嗨,老朋友,
你看如何,老朋友?
就这样好了,老朋友,
让多年的老情谊歇一歇,
为什么如此阴郁?
我们的友谊还要永远继续,
你,我,还有他——
太多生命生死攸关⋯⋯
——史蒂芬・桑坦[58]《老朋友》
星期六一大早就有人敲门,影子起身去开门。
门外是玛格丽特・奥尔森,她不肯进屋,只是站在门外的阳光下,看起来有些严肃。“安塞尔先生⋯⋯”
“叫我迈克就好了。”影子说。
“好吧,迈克。你愿意今晚过来吃晚饭吗?大约六点钟。没有什么特殊的饭菜,就是意大利面和肉丸。”
“没问题,我喜欢意大利面和肉丸。”
“当然,如果你有别的约会⋯⋯”
“我没有其他约会。”
“那就六点钟。”
“需要我带一束鲜花过来吗?”
“如果你愿意的话。不过,这次晚饭是纯社交礼节性的,不是什么浪漫约会。”她说完转身离开,带上房门。
影子洗澡后,出门散了一小会儿步,走到桥边就转了回来。太阳已经升起,在地平线的远方露出黯淡的半个圆。回到家时,外套下已经出了一身汗,气温肯定回升到冰点以上了。他开着四驱车到丹佛美食店买了一瓶葡萄酒。那瓶酒的价格是二十美元,在影子看来,这个价位应该是某种质量的保证。他不懂葡萄酒,但是觉得二十美元的酒应该喝起来味道不错。他买的是加州赤霞珠红酒,因为在影子还年轻时,在人们还热衷于在汽车保险杠上贴贴纸时,他见过一条贴纸上写着“人生就是一瓶赤霞珠”,当时那句话让他忍俊不禁。
他买了一个盆栽作为礼物,只是普通的绿色观叶植物,不是鲜花,没什么浪漫气息。
他还买了一大盒牛奶和一篮水果,都是他自己绝对不会买来吃的。
之后,他开车到玛贝尔的店里,只买了一个馅饼当午饭。玛贝尔一见到他,脸就笑开了花。“赫因泽曼恩追上你了吗?”
“我不知道他在找我。”
“他想找你一起去冰上垂钓。还有查德・穆里根,他想知道我见没见过你。他的表妹从另外一个州来这里了,她是个寡妇,是他的远房表妹,我们通常管那种表妹叫作‘可以亲吻的表妹’。她可真是个甜心俏佳人,你肯定也会爱上她的。”她说着,把馅饼装进一个棕色的纸袋里,折上纸袋顶端,保持馅饼的温度。
影子开车兜了一条远路回家,他一手开车,一手拿着馅饼吃,热乎乎的馅饼碎屑掉到他的牛仔裤上和四驱车的地板上。他经过湖南岸的图书馆。在冰雪的装点下,整个镇子都是黑白色调的。春天仿佛遥远得不可想象,破冰车恐怕会一直停在冰面上,伴随它的还有那些冰上垂钓者的小屋,以及皮卡车和机动雪橇留下的车痕。
他终于回到公寓楼前,停下车,穿过车道,走上通向公寓的木头台阶。金翅雀和五子雀正站在喂鸟器上吃东西,几乎懒得抬头看他一眼。他走进房间,给盆栽浇了点儿水,考虑是否该把葡萄酒放到冰箱里。
到六点钟之前,还有好长一段时间需要打发。
影子希望自己还能舒舒服服地看看电视。他想娱乐一下,不必费脑子去思考问题,只是坐在那里,沉浸在电视的声音和画面中。想看看露西的胸脯吗?在他的记忆中,拥有露西嗓音的某人正在对他悄声细语。尽管这里并没有人看着他,他还是摇了摇头。
他意识到自己有些紧张。自从三年前被捕以来,这是他第一次和其他人进行真正的社交,是和普通人,而不是和监狱里的犯人,也不是和神、民族英雄或梦境。他要以迈克・安塞尔的身份,找到和别人聊天的话题。
他看了看手表,现在才下午两点三十分。玛格丽特・奥尔森告诉他六点钟到,她的意思是六点整吗?可不可以早到一点儿?或者晚一点儿?他最后决定,他会在六点零五分到隔壁去。
电话突然响了起来。
“啊?”他问。
“电话可不是这种接法。”星期三抱怨道。
“等我的电话线正式接通了,我会很有礼貌地正常接电话的。”影子说,“有事要我帮忙?”
