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h3>朱元璋的纠结</h3>
遗传的力量真是不可思议,老四朱棣走路时左脚微微内倾,步子一大一小,和自己如出一辙;而一脸忠厚之相底下游动着的缕缕狡黠与豪霸,则完全是得了自己的神韵。“形神毕肖”,望着老四的背影,朱元璋的脑子里跳出了这四个字。
皇帝这个职业一直使朱元璋感觉有点别扭:譬如穿了别人的衣服,有的地方长,有的地方短。如果按自己的直觉,他会毫不犹豫地立老四为太子。
但是,“皇帝职业守则”说,必须传位于嫡长子。据说,天理注定如此,又说,这是无数代总结出来的宝贵经验。这些说法的来头之大让他不得不否定自己的想法,可现实却一再让他犹豫。
本来,有许多事是只能做不能说的,一说就留了形迹。朱元璋自成年后,几乎从未和人说过心里话。可惜太子朱标悟性太差。就在他一次次下手屠戮功臣时,太子却傻乎乎地一再要求他慈悲为怀,逼得他只好破戒。他屏退众人,拿了一根荆条扔在地上,叫太子去捡。太子面有难色,然而仍然不明白他的意思。他只好挑明道:“你怕有刺不敢拿,我把刺摘了给你,岂不是好?我杀的都是奸恶之人,杀了他们,你才能当这个家!”
没想到太子直通通地回答:“上有尧舜之君,下有尧舜之民。”意思是因他残暴,才把大家都想象坏了。气得朱元璋当时就抄了把椅子,向太子头上砸去。算是太子命大,没有砸中,抱头逃走。朱元璋却气得犯了失眠之症,一连半个月没睡好觉。
辗转难眠时,他越来越觉得,在二十六个儿子当中,老四最像自己。
他相信不用废话半句,老四就会全明白他的意思。只有老四有做大事业的悟性、能力和欲望,老大和他一比,简直就是木头一块。可是圣人规定,皇位只能传给老大。真他妈的狗屁圣人!
<h3>朱棣的悟性</h3>
做大事业者的禀赋之一是敢于说谎,并且敢于一千遍地重复下去,以使之成为真理。从少年时代起,朱棣就不断对外宣称,自己是马皇后的嫡子。
宫闱禁事,外人知道的很少。其实马皇后终生不育,从来就没有过所谓嫡子。只不过马皇后特别喜欢小孩子,视朱棣兄弟如己出却是真的。这个谎言意味深长,因为在他所处的时代,血缘是最有力的理由,直接决定一个人的命运。在几十年之后,他起兵篡位时,这个谎言使他理直气壮。在起兵宣言中,他自称:
太祖高皇帝、孝慈高皇后嫡子,帝国至亲……在攻入应天(南京)之后,他发布的诏书中甚至把朱元璋都省略了:
朕为高皇后嫡子。
这种强调生母的做法实在少见。当然,在说谎的同时并不妨碍他把实惠送给自己的真正生母。在登基之后,朱棣为了证明自己的嫡子地位,报答高皇后的生养之恩,耗巨资修建了大报恩寺,但是,寺内正殿中供奉的却是他的生母贡妃。只是此殿经常封闭,外人难得一见。这种撒起谎来毫无挂碍两不耽误的风度,正是豪杰之人的特征。从这一点看,朱棣就不愧是朱元璋的儿子。
虽然出生在帝王之家,朱棣却没有丝毫纨绔气。出生之时,朱元璋正忙着和陈友谅打仗,战争是他的胎教。从出生到九岁,他是在遍地烽烟中,随着父亲的军队东西奔波,从小就嗅着战火、鲜血、背叛和阴谋的味道长大。
朱元璋称帝之后,不愿儿子们居深宫之中,成为不明世事之人。他打发几个儿子回到老家凤阳,住了三年。这三年正是一个人思想形成的关键时期,民间生活给了朱棣极大的教益,“民间细事,无不究知”。
经历可以相似,悟性却难相同。在诸兄弟中,只有他最后脱颖而出,不能不归结为天分。农田里浑身泥巴的水牛和农民、身边官员们脸上的谄笑和背后的阴谋、兄弟间的争斗和拉拢、从应天传来的政治新闻……这一切,让他参悟了中国社会的许多真实。多年苦读的经典和这些真实,这样近,又那样远。忠诚和背叛、真实与谎言、欲望和禁忌、道德和利益,这一切是那样纠结不清千头万绪,然而细心领悟,又分明可以理得一目了然。
从很小时候起,朱棣就明白了一条颠扑不破的真理:一定要用最美的品德来装饰自己,用最坏的打算来揣测别人。只有这样,才能保证永远立于不败之地。
父皇因为一个并不完整的借口开始制造“胡惟庸案”,株连三万余人,诸多功臣被杀。消息传来,兄弟们大多不明所以,私下里偷偷议论父皇是不是糊涂了。朱棣在心中暗笑:真是余子皆碌碌,天下英雄,唯父皇与我也!
