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2 / 2)

“你确定你认识这个人吗,亲爱的?”查德问,他看上去有些不太自在。很显然,他希望发生在这里的一切都不过是误会,一个他们事后一想起来就会哈哈大笑的误会。

奥黛丽・伯顿难以置信地看着他。“你疯了吗?他给罗比工作了好几年。他的荡妇妻子是我最好的朋友。他因为谋杀正在被通缉。联邦调查局特工盘问过我。他还是在逃的罪犯!”她说得夸大其词,声音颤抖着,强压住歇斯底里的发作。她哭诉着,真像是准备夺取艾美奖的电视剧女演员。好一位可以亲吻的表妹,影子无动于衷地想着。

酒吧里无人说话。查德・穆里根看着影子。“这恐怕是误会。我肯定我们可以把真相查清楚。”他的话说得很聪明。然后,他转身对酒吧里所有人说:“好了,没事了。没什么可担心的。我们很快就能解决。一切正常。”接着他对影子说:“我们出去说话,迈克。”他有一种令人平静下来的能力,影子对他控制局面的能力深感佩服。

“当然可以。”影子说。

他感觉到有人在碰他的手,一转身,看到萨姆正凝视着他。他低头冲她笑了笑,尽可能让她放心。

萨姆看着影子,然后又环视一圈酒吧里那些盯着他们看的面孔。她对奥黛丽・伯顿说:“我不知道你到底是谁。但——你——是——个——臭——婊——子!”说完,她踮起脚尖,把影子的头拉低,在他的唇上用力亲吻。她的唇压在他的唇上,影子感觉仿佛过了好几分钟,但实际上可能只有短短五秒钟。

影子觉得这是非常奇怪的一个吻,当她的嘴唇压在他唇上时,他感觉这个吻并不是送给他的,而是给酒吧里其他人看的,好让他们知道她已经选择支持哪一方了。这是表示旗帜指向的一个吻。即使在她亲吻他的时候,他也确信她甚至还没有喜欢上他——好吧,喜欢,但不是对恋人的那种喜欢!

很久之前,他还是孩子的时候,读过一个故事。故事说一个旅行者从悬崖上滑了下来,一只吃人的老虎站在悬崖上面,而悬崖下面是致命的瀑布,他努力想止住自己从山坡上下滑的趋势,想抓住什么东西来保住宝贵的性命。他身边有一丛草莓,上面和下面都是死路一条。问题是:他该怎么做?而答案居然是:吃草莓。

还是孩子时,他觉得这个答案完全没道理。但是现在,他终于明白其中的意义了。所以他闭上眼睛,让自己全情投入到这个吻中,除了萨姆的嘴唇和她依偎在他身上的柔软肌肤外,他什么都不想,仿佛在品尝一枚鲜嫩的草莓。

“快点,迈克。”查德・穆里根语气坚定地催促说,“请你出来,我们到外面去解决。”

萨姆退后一步。她舔了舔嘴唇,微笑起来,笑意浮现在她眼睛中。“不是很差。”她说,“对你这个小毛孩来说,接吻技术还不错。好了,出去玩吧。”然后,她转身面对奥黛丽・伯顿。“但是你,”她冷冷地说,“仍然是个臭婊子。”

影子把他的车钥匙抛给萨姆,她轻巧地单手接住。他跟在查德・穆里根后面,穿过酒吧走到外面。外面下起了小雪,雪花在酒吧的霓虹灯招牌前旋转着落下。“想谈谈这件事吗?”查德问他。

“我被捕了吗?”影子问。

奥黛丽・伯顿跟着他们出来,走到人行道上。脸上一副准备再次尖叫的表情。她的声音颤抖:“他杀了两个人,查德!联邦调查局的人到我家来了,他是个变态杀人狂!如果你愿意的话,我可以跟你一起去警察局。”

“你惹的麻烦已经够多了,太太。”影子说。即使在他自己听来,他的声音也显得疲惫不堪。“请你走开。”

“查德?你听见没有?他在威胁我!”奥黛丽・伯顿说。

“回里面待着,奥黛丽。”查德・穆里根说。她似乎还想争吵,然后紧紧闭上嘴巴,连嘴唇都压青了。她一转身进了酒吧。

“对她说的话,你愿意辩解吗?”查德・穆里根问。

“我没杀过任何人。”影子说。

查德点点头。“我相信你。”他说,“我敢肯定,我们可以轻松澄清这些指控。可能你是无辜的,但我必须要这么做。你不会给我添麻烦吧,是不是,迈克?”