“我不知道。”星期三说。他顿了顿,然后接着说:“把众神组织团结起来,就好像把猫排成整齐的一行,简直困难透顶。他们天生就不习惯团结。”星期三的声音了无生气,听上去疲惫不堪。影子以前从来没有听过他这样说话。
“出什么事了?”
“太困难了。真他妈的太难了。我真不知道这么做到底有没有用。看来我们还是直接割断自己的喉咙更省事点,自我了断。”
“你不该说那些丧气的话。”
“是呀,你说得对。”
“嗯,就算你割断喉咙,”影子开个玩笑,想让星期三振作起来,“恐怕也不会感到疼痛。”
“我会感到疼痛的。即使是我们这种人,伤害依然会带来疼痛。你在一个物质的世界中活动和生存,这个物质世界也必然会对你产生一定的作用。受伤会疼痛。同样,贪婪会让我们陶醉,欲望可以烧灼我们的内心。我们不容易死掉,就算死也不是那种寿终正寝的死法,但我们的确会死。如果我们依然被人们爱戴、怀念,那么,类似我们的某个人将会出现,取代我们的位置,把整桩该死的事情再来一次。如果被人们遗忘,我们就真的完蛋了。”
影子不知道该说些什么来劝慰他,只好转移话题。“你从哪里打来的电话?”
“妈的,这不关你的事。”
“你喝醉了吗?”
“没醉。我一直在想念托尔。你不认识他,他是个大高个儿,长得跟你差不多,心肠很好,人不太聪明。但是只要你开口,他就可以把衬衣脱下来送给你。他自杀了。1932年在费城,他把枪塞进嘴巴里,把自己的脑袋轰了下来。一个神,怎么能有这种可悲的死法?”
“我很遗憾。”
“你的同情还不及施舍该死的两分钱的地步呢,孩子。他和你特别像,都是不爱说话的傻大个儿。”星期三停了下来,开始咳嗽。
“出什么事了?”影子忍不住又问了一次。
“他们和我接触了。”
“谁?”
“我们的对手。”
“然后呢?”
“他们想谈判,订立一个休战协议。和平谈判,和我们他妈的和平共存。”
“现在情况怎样?”
“现在我和那些现代混蛋们去喝该死的咖啡,在堪萨斯市的共济会大厅。”
“知道了。你过来接我,还是我去那里和你碰面?”
“你待在那里别动,低头老实做人。千万别招惹是非。你听到我说的话了吗?”