历史上哪个雄才大略的君主不是斩草除根,仁柔只能导致失败。你看,南唐后主李煜投降大宋之后,已经完全成了一条死狗,处处小心谨慎,宋太宗也甘冒留下千秋骂名的危险,毅然毒杀了他。而古来第一明君唐太宗做得更加彻底,这个无时不以仁义自命的皇帝在玄武门之变后,毫不手软地杀掉了亲兄弟李建成和李元吉的十个儿子。千古以来,谁又敢多加指责!历史一再证明,只有不对别人寄予希望的人最终才能成功。
只不过,父皇做得形迹太露了。如果是他,相信能处理得更巧妙一些。
<h3>谁是最合适的接班人</h3>
洪武十三年(公元1380年)三月,朱棣率着护卫五千七百七十人浩浩荡荡离开京师,前往北平(今北京)就藩。这一年,他二十一岁。
江南三月,正是一年中最水气最柔媚的季节,而越过淮河,越往北走,大地越荒凉。寒风如刀,让骑兵们一再苦起嘴脸。然而,朱棣却越走越心潮澎湃。他喜欢这苍凉的北地,喜欢北地的坦荡大气。这片土地的气质恰如他的气质。更何况,燕山背后,就是强大的蒙古骑兵狼一样的眼睛,一想到这里,他就禁不住一阵阵兴奋。从父亲那里继承而来的尚武血液,燃烧得他心脏不得安宁。
知子莫如父。还是孩童之时,朱元璋就已经开始注意这个老四。在分封之时,他把老四分到分量最重的燕地;在娶亲之时,他命老四娶了开国第一功臣徐达的长女。朱元璋从来没有在语言上表示过对老四的器重,然而,朱棣却时时感觉到了父亲对自己特殊的欣赏。然而正是这份欣赏,让朱棣更加谨慎。做伟人的儿子,并不是件容易的事。太懦弱了不被器重,太强悍了则遭疑忌。特殊的关注也就意味着格外的风险。一事不谨,就有可能失去父亲的信任,而失去父亲的信任,则意味着灾难的降临。
事实证明,朱元璋的器重是有理由的。朱元璋儿子虽然众多,争气的寥寥无几。也许是遗传的原因吧,他们大多流氓气重,举止荒唐,在封国之内沉溺酒色,残害百姓,羞辱官员,破坏法度,不一而足。而“燕王在国,抚众安静不扰,得军民心。众咸谓其有人君之度”。他严格遵守父皇的规定,权力范围之外的事绝不插手,而分内的事做得井井有条。
数年之间,有几件事让朱元璋印象非常深刻。朱元璋六十八岁生日那年,诸王为庆贺万寿,绞尽脑汁,搜罗天下宝物孝敬皇帝。独朱棣的寿礼非同寻常,送来几株嘉禾。所谓嘉禾,乃庄稼结穗之异常大者,古来以为祥瑞。以此为礼,既符合朱元璋讨厌奢华的个性,又迎合他重农悯民的一贯主张。果然进上之后,“太祖大喜,为诗一章赐之”。朱棣准确地搔到了皇帝的痒处。
洪武二十年(公元1387年),名将蓝玉征蒙古纳哈出部回师,为了巴结燕王,将俘获的一匹名马送进了王府。万没想到,燕王不但没有收下这匹马,反而将他训斥了一顿:“将军俘得名马,理当先送朝廷。送到我这里,非尊重君父之礼。”弄得蓝玉当时一个大红脸,几乎下不来台。蓝玉那时权势显赫,位列武臣之首,诸王都畏他三分,而燕王却独敢当面训斥,不能不说朱棣胆识过人。别看这些功臣现在风光无限,其实父皇对他们是时刻提防,与他们结交只会使父皇产生疑忌。他知道这件事传到应天,一定会在父亲那里为自己加分。
洪武二十三年(公元1390年),朱棣年及而立。朱元璋觉得可以让他独当一面了,遂下令命他和晋王朱棡联手出师,征讨蒙古丞相咬住(人名)和平章乃儿不花(平章,官名;乃儿不花,人名)。朱棣飞速行军,冒大雪,深入不毛,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围住了蒙军,然后恩威并施,派人劝降已插翅难逃的乃儿不花,兵不血刃,俘获“乃儿不花及其名王酋长男女数万口,羊马无算,橐驼数千”。而此时,晋王还没有找到敌人的踪影。
