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编 中国国民性探源 第十三章 先秦:专制的源头(1 / 2)

中国国民性演变历程 张宏杰 17916 字 2024-02-18

尧舜禹时期无疑是中国人记忆中的“黄金时代”。“禅让制”一直被当成“原始民主”的一个证据。事实上,“禅让制”不过是一种“民主作风”,或者说是专制的一种“变态”。和希腊文明比起来,中国文明在发育过程中存在“先天不足”。

当今中国社会的许多问题,其根源可以追溯到三千年前或者更远。文明进化的不彻底与再次发育的艰难,是“中国特色”的根本原因。

<h3>第一节寻根溯源</h3> <h4>《尚书》中的专制精神</h4>

把中国历史上的一切丑恶都归罪于秦始皇,很大程度上是因为后世对春秋战国过于美好的想象。秦始皇之前的漫长中国历史决不是“不致影响大局”的。事实上,我们一再赞美的百家争鸣,正是君主专制制度的孵化器。或者说,秦帝国的一统天下,秦始皇的焚书坑儒,汉武帝的独尊儒术,乃至后世历代帝王不断强化君主专制,这一系列恶性演进,都依赖于百家争鸣提供的思想资源。如果说春秋战国是中国的思想启蒙时代,那么它们启的不是民主之蒙、科学之蒙,而是专制之蒙、迷信之蒙。因此,春秋战国时代不可能是中国上升的开端,而正是中国历史猛烈下陷的开始。

不过,正如我们不能把专制主义的起源归因秦始皇一样,我们也无法把它的“创造权”授予争鸣百家中的孔子、老子、韩非子或者其他任何一个人。无论儒家、法家还是老庄,作为相当成熟的思想流派,在春秋战国之前显然都经历了一个漫长的生长发育时期。比如,在儒教的圣人谱系里,孔子是排在尧、舜、禹、汤、文、武、周公之后,居第八位。孔子很明确地说,他所主张的,不过是复古而已<small>(《论语·述而》:“子曰:‘述而不作,信而好古,窃比于我老彭。’”)</small>。很显然,要追寻专制主义的起源,我们必须把目光投向春秋以前的一两千年幽暗模糊的时光,以寻找诞育诸子百家的思想子宫。

让我们首先翻开一本古籍,名叫《尚书》。这是中国现存的最早的一部“档案文件”。它记载的,是夏商周三代许多著名君主的“领导讲话”“会议记录”“政治通告”。耐着性子破解这些古奥晦涩的句子,你很快会发现,独断专行的专制精神已经遍布它的每一页。

读过初中历史课本的人都会知道,盘庚是中国商代最伟大的君主之一。他率领商朝人民迁都到殷<small>(今河南安阳小屯村)</small>。由于此地利于商民族的发展,衰落的商朝出现了光荣的复兴。应该说,这是一个高瞻远瞩、审时度势的好领导。

不过,就是这样一个造福于民的英雄人物,实行其英明领导的手段却不是耐心说服,而是暴力威胁。我们读读他于公元前十四世纪发布的动员大家搬迁的《盘庚》中的几个片断:盘庚计划迁都,臣民们都不愿意。于是他召集众人,训话说:“你们大家前来!我得教训你们,让你们消灭私心,不得傲慢不服,不得只顾安乐而不顾我的命令!”<small>(王若曰:“格汝众。予告汝训汝,猷黜乃心,无傲从康。”)</small>

“我的威严就像火一样猛烈,只不过我没有显露出来,所以你们才敢这样放肆!乱叫乱嚷,制造危险言论,我不知道你们在争什么!”<small>(予若观火,予亦谋,作乃逸。今汝聒聒,起信险肢,予弗知乃所讼。)</small>

“现在,我要告诉你们,迁都的计划是不会改变的。如果有人敢行奸作伪,不听我命,我就要割掉他的鼻子,灭绝他的后代,不让他的孽种在我的新都繁殖下去!”<small>(鸣呼!今子告汝:不易!乃有不吉不迪,颠越不恭,暂遇奸完,我乃劓殄灭之,无遗育,无俾易种于兹新邑。)</small>

在中华民族最初的一批历史文献中,专制表情已经显露无遗。通过这篇会议记录,我们可以想象得出参加会议的部众俯首帖耳、屏息静气的样子,也可以想见文字背后盘庚大王那圆睁的眼睛和怒张的鼻孔。很显然,这种动辄举起鞭子暴力威胁的统治作风不是从此时开始的,商朝君主们显然久已习惯了威严赫赫、独断专行。其实,早在中国历史上第一个王朝建立之初,夏启就发布过类似的训令。夏启与扈氏大战于甘之野,向全军上下发布总动员令,其中就说:“弗用命戮于社,予则孥戮汝。”<small>(《尚书·甘誓》)</small>意思就是说,那些战争中不卖命的人,不但本人要被处决,连他的妻儿老小都要被处死。成汤讨伐夏桀时,也发布了类似的动员令,说:“尔不从誓言,予则孥戮汝,罔有攸赦。”<small>(《尚书·汤誓》)</small>凡是不听命令的人,都要被举家杀掉,决不宽赦。从这些血淋淋的命令推断,普通臣民沦为逆来顺受、唯命是从的“沉默的大多数”,显然不是一天两天了。

