了下眉头,快步迎了过去,低声问道:“什么事?”
那宫人脸色神秘,声音极低地说了几句。
穆提婆似有不信的样子,追问道:“真的?”
那宫人很是惊骇,用力点头。穆提婆摆摆手,低声道:“你不要把消息传出去,退下吧。”那宫人脸露苦涩之意,还是应了声是,退出殿外。
穆提婆又快步地走到高纬面前,凑着他耳朵说了几句,高纬竟和穆提婆的表情一样,失声道:“真的?”
祖珽、高阿那肱均是皱眉,不知道有什么事情让这两人如此诧异。
孙思邈见宫中充斥神秘之气,却无探究之意,拱手道:“圣上若无事的话,在下想要告退了。”
“等等。”高纬叫道。
见孙思邈询问的目光,高纬欲言又止,向穆提婆望去,穆提婆道:“圣上,这件事……倒要慎重对待,孙先生虽不能为齐国效力,但总不啬于说说看法,问问他的意见也是好的。”
高纬缓缓点头道:“那好。你说说。”
穆提婆咳嗽声道:“先生,你可记得来的时候,听过一声巨响?”
孙思邈点点头,那声巨响是如此骇人,他当然记得,他还记得,那时候穆提婆就在他身边不远。
“现在有人查明,那巨响是从城东南一处荒山传来的。”穆提婆道。
孙思邈静静地倾听,知道巨响之后肯定会有什么古怪,不然不会让穆提婆、高纬这种表情。
“等有人赶过去的时候,并不知道谁弄出的那种巨响……”顿了片刻,穆提婆有些骇异道,“可却发现那荒山顶开裂了一道丈许的裂缝,绝非人力所为。”
孙思邈皱了下眉头,问道:“然后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