“可是——”
咔的一声响,电话断掉了,再也没有一丝声音。没有拨号音。当然,这部电话还没有接通,从来没有过拨号音。
只好继续消磨时间。和星期三的谈话让影子非常不安。他站起来想出去散步,但是外面的天色已经暗下来,他只好再次坐下。
影子拿起那本《湖畔镇市议会备忘录,1872—1884年》,打开书页,眼睛随意扫着上面细小的印刷字体,但什么都没有看进去。只是偶尔瞄一眼能吸引视线的东西。
影子从书中得知,1874年7月,市议会统计了蜂拥到镇上的流动的外国伐木工人数;在第三大街和主街的交会处将兴建一座剧院;还有人们希望能在弥勒河上建筑堤坝,将水塘变为一个大湖。议会批准支付给一位萨缪尔・萨缪尔斯先生七十美元,给海克・萨勒闵先生八十五美元,作为征用他们土地的补偿,以及将他们的住宅迁出即将被湖水淹没的地方的费用。
影子从未想到那个湖居然是人工湖。当时只有一个用堤坝围起来的池塘,为什么就管这个镇子叫湖畔镇呢?他继续看下去,发现一位原籍不伦瑞克[59]霍德穆林的赫因泽曼恩先生负责修建湖泊的工程,市议会还批准拨给他三百七十美元作为工程项目款,不足的部分则由公众捐款补足。影子撕下一条纸巾,夹在书页里做书签。他可以想象赫因泽曼恩看到关于他祖父的那部分介绍时该有多么开心,不知道那位老人是否了解他的家族曾经参与建造这座湖的往事。影子继续向后翻动书页,想找出关于建湖工程的更多内容。
他们在1876年举行了湖泊落成仪式,还为湖题词,将其作为镇子成立一百周年纪念的重要献礼。市议会通过投票,一致表示对赫因泽曼恩先生的感谢。
影子查看一下手表,现在已经五点半了。他走进浴室刮干净胡子,梳理头发,换了衣服。最后十五分钟也过去了。他拿起葡萄酒和盆栽植物,出门走到隔壁房门前。
刚一敲门,立刻就有人前来开门。玛格丽特・奥尔森看上去几乎和他一样紧张不安。她接过葡萄酒和盆栽植物,说了声谢谢。房间里的电视开着,正在播放《绿野仙踪》的录像。电视画面是深褐色调的,多萝西还在堪萨斯城,闭着眼睛坐在马维尔教授的四轮马车里,那个老骗子则假装在读取她的思想,而改变她人生的龙卷风就要来了。里昂坐在电视机前,正摆弄着一辆玩具救火车。他一看见影子,立刻露出兴奋的表情,站起来撒腿就跑,结果因为太激动差点绊倒在地上。他跑进房子后面的卧室,然后又立刻跑出来,手里胜利地挥舞着一枚二十五美分的硬币。
“看,迈克・安塞尔!”他大叫一声,然后合上双手,假装把硬币塞进右手手心,然后张开手掌,“我把它变没了。迈克・安塞尔!”
“你确实做到了。”影子说,“等我们吃完饭,如果你妈妈同意的话,我会告诉你怎么才能变得更漂亮。”
“如果你愿意,现在就可以教他。”玛格丽特・奥尔森说,“我们还要等萨曼莎。我派她出去买酸奶油了,真不知道为什么耽搁那么久。”
这时,仿佛听到了她的话,外面木头平台上传来了脚步声,有人用肩膀推开房门。影子一开始并没认出她来,然后他听到她说话的声音。“我不知道你想要带卡路里的那种,还是尝起来像贴墙纸的那种,所以我就买了带卡路里的那种。”他知道她到底是谁了:那个在去开罗的路上搭便车的女孩。
“那种就可以。”玛格丽特・奥尔森说,“萨姆,这位就是我的邻居,迈克・安塞尔先生。迈克,这位是萨曼莎・布莱克・克罗,我妹妹。”
我不认识你,影子绝望地想,你从来没有遇见过我,我们完全是陌生人。他试图回忆起那次他是如何想象下雪的。那次是多么轻松,而这一次简直令人绝望。他伸出手说:“很高兴认识你。”
她眨眨眼睛,抬头仔细看着他的脸,脸上一阵迷惑。然后,她眼中露出认出他来的神情,她弯起嘴角露出笑容。“你好。”她打招呼说。
“我得去看看饭菜怎么样了。”玛格丽特说,她的声音显得很紧张,仿佛她是那种离开厨房一小会儿,就担心饭菜会烧糊的人。
萨姆脱下鼓鼓囊囊的外套和帽子。“原来你就是那个忧郁而神秘的邻居。”她说,“谁想得到?”她的声音压得很低。
“而你,”他说,“就是那个叫萨姆的女孩了。我们可以另找时间再谈这个吗?”