让我们从希腊文献中寻找一篇相似的记载进行一下对比阅读,看看上古时代这两个地方的政治气氛有什么区别。公元前12世纪至公元前11世纪间,希腊发生了著名的特洛伊战争,史诗《伊利亚特》记载了战争发生前希腊联军的一次会议。和盘庚的迁都动员会议一样,在那次会议上,著名的阿伽门农王也做出了一项重要决定。虽然史诗不是历史,不过我们仍然可以相信荷马绘声绘色的描写为我们传达了上古希腊人的精神风貌。他描写会议开始时会场上的自由散漫情景说:“……于是那个会场成了一片喧哗了。当他们坐到座位上去的时候,他们底下的大地都呻吟起来,而在这一切声音之上,是那九个传令官的叫喊声,他们直着喉咙叫大家不要吵闹,注意听着王爷们发言。好容易,大家都在那些长条凳上找到了座位,而且都安静下来停止闲谈了,阿伽门农王就站起身来,手里拿着一根杖……对阿耳戈斯的队伍演讲。”

古代希腊人的会议显然不像商代的政治会议那样纪律严明。受根深蒂固的原始社会民主作风的影响,希腊人在会场上没大没小,随便粗率。领导不那么威风凛凛,部下也不那么驯顺老实。阿伽门农王的讲话也不像盘庚那样充满霸气,而是使用商量的口吻:“我的英勇的朋友们和达那俄斯的战士们,我必须对你们宣布,那克洛诺斯的伟大儿子宙斯给了我一下惨重的打击了……九个不幸的年头已经过去。我们的船舶木料腐烂了,索具也坏了。我们的妻子和小孩坐在家里等待着我们。而我们到这里来进行的这桩任务始终是毫无成就。所以,现在大家都看我的样儿吧。我的主意是,大家上了船,回到我们自己的本国去!那个街道广阔的特洛亚城永远不会落到我们手里了。”

请注意,他说的是“我的主意是”,而不是“我的命令是”。两份或许不甚精确的记载,仍能鲜明地反映出三千多年前的中国与希腊社会在权力结构、国民性格、社会生活氛围上的巨大差异。可以说,在夏启建立国家的时候,“原始民主”在中华大地上的遗留就已经所剩无几。

<h4>可疑的“禅让制”</h4>

在每一个民族的古老传说中,人类社会都是每况愈下。据说,人类最初来到地球上时,处于黄金时代。那个时候,春天永在,大地遍布鲜花,河里流着蜜和奶。由于人类的自作自受,世界逐渐堕落到白银时代、青铜时代,以至于贪婪和暴虐横行的黑铁时代。

在夏商周三代的历史遗迹中,我们没有找到专制主义的发源地。如此遥远的历史上游就已经被专制毒素污染得一片乌黑,这不禁让人汗颜并绝望:难道我们这个民族一降临到地球上,体内就携带着专制基因吗?别急,再往上翻一两页史书,我们就会生出希望,因为我们来到了尧舜禹时代。

尧舜禹时期无疑就是中国人记忆中的“黄金时代”。几千年来,中国人无数次地缅怀、回想、向往那个灿烂的时代。据说,那个时候是“大同社会人不独亲其亲,不独子其子”,路不拾遗,夜不闭户,人人团结互助,社会充满温暖。

更让我们骄傲的,是那个时候的“禅让制”。据说,尧年老时,自动让位给德才兼备的舜;舜统治了一段时间后,又把权力转交给深受人民爱戴的禹。《史记·五帝本纪》载:“舜刚刚二十岁的时候,就以‘孝顺’闻于天下。他三十那年,尧询问天下有无可用者,‘四岳’都推荐舜,尧曰可。于是尧把两个女儿嫁给舜,以观察其在家庭内的表现,让九个儿子与舜朝夕相处,以观察其在社会上的行动。舜表现良好,治家有方,两个妻子在他的带领下都很有妇道,尧的九个儿子也和他处得很好……于是尧就让舜领导百官,效果不错……尧于是认识到舜之足以授天下。尧年老了,就使舜摄行天子之政,巡狩。舜摄政八年而尧崩。三年丧毕,让丹朱,天下归舜。”

这就是所谓的“天下为公,选贤与能”。虽然由于年代久远,记忆模糊,我们几千年来仍对这一短暂的记忆感到温暖。在今天的历史教科书中,它被定义为恩格斯所说的“原始民主制”,或者说叫“军事民主制”。“即部落联盟的酋长和军事首领由联盟议事会选举产生。”从这个定义出发,历史学家们推定尧舜禹时期的中国社会形态是“部落联盟”,“四岳”推荐的过程被考证为“联盟议事会”。于是,中国历史被成功地归纳入“五阶段论”中。根据这些记载,人们宣称,中华民族的文化之根中储存着丰富的“民主”营养。

然而,如果抛开历史教科书直接进入原始史料的比较阅读,我们很容易发现,这是一个严重的“误读”。就像蝙蝠不能被归为鸟类一样,中国的“禅让制”与“原始民主制”完全是两个概念。为了说明这个问题,我们先要弄明白什么是“原始民主制”,什么是“部落联盟”,什么是“联盟议事会”。

在相当于中国黄帝时代到尧舜禹时代的古希腊土地上,生存着原始部落的部落联盟。部落联盟的最高权力机构是民众大会。这个会议由全体男人参加,决定是否战争,以及推选战争领袖等重大事务。联盟的日常事务,由长老议事会决定。这个会议由各氏族派出长老组成。联盟的首领叫“巴西琉斯”,即军事首领。有人把巴西琉斯翻译成“王”,其实他与后来出现的王还不同,他不是一国之主,只是部落的军事首领。战时统帅军队作战是他的主要权力。<small>(顾准《希腊城邦制度》)</small>

