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隐情(2 / 2)

刺心5·剑走偏锋 墨武 6896 字 2024-02-18

日暮时分,众人赶了近百里荒凉道路,前方有山脉绵延,却是江北的鲁山,过了那鲁山后,可说进了齐国的地域。

这时铅云垂落,北风刮起,天上竟下起雪来。

雪一落,苍山更幽,天地间满是肃杀肃穆之意。

轿子停下来,淳于量掀开轿帘,见孙思邈策马就在身旁,低声道:“天色虽晚,但先生若不累,我们倒可连夜赶路了。”

孙思邈见他强忍住咳,憋得脸色红赤,微微一笑道:“我倒有些累了,不如今晚就在山中休息一晚。”

淳于量心道,孙思邈修道之人,体魄强健远超常人,他怎么会累?他这么说,想必还是看我辛苦了。一念及此,心中不知什么滋味,还是吩咐亲兵寻找休憩之地。

寇祭司却是冷哼一声,心中在想,淳于量精于算计,怎不知路程远近,他特意选午时起程,就算到今晚会露宿荒山,心中只怕有拖延的念头。

众人寻了处靠山背风之所,扎起了帐篷,忙忙碌碌生火做饭,孙思邈捡了处靠外的帐篷入住,用过晚饭,不等钻入帐篷,那寇祭司走过来又道:“这里离衡州不过百里之遥,依你我之能,连夜赶路,明晨前可到衡州。”

“你很急吗?”孙思邈笑问。

寇祭司反问道:“你难道不急去见兰陵王吗?你莫忘记冼夫人……”说到这里,顿住话头,看了眼远处的陈兵,低声道,“淳于量不可能不算到会在这里露宿,他心事重重的样子,你小心他对你不利。”

孙思邈还能笑道:“多谢阁下提醒了。我从未忘记冼夫人所托,只是有些事情,急也没用。”心中在想,我带兰陵王回转不难,可他若非情愿,我带他回转何用呢?这个寇祭司虽是神秘,但显然不知道其中还有诸多棘手的问题。

寇祭司见孙思邈拒绝他的提议,脸色更黑,冷哼一声。

孙思邈目光闪动,突然道:“阁下手持冼夫人的信物,当然也是受冼夫人所托前来中原?”当初在周营中,寇祭司曾给他看了一亮晶晶之物,他一眼就认出那是冼夫人的如意牌,因此猜到寇祭司跟着他的一个目的。

“废话。”寇祭司冷冷回道。

孙思邈微微一笑:“可我却觉得有点奇怪……苗疆素来与世无争,一直择主而侍。历代大苗王曾立誓,绝不让族人插手中原权利争夺一事。苗疆能一直稳定,百姓安乐,和中原各国和睦相处,和这种明哲保身的策略有很大的关系。”

寇祭司神色诧异,不想孙思邈居然对苗疆之事也这般了然。

顿了片刻,孙思邈缓缓又道:“但阁下打破了这个规矩。阁下不但插手周国一事,还帮杨坚暗算了宇文护,此事若传到大苗王耳中,只怕阁下要去过天梯了。”

寇祭司听到“过天梯”三字时,脸颊抽搐了下,眼中突然露出极为畏惧之意。

可片刻后他就泯灭了畏惧,缓缓道:“凡事都有特例。”他缓缓握拳,眼中突现出坚毅之意。

“不错,凡事都有特例。”孙思邈暗自忖度他的变化,又道,“听闻若有人得大苗王许可到中原行事,可免去过天梯之罚,但大苗王因为违祖宗之誓,要和那人同受九毒噬体之苦。虽说此罚不如过天梯一样必死无疑,但受到的苦楚也是常人难以想象。”

寇祭司眼角似乎又在跳,可拳头握得更紧。

孙思邈留意他的表情,暗想这些结果寇祭司当然都知道,他既然知道,还甘愿如此,定然是有足够的理由。

思绪转动,孙思邈又道:“可大苗王千金之体,轻易不会下了这种决定,若下这种决定之时,肯定是和苗疆族人生死存亡有关了。”