“只要你发誓告诉我到底是怎么回事。”
“成交。”
里昂用力拉着影子的裤子。“你能现在就表演给我看吗?”他伸手给他看那枚硬币。
“好吧。”影子说,“不过我教给你之后,你必须要记住一件事情:魔术大师永远不透露自己魔术的秘密。”
“我发誓不告诉别人。”里昂一脸严肃地说。
影子把硬币先放在左手掌心,然后让里昂伸出右手,放在自己手掌上盖住硬币,两人的手大小对比强烈。他教给里昂怎样做才能显得用右手把硬币拿走,但其实硬币还留在影子的左手中。然后,他把硬币放在里昂左手掌心里,让他自己重复这个动作。
几次尝试之后,里昂终于掌握了诀窍。“现在你知道这个魔术的一半秘密了,”影子说,“移动硬币的手法只是魔术成功的一半。另外一半是:把你的注意力集中在硬币应该待的地方,眼睛则注视着想让它出现的地方。目光要跟随着硬币。如果你表现得硬币就在你右手里,没有人会去注意你的左手的,不管你的动作多么笨拙都没关系。”
萨姆微微歪着脑袋,望着这一切,什么话都没有说。
“吃晚饭了!”玛格丽特大叫一声,从厨房里走出来,手里端着一盆冒着热气的意大利面。“里昂,快点去洗手。”
晚饭味道很棒,有蒜蓉烤面包、浓厚的红色番茄酱汁和好吃的肉丸子。影子忍不住夸赞起玛格丽特做饭的手艺。
“家传的老食谱,”她告诉他,“来自家族里的科西嘉岛祖先。”
“我以为你是美国土著印第安裔。”
“我们的爸爸是切罗基族,”萨姆说,“玛格的外祖父来自法国科西嘉岛。”房间里只有萨姆在喝红葡萄酒。“爸爸离开家时,玛格才十岁大。然后,他搬到了我们住的镇子上,六个月后我出生了。我妈妈和爸爸结婚时,他还在和前任打离婚官司呢,我觉得他们试图让婚约有效一阵子。等我到了十岁的时候,爸爸又离家出走了。我想,可能家庭对他只有十年的吸引力。”
“哦,他又在俄克拉荷马州待了十年。”玛格丽特补充说。
“我妈妈的家族是来自欧洲的犹太人,”萨姆继续说下去,“来自一个过去由共产主义统治、现在乱成一团的国家。我认为,嫁给印第安切罗基族人的想法让她很得意,这就好像把油炸面包和碎肝酱搭配在一起。”萨姆又喝了一大口红葡萄酒。
“她妈妈是个疯狂的女人。”玛格丽特有些赞许地说。
“你猜得到她现在哪里吗?”萨姆问。影子摇摇头。“她在澳大利亚!她在互联网上认识一个家伙,那人住在霍巴特[60]。他们两人见过面之后,她觉得那家伙太令人作呕了。不过她真的很喜欢塔斯马尼亚岛,所以就在那边住了下来,在一个妇女团体教当地人做蜡染布之类的东西。是不是很酷?她那个年龄还做这种事?”
影子表示同意她的观点,然后又拿了些肉丸子吃。萨姆告诉他们塔斯马尼亚岛的所有土著居民是如何被英国人灭绝的:他们组成了人墙包围整个岛想抓捕他们,结果最后只抓到一个老人和一个生病的小孩。她还告诉他,塔斯马尼亚虎——也就是袋狼——都被农夫们杀光了,因为害怕它们会偷吃他们的绵羊。到了1930年,最后一只袋狼被杀掉之后,政客们却发布公告说要保护袋狼。她喝光第二杯葡萄酒,又为自己斟上第三杯。
“那么,迈克。”萨姆突然问他,脸颊因为酒力已经开始发红了,“给我们讲讲你的家族吧。安塞尔家的人都是什么样子的?”她在笑,笑容中带着恶作剧的神情。
“我们都很无趣。”影子说,“我们没有人到过塔斯马尼亚岛那么远的地方。对了,你是在麦迪逊上学?学校怎么样?”