消息传来,朱元璋喜出望外,老四的军事才能让他深为震惊。他不能不再一次考虑自己的江山将来传给谁。
<h3>擦肩而过的皇位</h3>
中国人是最有命运感的民族。他们万事听从权威,而权威的产生,则采取听天由命的方式。在家里呢,做父亲的就是天然的权威。“天无二日,家无二主。父是一家之尊,尊中至极。”一个帝国呢,则皇帝是天然的权威,皇帝死了,是他的嫡长子,不管这个嫡长子是否缺心眼或者缺德。
把天下人的幸与不幸寄托于概率,这种听天由命撞大运的方法无疑非常弱智。然而,这种弱智的方法自有其源。盖因专制社会之中,保持社会稳定的关键在于抑制人民的主动性和活力。嫡长子制即为抑制皇族内部的活力而设。所以,许多人的命运在出生的那一刻就已经被确定。
比如朱棣,虽然他的智商、素质和能力远超过其他兄弟,然而,由于出生顺序的决定,他的雄心注定今生只能被囚禁在北平一府方圆数百里的范围之内。一旦老皇帝去世,新皇帝肯定会对诸王严加限制,到那时,他恐怕只能在数万平方米的燕王府中发号施令,管理管理几百名仆人,打理打理王府的花园了。
命运曾经向他露出过笑脸。那是洪武二十五年(公元1392年)四月,太子朱标未及接班就撒手人寰,此时朱棣三十三岁。朱元璋曾经提出过立燕王,然而,立刻被那些熟读经史的儒臣们一口否决。在他们的极力建议下,朱元璋最终选择了太子的长子,十六岁的朱允。
朱元璋犹豫不决的这几十天,也是朱棣有生以来最难熬的几十天,就是在这段日子里,朱棣发现了自己对皇位其实是那样的渴望。醇酒、妇人根本牢笼不住他的精力,世界万物中,只有权力才让他心醉神迷。让他安安静静做一个藩王,真如同把一匹千里马一辈子囚禁在马厩里。可是,机会却终于与他擦肩而过。
做出这个艰难的决定后,老皇帝就开始了雷厉风行的行动。他举起屠刀,寻找借口,加快屠杀功臣的步伐,把有能力的“元功宿将”基本上都清扫一空。然而,智者千虑,必有一失。老皇帝机关算尽,还是忽略了自己的儿子们。他对诸王没有丝毫防范,反而希望他们成为巩固皇孙权力的屏障。
老皇帝最终还是失败在违背了自己的信条,对他人寄予了希望,虽然这“他人”是他的亲骨肉。既然有了空子,朱棣就要利用。从这时起,他加紧步伐,招揽人才,同时对自己的部下迭加厚恩,以备关键时候能为其所用。
<h3>中国式政治规律</h3>
洪武三十一年(公元1398年)闰五月十日凌晨三时,帝国人民多年等待着的那个时刻终于到来了:朱元璋崩殂。朱允登基。
无论从哪个方面看,朱允都是帝国最理想的接班人:从外表看,风度翩翩,一表人才;从天赋看,聪明伶俐,智力过人;从学识看,勤奋好学,熟读经典;再论最重要的品质——品德,朱允更是出类拔萃。朱元璋在遗诏中称朱允“仁明孝友”,殆非虚夸。
洪武二十三年(公元1390年),太子身上长了个疖子,痛得睡不着觉。
太孙侍候在旁,含泪抚摩,昼夜不离。朱元璋看到这些,感动地说:“有子孙如此,朕复何忧?”太子去世后,太孙悲痛至极,居丧期间,事事遵古礼,形销骨立。朱元璋非常心疼,劝他道:“毁不失性,礼也。尔诚纯孝,独不念朕乎?”太孙这才吃了一点粥。而在此前,他已经五天没吃没喝了。
