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错杀(2 / 2)

刺心5·剑走偏锋 墨武 6644 字 2024-02-18

“可将军一直在杀,不但灭了北天师道,还将天师六姓之家也卷了进来,打压得六姓之家无处藏身。”

孙思邈字字凝重:“高洋死了,可直到如今,事情并没有平息,反倒愈演愈烈,为了当年的一个错事,不知道有多少人因此而死。”眼带悲哀,孙思邈坚定质疑道,“将军对此,难道没有丝毫的愧疚之意吗?”

厅中又静,祖珽额头已经冒汗,刘桃枝、寇祭司都是难以置信地望着孙思邈,就算斛律琴心都是娇躯颤抖,终于看向孙思邈,欲言又止,神情中难掩关切之意。

她表面虽冷,心中却始终有团火。

他们从未想到过,在这世上,还有谁敢当面质疑斛律明月!

那如山的背影动了下,终于缓缓地转了过来,巨大的身影投在孙思邈身上,压力无俦。

“然后呢?”

孙思邈反倒一怔:“然后?”

斛律明月淡淡道:“你说了这些,不过都是推测。”

“是推测。”孙思邈犹豫了下,“若有不对的地方,请将军指正。”

斛律明月凝望孙思邈道:“我没什么要指正的。我只想知道,你说出这些,是不是想要替他们讨回公道?”

他沉凝如岳,言出如山,虽没有枪弓在手,但他本身锐利得就如箭矢枪锋。

秦时明月汉时关,定军枪出定江山。

定军枪能够威震天下,并非因为它是神兵利器,而是因为一个人——一个不会败的人。

只是一个不会败的人,是否永远不会错?

真相大白,但结果却让人心悸,错的并不见得是天师六姓、北天师道门下,高洋、斛律明月、齐国也有不可推卸的责任。

可无人敢说,知道说了也没用,说了后果只怕更加严重,因此祖珽一直那么惶恐。

斛律琴心想到这里的时候,也是心惊。

孙思邈为何说?他虽看似万事不萦于怀,但心中一直火热,别人坚持做的事情,他不见得去随和,但他要坚持做的事情,亦没有人能拦着。

就算他不承认,可所有人都认为他和天师门下有着不可分割的关系。

天师门下一直都蒙受着不白之冤,他今日敢当着斛律明月的面说出来,是否要向斛律明月挑战?

寇祭司想到这里的时候,却有了振奋之意。

他突然记起了杨坚和孙思邈的赌注,杨坚曾对孙思邈说过——我赌你再见斛律明月之时,他一定会杀了你,或者因你而死!

杨坚不会无的放矢,杨坚也绝对不能再输,他既然敢赌,就说明他有十足的把握。

难道说杨坚早就明白这段往事,因此算定孙思邈和斛律明月之间,必定要决出生死?

这一战,看似不可避免!

斛律明月枪箭双绝,打遍天下没有敌手,纵横疆场三十年不败。

孙思邈能在周军十万兵马的环绕下,逃出囚笼,连破裴矩、宇文护帐下日月风云四大护卫的拦截,他本身的武功亦是深不可测。

今日若战,谁胜谁负?

风吹寒树,树上白雪不堪压力,轻轻地飘进堂中,化成了水,如同当年冤魂难尽的泪。

孙思邈脸上又有了迷雾,缓缓道:“我一直认为,武功只能分出输赢,但分不出对错的。”

斛律明月眼中露出诧异之意,他打遍天下无敌手,但对这个问题,却从未考虑过。

“我今天说出这猜测,只想对将军说明一个道理,天师门下或许并没有对不起齐国,或许就算有做错的地方,也是迫不得已。”孙思邈眼中满是诚恳,“我请将军再考虑一下。”

“考虑什么?”斛律明月冷漠道。

孙思邈不语,他知道让有些人考虑的事情,那些人死也不会去做,他只能希望斛律明月不会是那些人中的一个。

“你让我对天师六姓网开一面?”斛律明月终道。

孙思邈沉吟片刻,点点头道:“也可以说是这样。”他说了许多,得出这样一个回复,却并没有失望。

这并非一个让他满意的答复,但他很高兴斛律明月能这样回答。

若是放在以前,这个条件也根本没有人敢在斛律明月面前说的。

斛律明月眼中闪过分讥诮:“可就算我放手,他们也不会放手的,这个问题,只能有一个结果。”

高澄死后二十年来,死在齐国手下的道中高手难以尽数,岂是一个放下能够解决?

“将军没有试过,怎么知道结果呢?”孙思邈诚恳道。

斛律明月凝声道:“有些事,不用试,也会知道结果。”

孙思邈轻叹了口气,难掩失落:“既然这样,那我先行告退,不知将军能否同意?”

众人均想,孙思邈说得未免轻巧,他翻出多年前的旧案,矛头直指斛律明月,更身为如今天师门下第一高手,斛律明月怎会再放过他?

