影子大概说了句“你好”之类的话,然后那女人继续冲他微笑。他觉得自己仿佛置身于探照灯下——就是可以将人暂时致盲的那种,偷猎者常用它来定住鹿,然后开枪射杀。从他站立的地方就可以闻到女人身上的香水味,混合了茉莉和金银花的香味,还有甜牛奶和女性肌肤的芳香,令人沉醉。
“你的那些把戏,近来玩得怎样?”星期三问。
名为伊斯特的女人笑起来,那是发自内心的快乐大笑,连整个身体都随着笑声抖动。你怎么可能不喜欢拥有那样笑容的人呢?“一切都很好。”她说,“你怎么样,老狼?”
“我希望你能加入进来。”
“别浪费你的时间了。”
“赶我走之前,至少听我把话说完。”
“不可能,不要烦我了。”
她望向影子。“请坐,随便吃点东西。给你,拿着这个盘子,把它装得满满的。所有东西都很好吃。鸡蛋、烤鸡、咖喱鸡、鸡肉沙拉,这边还有兔子肉,准确说是野兔肉,冷的兔子肉很好吃,那边的碗里是炖兔子肉。我帮你装一盘吧?”她说着就开始动手,拿了一个塑料盘子,在上面堆满食物,然后递给他。接着,她看了星期三一眼。“你要吗?”她问。
“我听你的安排,亲爱的。”星期三说。
“你呀,”她对他说,“总是满嘴喷粪,真奇怪你的眼睛为什么还没有变成褐色。”她递给他一个空盘子。“你自己随便吃好了。”她说。
下午的阳光在她背后形成一道白金般的光环。“影子,”她一边说,一边兴致勃勃地咬着鸡腿,“这个名字真好听。不过,大家为什么叫你影子?”
影子舔舔发干的嘴唇。“我还小的时候,”他说,“妈妈和我住在一起,我们,我是说她,她在一连串国家的美国大使馆里做秘书,我们从一个城市搬到另一个城市,转遍了整个北欧。后来她病了,不得不提前退休,我们返回美国。我不知道该怎么和其他小孩交谈,所以我总是找大人作朋友,像个影子一样跟在他们后面到处走,什么也不说。我猜我只是想有人陪着我。我也不太清楚,那时我还很小。”
“你长大了。”她说。
“是的,”他说,“我是长大了。”
她转身面对星期三,他正在从一个装满似乎是冷秋葵的碗里往外舀东西。“这孩子就是让所有人都感到不安的那个?”
“你听说了?”
“我一向灵敏地竖着耳朵。”她说着,转向影子,“你最好置身事外,别掺和他们的事情。这世上有太多秘密的小团伙,但他们没有半分的忠诚和爱心。不管是商业集团、独立团体,还是政府部门,他们其实都一样,区别只是有的是普通小角色,有的却是极度危险的老大哥。对了,老狼,我听说一个笑话,你肯定会喜欢。‘你怎么知道中央情报局没有卷入肯尼迪总统的刺杀案?’”
“我已经听说过了。”星期三说。
“太可惜了。”她把注意力又转回到影子身上,“但是你遇到的那伙特工,他们的把戏可不一样,他们是另外一个组织的。他们之所以存在,是因为所有人都知道他们必须存在。”她喝光纸杯里看起来像是白葡萄酒的饮料,然后站起来。“影子是个好名字,”她说,“我想喝杯摩卡咖啡。跟我来。”
她抬脚就走。“这些吃的怎么办?”星期三问,“你不能就把它们丢在这里。”
她笑着指指坐在狗旁边的女孩,然后伸出双臂,面对海特大街和整个世界。“喂饱他们吧。”她说完就迈步离开,星期三和影子跟在她后面。
“记住,”一块走路时,她对星期三说,“我很富有。我生活得很好。为什么我要帮助你?”