“我不会惹麻烦的。”影子说,“这只是一个误会。”

“确实如此。”查德说,“我想我们应该去我的办公室,在那里把事情搞清楚,如何?”

“我已经被捕了吗?”影子再问了一次。

“没有。”查德说,“除非你想被捕。在我看来,我们应该一起去我的办公室,你跟我去是出于市民的责任,而我们会想尽办法很快解决这件事。”

查德搜了影子的身,没有发现武器,然后他们上了查德的警车。这一次影子又坐在后座,关在金属隔栏后面。他想叫救命,大声呼救。他想用他的意志去影响穆里根,他在芝加哥对一个警察就这么做过。这位是你的老朋友迈克・安塞尔,你曾经救过他的命。你不知道这么做有多傻吗?你为什么不让这件事就这么过去?

“我觉得应该把你从那里带出来。”查德解释说,“只要有一个大嗓门叫嚷一声,说你就是杀害艾丽森・麦克加文的凶手,到时候,我们恐怕就要应付一大群准备对你处以私刑的暴徒了。”

“我明白。”

“你没有什么要告诉我的情况吗?”

“没有,没有要说的。”

开车回湖畔镇警察局的路上,两人都沉默不语。直到停在警察局门口,查德才开口告诉他,说这栋建筑实际上属于县治安官的部门,当地警察局在这里只有几间办公室。很快县里会建一栋更加现代化的办公大楼,但眼下他们只好先在这里将就着。

他们俩走进大楼。

“我应该找律师吗?”影子问。

“又没有指控你犯了什么罪,”穆里根说,“你自己决定好了。”他们穿过几扇旋转门。“在那边的椅子上坐一会儿。”

影子在木头椅子上坐下来,椅子边上有一块被香烟烧焦的痕迹。他觉得自己愚蠢又麻木。公告栏上“禁止吸烟”的标志下面,贴着一小张寻人启事,上面写着:“失踪”,照片上是艾丽森・麦克加文。

座位旁边的木头桌子上是一叠过期的《体育画报》和《新闻周刊》,杂志封面上粘贴的地址标签被人巧妙地剪掉了。房间里的灯光很暗,墙上的油漆是黄色的,不过估计原来曾经是白色。

十分钟后,查德给他拿来一杯从自动贩卖机买来的热巧克力。“袋子里面是什么东西?”他问。直到这时,影子才意识到他依然拿着那个装着《湖畔镇市议会备忘录》的塑料袋。

“一本老书。”影子说,“上面有你祖父的照片,也许是你曾祖父。”

“真的?”

影子翻动书页,找到了市镇议会的合影照片,指给他看那个叫穆里根的男人。查德笑起来。“我一点也不觉得意外。”他说。

时间一分一分地过去,他待在那个房间里已经几个小时。影子看完两本《体育画报》,正开始翻看《新闻周刊》。查德不时会出来看看他,一次是问影子是否想去洗手间,一次是给他一个火腿卷和一小袋薯片。

“谢谢。”影子接过食物,“我现在被拘留了吗?”

查德倒吸一口气,空气在他牙齿缝里嘶嘶作响。“哦,”他说,“我们很快就会知道了。看来你使用迈克・安塞尔这个名字并不合法。不过换个角度讲,在本州内,只要不是用于欺诈目的,你随便怎么称呼自己都可以。你别紧张。”

“我可以打个电话吗?”

“是本地电话吗?”

“是长途。”

“用我的电话卡打可以省点钱。否则你就要用大厅里的公用电话,十五分钟十美元。”

得了吧,影子想,你只不过想知道我拨的电话号码,还可以用分机偷听。

“太好了!”影子说。他们走进查德办公室旁的一间空房间,这里的灯光稍微亮一些。影子把要拨打的电话号码告诉查德,是伊利诺伊州开罗市一家殡仪馆的号码。查德拨好号码,把电话听筒交给影子。“我把你单独留在这里。”他说完走出去。

电话铃响了几次,有人拿起电话。

“杰奎尔和艾比斯殡仪馆。请问有什么事?”

“嗨,艾比斯先生,我是迈克・安塞尔。圣诞节前我在你那里帮过几天忙。”

一阵迟疑之后,对方开始回答:“当然了,迈克。你怎么样?”