这种原始民主制被恩格斯称为“军事民主制”,并且一度被认为是早期人类发展中必经的阶段。比如塔西陀时代的日耳曼人就处于这个阶段。

不过,只要多翻翻摩尔根等人类学家的著作,我们就会发现这种“军事民主制”与中国的“禅让式民主”有着本质的不同。首先,西方的“部落联盟”各部落间的关系是完全平等的。涉及全联盟的大事,要各部落一致同意才能通过。也就是说,每个部落都拥有否决权。第二,“巴西琉斯”一般由各部落选举产生,轮流担任,他的地位与其他部落首领是平等的。他无权随意决定其他人的生死,无权剥夺他人的财产,如果不称职,也可以被长老们罢免。他可以说服别人,而不能强迫别人。塔西陀在描述日耳曼人的“军事民主制”时说,人们之所以听从“王”或酋帅,“倒并非因为他有命令的权力,而是因为他有说服的作用。如果人们不满意他的意见,就报之以啧啧的叹息声”。<small>(塔西佗《日耳曼尼亚志》)</small>

而中国式“原始民主”与此大不相同。首先,中国的部落联合体中,部落地位并不平等,存在着一个高于其他部落的统治部落。统治部落首领凌驾于其他首领之上,权力巨大。从古典文献的描述来看,尧舜禹三“帝”的地位高高在上,甚至可以对参加联合会议的其他首领生杀予夺。《尧典》说:“<small>(舜)</small>流共工于幽州,放欢兜于祟山,窜三苗于三危,殛鲧于羽山。”而禹的权力发展到这样的程度,仅仅因为召开部落会议时,一个部落首领迟到,就一怒之下把他杀掉。“禹致群神于会稽之山,防风氏后至,禹杀而戮之。”<small>(《国语·鲁语下》)</small>这在西方部落联盟中更是绝对不可能出现的情况。其次,在中国古史记载中,从来没有任何类似西方的“民众大会”这类“议会性质的会议”的记载,也从来没有出现过“选举”“表决”或者与其意义相近的字样。中国部落联合体的“酋长会议”的议事程序也与西方不同。从《尚书·尧典》的记载来看,虽然各部落都有发言权,但决议并不需要各部落一致通过,而是由最高首领一言而决。

阅读《史记》的记载,我们可以清楚看到,在尧选择舜做接班人的过程中,部落首领们,也就是“四岳”,起的是推荐作用,而不是决策作用。他们的推荐在尧点头“曰可”之后,才能生效,否则就没有意义。也就是说,他们在尧的政府班子中,担任的是顾问、咨询的角色,而并非“议会议员”的角色。尧“从善如流”,采纳了他们的意见之后,又对舜进行了独立考察。尧的考察方式也是典型东方式的:他把两个女儿嫁给了模范青年舜,利用丈人对姑爷的便利条件对他进行观察。在经过二十年的考察之后,尧认为这个姑爷孝顺懂事,可当大业,一言而定其为“接班人”,把班交给了他,自己在幕后传帮带了八年,直到尧死,舜才掌握实权。从这个过程看,“禅让”不能称为是“民主制度”,而仅仅是一种“民主作风”。任何对政治概念稍有了解的人都知道,“制度”和“作风”是有着本质区别的:“民主制度”是一种规范人、大于人的硬性制度。而“民主作风”则是专制统治者偶尔表现出来的“善于纳谏”“虚怀若谷”或者“平易近人”的“作风”,它的本质是专制统治的一种变态方式。从这个意义上说,“禅让制”只能称为一种改良的“世袭”,一种“开明专制”。由于缺乏制度上的规定,这种基于统治者自我克制而形成的优良政治传统只是昙花一现,在进行了两次后,马上让位给了父死子继的夏代“家天下”。

<h4>枪杆子里面出政权</h4>

那么,为什么同时代的希腊人建立起来的是民主基础上的“部落联盟”,而尧舜禹时代的部落联合体却带有浓厚的专制色彩呢?这是因为中国的“部落联合体”是枪杆子造出来的。中华民族的两大始祖黄帝和炎帝,都是职业军人。他们在历史舞台上一亮相,摆出的第一个POSE就是战争,为后世子孙建立了“枪杆子里面出政权”的政治传统。

翻开《史记》,我们读到的中国历史上的第一件大事,就是“炎黄大战”。司马迁说,自从神农发明了农业之后,人们走出蒙昧。不过,由于天下没有共主,“诸侯相侵伐”,各部落相互征战,天下一片大乱。那时实力最强大的两个部落,是炎帝部落和黄帝部落。为了争夺霸权,黄帝部落与炎帝部落大战于阪泉之野,“三战,然后得其志”。炎帝战败,俯首称臣,遂与黄帝组成炎黄部落联合。

炎黄部落联合到一起后,实力更加强大,就开始征讨其他不服者。黄帝发现南方的九黎族桀骜不驯,于是联合炎帝,共同征服了九黎族的首领蚩尤。这场战争发生在涿鹿之野。相传这场恶仗规模巨大,惨烈异常,以至“流血百里”“血流飘杵”,最后杀得“九隅无遗”。

纵观黄帝的一生,就是战斗和征服的一生。只要发现有不服从自己的部落,黄帝就要领兵征伐。“天下有不顺者,从而征之,平而去之,披山通道,未尝宁居”,一辈子都是处于领兵打仗之中。在两次大胜之后,黄帝又先后征服了东方的太皋,西方的少昊,北方的颛顼,树立了自己的绝对权威。“五十二战而天下咸服”,通过枪杆子确立了自己最高领袖的地位。“诸侯咸尊轩辕为天子,是为黄帝。”即使在平定天下之后,黄帝仍然保持着军人的警惕,“迁徙往来无常处,以师兵为营卫”,身边总是带着巨大的扈从部队,以保卫自己的安全。<small>(《史记·五帝本纪》)</small>