“你是我们中的一员,”他回答说,“你和我们其他人一样,被人遗忘、不再被人爱戴、不再被人铭记心中。显而易见,你应该站在哪一边。”
他们走进人行道边的一家咖啡店。店里只有一个女侍应,她戴的眉环似乎是印度种姓制度的某个标志。店内还有一个在柜台后面煮咖啡的女人。女侍应走到他们身边,露出职业性的微笑,引导他们就座,记下他们点的咖啡。
伊斯特把纤纤素手搭在星期三宽厚的手背上。“我告诉你,”她对他说,“我现在过得很不错。在属于我的节日里,他们依然会用鸡蛋和兔肉来举办宴席,还有糖果和新鲜水果,象征重生和交配。他们在帽子上缀满鲜花,还互相赠送鲜花。这一切都是以我的名义进行的,参加庆典的人每年越来越多。都是以我的名义,老狼。”
“因为他们的崇拜和爱慕,你就变得越来越丰满、越来越富有了?”他冷冷地问。
“别老是当混蛋。”她的声音突然变得很疲惫,低头喝了一口咖啡。
“这是很严肃的问题,我亲爱的。当然了,我知道有数百万的人以你的名义互赠纪念品,他们依然会在你的节日里进行所有仪式,甚至还会寻找藏起来的鸡蛋。但是,他们中间又有多少人知道你到底是谁呢?打扰一下,小姐。”最后这句他是对着女侍应说的。
她问:“你还要一杯咖啡吗?”
“不用了,亲爱的。我突然想到,也许你能帮我们解决我们的争吵。我朋友和我正在争论‘复活节’[35]这个词的意义。你知道这个词的真正意义吗?”
那女孩死瞪着他,仿佛他嘴里蹦出了一只绿色的癞蛤蟆。然后,她才开口说:“我不知道那些基督教的东西,我是异教徒。”
柜台后面的女人插嘴说:“我想,可能是拉丁文或者是别的什么语言里‘基督复活’的意思。”
“真的吗?”星期三追问。
“当然。”那女人说,“复活节,你知道,感觉就像复活的太阳从东边升起一样。”
“复活的上帝之子。当然,这个推测最符合逻辑。”那女人笑了,继续埋头研磨咖啡。星期三抬起头看着他们的女侍应。“如果你不介意的话,我想我要再来一杯浓缩咖啡。告诉我,作为异教徒,你信仰和崇拜什么?”
“崇拜?”
“没错。我想,身为异教徒,你崇拜的神明一定非常多。你在室内摆放谁的祭坛?你向谁跪拜乞求?清晨和黄昏的时候,你向谁祈祷?”
她的嘴唇变换了几次形状,但还是说不出话来。最后她才开口说话:“我崇拜女性主义的神。她可以让我拥有力量,你知道吗?”
“当然。那么,你信仰的这位女性主义的神,她有名字吗?”
“她是存在于我们所有人心中的女神,”戴眉环的女孩说着,脸颊升起一抹红晕,“她不需要名字。”
“啊!”星期三说着,咧嘴露出不怀好意的笑,“那么,你有没有为了向她表示敬意而纵欲狂欢?你有没有在满月时饮下血酒,在银烛台上点燃红色蜡烛?你有没有赤身裸体走进海水的泡沫中,心醉神迷地为你这位没有名字的女神吟唱圣歌,让海浪舔舐着你的大腿,像一千只豹子的舌头同时舔舐着你?”
“你在拿我开玩笑!”她生气地说,“我们从来不做你所说的那些事。”她深吸一口气,影子怀疑她可能正在从一数到十,好让自己平静下来。“这里还有人要咖啡吗?您还要来一杯摩卡咖啡吗,太太?”她的笑容又变成他们刚进来时欢迎他们的那种职业性微笑。
他们摇头谢绝。女侍应转身去欢迎其他顾客。
“这个人,”星期三说,“就是那种‘没有信仰,也无法享受信仰的快乐’的人。果真是异教徒。好了,我们出去走走吧,我亲爱的伊斯特,再重复一遍我们刚才的练习,好吗?找出到底有多少路人知道他们的复活节源自一位名叫伊奥斯特的黎明女神。让我们来看一看——我有主意了,我们应该问一百个过路人,如果有一个人知道这个真相的话,你就可以切掉我的一根手指头,如果手指头不够用了,还可以切掉脚趾头。不过,每攒够二十个不知道的,你就得和我睡一夜。概率对你来说非常有利,毕竟这里是旧金山,满大街都是不信基督教的人,还有大把的异教徒和巫术崇拜者。”
她绿色的眼眸死死盯着星期三,影子觉得那是阳光照耀在春天绿叶上的翠绿色。她什么话都没有说。
“我们可以试试。”星期三继续说下去,“但是,我估计到最后,我还是十根手指和十根脚趾都齐全地在你的床上睡满五天。所以,别跟我说什么他们还崇拜你,还记得属于你的节日。他们嘴上虽然念着你的名字,但实际上,那个名字对他们来说没有任何意义。什么意义都没有。”
她突然双眼溢满泪水。“我知道,”她轻声说,“我不是傻瓜。”
“不,你不知道。”星期三说。
他把她逼得太狠了,影子暗想。
星期三低下头,露出惭愧的表情。“我很抱歉,”他说。影子从他的语气里似乎听出了真正的歉意。“我们需要你。我们需要你的法力,我们需要你的力量。当风暴来临的时候,你会站在我们这边作战吗?”