“不太好,艾比斯先生。惹了点麻烦,我被拘留了。希望你能见到我叔叔,或者帮我带个口信给他。”

“我可以帮你打听一下他在哪里。等一下,迈克,我这里有人想和你说句话。”

电话转到其他人手中,然后,一个缠绵的女人声音说:“嗨,亲爱的,我很想你。”

他敢肯定自己从来没听过这个声音。但他认识她,他很肯定自己认识她⋯⋯

忘记吧,一个缠绵的声音在他脑中悄声低语,忘记一切不快。

“和你接吻的那女孩是谁,亲爱的?你想让我吃醋吗?”

“我们只是普通朋友。”影子回答说,“我想她只是想表明她的立场。对了,你怎么知道她吻我了?”

“有我族人走动的地方,就有我的眼线。”她说,“你要小心,亲爱的⋯⋯”听筒里突然一阵寂静,然后又是艾比斯先生的声音。“迈克,你在吗?”

“我在。”

“一时找不到你叔叔,看来他被什么事情缠住脱不开身了。不过我会继续和他联系,再带个口信给你的南西阿姨。祝你好运。”说完,电话就挂断了。

影子坐下,希望查德快点回来。他坐在空荡荡的办公室里,希望有什么东西可以转移注意力。他不太情愿地再次拿起那本《备忘录》,翻到书的中间,开始看起来。

1876年12月,市议会颁布了一条法令,从早晨八点到下午四点期间,严禁在人行道上和公共建筑内的地板上吐痰,并且严禁将任何形式的烟草产品丢到地面上。

1876年12月13日,十二岁的莱米・霍塔拉,“估计因突然出现的精神错乱而走失”。“搜索工作立刻展开,但因暴风雪阻住去路,不得不停止”。议会投票全体一致通过,对霍塔拉一家致以哀悼。

接下来的一周,奥尔森家马房起火后被迅速扑灭,人和马匹都没有受伤或死亡。

影子翻看紧挨着的一章,发现里面再没有提到莱米・霍塔拉的事。

然后,他一时兴起,将书页一直翻到1877年冬天的记录。影子发现一月份有一条备注记录:杰茜・拉瓦特(没有提到她的年龄),“一个黑人孩子”,于12月28日晚失踪。人们相信她可能“被流动商贩所诱拐,该商贩在之前一周逃离镇子,因为他被人发现有证据确凿的偷窃行为。据悉,商贩逃向圣保罗市”。有人向圣保罗市发去电报,但没有得到任何回复。市议会并没有对拉瓦特一家致以哀悼。

影子正在浏览1878年冬天的备忘录时,查德・穆里根敲门进来。他一脸羞怯,像个把一张糟透了的成绩单带回家的孩子。

“安塞尔先生,”他说,“迈克,我对此真的很抱歉。我很感激你一直很配合。私底下说,我很欣赏你这个人。可惜那并不能改变什么,你明白吗?”

影子说他明白。

“在这件事上,我别无选择,”查德说,“只能以违反假释条例的罪名逮捕你。”接下来,警察局长查德・穆里根为影子宣读他的权利,签署几张文件,再让影子在上面按下手指印,然后带他顺着走廊走到位于这栋大楼另一侧的县拘留所。

拘留所房间的一侧有一张很长的看守台,旁边还有好几道门,有两扇玻璃门通向牢房,对面的一扇门则是出口。其中一间牢房里关着人——有个男人正盖着薄毯子,睡在水泥台子的床上。另一间空着。

看守台后面坐着一个穿褐色制服、看起来昏昏欲睡的女警官,她正在看一台很小的黑白电视机上播放的电视系列剧《傻瓜尼罗》。她接过查德的文件,签名接收影子。查德徘徊着没有离开,继续签署几项文件。那女人从看守台后面走出来,搜了影子的身,拿走他所有的个人物品,包括钱包、硬币、公寓前门钥匙、书和手表,将它们放在台面上。她递给他一个装着橘黄色囚服的塑料袋,叫他走进敞开门的那间牢房里换衣服。当然,他可以保留自己的内衣和袜子。他走进牢房,在里面换上橘黄色的囚服和淋浴用的拖鞋。牢房里一股恶臭味。橘黄色套头上衣后背用大号黑体字印着“兰博县监狱”。

