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摩诃正在犹豫时,孙思邈笑道:“这件事本来就和萧将军、陈公子无关,你们要分路走,自是正常。不知道……”目光向茅山宗四弟子望过去。
桑洞真立即道:“承蒙孙先生出手相救,还未言谢,如果先生不嫌弃的话,我等愿意跟随先生先到破釜塘躲避,再做打算。”
萧摩诃见众人都露鄙夷之意,却不放在心上,再次伸手道:“东西呢?”
孙思邈略有犹豫,冉刻求抢先道:“怎不见你把钱先拿来?”
萧摩诃一怔,众人逃得匆忙,所有的东西都弃在响水集,那包金银亦是留在了客栈,这刻当然不能回去取来。
萧摩诃身后有手下喝道:“没钱能怎样?”
“这么说,你们准备抢了?”冉刻求声音更大,上前一步。
萧摩诃那三个手下亦是上前一步,一时间剑拔弩张,气氛紧张。
孙思邈皱了下眉头,伸手拉开冉刻求,诚挚道:“萧将军,这里面恐怕有些误会。我根本不知道将军要什么,更不会有将军索要之物。”
萧摩诃脸色大变,喝道:“你说什么?”他那一刻似是不信,又似失落,还有分彷徨之意。
“不可能!”陈公子脸上也露出焦灼之意。
慕容晚晴见这俩人的焦急绝非做作,大为奇怪。冉刻求低声对她道:“他们到底要什么东西,神神秘秘的,你知道吗?”
慕容晚晴白了他一眼:“不知道。”
二人低语,萧摩诃一旁听得清楚,神色更是不善。
“不知萧将军索要何物呢?”孙思邈忍不住道,“萧将军为何认定那物就在我的身上?”
萧摩诃目光如剑,紧盯孙思邈许久,才道:“借一步说话。”
他少言寡语,径直前行十数丈,离众人远远的,这才止步,显然是那物关系重大,他不想让旁人知道风声。
孙思邈跟了过去,显然也想到这点,更是好奇道:“昨晚在下知道误会,但也知道萧将军不会轻易相信,这才想追那个无赖问个究竟……”
他简略将昨晚追踪无赖,遇桑洞真等人,救火时差点被人炸死一事说了。
言毕,孙思邈轻叹道:“事情就是这样,不知道萧将军是否相信呢?”
萧摩诃静静听完,脸色变得极为难看,半晌才道:“我信。”
孙思邈精神一振,追问道:“可那无赖是何人,为何萧将军见他书信,确认东西一定在我身上?”
萧摩诃又是沉默良久,才道:“我信先生,只因为我信自己的眼。先生救人危难,置生死于不顾,就不会是谎言欺骗的人。”
他字字缓慢,显然是经过深思熟虑才说出这些话来。
顿了片刻,他自语道:“消息不会错。”见孙思邈若有期待的样子,萧摩诃道:“事关重大,不知道更好。”言罢,他回转到陈公子身旁,低语了两句。陈公子神色难看,只是道:“不会的,消息不会有错的。”
孙思邈连听他们强调两遍“消息”,更是诧异,不知是什么消息让他们确信凿凿。
萧摩诃却道:“我们走。”他一牵陈公子的手,大步向前行去。
孙思邈见他执意不说那物是什么,只是皱眉思索,并不勉强。
众人再次前行不久,前方草地现出两条岔路,向天边蜿蜒。
萧摩诃一指东北的路,“破釜塘”,伸手拉着陈公子,却准备向东南方向的路行去,他的意思当然就是大伙到这儿分道扬镳,再无相欠。
冉刻求“哼”了一声,当先向东北方叫行去,才走两步,就听孙思邈“咦”了声,从他身边掠过,扑到道旁的草丛处。
众人皆惊,慕容晚晴最快奔到孙思邈身边,见到眼前的情形,花容遽变。
桑洞真、冉刻求等人随后赶到,也是吸了口凉气。
草丛中横七竖八地躺着几具尸体!
谁丧命在此,又是谁下的毒手?