战争的结果,是一部分部落被消灭,更多的部落则选择的臣服。通过战争,黄帝把原来各自为政,混战累世的众部落联合成了一个以黄帝部落为首的部落联合体。中华民族的雏形由此形成。

除了炎帝和黄帝征杀一世外,后来以“禅让”树立自己文质彬彬形象的尧舜,其实也是在战争中树立了自己的权威。尧“诛凿齿于畴华之野,杀九婴于凶水之上,缴大风于青丘之泽,上射十日而下杀猰貐,断修蛇于洞庭,擒封豨于桑林”。由于这一系列军事功勋,使得“万民皆喜,置尧以为天子”。<small>(《淮南子·本经训》)</small>舜则除了治水之功,更以征服“苗”族而服众。

战争中产生的权力必然是专制的。因为胜利者和失败者当然是不平等的。在战争之后,失败者向胜利者臣服,并被并入胜利者为主体的联合体。在这样的联合体中,胜利者和失败者享有的权利自然是不同的,不可能建立起平等的“联盟”关系。

<h4>投票产生的希腊式政权</h4>

与中国通过征服产生的部落联合体不同,希腊的“部落联盟”诞生过程没有暴力介入,而是自愿联合的结果。

与黄帝时代大致同时的早期希腊,生活着许多穿着兽皮衣,以渔猎和原始农业为生的原始部落。摩尔根说:“凡属有亲属关系和领土毗邻的部落,极其自然地会有一种结成联盟以便于相互保卫的倾向。这种组织起初只是一种同盟,经过实际经验认识到联合起来的优越性以后,就会逐渐凝结为一个联合的整体。”<small>(摩尔根《古代社会》)</small>为了抵御海上入侵者,几个相邻部落在民主的基础上自愿联合成了部落联盟,在战时协同作战,在和平时期协商处理各部族的关系。

建立在自愿基础上的联盟,部落之间的彼此关系必然是平等的,民主的,因为一旦受到不公平的待遇,任何一个部落都可以选择退出。部落联盟的权力运作,也不需要暴力作为后盾。通过现存的历史材料,我们大致可以拼凑出希腊“部落联盟”的运作模式:部落联盟的最高权力属于民众大会。民众大会一般在需要解决重大问题如战争、媾和、迁徙或推举首领、裁决纠纷时才召开。部落首领或任何长老都可召集民众大会。嗓音洪亮的使者将人们召集到一起,并负责维持秩序。开会时将权杖交给发言者。在伊萨卡民众大会上,一个首先发言的贵族询问会议是什么内容时提到三点:是哪位有什么要求吗<small>(即私人要求裁决的事务)</small>?是敌军入侵吗?是有什么公共事务要解决吗?<small>(《奥德修纪》)</small>长老在会上表达自己的不满、批评执政者被视为他的“权利”。听众用叫喊、嘲笑、跺脚等方式“投票”。<small>(《伊里亚特》)</small>

日常事务由“长老议事会”处理。在“长老议事会”中,议事规则是一个部落一票,各部落完全平等。

巴西琉斯的标准形象是“英雄”而不是“国王”。他的权力基础不是法定的制度,而是个人的智慧、勇敢、力量,以及因此而赢得的属下的忠诚。关于巴西琉斯的地位,史诗的记载似乎有着难以弥合的矛盾。一方面,巴西琉斯地位显赫,权势很大。成为巴西琉斯“并不是一件坏事,他会得到很多财富,受到很高的尊敬”。

<small>(《奥德修纪》)</small>但在另一方面,巴西琉斯与普通人民间的距离还不太大。他们没有任职报酬,他和他的家属还要参加劳动。

部落联盟的产生,为希腊民族奠定了“投票产生权力”的良好传统,使希腊民族在婴幼儿时期就学会了与人平等相处,协商和妥协。他们认识到,通过民主的权力运作方式,每个人都可以获得更好的生存质量和更多的精神自由。这使他们对“枪杆子里面出政权”的恶性权力运作方式产生了天然的免疫力,对希腊社会和整个人类社会的发展都产生了深远的影响。希腊的原始民主成了人类民主制度的最初源泉。随着历史的发展,天然的原始民主基因不断成长发育。在后来的岁月中,雅典的“王”,也就是“巴塞勒斯”,演变成了“执政官”,“长老会议”演变成了“议院”,“民众大会”演变成了直接选举制。“原始民主”演变成了“奴隶主之间的民主”,后来又扩大成为“所有雅典公民的民主”。可以说,到今天为止的现代民主制度,都没有脱离部落联盟时代的原始希腊人建立的基本模式。

<h3>第二节中西文化差异的第一推动力</h3> <h4>蒙昧时代</h4>

为什么希腊人走到一起能够平等协商,而我们的祖先则只能像大猩猩一样彼此厮杀?难道是上帝在制造中国人和希腊人时使用了不同材料吗?