朱元璋临终前,太孙日夜侍候在侧,衣不解带,唾壶、溺器都亲手提献。这些事传出去,满朝大臣无不感叹。
至于说到能力,也没有可挑剔之处。立为皇太孙后,朱元璋就命令太孙跟在身边,练习政务,日常奏章由他处理,太孙少年老成,处理结果一般都比较周到。特别是朱元璋处事苛刻,而太孙常济以宽大,群臣无不暗暗高兴,期盼太孙早点接班。
现在,这一天终于到来了。虽然是大丧,表面上一片悲痛,实际上满朝文武内心都松了一口气。老皇帝的残暴终于成为历史,新皇帝圣明仁孝,真是天下之幸。
然而,并不是所有的人都这样乐观。有那么几个人,在满朝太平气象中嗅到了危机的味道。在专制体制中,新帝登基,头等大事是巩固自己的权威,消灭一切现实和潜在的挑战。现在,开国武臣已经被皇祖杀光,能够对帝位构成威胁的就是那些手握重兵的诸叔父亲王。
中国政治史的背景颜色是相互猜忌。诸王和皇帝之间彼此心怀疑虑,只能用最大的恶意去估量对方。这是由中国式的政治规律所决定的必然。皇帝怀疑诸王垂涎帝位,而诸王则担心皇帝消灭自己。麻秆打狼,两头害怕。本来都是出于自我保护的意图,然而,却形成持刀相向的形势。
新君是一个书生,二十二史熟读之后,对历史上的权谋智略多有领会。
登基之后,整个心思都集中在如何消除诸王的威胁。不约而同,新君的心腹谋臣也都想到了这一点。建文帝即位伊始,两位文臣齐泰和黄子澄就秘密上书,建议皇帝削藩。而诸藩之中,最为危险的,显然就是燕王朱棣。
<h3>建文帝削藩收权</h3>
六百年后回顾历史,我们可以清楚地看到,建文帝毕竟是一个书生,虽然他自己并不这样认为。他自以为懂厚黑之学,通王霸之道,一上台就开始雷厉风行地削藩,其实正说明他没有读懂历史。他即位时,政局稳定,天下太平,没有哪个亲王有能力和理由主动向他发起挑战。
因此,他完全有时间和空间,用更隐蔽更高明的手段,把他和诸王之间的紧张状态化解于无形之中。比如,他可以借鉴汉武帝的“推恩令”[1],让诸王的权力越分越小。他也可以不动声色地找借口逐步收回诸王的军事指挥权,只给他们一个空头帽子。
现在,他迫不及待地主动下手,既迅速激化了矛盾,又明显违背了朱元璋的遗嘱,在道义上处于被动。
而更致命的错误尚不在此。即使主动削藩不够高明,如果他厚黑到底,也有能力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打诸王一个措手不及,从而一举消灭潜在的危险。而他却又爱惜面子,拖泥带水,举动错乱,从而铸下不可挽回的大错。因为他想做一个符合儒家教条的完美君主,一举一动要讲究名分,要削藩,就要找到冠冕堂皇的借口。
在诸王中,最大的威胁是燕王。然而燕王平时举动谨慎,没有道德上可指责的地方,拿他开刀名不正言不顺。其他诸王,则平时作恶多端,名声很坏。建文君臣商议多次,决定先拿其他诸王开刀,并且把这个策略命名为
“先除枝叶,再除根本”。
因此,从即位后第三个月起到第二年六月,建文帝利用诸王平日里的诸多劣迹,先后削了周、湘、齐、代、岷五王,废去爵位,贬为庶人。并且每削一人,就公布他们的罪状,以安天下。
一年之内,就连废了五个亲王,建文帝看上去还真有些魄力。小皇帝又以边防紧张为名,把燕王护卫中的精锐调到塞外驻守。又派了两名亲信,管理北平地方的行政事务。看起来小皇帝的考虑不可谓不周到,布置不可谓不严密。然而,张牙舞爪,气势汹汹了半天,却没有触动燕王的根本,反而把自己的意图完全暴露在燕王的面前。