寇祭司眼中更是惊诧,孙思邈知晓得多他见怪不怪,但孙思邈见微知著的能力,实在让他心惊。

“因此阁下前来中原,只怕不仅仅是为了冼夫人。”孙思邈道,他少有这种追问的时候。

寇祭司闭口不语,似乎打定主意,无论孙思邈说什么,他都不予理会。

孙思邈心中又想,寇祭司来到中原,先联系的是杨坚和宇文护,莫非这事情和这二人有关?但宇文护死了,寇祭司又跟上我,急于想先见兰陵王,只怕因为苗疆的事情并未解决,他才这般急迫。

他存疑在心,见寇祭司黑着脸,不愿深谈的样子,也不勉强,笑笑道:“天晚了,阁下休息吧。”

他进入帐篷,见寇祭司在帐外徘徊片刻,转身离去,摇摇头,点燃了油灯,盘膝坐下来。

寇祭司提醒他今晚小心,但他想的只是去衡州怎么来做。

眼下情形极为微妙,说不定一个波澜,就会引发三国的再次纷争,那时最苦的显然是天下百姓。想到这里,孙思邈皱了下眉头,闭目调息。

雪散漫地落,很快到了深夜。

孙思邈气运四肢百骸之际,突然感觉远处有什么东西迅疾地接近他的帐篷。

那是一种极为微妙的感觉,他调息运气之际,闭目收听,但触觉及远,甚至雪花落地的声音都可感觉得到,可那物的动静,比雪花落地的动静竟大不了许多。

孙思邈存思静感,片刻就断定——是一个人接近了这里,那人还是高手中的高手!

他一念及此,警惕陡升,不知道如此深夜,有如此高手靠近这里所为何来?

眼一睁,孙思邈一口气喷了出去,帐中油灯立灭,他也在那片刻的工夫,移开原地三尺。

他为人谨慎,知油灯亮时,他身在明面,对手却处于暗处,若对手真有敌意,只怕油灯一灭就会立即出手,因此提前预防。

油灯一灭,帐篷内完全暗了下来,帐外雪光反来,孙思邈片刻由明转暗,看到一人立在帐外。

那人身形高大魁梧,可脚步却轻如狸猫般,见帐内灯一灭,似有犹豫,手一扬,就听“嗤”的声响,一物从帐外射到帐中。

孙思邈动也未动,那片刻的工夫,他已看清帐外那人射进的是一把匕首。

那匕首穿帐帘而过,取的却非孙思邈方才打坐的地方,而是帘后的地上。

来人并无恶意?但来人此举是何用意?

孙思邈心中一动,就听有陈兵已喝道:“是谁?”

那人霍然转身,向远方奔去,孙思邈皱了下眉头,一伸手将那匕首取在手中,看到那匕首上附着一张短笺,只看了眼,闪身出了帐篷,就见远处黑影如弹丸一闪,没入了黑暗中。

有陈兵奔来,纷纷道:“孙先生,怎么了?”

他们身在荒山,知孙思邈技艺高强,不用担心他的安全,因此只在保护淳于量的安危,听到这面的动静,过来查看。

孙思邈手一翻,将那匕首藏在袖中,摇摇头道:“没什么,你们回去吧。”

那些陈兵向地上望去,见有脚印向远处延展去,都知道方才肯定有人来过,一时间不明来由,迟疑不定。

“孙先生既然说没事,你们就回去休息吧。”

淳于量的声音传了过来,那些兵士虽有困惑,听淳于量这么说,终于散开。淳于量却坐在轮椅上行近,看了眼地上的脚印,紧紧身上的皮裘,望向苍茫的夜空,突道:“又入冬了。”

他声音中带着无尽的萧索,似感漫漫长夜,不知如何度过。

孙思邈知他不睡是因为心事,出来可能是有话说,默然等待,可指尖还触摸着方才捡起的那匕首的锋刃,心中异样。

“当年我救天子的时候,也在下着雪。”淳于量望着天空飞扬的雪,沉湎往事道,“我负责接天子回国,才到半途,宇文护就改变主意,派高手追杀我等,我带去的护卫死伤殆尽,我也中了一刀,大腿几乎都被砍断,但还是拼命护住天子逃走。”