这样的猜测无疑是荒谬的,作为宇宙共主,上帝不会如此不公平。虽然中国人的自恋程度不亚于自认为是“上帝的选民”的以色列人,但是在创世之初,上帝并没有赐予我们什么独一无二的特殊品性。事实上,人类学家可以确证,在遥远的母系社会,不论东方还是西方,人类氏族内部的关系都是民主的。直到跨入父系社会之初,人类还没有发明专制技术。专制与民主的分歧,出现在父系社会晚期。

在遥远的母系社会,由于地广人稀,资源无限,那时的人们生活是无忧无虑的。他们在一个老祖母的带领下,三五十人组成一个氏族。白天外出采摘或者狩猎,黄昏时则回到住地,共同烧煮食物。吃过饭,大家讲述自己一天的所见所闻,或者围绕在长者身边,听她讲那些古老的传说和故事,在苍老的声音中沉沉睡去。

“民主”这个东西,虽然在后世变得那么高尚、昂贵、危险、遥不可及,被判定为地球上某些特定区域的人不配或者暂时不配享受,其实一开始它并不那么神奇。猿进化成人之后,茹毛饮血的不识字的原始人一直把“民主”作为处理集体内部关系的天然形式。母系时代人际关系相当简单,没有发展出后世那些复杂的礼仪禁忌。这情形,正如同《吕氏春秋》所说:太古时候,没有君主。人们群聚而居,只认识自己的母亲,不知道父亲是谁。没有复杂亲戚关系的讲究,没有上下长幼的分别,不知道进退揖让的礼节。

<small>(“昔太古尝无君矣。其民聚生群处,知母不知父,无亲戚兄弟夫妻男女之别,无上下长幼之道,无进退揖让之礼。”)</small>他们不懂得什么叫“你的”和“我的”,不懂得什么叫自私、压迫、不平等,更不懂得什么叫欺骗、占有、巧取豪夺。每个人都很自然地把自己找到的食物和别人共享。一旦遇到什么大事,大家围坐在一起,七嘴八舌,择善而从。没有谁试图把自己的意志强加给别人,也没有谁刻意想证明自己比他人高明。甚至男人们之间也没有动物式的竞争和决斗,因为母系社会女人的怀抱是向所有男人敞开的。斯塔夫里阿诺斯描述这种情形说:“由于亲属关系所具有的温暖的结合力渗透并决定了整个社会关系,所以人与人之间的关系完全平等。每个人都有明确的为大家所公认的义务和报酬。虽然谁也不能确定或者预测自己的前景,但他们并不因此而感到担忧或者彼此疏远。”<small>(《全球通史》)</small>

<h4>第一个专制细胞</h4>

在历史的放大镜下细细寻找,在母系社会和父系社会的交接点上,我们终于发现了第一个发生基因突变的细胞。

专制总是以不平等为基础。而父子关系的诞生,是人类不平等的起源。

我表叔有点懦弱。他是一个普通工人,文化水平不高,对领导、对同事、对邻居甚至对商店售货员总是点头哈腰,满面笑容。可是一进家门,他的表情马上就会发生戏剧性的变化。特别是一见到他的儿子我的表弟,他脸上的温度立刻下降二十度。他和别人说话很唐僧,然而对我的表弟,却总是惜字如金。一不顺眼,甚至伸手就打,抬脚就踹。

唯一的原因就是,那是他的儿子。在传统中国,“家长”两个字不但意味着责任,更意味着等级、权力和距离。所以在《红楼梦》中,贾政从来不会和贾宝玉好好说话。

我曾经劝过表叔。我说,父子关系从根本上来说,也是人与人的关系。人和人应该是平等的。我表叔听了睁大眼睛,说,他是我做<small>(读揍,制造的意思)</small>出来的,你让他和我平等?

不要小看我表叔这句话。这是父权文化的理论起源。

在母系社会,“父亲”这个词还没有被发明。女人们的居所里轮流住着不同的男人,人们只知其母,不知其父。事实上,那个时候,人们还不懂生殖的奥秘,总以为是自己的老祖母当初吞吃了一个红果,或者踩了巨兽的一个脚印,才导致家族的诞生。原始的图腾崇拜说明了人类对生命起源的困惑。秦始皇家族的起源传说,就是一个典型:据说女修织布的时候,一只黑色的鸟在她的窗外产下了一只卵。女修好奇地吃掉了这个卵,遂生子大业,成为秦人的祖先。

随着农业的出现,男人在社会生活中的地位越来越重要。他们的结实的臂膀和小腿被证明比女人更适合开荒辟地,带来收获。处于支配地位的男人不再满足于和别人共享一个女人,他们把女人们当成自己的私有物,不许他人染指。一夫一妻制的婚姻使人类弄明白了男人在生殖中的作用,使孩子的父系血缘头一次得到了确认。这一发现使男人们骄傲万分,一知半解的人类很自然地以种子和土地的关系理解男人和女人在生育中的作用。男人是决定性的,是种子。女人不过是水分和养料。所以,男人是新生命的创造者。知识总是导致罪恶,正如同伊甸园中的智慧果一样,基于这一理论,“父亲”诞生了。

在这种幼稚的伦理逻辑之上,人类进入了“父权制”社会。在两性之中,男人无疑更为狭隘、自私、残暴。在母系社会的传说中,女娲同时造出了男人和女人。而在父系社会的传说中,女人却是由男人的一根肋骨造成的。在母系社会,男人和女人的关系,以及男人与孩子们的关系都是模糊的和不固定的,因此男人的专横和攻击冲动无所附着。而进入父系社会后,女人和孩子都明确地归属于某一个男子,这导致家庭氛围出现了明显变化。男人是家庭绝对的主宰,女人和孩子都成了他的附属物。他的专横来源于三个方面:第一,他体力上占优,也就是说,他的专横气质由他的暴力资本做后盾。第二,他用自己强健的肩膀提供了家庭所需要的大部分物质来源:他养活了他们。第三,也就是更重要的是,他创造了新生命。每一个男人都认为自己是一个小小的造物主。因此,他与家庭的其他成员是不平等的。