牢房里的金属马桶敞着盖子,里面满是褐色的屎尿,几乎就要溢出来了。

影子从里面出来,把他的衣服交给女看守,她将衣服和他的私人物品一起放在塑料袋,然后让他签名。影子签上迈克・安塞尔的名字,他发觉自己已经把迈克・安塞尔当成某个他曾经相当喜欢、但未来再也不会见到的某个人。他用拇指拨弄了一下钱包,这才交出去。“请小心保管这个,”他对女看守说,“我的全部生活都在这里了。”女看守接过钱包,向他保证说这些东西都会妥善保管。她还问查德这是不是事实,查德从签署的最后一份文件上抬起头,证明丽兹说得没错,他们从来没有丢失过犯人的物品。

换衣服的时候,影子已经把钱包里的四百美元现金偷偷摸了出来,藏在袜子里。清空衣服口袋的时候,还把那枚一美元的自由女神银币偷偷藏在手心里。

“请问,”从牢房里出来后,影子问道,“我可以继续看完那本书吗?”

“抱歉,迈克,规定就是规定。”查德说。

女看守丽兹把影子的物品打包,寄存在看守台后面的房间里。查德宣布说他现在正式把影子移交给巴特警官。丽兹一副疲惫不堪的神情,根本没注意他说的话。查德终于离开了。这时电话响了起来,丽兹——也就是巴特警官——接听了电话。“好的。”她对着电话说,“好的。没问题。好的。没问题。好的。”她放下电话做个鬼脸。

“有问题?”影子问道。

“是的。不过不要紧,一点儿小问题。他们要从密尔沃基市派人过来接你。好了,你有没有药物过敏史、糖尿病,诸如此类的?”

“没有。”影子说,“这些都没有。为什么你觉得有问题?”

“因为我得在这里看守你三个小时,”她说,“而那边的牢房——”她指了指有人在里面睡觉的那一间牢房,“里面有人。他企图自杀,现在还处于监视期内。我不能把你和他关在一起,但又不值得先签署文件让县里把你关起来,然后再签署一次文件把你放出来。”她摇了摇头。“不用说,你也不想被关在那里。”她又指了指他在里面换衣服的那间空牢房,“马桶都满了,里面臭死人,是不是?”

“是的,恶心极了。”

“把你关在里面就太不人道了。我们很快就要搬进新办公楼了,可惜对我来说速度还不够快。我们昨天关进来的那些女人里肯定有人把卫生巾丢在马桶里了。我告诉过她们不要那么做,我们有垃圾箱。卫生巾塞住下水道管子。每塞住一片该死的卫生巾,都要花费县预算里的一百美元,请水管工人来维修。所以,我可以让你待在外面,前提是戴上手铐。也可以不戴手铐,让你待在那间牢房里。”她看着他,“你自己决定吧。”

“我不喜欢手铐,”他说,“不过还是戴上吧。”

她从警服皮带上取下一副手铐,拍拍手枪皮套里的半自动手枪,仿佛提醒他自己身上带着枪。“把手放在背后。”她命令说。

手铐太紧,因为他的手腕很粗。接着,她将足枷也铐在他的脚踝上,让他坐在看守台远端的长椅上,靠墙而坐。“现在,”她说,“只要你不来招惹我,我也不会招惹你。”她调整一下电视机,好让他也能看到屏幕。

“谢谢。”他说。

“等我们有了新办公室之后,”她说,“就不会再出现眼下这种荒唐事情了。”

《午夜脱口秀》已经结束了,主持人和来宾笑着向观众道晚安。电视上开始播放《干杯酒吧》。影子从来没有完整地看过这部系列喜剧,只看过一集——就是教练的女儿到酒吧来的那集——但这一集他看过很多遍。影子早就发现,你不怎么看的连续剧,似乎总会一连好多年反反复复地碰上其中相同的某一集。他觉得这准是某种神秘的宇宙法则。

丽兹・巴特警官向后依靠在椅子上,她并没有很明显地打瞌睡,但也不是很清醒,所以她根本没发现《干杯酒吧》中的那伙人已经停止交谈,也不再说俏皮话了,而是在屏幕里向外凝视着影子。

第一个开口对他说话的是那个总以为自己是个知识分子的金发酒吧女招待戴安娜。“影子,”她说,“你离开了我们的世界,我们是多么地担心你啊。真高兴能再次看到你——虽然你现在被人关起来,还穿着橘黄色的囚服。”

“在我看来,”那个令人讨厌的酒吧常客克里夫装出一本正经的样子说,“在狩猎季节逃亡的时候,穿橘黄色的衣服很合适。反正大家都这么穿。”

影子沉默不语。

“啊,我猜是猫咬掉了你的舌头吧。”戴安娜说,“你领着我们玩了一场很愉快的追击游戏啊!”