不想斛律明月沉默片刻,却点头道:“好。”

厅堂中剑拔弩张的紧张气氛倏然而解,所有人都不约而同喘了一口气,一时间琢磨不透斛律明月的真正用意。

孙思邈目光微亮,拱手施礼道:“多谢将军。”

他转身要走,寇祭司慌忙跟上,只怕斛律明月突然改了心意。

这里虽不像宇文护营中那般肃杀肃穆,但在寇祭司心中,危险之处更有过之。

斛律明月见孙思邈将将走出厅堂,突然道:“孙思邈……”

斛律琴心一颗心又提了起来,孙思邈如果就这样离去,她难免失落,可义父若让孙思邈留下,她又难免担心。

“将军有何吩咐?”孙思邈止步,回身微笑道。

斛律明月望着他许久,这才道:“你当然还不会离开邺城了?”

孙思邈道:“不错……将军难道忘记了,我还要见兰陵王,等他给我答复?”心中却想,斛律明月当然早知道这点,他本不是要问这句话的,那他想知道什么?

良久后,斛律明月点点头,转过身去望着冼夫人的画像,再没有言语。

孙思邈也不多言,跟随寇祭司走出了将军府。

日西斜,照得邺城雪色朦胧,寇祭司走出将军府后,又过了几条长街,感觉远离了斛律明月后,发现背心发凉,这才意识到方才一直在冒汗。

他素来冷漠,这刻却忍不住称赞道:“孙先生果然不凡,天底下,只有你敢在斛律明月面前这么说话。”

孙思邈笑道:“为什么?”

寇祭司反倒一怔,不想孙思邈竟刨根问底,半晌才道:“无论谁在斛律明月的威严之下,只怕都难以说出心意。”

孙思邈喃喃道:“这就是症结所在……”

“什么?”寇祭司并未听清,忍不住追问。

“你怕,因为你一直把斛律明月当作是敌人——一个极其危险的敌人。你的畏惧,来自你的本身。”孙思邈缓缓道。

寇祭司揣摩道:“你是说……你把他当作朋友?”他实在很难明白孙思邈的想法。

孙思邈摇摇头道:“暂时来说,他也不是我的朋友,或许在我眼中,他更像是一个病人。”

寇祭司眼珠子差点冒了出来,他听过太多关于斛律明月的评价,却从未想到过,有人对斛律明月有这种看法。

孙思邈犹豫片刻,缓缓道:“世上万法一同,在医者看来,佛家贪嗔痴三毒本也是一种病,一个人若太痴于某件事,他就会迷失,忽略太多别的事情……”

寇祭司显然不太明白,也不想明白,打断道:“先生,我才发现,你对当年高澄遇刺一事见解独特,我有件事想和你商讨。”

“什么事?”

寇祭司略有迟疑,说道:“我出苗疆,除了为冼夫人外,还因为一个缘由……”

当初孙思邈和他也曾谈论过这个问题,但寇祭司避而不答,这刻竟主动提及,更对孙思邈很是亲切。

孙思邈暗想,他这般热切,难道所行之事也和高澄遇刺有关?

寇祭司压低声音道:“不过这件事情不能让外人知晓……”

话未说完,天地间突然传来一声大响!

那响声来得极为突然,宛若山崩地裂般,城池似乎都在震颤,二人都是一怔,察觉声响是从东南方传来,扭头望过去。

孙思邈第一个念头就是兰陵王回来了?

他初到邺城,见祖珽的时候,就听过一声大响,后来知道是兰陵王立威造成的声势。可随即就发现不对,这次的声音,比那次还要剧烈,却像从城外传来的。

城中百姓微有骚动,只是那声大响传来后,再没有任何动静,很有些奇怪。

孙思邈目光一凝,发现长街不远处站着一人,静静地望着他。

那人见孙思邈望来,微微一笑道:“孙先生,想不到今日又见了。”那人说话间,摇曳走来,娉娉婷婷,有香气随风而来。

寇祭司却是讶然,一时间分辨不出那人是男是女。

若说那人是男的,可他偏偏擦着胭脂,走路摇摆,翘着兰花指,一副女人的媚态。可要说她是女的,她喉结、胡茬都难掩男性特征。

孙思邈道:“当初蒙穆大人出手相救,尚未感谢,今日再见大人,幸会幸会。”

寇祭司脑海闪念,立即知道这人正是在后宫权倾一时,深得齐国皇帝高纬喜爱的穆提婆。

穆提婆嫣然一笑,眼眸光彩闪动:“孙先生可是真心话?”