不平等必然导致专制。进入父系社会后,那些原本天生地养的孩子们头顶上出现了一个巨大的权威:“父亲”。《说文解字》中对“父”字的解释是:“矩也,家长率教者,从又举杖。”就是说,“父”这个字,不仅仅表示一种血缘关系,更昭示着权力。在中国的早期家族之中,父亲是至高无上的权威,即所谓“家无二主,尊无二上”<small>(《礼记·坊记》)</small>。对于家中的其他成员,他拥有完全的权力。历史学家说:“父权相对母权有根本意义的不同。母权制下,大家族的所有成员都是平等的。母系家长仅有分配食物权,而所有成员的食物都是相同的。而父系家长对妻子、子女及家族内的非自由人拥有生杀之权。父系家长过着多妻的生活,为了保证子女出自一定的父亲,他们要求女子的贞操。一旦女子越轨,男子即使打死妻子,也不过是行使他的权利。女子落在丈夫的绝对权力之下。”<small>(李玉洁《中国早期国家性质——中国古代王权和专制主义研究》)</small>在发掘甘肃秦魏家墓地时,考古学家们发现,在父系社会初期的十六座男女合葬墓中,男人们都是仰身正卧在墓穴正中,而女人则是侧身屈膝,伏附于男子之一旁。在中国龙山时代遗址中,经常可以看到杀人奠基的现象。也就是说,在建筑房屋时,杀一个人放到地基里,以保佑房屋建筑顺利吉祥。令人吃惊的是被杀者常常是这个家庭的亲生儿子。考古学家们推测,这可能是因为孩子过多,人口压力过大所导致的。这种做法毫无疑问在表明,在那个时代,孩子被认为是家长的所有物,如同牛马一样,可以任意处置。既然连生命都属于他,自然没有任何个人权利。<small>(徐良高《中国民族文化源新探》)</small>

应该说,父权制曾经是世界历史范围内一个普遍的现象。希腊早期社会认为“父亲”是家庭的核心,只有他才能代表整个家庭。在古罗马帝国时期,父权制的发展和中国一样登峰造极。父亲不但可以杀死自己的孩子,还可以把他们当成财产一样抵押和出卖。

父权是人类社会最早的专制权力。它具备专制权力的几乎一切特征:单向性、绝对性、残暴性。

<h4>弑父与杀子</h4>

从专制诞生的那一刻,对专制的反抗就随之而来。

在希腊神话中一个十分常见的主题是“弑父”。其中最有名的一个当然是俄狄浦斯的故事,他在命运的捉弄下,杀掉了父亲,娶了自己的母亲。这个故事因为弗洛伊德释读为父子冲突的经典隐喻而闻名。除此之外,“弑父”的神话其实还有许多。在希腊神话中,神界多次发生父子冲突,神界的统治权正是通过父子间的剧烈冲突而不断易手:老一辈的神王生下儿子后对他们百般提防,乌刺诺斯甚至把子女们囚禁于地下,克洛诺斯干脆把子女吞入腹中。而侥幸不死的儿子在母亲的帮助下坚决地对抗父亲,并最终把他推翻,取代他的权威。正是通过禁忌——放逐——反叛——取代的途径,希腊神族完成了一代代的传承。叛逆者并不因为反叛父亲而被舆论斥为邪恶,反而往往因为敢于反叛而变得更加强大和富有魅力。神的统治也通过这种连续的叛逆行径而日趋完美。<small>(郑德青《中、希神话的比较及其所体现民族精神》)</small>

神话是现实社会的隐喻。在父权诞生之后,希腊的儿子们就不断地反抗父亲:离家出走甚至拔刃相向。希腊神话中屡屡出现的代际间互相杀戮,说明了这种反抗的血腥性。弗洛伊德在《文明及其不满》一书中,把西方民主制度的产生直接归因于儿子对父亲的反抗。他认为,文明的发展过程就是从“原始父亲”的专制向“兄弟联盟”的民主转变的过程。他认为,在文明时代的曙光期,部落中的“原始父亲”在性方面对其儿子们进行控制和压抑。当儿子们触犯禁忌时,他们就遭到放逐的惩罚。被放逐的儿子们联合起来杀死“原始父亲”。联合起来的儿子们不再重蹈覆辙,而是以一种民主形式的“兄弟联盟”取代“原始父亲”的权威,从而导致了新的文明统治形式的产生。

这种对文明的解释方式更多地信赖于直觉和灵感。不过,“弑父精神”确实是推动西方社会不断发展的一个基本精神动力。人们对家庭权威的态度,决定了他长大之后对社会权威的态度。建立在“弑父文化”基础上的西方文化的一个突出特征是敢于反抗权威,在代际冲突中完成新陈代谢和自我更新,从而完成代际断裂,使社会永葆创造力和活力。

而遍观中国上古神话,我们绝对看不到这类“大逆不道”的故事。与此相反,我们看到了许多“杀子”的传说。据说,舜很有才干,为人称道,却招致了他的父亲瞽叟的妒恨,无缘无故经常毒打他。面对残暴的父亲,舜从来也不反抗。打得轻,他就乖乖忍受,打得重,他就逃到荒野中痛哭。尧听说了这些事情,认为他品德高尚,就准备重用他。这更使瞽叟嫉妒得发疯,他联合自己的另一个儿子象,一再谋杀舜。舜依然谨守孝道,知道他们要杀他,依然乖乖听众摆布,毫不反抗,只是在上天的帮助下才逃脱了死亡。因为这种“百忍成家”“不惜一切代价建设和谐家庭”的精神,他成了那个时代最伟大的圣贤,被万人歌颂。<small>(《史记·五帝本纪》)</small>