影子把目光移开。丽兹警官轻轻地打起呼噜来。那个叫卡拉的年轻女招待打了一个响指。“嘿,混蛋。我们打断这个节目的正常转播,是为了给你看点儿好东西,保证会让你吓得尿裤子。准备好了吗?”

电视屏幕闪烁了一下,接着一片漆黑。屏幕的左下角出现了一行白色的“实况转播”的字样。画外音是一个柔和的女声:“现在转投到即将胜利的一方,为时还不算太晚。但是,你同样拥有继续留在原有阵营里的自由。那正是一个美国人应该享有的权利。这是美国的奇迹。信仰自由意味着你也有权拥有错误的信仰。同样,言论自由也给予你保持沉默的权利。”

屏幕上出现一处街景。摄像机镜头向前慢慢推进,这是用手持摄像机以真实的纪录片风格拍摄的画面。

一个男人充满整个画面,这个人头发稀梳,皮肤晒成褐色,神情有些鬼鬼祟祟的。他倚墙而立,喝着塑料杯子里的咖啡。他目光直直地望着镜头,说:“恐怖主义是一个被人用烂了的字眼。这意味着,真正的恐怖分子往往隐藏在模棱两可的字眼背后,例如‘自由战士’。但他们是杀人成性的社会渣滓,这才是真相。我们的工作并不轻松,但至少我们知道,我们正在改变形势。我们冒着生命危险,就是为了让这个世界更加美好。”

影子认出了那个声音,他曾经有一次进入了那人的大脑。城先生的声音与从身体内部听起来有些不同,他真实说话的声音更加低沉,更加洪亮。影子是绝对不会认错人的。

镜头后移,显示城先生正站在某条美国街道上的一栋砖石建筑外,门上一块方形的空白处,标着一个大写的字母G。

“就位。”电视画面外的某人说。

“让我们来看看室内摄像机拍到的画面。”女画外音说。那是电视广告里经常出现的那种画外音,让你觉得安心可靠,并试图推销商品给你,说只有聪明如你的人才懂得抓住购买的机会。

“实况转播”的字体依然在屏幕左下角闪烁着。现在画面切换到一个小厅内部,房间里的光线很微弱。两个男人坐在房间尽头的桌子旁,其中一人背对着镜头。摄像机镜头毫无技巧地对着他们聚焦放大,移动的一系列画面边缘仿佛有锯齿状图案。有一阵子,他们两人都焦点模糊,然后影像再度清晰起来。面对镜头的那个人突然站了起来,开始踱步,好像被锁链套住的熊。那人居然就是星期三!从某种程度来说,他看起来似乎很享受眼下这种局面。他们的形象被聚焦放大之后,声音突然出现了。

背对镜头的那个人正在说话。“⋯⋯我们此刻的提议正是结束这场战争的最好机会。从此以后,不再有任何流血事件,不再有任何进攻,不再有任何痛苦,不再有任何人被处死。难道这还不值得你们放弃一点权益吗?”

星期三突然停止踱步,转身面对他。他气得鼻孔大张。“首先,”他咆哮说,“你必须搞清楚,你在要求我代表我们所有的人讲话,代表遍及这个国家的像我这样的每一个人。这显然荒谬透顶。他们会做他们想做的事情,我无权代表他们决定。其次,你凭什么认为我会相信你们的人会遵守诺言?”

背对镜头的人脑袋晃了一下。“别太低估你自己。”他说,“很显然,你们的人群龙无首,但他们肯听从你的意见,他们会注意你的一举一动,卡戈先生。至于要我遵守诺言,我们这次初步谈话已经被拍摄下来,正在实况转播。”他伸手指了一下背后的摄像机镜头。“你们那边有些人正在观看我们的对话,另一些人则会看到录像带,其他人将由他们信任的人告知此事。摄像机镜头是不会说谎的。”

“任何人都会说谎。”星期三说。

影子认出了背对镜头的人的声音,他就是世界先生!影子钻进城先生的脑子里时,通过电话和城先生交谈的就是他。

“你不相信我们会遵守诺言?”世界先生问。

“在我看来,你的承诺早晚都会被打破,你的誓言全都是虚伪的。不过,我会遵守诺言。”

“安全条例就是安全条例,”世界先生说,“我们已经达成了休战协议。顺便告诉你一句,你那位年轻的被保护人,已经再次处于我们的监管之下了。”

星期三轻蔑地哼一声。“不,”他说,“不可能。”

“我们在讨论的是如何应对即将来临的变化。我们没必要成为死对头,对吧?”