“你知道的。”她说,“我学习艺术史,女人们研究的专业,还有雕刻我的青铜像。”
“等我长大了。”里昂突然插嘴,“我要做个魔术师。你会教我吧,迈克・安塞尔?”
“当然。”影子说,“只要你妈妈不介意。”
玛格丽特耸耸肩。
萨姆说:“吃完饭以后,玛格,你带里昂上床睡觉,我想让迈克带我去巴克酒吧待上一个小时左右。”
玛格丽特没有耸肩。她的脑袋动了一下,诧异地微微抬起眉毛。
“我想他会有兴趣的。”萨姆说,“而且我们还有很多话要谈。”
玛格丽特转头看向影子,他正忙着用纸巾擦拭下巴上并不存在的一块红色番茄酱。“反正你们都是成年人了。”她说话的腔调却竭力在暗示他们并不是,就算是成人,这种行为也太幼稚了。
晚饭后,影子帮萨姆洗碗,负责将碗碟擦拭干净。然后,他给里昂变了一个魔术。他在里昂的手心里数分币,可每次里昂张开手再数一遍硬币时,都发现比原来数的数目少了一个。至于那最后一枚硬币——“你握紧了吗?”——里昂张开手,却发现分币竟然变成了一角硬币。里昂不断地嚷嚷着:“你是怎么变的?妈妈,他到底是怎么变的?”一直闹到影子走到门厅。
萨姆递给他外套。“快点。”她催促说。因为喝了太多葡萄酒,她的脸红彤彤的。
室外很冷。
影子在他的公寓前停下,把那本《湖畔镇议会备忘录》塞进杂货店的塑料袋,带在身边。赫因泽曼恩可能会在巴克酒吧里,他想给他看提到他祖父的那段记录。
他们并肩走下车道。
他打开车库门,她哈哈大笑起来。“哦,老天。”看到那辆四驱车,她叫起来,“保罗・冈瑟的车!你居然买了保罗・冈瑟的车。哦,天啊!”
影子为她打开车门,然后转到另一侧上车。“你认识这辆车?”
“两三年前我来这里和玛格住的时候,是我说服他把车子漆成紫色的。”
“哦。”影子说,“终于找到可以责备的人,太好了。”
他把车开到街上,下车关上车库门,再回到车上。萨姆表情古怪地看着他上车,好像她的自信已经从她身上溜掉一样。他扣上安全带,她说话了。“我很害怕。我干了件蠢事,是不是?我居然上了变态杀人狂的车子。”
“上一次我可把你安全送回家了。”影子提醒她。
“你杀了两个人。”她说,“联邦调查局正在通缉你。现在我又发现你用假名住在我姐姐的隔壁。难道迈克・安塞尔是你的真名?”
“不是,”影子回答说,随之叹一口气,“不是我真名。”他很讨厌承认这一点,仿佛这样做,某种重要的东西就会离他而去。否认他不是那个人,就等于放弃迈克・安塞尔的身份,感觉就像离开了一位好友一样。
“你真的杀了那些人?”
“没有。”
“他们到我家来了,还说看到我们两个在一起。其中一个家伙还把你的照片给我看。他叫什么名字来着——帽子先生?不对,是城先生!就是这个名字。跟电影《亡命天涯》的情节一模一样。不过,我说我从来没有见过你。”
“谢谢你。”
“那么,”她说,“告诉我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如果你替我保密,我也会替你保密的。”
“可我并不知道你的秘密。”影子说。
“好吧,你知道是我出的主意把这辆车子漆成紫色的,这样一来,保罗・冈瑟就成为附近几个县人们的嘲讽对象,他只好被迫离开这个镇子。当时我们都喝醉了。”她承认说。
“我很怀疑这种事能不能算是秘密。”影子说,“湖畔镇的每个人都知道,这就是喝醉之后干的好事。”
突然,她又说话了,语调平静又快速。“如果你要杀我的话,请不要伤害我。我不应该和你出来的。我太蠢了,我真是他妈的太蠢太笨了。我应该一看见你就立刻逃跑,或者叫警察。我可以作证指认你的。老天!我真是太蠢了。”
影子叹了口气。“我没有杀过任何人。真的。现在我会带你到巴克酒吧,或者,只要你发话,我就会掉转车头送你回家。如果你到了可以喝酒的年龄,我会给你买杯酒。如果还没到,我就买杯汽水给你。我会把你送回玛格丽特家,安然无恙地送回去。我只是希望你不要打电话叫警察。”
他们开车过桥,两个人都沉默不语。
“那么,是谁杀了那些人?”她问。
“就算我告诉你,你也不会相信的。”
“我会相信的。”她说话气冲冲的。他开始怀疑今晚带葡萄酒去吃晚饭是不是个明智的决定。现在看来,生活绝对不像赤霞珠葡萄酒那么美好。
“这件事别人很难相信。”
“我,”她对他宣告说,“可以相信任何事情。你压根儿不知道我会相信些什么。”
“真的吗?”