这个今天读起来相当变态的传说,在一九一一年以前,一直被作为教育中国人的最经典的故事之一,列为二十四孝之首。与此相类似的一个故事是,在一个大灾之年,一名叫郭巨的孝子为了省下一口粮食以确保母亲不挨饿,把自己的儿子活埋了。他的理论是儿子死了可以再生,母亲死了就不能复生了。这就是二十四孝中著名的“郭巨埋儿”。从这个意义上,我们也许可以把中国文化解读为“杀子文化”。基于人类本性,我们可以想象,在父权诞生之初,中国的儿子们自然也曾对父亲进行了无畏的挑战。但不幸的是,这些挑战无一例外全部都失败。在中国的上古神话传说中,那些犯上作乱的神灵无一例外都被描绘成邪恶者,比如铜头铁额的蚩尤和人首蛇身的共工,他们的最终命运都是被严厉镇压。传统的中国人认为,下一代对上一代的任何挑战都是绝对不允许的。“悖逆”是最大的罪恶。与西方人相反,中国人缓解代际紧张的方式是要求下一代无条件地“顺从”,抹杀下一代的个性,使他们全面认同上一代的价值观念,从而使古老的传统得以继继绳绳,万世不变。正是在中国儿子们的俯首帖耳、百依百顺下,中国式父权获得迅速扩张,成长为笼罩整个社会的专制权力。

一个是肯定冲突,一个是强调和谐。对待父亲的态度,从另一个角度决定了中西两大文化的分野。

<h4>大陆与海洋</h4>

那么,是什么使得希腊的孩子们胆大包天,犯上作乱;而使中国的儿子们唯唯诺诺,逆来顺受呢?

这最初的原因,还真得到上帝那去找。因为他把这两个民族,放置在了不同的陆地上。或者说,在创造地球时,他的手不经意间一抹一碰,造成了黄河中下游地区和爱琴海岸天然的地理差别。

中国地理环境的第一个特点是天然适于农耕。远古时代的黄河中下游地区,是一片得天独厚的土地。那个时候的黄河两岸并非现在这样贫瘠荒凉,而是森林与草原相间,气候湿润温和,犀牛和大象漫步其间。更为优越的是,黄土结构疏松,使得人们仅仅利用原始的石刀木犁,就可以开辟大面积耕地。黄土的垂直纹理,有利于毛细现象的形成,具有良好的自肥能力。这两大特点决定了黄河中下游成了养育我们远祖的无比丰满的乳房。

从新石器时代晚期开始,我们的祖先就在那些肥沃的河谷地带开始了定居生活。他们凭石刀木斧,就可以获得远高于同时期地球上其他大部分地区的产量。随着时间的流逝,几个窝棚演变成了村庄,一个村庄演变成了村庄群。在黄河中下游地区,很快形成了大面积的、单纯的定居农业,这在同时期的世界其他地方是少见的。

考古学家在陕西发现了一个距离今天7000多年的村落遗址——姜寨。他们发现,这个村子里有100座左右的房子,这些房子分成五片,都围绕着村子中间一个巨大的广场而建,房门都开向广场。这说明,这个村子由一个先祖分下来的五个大家庭组成。每个大家庭由建在一起的二十座左右的房子组成。这五个大家庭又组成了一个团结在一起的家族。中间的广场,就是家族集会和祭祀先祖的地方。

房屋围绕着一个圆心,房门都朝着中心方向,无疑会使村庄中的相当一部分房屋采光不好。这种建筑布局说明了原始村庄的集体主义精神:为了全族的团结,相当一部分人不得不放弃生活的舒适。从他们拥有共同的仓库和共同墓地这一事实推断,这个村庄的生活方式是高度集体主义的。他们在族长的指挥下共同劳动,共同祭祀,收获的粮食放进公仓。特别能说明这个原始村庄集体大于个人的价值取向的事实是,在他们的公共墓地里,没有夫妻合葬墓,每个人都是单独地按辈分的高低和血缘关系的远近以及死亡的先后顺序埋在墓地里。也就是说,个体小家庭显然没有独立性。

姜寨古村庄体现着典型的中国精神:家长制、祖先崇拜、集体主义。血缘网络使一百多个小家庭被紧密地编织成了一个有着严明纪律的大家族。在这个村子里,一切由辈分最高的男性家长说了算。村子中间的广场上,每年都要举行祭祀祖先的盛大仪式。全村人的生活整齐划一,个人的自由在集体需要下被压制到很低的水平。<small>(严文明《史前聚落考古的重要成果——姜寨评述》)</small>

定居农业把人们牢牢束缚在血缘网中。人们世世代代按照古老的方式生活,终生是庞大家族的一分子,永远没有机会脱离。家族是人们唯一可以依靠的对象,父亲是永恒的权威,他的力量远远大于儿子。即使在年老体衰之后,他仍然比年轻人更受人尊重。因为定居农业中,人们的生活方式不过是上一代的毫不走样的重复,老年人的经验和智慧被一再证明是至关重要的,因为他们记得历次洪水的时间,知道什么时候播种最合适。那些对老年人的不敬会立刻受到惩罚:“不听老人言,吃亏在眼前。”

定居限制了人们的视野,使人容易产生惰性和依赖性,产生对习惯和传统的屈从。正像黑格尔说:“大江流域上的种族,因为它的天边永远显出一个不变的形态,因此习于单调,激不起什么变化。”“平凡的土地,平凡的平原流域把人们束缚在土壤上,把他卷入无边的依赖性里边。”<small>(《历史哲学》)</small>