星期三看上去依然有些动摇。他说:“我会做我能力所及的任何事情⋯⋯”

影子注意到电视屏幕上星期三的影像有些不太对劲。他的左眼,也就是装玻璃假眼的那只眼睛,正闪烁着红光。他走动的时候,光芒在画面上留下了一个荧光点。但星期三自己似乎并没有发现。

“这是一个幅员广阔的国家,”星期三边说边整理思路。他的头动了一下,红色光斑转移到他的脸颊上,那是激光瞄准器的红色光点。然后,红点再次固定回他的玻璃左眼上。“有足够的空间——”

砰的一声巨响,电视机的扬声器弱化了枪声。星期三头部一侧被枪打爆了。他摇晃一下,向后倒下去。

世界先生站起身,依然背对着镜头,走出画面。

“让我们再看一遍,这次用慢镜头重播。”播音员的声音重新出现,安抚地对观众说。

“实况转播”的字样变成了“重播”。这次,红色激光点慢慢转移到星期三的玻璃假眼上,他的脸侧再次炸开,鲜血四溅。画面定格。

“是的,这里依然是众神自己的家园,”节目结尾,新闻播报员总结道,“唯一的问题是,到底是哪些神的家园。”

另一个声音——影子觉得应该是世界先生的声音,那声音同样让他有几分似曾相识的感觉——说:“我们现在把节目转回你所收看的固定节目上。”

《干杯酒吧》又出现在电视画面上,屏幕上的教练向他的女儿保证,说她确实长得漂亮,和她妈妈一样漂亮迷人。

电话响了起来,丽兹警官一惊之下立刻坐起,接听电话。“好的,好的。是,好的。我会在那里的。”她放下电话,从看守台后面走出来,告诉影子,“抱歉,我得把你关进牢房里了。别用那个马桶。如果你要方便,按牢门旁边的蜂鸣器,我会尽快下来,押送你去后面的洗手间。拉法耶特县治安官手下的人很快就到,来这里把你带走。”

她打开他的手铐和足枷,把他锁进那间牢房。关上牢门之后,里面的气味更加刺鼻。

影子在水泥基座的床上坐下,从袜子里掏出那枚一美元银币,把它从手指移动到掌心,在两手间不停地转移着。这么做的唯一目的,就是让监视他的人无法发现硬币的存在。他在消磨时间,感觉自己的大脑已完全处于麻木状态。

突然之间,他想起星期三来,而且非常非常地想念他。他怀念那个人绝对的自信、不同常人的观点和态度,还有他那坚定的信念。

他张开手,低头凝视着银币上的自由女神头像。手指在银币上合拢,紧紧攥住。他不知道自己是否也要成为那些因为自己没做过的事情而含冤被囚禁一辈子的人。也许他都活不了那么长。他见过世界先生和城先生,知道他们不费吹灰之力就能将他从整个司法体系中拖出来,也许没等他被押送到下一个看守所,就会在路上因为什么不幸意外而丧命,也有可能在企图逃跑的时候被打死。这种事并非不可能发生。

玻璃门外的房间里一阵骚动。丽兹警官又走回来,按动一个按键,一扇影子无法看到的门打开了,一个穿着县治安官褐色制服的黑人副警长走进来,精神抖擞地走到办公桌前。

影子把银币塞回袜子里,一直塞到脚踝深处。

新来的警长将几份文件交给丽兹警官,她看了一遍后在上面签名。查德・穆里根也进来了,和新来的人说了几句话,然后他打开牢房门,走了进来。

“这里够臭的。”

“可不是嘛。”

“好了,有人来这里带走你。你知道吗?看来你似乎真是威胁国家安全的危险人物。”

“看样子,《湖畔新闻报》的头版头条要有一则大新闻了。”影子说。

查德不动声色地看着他。“报道一个违反假释条例而被捕的流浪汉?那可不是什么吸引人的好故事。”

“打算这么对外宣布?”