孙思邈顾不得诧异,片刻间将那九具尸体一一查验,缓缓摇头,显然是说这几人已死,再无救活的可能。
冉刻求在一旁突然大叫:“先生,是他们!”
他心中蓦地惊惧起来,身子颤抖不休,指着一个白发苍苍的尸体道:“这个是张小姐的车夫!”他认出那死的老者本是为张丽华赶车的,很快就认出另外八具尸体,那是张小姐带的八名护卫。
那八名护卫和车夫都死在了这里,张丽华呢?是否有了危险?
一想到这里,冉刻求顿时心急如焚,却没有留意到萧摩诃听到这里的动静,闪身过来,可见到尸体后,立即飘然而去。
孙思邈见到萧摩诃的举动,知道他是事不关己,不想参与,轻轻地叹了口气。
那陈公子离得远,并不知道孙思邈这面的动静,见萧摩诃回转,立即问道:“萧大,怎么了?”
萧摩诃冷冷道:“一个死人。走。”他满怀心事,扯着陈公子就走。
陈公子虽想再问问冉刻求有关张丽华的事情,但终究拗不过萧摩诃,踉踉跄跄地向东南行去。
不多时,孙思邈、冉刻求等人的影子都已看不到,陈公子怅然若失,不知道今日一别,何日还能和那车中女子再见。
萧摩诃沉默不言,心中却是忧心忡忡。
他当然知道,若让陈公子知道张丽华有事,恐怕又有纠葛,因此当机立断,带陈公子远去。
向东北那条路是向破釜塘的路,向东南这条路,却是向破釜塘南的龟山镇。
龟山镇自秦汉以来就是用兵之地,如今虽不算繁华,但地形复杂,只要到了那里,他就有信心摆脱五行卫的追踪,安全带陈公子回转江南。
他最担心的不是五行卫,而是另外的事情,急着回转江南,正是要确认此事。
见陈公子满面惆怅,显然不是为事情未成,而是因为那个车中女子,萧摩诃心中不悦,加快了脚步。
突然间,一声虎啸从前方传来,满是肃杀之意。
有飞鸟从远方的林中惊起,给朗朗白日带来了几分凄迷之意。
萧摩诃一凛,立即止住脚步。
陈公子也听到虎啸,诧异道:“这里……也有老虎吗?”他平日也曾骑马畋猎,可射杀的不过是兔子麋鹿一类,听到虎啸声先是新奇,后是害怕。
萧摩诃心中闪过分不安之意,感觉虎啸声来得极为奇怪,可摆在他面前的只有前进这一条路,向残存的三个手下使个眼色,叫人护着陈公子,一步步地向前方的林子走去。
他不怕猛虎。
他十三岁从军时就敢率兵马对抗陈霸先,而早在十三岁之前,就曾在荒陵杀死过饿狼捕捉过猛虎。
那之后,死在他手上的猛虎难以尽数。
猛虎素来都是怕他的。
他怕的却是心中的那种感觉——那是一种危机来临前的警觉。那警觉让他无数次死里逃生,可那时候,他是孤身一人。
一步步地向林中走过去,萧摩诃陡然出步,因为他见到林前站着一人,那人背对着他们。
那人一直就在那里站着,穿着一身草绿色的衣服,如同变色龙般遮掩了身形。
若非萧摩诃目光敏锐,只怕走到那人身边时都看不到他。
那人显然听力极佳,知萧摩诃止住脚步,开口道:“摩诃将军才来吗?”
萧摩诃心中一震,不想那人竟知道他的名姓。
这人是有备而来?这人来这里做什么?看这人诡异非常,只怕来者不善。
萧摩诃强压住震惊,缓慢道:“阁下是谁?”
突然又是一声虎啸传来,近在咫尺般。陈公子听了,吓得差点坐在地上。
萧摩诃却发现,那虎啸声竟然是面前这人发出,运劲周身,喝道:“你要做什么?”突然见那人缓缓转身,萧摩诃饶是胆壮如虎,那一刻也是心头狂跳。
那人背对众人时,除衣着外,倒无特异之处,可他转过身来,众人才觉得惊骇,因为那人的一颗脑袋完全和老虎一样。
那竟是个人身虎头的怪物!