正因如此,从一开始,中国社会就是“尚老社会”。与老有关的一切都是好的。“老实”“老练”“少年老成”“老板”“老总”……都有成熟、稳重、德高望重的意思。一切社会资源都被掌握在老年人手里,老年人对家族的支配是终生的,年龄越大,辈分越高,发言权就越大。父亲权威的强大,使中国式的儿子根本没有机会反抗。只要父亲在世,儿子就永远是长不大的孩子,不能拥有自己的独立身份和财产。“父母在,不敢言老”“父母在,不远游”“父母在,不敢有其身,不敢私其财”。由此才出现了“老莱子七十娱亲”的尴尬故事:老莱子很孝顺,已经七十高龄了,在父母面前还身穿五色彩衣,装作小孩玩耍,让父母开心。有一次拿茶水上堂,不小心跌倒了,怕父母担心,就趴在地上学小孩子哭叫不起来。

而早期希腊人的生活却没有中国人那样单纯稳定。

以希腊地图看,希腊半岛给人的第一印象是开放性。除了北部外,这个半岛的其他任何地方距海边都不过五十公里,海岸线极长,天然良港密布,海上又多岛屿,成为天然的航标,航海条件得天独厚。用顾准的话来说:“这种条件几乎是世界上任何其他地区都不具备的。”

如果有机会到希腊去旅游,你会马上发现希腊地理的另一个重要特点,就是内陆交通不便,土地十分贫瘠。希腊境内多山,山脉把半岛分割成几乎相互隔绝的几个部分,平原不足五分之一。即使在如此稀少的平原上,地上也到处是露出的岩石,地里有很多石块、沙砾,不利农业耕作。夏季炎热少雨,大部分河流干涸,不适宜农业生产。以致希罗多德说希腊“一生下来就是由贫穷哺育的”。诞生雅典文化的阿提卡地区,土壤尤其贫瘠单薄,出产的食物只有橄榄、葡萄、大麦和少许小麦。

一切文明皆是人类应对环境挑战的产物。“西方由于普遍缺乏农业长足发展的条件,所以,便无可选择地采取了其共同始祖米诺斯文明所开创的贸易、掠夺、殖民三位一体文明发展模式,并在打破原始氏族公社制度的基础上,建立起西方文明社会所特有的、货币经济与私有制相结合的经济基础。”<small>(江兵《论血缘与拟血缘群体共有制》)</small>事实正是如此。希腊的地理环境使人们很难单纯凭借农业谋生。由于很多地方粮食不能自给,要靠用橄榄油、葡萄酒和羊毛来向其他地方交换,这使得贸易一开始就在希腊社会中占有重要位置。由于陆上交通不便,希腊的贸易基本上依赖于大海。“大海邀请人类从事征服,从事掠夺,但是同时也鼓励人类追求利润,从事商业。”在希腊早期的每一个部落中,都有相当多的人从事贸易或者海盗;生活在这个半岛上的每个人,一生中几乎不可避免地会与大海有亲密接触。海上贸易扩大了人们的眼界,激起了人们的勇气,也形成了人们“渺渺无限的观念”,形成世界是开放的、变动的、充满无限可能性的观念。这种观念不利于权威主义人格的培养。

无论是做海盗还是进行为时数月的远航贸易,都不是老年人的体力所能承受的。充满危险的大海显然是年轻人的天下。那些在海上飘荡多年的年轻人回到家乡,不但带回了浪漫的传说、惊险的故事,更带来了令人眼红的巨大财富。这令更多的小伙子宁愿丧命于大海的怀抱中,也不想老死田园。俄底修斯说:“我善于作战,但田园劳动我就不高兴,我也不喜欢那养儿育女的家庭生活,可是多桨的大船却永远使我醉心……我留在家中仅仅一个月,享受儿女、发妻、家财的幸福,但我的内心,不教我安静,驱使我到埃及去远行……”<small>(斯威布《希腊神话和传说》)</small>一旦长到成年,希腊的父亲们就不得不收敛他们的专横,因为他的儿子很有可能在某一个早晨不声不吭地离家出走,直到多年后才携带着财富和妻子重新出现。希腊社会不是尚老社会。在希腊传说中,我们读到更多的是对青春、活力的赞美。在希腊雕塑中,我们看到的更多是对青春、健美人体的歌颂。

希腊早期社会的父权,其强度和范围都是受到严格限制的。一般来讲,儿子成年后,父亲就会承认他的平等地位。这一传统后来演变成了一条法律:“雅典男性成年后<small>(17周岁、18周岁)</small>即完全摆脱父亲的控制,在通过由父亲或监护人及立法大会主持的市民资格考察以后,即可获得独立权利而登记造册。”

<h4>从家庭到酋邦</h4>

自从“父亲”诞生后,中国和希腊就开始正式分道扬镳,背道而驰:在中国,“父权”呈现压倒性优势,它不断扩张,从父亲、祖父演变成族长、酋长直至国王。血缘群体也不断扩大,从家庭、家族扩大到部落、部落联合体、酋邦,直至国家。

随着人口的增长,越来越多的事需要更多的人团结协作,比如建设大型水利工程或者其他公共建筑,特别是在大规模的战争中共同抵御外来侵略。父系社会的血缘关系有利于人类组织的迅速扩大,有亲缘关系的村寨很自然地联合成为部落,在联合过程中,中央集权所需要的纵向的金字塔形组织结构由“祖父——父亲——儿子”这种天然血缘关系提供了出来。人们自然而然地推举辈分最高的长老做部落的首领,并按长幼亲疏,确定彼此的尊卑关系。于是,血缘网络编织起来的人类群体从一个村庄扩大成了部落。女性服从男性,晚辈服从长辈,弟弟服从哥哥这个天然的组织原则给刚刚诞生的部落提供了有力的纪律,使早期部落能够有力地抵御洪水、兴修水利、进行战争,保证了部族的繁衍发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