孙思邈见到他羸弱的身躯,目光中终露怜悯之意。

江南三将中,本是淳于量最负盛名,可到如今,少有人知道他当年的骁勇了。

“天子得以活命,我却几乎死在江北,那时雪比眼下还要冷,我曾经很多次地想,如果那时我死了,或许会比现在快乐很多。”

孙思邈明白淳于量的意思,对于一个将军来说,有时候宁可亡在疆场之上,也不想死于病床之上。

淳于量哂然又道:“可我没死,还得到了天子的信任,天子吃过苦,因此比那些养于深宫妇人之手的宗室要强很多。”

他说得琐碎,似乎不过是和朋友在聊天,孙思邈却看见他苍白脸上无尽的萧索。

“三国之中,以陈国最弱,若被外敌入侵,不知有多少百姓会流离失所,惨遭灭顶之灾,这种情形天子不愿意看到,我也不愿……”

孙思邈终于接了一句:“我也不愿的。可一些良好的愿望,并非是推另外一些人去死的理由。谁的命都只有一条,本无贵贱。”

淳于量又是轻轻地咳——咳碎了一地落雪的寂寞。

“或许先生说的是对的。”淳于量沉吟着,突然问,“先生在江陵的时候,说我有三个难处,先生主动帮我去说服齐国撤兵解决一个难处,又说其余两个难处好处理,可我想了许久,却仍旧无法解决……难道说……”

顿了片刻,淳于量试探道:“宇文护真的死了?”

他一直不知道周国的动静,屡次试探,却得不到结果。按他来想,宇文护若死,周国那儿不可能没有消息传来,实际上却是,周国那面根本没有任何动静。

孙思邈却在沉思周国对宇文护之死秘而不宣的原因,突然道:“淳于将军似乎不想宇文护死的。”

淳于量脸色变了下,喃喃道:“我不知道,我不知道的。但我想……斛律明月是不想让宇文护死的。”

他说得极为奇怪,这些年来,不知多少人想让宇文护死,斛律明月和宇文护交锋多年,怎么会不想让宇文护死?

孙思邈脸上露出分悲哀,似已了解,叹息道:“现在将军的难题其实不在宇文护是否死了,而是在于箭在弦上。”

“不错,若不开战,我无法交代。”淳于量双眉紧锁,涩然道。

“无法交代什么?”孙思邈锐利道,“无法交代将军做错事了吗?”

淳于量脸上苍白得再无一分血色。

孙思邈少有的尖刻:“兵者本不祥之物,非君子之器,不得已而用之!难道说将军认为自己的面子,比江陵数万百姓的性命还要紧要?”

淳于量脸上满是痛苦之意,憋住咳,许久才道:“我知道先生的意思,可是……”终究叹口气,“晚了,先生休息吧。”

他转动轮椅要走,孙思邈触碰到那把匕首,突道:“淳于将军,我想问你一事。”

“先生请讲。”

“当初我自入笼中去见宇文护,曾和将军有个约定……”孙思邈道。

淳于量身子有些僵硬,知道孙思邈问什么,良久才道:“张季龄等不及先生的约定,带张裕和冉刻求逃了。”

“可这点显然在将军意料之中?”孙思邈又问。

淳于量脸有愧色道:“我虽知道张府有密道,却忽视了张季龄的算计。地道应有两层,因为……最后我们只发现了张季龄和张裕的尸体,冉刻求却不知所踪。”

他答应过孙思邈,若孙思邈不反抗,他就会释放张家人,可他并未做到,难免有愧。

孙思邈脸上露出丝恍然,喃喃道:“难道说……”

“难道说什么?”淳于量追问道。

孙思邈摇摇头道:“没什么,晚了,将军休息吧。”

淳于量犹豫下,道:“先生为免用兵,去见兰陵王的确是用心良苦,只是……兰陵王说不定会对先生不利的,缘由……先生应该知道的。”

孙思邈道:“多谢将军提醒,可是……我一定要见他的。”

心中感慨,当初他才入邺城,其实就见过兰陵王一面,只是那时在长街上不方便交谈,不想经历这多波折,他才能和兰陵王真正再见一面。

淳于量摇摇头,转动轮椅离去。

孙思邈回到帐中,点燃了油灯,取出了那匕首放在一旁,看着匕首上的短笺,喃喃自语道:“难道是他?”