朱棣静观小皇帝的种种表演。百般举动,虽然眼花缭乱,却越发显示出优柔寡断和底气不足。小皇帝越是搞小动作,朱棣就越老老实实,规规矩矩,以静制动,让小皇帝越来越尴尬。建文帝的两大谋臣齐泰和黄子澄都是儒生出身,齐泰是洪武十八年(公元1385年)的进士,应天府乡试第一,黄子澄则是洪武十九年(公元1386年)的探花。君臣三人经纶满腹,遂自认为通阴阳之道,怀管葛之术,有定国安邦之才略。
然而,他们毕竟是一群书生。真正的英雄人物,做大事并不需要认真的借口,有借口要做,没有借口制造借口也要做。做成之后,自有人来擦屁股。意大利政治思想家和历史学家马基雅维里说:“一位机敏的君主从来不乏正当理由使他的背信弃义显得冠冕堂皇。”像他们这样面不够厚心不够黑,绝不是成大器的气象。
<h3>朱棣建立人脉的手段</h3>
这一年,朱棣四十岁,正是一个男人生命中的巅峰时段。脑力和经验结合得恰到好处,时刻等待着什么大事去宣泄蓄满身躯的力量。燕王和小皇帝在气质上截然相反。朱棣身材高大,体格魁梧,说话一副高腔大嗓,快人快语,雷厉风行。说上三句话,就打一个哈哈,经常说个粗口,讲个笑话,更让人感觉毫无架子。
他十分注意维护部下或者朋友的利益。燕兵的军饷水平在帝国最高。部下有事求到他,不管事情大小,只要不太违反原则,他都会痛痛快快地给办了。想要升官的,他积极帮着找路子;没法用官位报答的,他赏赐起财物来手笔很大。体恤小民更是有口皆碑。
燕王喜欢微服私访。有一次,一个小税务衙门的衙役在市场上强行要“借”小贩的羊肉,小贩不肯,衙役把小贩打得满头是血。恰好燕王微服路过,见此情形,一时火起,一剑把衙役劈了。平时在路上遇到乞丐,燕王一定要停下脚来,让身边人扔下几个钱。还有一次,燕王遇到一对从山东逃难来的父女,老父病在路边,没钱看病,女儿在一边哀哭。燕王当时眼圈就红了,当即叫人把父女俩送进王府,命王府太医亲自调治,后来又发给盘缠送父女俩回了山东。
在北平府,关于燕王疾恶如仇、为民除害、惜老怜贫的逸事不一而足,流传很广。燕王在自己的统辖地面,深得人心。凡是在北平待过的地方官和军将,大部分都被燕王收入羽翼之下。
所以,建文元年(公元1399年)七月初五凌晨,当朱棣率领他的八百名亲兵起来对抗建文帝的时候,他底气十足。从表面上看,那一刻的形势确实千钧一发,惊险万状。双方实力相差悬殊。北平四周的要塞都已经由朝廷委任的亲信重兵把守,军队加起来达十余万之多。而朱棣所能支配的,只有府内八百名亲兵。然而,朱棣却不这样看。十多万人之中,他真正的敌人不过建文帝派来的那么几个人而已。只要把建文帝那几个亲信除掉,他相信他的老部下们还会云集到他的麾下。
人情大于法,这是万古不易的真理。他多年豢养建立起来的人脉关系,要比朝廷的一纸诏书有力得多。果然,在他用计除掉建文帝派来的几位大臣之后,他的旧部很快就纷纷倒戈,北平城内的朝廷命官纷纷投降,建文帝费尽心机调遣布置成了一场空。
<h3>造反是一门技术活</h3>
一旦跨上马背,朱棣立刻感觉到一股莫名的战栗从身体最深处升起。他是一个天生的军人,一踏上战场,就好像优秀的演员走上舞台,马上会进入一种忘我的状态,万虑皆消,满脑子只剩下了对于种种军事信息的分析、判断、计算、运筹。这是一种令人感到极大愉快的智力活动。只有在战争中,在巨大的危险笼罩下,在瞬息万变的形势的刺激中,他的智力、判断力、勇气才能得到淋漓尽致的发挥。战争是他最大的享受。