孙思邈微微笑道:“我这一年来说的都是真心话。”

穆提婆“噗哧”又笑,倒是千娇百媚:“孙先生真会开玩笑,那你以前经常扯谎了?”顿了下,又道,“你若真想谢我,立即和我去宫中一趟吧。”

他堂堂宫中第一红人,这般口气说话,显然对孙思邈极为看重。

寇祭司却有些傻了眼,心道这不男不女的人为何对孙思邈这种态度,总不是喜欢他吧?他对穆提婆难掩厌恶之意,又沉默下来。

穆提婆一直未正眼去看寇祭司,又道:“不过宫中规矩多,先生一个人去没问题。”

孙思邈知道他的言下之意,对寇祭司道:“阁下可去前面那家四通客栈等我,我去去就回。”

寇祭司无奈,只好点头离去。

穆提婆看着寇祭司的背影,冷哼一声,他最是心细,早把寇祭司的不屑看在眼中。若论平时,说不定想办法处罚寇祭司,可望见孙思邈的笑容,心情立好道:“先生,我们走吧……”

突然回头望去道:“原来祖大人也在这里。”

不知何时,祖珽已拄着盲杖,静悄悄地到了二人身后不远。

见祖珽不语,穆提婆道:“祖大人来得正好,圣上也想见你。”

祖珽这次倒没什么畏惧,只是点点头,默默地向皇宫的方向走去,他虽是瞎子,可比明眼人还熟悉这邺城的地形。

穆提婆倒也不急,跟在祖珽的身后道:“祖大人,将军找你什么事?”

“没什么事。”祖珽回道。

穆提婆目光闪动:“没事找你?”

祖珽淡淡道:“他或许是看我这瞎子太过清闲了,因此找我过去了。穆大人应该知道,将军做事,素来不讲理由的。”

穆提婆皱了下眉头,也不再问,转向孙思邈道:“这几日知先生会来,圣上一直念叨,说无论如何都要找先生再去一趟。”

“穆妃身子可好吗?”孙思邈问道。

穆提婆道:“未全好,但总算好很多了,这当然多亏了先生。”

孙思邈谦逊一声,心中却想,穆妃既无大碍,高纬找我入宫中做什么?祖珽方才言语虽淡,可显然对斛律明月独断专行有些不满。江南陈国的症结,多在陈顼身上,但齐国的症结呢?

想到这里,孙思邈皱了下眉头,脑海中又浮现出那高大巍峨的身影。

穆提婆满面感激之意道:“因此一听将军把先生找去,奴家就立即赶来,只怕将军对先生不利。若真的如此,奴家就算撕破脸皮,也要把先生从将军府中救出来。”

孙思邈道:“多谢穆大人抬爱。”他并不怀疑穆提婆的真诚,但忍不住又想,斛律明月权倾齐国,但和穆提婆也有矛盾了。

三人说话间,过了护城河进入宫城。

这次有穆提婆带路,孙思邈不用经过被搜查沐浴的过程,三人直奔内宫一殿,殿名蓬莱。

孙思邈见“蓬莱”两字,倒不意外,他知这殿名的用意。

传说中,海外有三神山,分名蓬莱、方丈和瀛洲,山上宫阙均是黄金白银铸造,内有不老神仙。

不但秦始皇信了这些传说,当年战国时齐威王、齐宣王、燕昭王等都信这个传说,派人入海寻找仙山中的神仙。

神仙未找到,可传说却流传下来。眼下齐国天子是高纬,高纬之父是武成帝高湛,也就是高欢的第九子,自登基以来,一直求仙问道,因此宫中的宫殿,大多取和神仙有关的殿名。

殿中迎出一人道:“先生别来无恙?”孙思邈一见那人,倒是心中微惊。

那人一张脸长得如崇山峻岭,满是冷酷,赫然竟是高阿那肱。

高阿那肱不是死在响水集了吗,怎么又会在这里出现?

孙思邈心中诧异,他清清楚楚记得李八百那箭射中了高阿那肱的心口,那是致命之伤,不要说是他,就算神仙也救不得的。

高阿那肱见到孙思邈的异样,缓缓道:“先生以为本侯死了吗?”

孙思邈看到他容颜憔悴,大病未愈的样子,确定此人绝非鬼怪,不由道:“不知是谁救活了侯爷?”

高阿那肱道:“先生不要奇怪,只是本侯命不该绝罢了。常人的心脏都生左侧,我偏生在右边,是以响水集那一箭虽然歹毒,倒不致命。”

孙思邈恍然,舒口气道:“原来如此,侯爷真的福大命大。”

他知道人各不同,有人天生异相,有的人甚至五脏全部长反,却不想高阿那肱也是如此。

高阿那肱一直盯着他的脸色,见他语出真诚,冷峻的脸上终露出分微笑:“先生请进,圣上正等着你呢。”

孙思邈举步进了大殿,见龙椅上坐着一人,未着龙袍,依旧一身白衣,如着缟素,认得那人正是高纬,施礼问候。

高纬一直盯着孙思邈进殿,见状摆手道:“孙先生不必多礼。”

他声音仍旧尖锐急促,不过对孙思邈总算客气,开门见山道:“先生可知朕找你的用意吗?”

孙思邈摇摇头,却瞥见殿中穆提婆、高阿那肱和祖珽都露出关切紧张的神色,略有诧异,不知道什么事情能让这些人如此看重?

蓬莱殿内只有檀香静静在燃,散着虚无缥缈的烟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