短笺上简单地写着一行字,灯火下显得朦朦胧胧……

天一晴,众人立即动身赶路,天地银白萧索,午后时,前方终有人烟,渐转繁华,过了归水,前方已现衡州大城。

衡州并未如江陵般戒备森严,但众人到了城门前,仍有兵士前来盘问,一知是淳于量到来,立即飞奔入城禀告。

不多时,有一副将模样的人前来,也不多话,径直领淳于量、孙思邈等人直奔城中。

青石长街尽头有一宏伟建构的府邸,高墙朱门,看起来颇为气魄,和大户人家的府邸并没有两样。可朱门左右,各有八名兵士把守。那兵士立在那里,直如标枪,并无稍动,双眸中精光闪动,让人感觉到森森冷意。

寇祭司身为苗疆祭祀,一直被苗人尊敬,性格孤高,但不知为何,一到这里,一颗心竟忍不住怦怦大跳,暗想这里莫非就是兰陵王指挥用兵所在?

朱门一开,有竹丝管乐声隐约传来,淳于量早下轿换了轮椅,一听乐声,心中微怔。

江陵被围,周、陈两国几乎白刃相见,眼下齐国身为陈国盟友,屯兵衡州,说不定转瞬就要用兵。淳于量早闻兰陵王威名,这次前来谈用兵一事,只以为这时候兰陵王定在厉兵秣马,哪里想到还有这般闲情雅致?

丝竹幽幽,孙思邈、淳于量、寇祭司三人随那副将过庭院,向前堂走去,就听有歌女幽幽唱道:“鸿飞满西洲,望郎上青楼。楼高望不见,尽日栏杆头……”

歌女显然是吴女,声调中满是绵软轻转,又带分思念之意。

淳于量不耽酒色,但素来文采风流,听出那歌女唱的是吴越之地常听的民歌《西洲曲》。

此民歌述说的是一女子的相思之情,连珠回环,情深意浓。

“栏杆十二曲,垂手明如玉。卷帘天自高,海水摇空绿……”

歌声中,三人到了大堂,就见堂中几案后正坐着一人,一袭紫袍,在轻歌曼舞白雪红袖中显得极为夺目高贵。

寇祭司望见那人面容时,却是一怔。

那人带着个狰狞的面具,只露出一双沉冷的双眸,那软语轻歌,似也不敌那面具上的峥嵘杀气。

兰陵王,那人定是兰陵王!

寇祭司没见过兰陵王,但也知道兰陵王的三样特征就是紫衣、面具和金刀。如今刀虽不在,但天底下除了兰陵王,还有谁能有这般气质?

三人步已停,舞未休,歌仍荡漾。

“海水梦悠悠,君愁我亦愁。南风知我意,吹梦到西洲。”

歌终停,余韵绕梁,几案后兰陵王终于望过来,目光隔着那红袖罗裙,落在孙思邈的身上。

他邀淳于量过来商议军机大事,但第一眼看的却是孙思邈。

面具狰狞,眸光清冷,他缓缓开口,声音极低极沉——低沉中还带着一股摄人的磁力。

“你就是孙思邈?”

孙思邈眼眸中闪过分光芒,只答了一个字:“是。”

那一刻,他突然又想到了岭南如意峰,想到当初和冼夫人交谈的话语。

你找到他,然后……告诉他事情的真相,设法让他到岭南。

我可告诉他真相,但他不见得会来……

他不到此,只有死!

心中微颤,脸上蓦地又有迷雾升起,孙思邈已要开口,他奔波反复,被斛律明月怀疑,被陈顼怀疑,被宇文护怀疑——怀疑他不会只有那么简单的目的。可他从未忘记自己曾说过的话,他找到了兰陵王,就是为了告诉兰陵王当年的真相。

但他不等开口,神色已变,因为他已看到兰陵王眼眸中的杀意。

兰陵王未等他开口,蓦地摆手,下了一道命令。

“拿下!”

刹那间,院中堂后突出齐兵,长枪铁甲,冲入了大堂,将孙思邈围在当中。

本是轻柔暖暖的大堂中,蓦地杀意四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