“是那些人吩咐的。”查德・穆里根说。影子把双手举到他面前,他给他影子戴上手铐,然后是脚踝上的足枷,最后用一个链子把手铐和足枷连在一起。

影子心想:他们就要把我带出去了。也许我可以趁机逃走——戴着手铐、足枷,还穿着橘黄色的犯人服,逃进冰天雪地。就连他自己也意识到这个想法是多么的愚蠢和不切实际。

查德押着他走到外面的办公室,丽兹早就把电视关掉了。那位黑人副警长上下打量了他一番。“嘿,他可真是个大个子。”他对查德说。丽兹将装着影子私人物品的袋子转交给新来的副警长,他负责签收。

查德看看影子,又看看那个副警长。他很平静地对副警长说话,但声音大得足以让影子听到。“你看,我只想说,这种处理方式让我很不舒服。”

副警长点点头。他声音低沉,显得很有教养。那种说话语气的人,既能轻易地组织新闻发布,又能大开杀戒。“你可以向上级相关部门反映,先生。我们的工作就是带走他。”

查德闷闷不乐,板着一张苦脸。他转向影子。“好了,”查德说,“从那扇门出去,到出车口。”

“什么?”

“出口,车子在外面等着呢。”

丽兹打开门锁。“你得保证把那套橘黄色囚服还回来。”她叮嘱副警长,“上一个犯人被押送到拉法耶特后,我们再也没有见到那身衣服了。它们花的可是县里的预算。”他们押送影子到外面的出车口,那里停着一辆车,不过不是县治安官部门的车,而是一辆黑色的房车。另一位副警长是个留着胡子、头发灰白的白人,正站在车旁抽烟。一看到他们走近,他立刻把香烟丢在地上用脚踩灭,打开车子后门让影子进去。

影子动作笨拙地坐进去,因为手铐和足枷的束缚,他的行动不太灵活。车子的后座和前排之间并没有防护用的铁栏杆。

两位副警长坐进车子前排,黑人副警长启动汽车引擎,一起等着出车口通向外面的闸门打开。

“快点,快点。”黑人副警长说,手指不耐烦地敲打着方向盘。

查德・穆里根敲敲车窗,白人副警长看了一眼开车的同伴,然后放下车窗。“这种处理程序是错误的,”查德说,“我只想告诉你们一声。”

“你的意见我们会记录下来,然后转交给相应的负责人。”开车的那人说。

通往外面世界的门终于打开了。外面依然在下雪,雪花在车前灯的照耀下令人眼花缭乱地飘舞着。司机一脚踩下油门,车子立刻冲到外面街道上,一路开上了主街。

“你听说星期三的事了吗?”开车的司机问。此时,他的声音听上去有些变化,显得苍老很多,也耳熟很多。“他死了。”

“是的,我知道了。”影子说,“在电视上看到了。”

“那群杂种。”白人副警长说。这是他第一次开口说话,声音粗野蛮横,口音很重。和司机一样,他的声音也是影子所熟悉的。“我告诉你吧,他们全都是杂种,一群杂种!”

“谢谢你们赶来救我。”影子感激说。

“不必客气。”司机说。在迎面而来的汽车车灯照耀下,他的脸变得比刚才苍老许多,身材也缩小许多。上一次影子见到他时,他穿着格子花纹的夹克,戴着柠檬黄色的手套。“我们当时在密尔沃基市,艾比斯打电话给我们之后,我们还是像疯子一样开车赶过来了。”

“你以为我们会任由他们把你锁起来,然后送上电椅吗?我还等着用我的锤子把你的脑袋敲烂呢。”白人副警长语气阴沉,从衣服口袋里摸索着掏出一包香烟。他说话带着东欧口音。

“真正的押送员大概在一小时后到达,”南西先生说,他现在一点点地变回他本人的样子了,“等他们真的露面来押送你,我们早已经开上五十三号高速公路,还把你身上的镣铐全都打开,让你换回自己的衣服了。”岑诺伯格举起手铐钥匙,得意地笑了。

“我喜欢你的胡子,”影子说,“挺适合你。”

岑诺伯格用发黄的手指摩挲着胡子。“谢谢。”

影子问:“星期三真的死了?不是故弄玄虚,是真的吗?”

他意识到自己怀着某种希望,尽管这么做显得有些傻气。可惜南西脸上的表情已经清楚地说出了想知道的一切。他的希望彻底破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