八月十二,满朝唯一一个逃过朱元璋大屠杀的老将耿炳文,率领三十万大军北上平叛。作为硕果仅存的百战元勋,耿炳文已经六十五岁,经验丰富,老谋深算。而燕王所部不过十万人,胜负之势似乎不难判明。然而,朱棣却底气十足,率兵南下迎敌,并且趁南军立足未稳,打了一场闪电战,消灭了南军先头部队一万人。紧接着,燕军以少击多,在河北真定城外与南军展开大战,一举斩首三万余级,吓得耿炳文把剩下的部队撤回真定城内,坚守不敢出。虽然身经百战,耿炳文还没有见过战斗力这样强的军队。
燕军的战斗力来源于三个方面:一个是燕军都是北人,且与蒙古铁骑周旋多年,习于战争。而南军多年没有经过战争,初上战场,自然心虚气弱。
二是燕王对思想政治工作非常重视,多次发布公告,反复阐述自己起兵的正义性。这一点是他和一般武人最大的不同之处。朱棣绝对不承认自己的目的是篡逆。
在中国,做事一定要在真实的意图外包上一层光明正大的道德外衣。所以,朱棣把自己的行为定义为“奉天靖难”,即帮着皇帝讨伐奸臣。其实这已经是汉朝人玩过的老把戏了,所谓“清君侧”是也。然而,朱棣拿过来用时脸不红心不跳。占领舆论高地,这道手续是绝对不可以省略的。这不但是给自己找遮羞布,也是为自己的部下和将来准备投奔自己的人制造理由。起兵之后,他召集将士,举行誓师大会,他激昂慷慨地宣布:
我太祖高皇帝、孝慈高皇后嫡子,国家至亲。受封以来,唯知循分守法。今幼主即位,信任奸宄,横起大祸,屠戮我家。我父皇母后创业艰难,封建诸子,藩屏天下,传续无穷。一旦残灭,皇天后土,实所共鉴。祖训云:“朝无正臣,内有奸恶,必训兵讨之,以清君侧之恶。”
今祸迫予躬,实欲求生,不得已也。义与奸恶不共戴天,必奉行天讨,以安社稷。天地神明,昭鉴予心。
紧接着,他又给建文帝上了一道表文,宣布齐泰、黄子澄包藏祸心,离间皇帝和诸王,意在颠覆政府,谋取大明天下,所以他不得已起兵讨之,望皇帝批准。起兵不久,他再一次发布长篇文告,详细列举建文君臣的错误和自己的正当,计有如下种种:一、老皇帝去世时病因不明,入殓仓促,让人生疑。二、新皇帝即位不久就修改皇宫布局,“拆毁宫殿,掘地五尺”,此为“拆毁祖业”,明显有违“三年无改”之义。三、奸臣齐泰等,“不遵祖法,恣行奸宄,操威福予夺之权,天下之人,但知有彼,不知有朝廷也”,并且此人曾“指斥太祖高皇帝,如此大逆不道,其罪当何如哉……”
在不断发布的文告里,他把自己打扮成坚决维护太祖高皇帝的大忠大义之人,把敌人丑化得罪恶滔天。而正义的事业是一定能成功的,反反复复地灌输,使燕军非但没有叛逆之军的负罪感,反而理直气壮,把自己当成了维护天下道统的正义之师。
燕军善战的第三个重要原因是朱棣平素以“义气王爷”自居,特别重感情,深得部下爱戴。关于燕王关心普通小兵的事不胜枚举,每个士兵都能说上一两件。在这次“靖难”战争中,就有许多让人难忘的事迹。一次,燕王见到一个病卒在路边呻吟,遂把自己的马让给病卒骑。随从们说:殿下是万金之躯,怎么可以让一个小兵随便骑自己的马呢?燕王动情地说道:
人命与马,孰轻重?人病不能行,不载之,是弃之矣。吾岂贵马而贱人哉!且彼从吾,尽力而病,吾乃不恤之,岂为人父母之道!
消息传出,大家无不感动,纷纷表示要为燕王血战到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