孙思邈望着萧摩诃远去,暗自摇头,不置评判。
慕容晚晴在一旁冷笑道:“若陈国都是这种只顾自身利益的人物,那真让人失望得很。”
众人均有赞同之意,显然对萧摩诃过河拆桥的行径有些不满。
冉刻求顾不得理会萧摩诃等人,冲到孙思邈身边,一把抓住他的胳膊道:“先生,张小姐有事了,你一定要救她。”
见孙思邈像不知张小姐是谁的样子,冉刻求补充道:“张小姐就是向先生你问路的那女子。”
慕容晚晴脸上蓦地露出古怪的神色,她望着地上的那些尸体并非畏惧,反倒是有些困惑的样子。
可谁都没有留意她,所有人都在看着孙思邈。
孙思邈望着地上的尸体,似在思索什么。
见孙思邈沉默不语,桑洞真以为明白了他的用意,在一旁道:“我等自顾不暇,怎么有空管这闲事?”
“你要走就走,我没有求你!”冉刻求愤怒地望着桑洞真道,脖颈上青筋暴起,极为急切。
桑洞真怫然不悦。
不待多说,孙思邈已道:“眼下,我等只有往东北的一条路可走。”
桑洞真等人一喜,立即道:“不错。”
孙思邈见冉刻求急得双眸冒火,又道:“不过杀人凶手也是向东北去了,正好一路寻过去。”
“先生怎知凶手是往东北走的?”姚正一不解。
孙思邈不待回答,慕容晚晴已道:“车辙是向东北去的,想必是凶手杀了人后,赶马车劫持张小姐向东北去了。除此之外,好像难有别的解释。”
几个茅山宗弟子脸色均红,低头望去,才发现草丛中的确有马车痕迹,向东北方向蜿蜒远去。
茅山宗最近名气极大,其下弟子渐渐变得自负起来,可他们先是不如孙思邈,后折在五行卫的手上,如今看起来,连个普通女子都比他们观察仔细,也就难怪他们一副讪讪的样子。
冉刻求见状,一刻都等不及,立即扯着孙思邈沿着车辙的痕迹寻去。
那车辙有时深,有时浅,但总会隐约出现,让人不至于失去线索。
桑洞真等人虽有不愿的表情,但终究只是跟随着孙思邈。众人一路快行,转瞬又奔出了十数里,日渐西落,前方有群山起伏,林木苍郁。
那车辙进山,冉刻求毫不犹豫地要跟过去,突然被慕容晚晴一把拉住。
冉刻求怔了下,急道:“你要做什么?”
夕阳红日下,慕容晚晴脸色却有些发白,见孙思邈也望过来,缓慢道:“我有几句话想和你俩说说!”
她这句话说的声音很大,桑洞真等人听了,立即明白她的意思,快走几步,离三人远了些。
冉刻求心中焦灼道:“什么话不能边走边说?晚一刻,张小姐可能就会有危险。”
“我保证张小姐暂时不会有事,因此你不用这么着急。”慕容晚晴慢慢道。
冉刻求大奇,本想问她拿什么保证。
可见慕容晚晴清澈的双眸、慎重的表情,他终于道:“你要说什么?”
“冉刻求,你我也认识有段日子了,我知道你不是舍己为人的主儿。先生有难的时候,你可能会救,我有难的时候,你就要考虑下是不是要救了。”慕容晚晴说得仍旧不急不缓,可眼中似乎藏着什么。
冉刻求咽了口唾沫,暗想我看女人不准,这女人看我倒是很准。他有些不耐烦道:“是又怎么样?”
慕容晚晴秋波一凝:“我只想问一句,那张小姐和你是什么关系?她看起来还不如我和你亲近,你这次为何如此迫切去救她?”
冉刻求神色微变道:“这和你有什么关系?你若不想去救,没有人拉着你去!”
“这和我的确没有关系,可和孙先生有很大关系。”慕容晚晴突然激动起来,“你难道不知道,前方只怕有极大的陷阱?”