“我可以相信真实存在的事情,也可以相信那些并不真实存在的事情,还可以相信那些没有人知道它们到底真不真实的事情。我相信圣诞老人的存在,相信玛丽莲・梦露、披头士乐队和猫王都还活着;我相信人类可以更加完美,知识是无穷的,整个世界在秘密的银行联盟操纵下运转,外星人定期访问地球,好的外星人长相像满脸皱纹的狐猴,而坏的外星人把牛弄残废,还想掠夺我们的水源和我们的女人;我相信未来宇宙会坍塌、彗星会撞地球;我相信总有一天传说中的白色水牛女人会回来,狠狠踢每个人的屁股;我相信所有男人内心都是没长大的孩子,存在沟通的问题。美国人完美性生活的衰退趋势与各州的汽车电影院的衰退趋势一致;我相信所有政客都是无耻的骗子,我还相信如果政党不止两个,情况可能会更好;我相信加利福尼亚州将会沉入大海,而佛罗里达州会因为疯狂、鳄鱼和有毒废物而溶解;我相信抗菌香皂正在破坏我们对细菌和疾病的抵抗力,早晚有一天,普通的感冒都可以杀死我们,就像《世界大战》里面的火星人一样;我相信上一世纪最伟大的诗人是伊迪丝・西特韦尔[61]和唐・马奎斯[62];翡翠是龙的干精子。而在几千年前,我的前生是一个西伯利亚的独臂萨满教巫师;我相信人类未来的命运隐藏在其他星球上;我相信我小时候糖果尝起来真的更甜,大黄蜂的飞行中蕴含着空气动力学,光是由波和粒子组成的,在某处有一只关在盒子里的猫,它同时既是死的又是活的(不过我认为如果他们不打开盒子喂猫的话,猫肯定会死,这样就有两种不同的死法),宇宙中存在有几十亿年历史,甚至比宇宙本身还要古老的星球。我相信有一位只关心我一个人、属于我自己的神,他会看到我所做的一切,而且为我担忧;我相信有一位负责维持宇宙运转的、不属于任何一个人的神,他擅离岗位去泡女友,甚至压根儿不知道我的存在;我相信存在一个没有神的空旷宇宙,里面充满因果混乱、白噪音和瞎撞上的好运气;我相信说性爱的价值被高估的人从来没有真正体会到性的欢愉;我相信那些宣称自己什么都知道的人总是会在小事情上撒谎;我相信绝对的诚实,也不排斥善意的谎言。我相信女人应该拥有选择的权利,婴儿拥有活下去的权利。如果你能毫无保留地相信司法系统,死刑制度就是正确的,所有人也都会珍惜生命、恐惧死刑,但实际上只有傻瓜才会相信司法系统;我相信人生就是一场游戏,人生就是一个残酷的笑话,只有活着才能享受人生,但你也可以舒服地躺着享受人生。”她终于停了下来,累得上气不接下气。
影子差点松开方向盘,双手为她鼓掌了。但他只说了一句:“很好,所以说,如果我把我知道的事情告诉你,你不会认为我是疯子?”