冉刻求愣住,不解道:“什么陷阱?这江淮附近流寇很多,多半是流寇劫持了张小姐,以孙先生的身手,从流寇手中救出张小姐并不是难事。你莫要疑神疑鬼,什么都当作是圈套。”
慕容晚晴看了冉刻求许久,这才道:“那九人致命的死因都是被一刀断喉,显然是被一人所杀,这个你看不出来,可孙先生早知道。先生不想让你担心,因此没说,可你难道从不为先生考虑?”
冉刻求心中一寒,扭头向孙思邈望去,看到他正望向夕阳。
深山夕照,西风吹老了一山的沧桑,如同孙思邈脸上的神色。
“除去车夫不算,张小姐那八个随从虽算不上高手,但也不是木头人,可被凶徒一口气砍了,竟连还手的余地都没有,可见凶手武功极高。”慕容晚晴人在西风下,神色忧郁,“但如此高手,怎么会对一个寻常女子下手?这点你难道从不奇怪?”
“奇怪什么?”冉刻求喏喏道。
“凶手的目的或许根本不是为了张小姐,而是为了孙先生!他劫持张小姐,或许是为了引先生追踪,对先生下手!可凶徒怎么会认为抓了张小姐,先生就一定会跟来,只怕很大的原因是在你的身上。”
慕容晚晴虽看似多疑,但猜测却是合情合理。
可她眼中不知为何,仍旧有分困惑之意。
她困惑的是什么?
冉刻求微震,失声道:“他知道我会拉着先生来?他怎么知道……”话音顿住,满是惶惑。
他和张小姐的关系他也是刚刚知晓,凶手怎么会提早知道?
他本以为慕容晚晴是杞人忧天,可细想之下,却感觉她说的并非没有道理,再往深想,忍不住心悸。可他究竟心悸什么,自己也说不清楚。
慕容晚晴凝声道:“先生为你赴难,一句推辞都没有。你难道不觉得有必要告诉我们,究竟是否值得冒这个险?你和张小姐,究竟是什么关系?”
冉刻求脸色突转悲哀,但紧闭双唇,竟一言不发。
慕容晚晴微恼,还待追问,孙思邈突然道:“不用问了,刻求既然觉得要救,那就行了。”他不再多言,举步向前走去。
冉刻求露出感激之意,慕容晚晴喊道:“可先生难道不知道,我们后有追兵,前又有陷阱,一不留神就会万劫不复吗?”
见孙思邈止步不语,慕容晚晴轻咬红唇,突道:“冉刻求请先生帮忙,无论多困难,先生都会去做,可为何我求先生帮我复仇,先生却始终不肯?”她说到这里,声音激荡,似乎有着难言的委屈。
她不服,她伤心,她也不解,她说了这么多话,或许并非阻止孙思邈去救人,而是想给自己要个解释。
孙思邈立在那里,良久才道:“慕容姑娘,我只希望你明白一件事情。我做任何事,只问自己做得对不对,却不管这事难易与否。十三年前,我是这样,十三年后,亦是如此。”
慕容晚晴心头微震,张口欲言,似想追问自己为慕容家报仇有何不对。何不知为何,终究没有问出来,她看着孙思邈的背影,那一刻神色极为复杂。
她似不信,似错愕,如有悟,像思索……
只是她那时的表情孙思邈并未看到,不然以孙思邈的睿智,当会看出更多的事情。
冉刻求更没留意慕容晚晴的神色,耳边只回荡着孙思邈方才所言,心情激荡。
那一刻,他真的感激孙思邈,突然有想说出真相的冲动,虽然他曾经立过誓,不到功成名就的那一天,绝不说出自己真名。
他本不叫冉刻求,他姓张,他这么急着要救张丽华,是因为他虽被亲人抛弃,但他内心深处从来都在渴望着亲人……
孙思邈道:“刻求,你不用多想,这件事如果真如慕容姑娘所言,凶徒是奔我而来,那我更要去看看。走吧。”
他当先行去,义无反顾地迈入荒山之中,就如十三年前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