“也许。”她说,“试试看吧。”
“那么,你相不相信人类从古至今想象出来的所有神,至今依然生活在我们中间?”
“⋯⋯也许吧。”
“还有新诞生出来的神,计算机之神、电话之神,诸如此类的神。他们全都认定这个世界没有足够的空间让双方神明共存,某种形式的战争即将来临。”
“是这些神杀了那两个人?”
“不是,是我妻子杀了他们。”
“我记得你说过你妻子已经死了。”
“她是死了。”
“那么,她是在死前杀了他们?”
“是死后。别再问了。”
她伸手把额头上的一缕头发拨开。
他们转进主街,然后在巴克酒吧前停下。酒吧窗户上挂着招牌,上面是一只表情惊喜地端着啤酒、用后腿站立的雄鹿,手里端着一杯啤酒。影子抓起放书的袋子,然后下了车。
“他们为什么要开战?”萨姆追问,“似乎根本没这个必要。赢了之后又怎样?”
“我也不知道。”影子坦白地说。
“相信外星人的存在比相信神更容易点儿。”萨姆说,“也许城先生和那个不知名先生就是《黑衣人》里的角色,只不过他们是外星人。”
“也许他们真是类似那样的角色。”影子说。
他们两个站在巴克酒吧外面的人行道上,萨姆突然停下脚步。她抬起头看着影子,呼吸在夜空中凝结成淡淡的白雾。“你只要告诉我你是好人就行了。”
“我做不到。”影子说,“我希望我是,但我会尽力做个好人的。”
她抬头仰视他,咬着下唇,然后用力点点头。“那就很好了。”她说,“我不会出卖你的。你可以给我买杯啤酒。”
影子为她推开门,迎面立刻扑来一阵爆炸般的热浪和音乐声,置身于充满啤酒和汉堡包味道的温暖包围之中。他们走进酒吧。
萨姆冲着几个朋友挥手打招呼,影子也冲几张熟悉的面孔点头示意。他已经不记得他们的名字了,都是在搜索艾丽森・麦克加文那天认识的,还有在玛贝尔的店里吃早餐时见过的。查德・穆里根站在吧台旁,怀里搂着一位个子娇小的红发女人的肩膀——影子估计就是那位可以亲吻的表妹。他挺想知道她到底长什么样,可惜她一直背对着他。查德看见了影子,抬手开玩笑地敬个礼,影子也笑着冲他挥挥手。他四处寻找赫因泽曼恩,可那位老人今晚似乎不在这里。他在酒吧后面找到一张空桌,开始向那边走过去。
这时,突然有人尖叫起来。
那是异常恐怖的尖叫,是扯着脖子全力嘶喊的尖叫,仿佛见了鬼似的。顿时,所有人都停止交谈,安静下来。影子环顾周围,还以为有人被谋杀了,然后才意识到酒吧里所有人的脸都转向他自己。甚至连那只黑猫,它白天总是躺在窗台上睡觉的,现在也从自动电唱机上站了起来,尾巴高高竖立着,背上的毛也立起来,瞪着影子。
时间仿佛一下子凝滞了。
“抓住他!”那个女人的声音在叫,已经濒临歇斯底里的了,“哦,看在上帝份上,必须有人阻止他!不要让他跑掉!求你们了!”那是他熟悉的声音。
没有人动弹,他们只是盯着影子看。他也回视他们的目光。
查德・穆里根穿过人群走过来。跟在他后面的娇小女人依然小心翼翼地警惕着,她的眼睛睁得很大,仿佛随时准备再次尖叫。影子认识她,他当然知道她到底是谁。
查德还端着他的啤酒,他随手把它放在旁边的桌子上。“嗨,迈克。”他打招呼说。
“你好,查德。”
奥黛丽・伯顿紧跟在查德身后,脸色苍白,泪眼汪汪的。刚才就是她在尖叫。“影子!”她说,“你这个混蛋,你这个变态杀人的邪恶混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