她犹豫起来。她的左腕上纹着一串蓝色的勿忘我。
“好的,”思考一阵之后,她终于同意了,“我想我会的。”
星期三亲吻自己的手指,用手指轻轻碰碰她的脸。接着,他把女侍应叫过来买单,小心地数出几张钞票,把钱折叠起来放在账单本里,交给女侍应。
她正准备走开,影子叫住了她。“小姐,抱歉,我想你掉了这个。”他从地板上拣起一张十美元的钞票。
“不是我的。”她说着,看了一眼她手中的钱。
“我看见它掉下来了,小姐。”影子礼貌地说,“你应该数一下钱。”
她数了一下手里的钱,脸上一副迷惑不解的表情,然后才说:“老天,你说对了。真不好意思。”她从影子手中拿走十美元钞票,匆匆走开了。
伊斯特和他们一起走到外面人行道上。白天的阳光刚开始暗淡下来。她冲星期三点点头,又碰了下影子的手,对他说:“昨晚你梦见什么了?”
“雷鸟。”影子回答说,“还有一座骷髅堆成的山。”
她点点头。“你知道那些骷髅是谁的吗?”
“在我梦中有一个声音,”影子说,“它告诉我了。”
她点点头,等着他继续说下去。
他说:“那个声音告诉我,那些全部都是我的骷髅。全部是过去的我的骷髅,成千上万个骷髅。”
她看着星期三,说:“我想,他应该是个守护者。”她又露出明艳的笑容,拍拍影子的胳膊,沿着人行道离开了。他看着她离去的身影,试图——但还是没有成功——不去想象她走路时大腿互相摩擦的样子。
坐出租车去机场的路上,星期三突然转向影子。“见鬼,你到底为什么要掺和那十美元的事情?”
“你少给她钱了。如果她少收了款,就要从她工资里扣钱。”
“见鬼,你关心这个干什么?”星期三似乎真的发火了。
影子想了想,然后才说:“因为,我不希望任何人对我做出那样的事。她并没有做错什么。”
“没有吗?”星期三眼睛瞪着远处,然后说,“七岁的时候,她把一只猫关进柜子里,听着猫在里面喵喵惨叫了好几天。当猫不再喵喵叫的时候,她把猫的尸体从柜子里拿出来,放进一只鞋盒子,埋在后院。她只是想埋些什么东西。她总是从工作的地方偷东西,通常金额都不大。去年,她去她祖母待的那家老人院看望她,结果从她祖母邻床的老人桌子上偷了一块珍贵的金表,又到其他几个房间里,偷了一些数额不大的钱和私人物品。那些东西都是老人们在他们金色人生最辉煌的年代里的纪念品。回家之后,她不知道该怎么处理她偷来的东西,害怕有人会跟踪找到她,于是她把所有东西都扔掉了,只留下现金。”
“我明白了。”影子说。
“她还有无症状的淋病,”星期三继续说下去,“她怀疑自己可能染了病,却不去治疗。男朋友指责她把性病传染给他时,她还觉得很委屈。她为自己辩护,还拒绝再见他。”
“这些并不重要。”影子说,“我的意思是,我知道你想说什么了。你可以对任何人做类似的坏事,欺骗他们,再把他们做过的坏事告诉我,为你自己辩护,是不是?”
“那是当然,”星期三赞同地说,“我骗的人全都做过类似的坏事。他们可能认为他们作恶是与生俱来的原罪,但大部分时候,他们还是不断地重复犯下小奸小恶。”
“所以你从她那里偷十美元就是正确的行为了?”
星期三付了出租车钱,两个人走进机场,向登机口走过去。现在还没有开始登机。星期三对他说:“那我还能怎么办?现在,他们不再向我献祭公羊和公牛了,也不再向我献祭杀人犯和奴隶、吊死在绞刑架上的人和被乌鸦吃掉的人。他们创造了我,他们又遗忘了我。这公平吗?”
“我妈妈总是说‘生活是不公平的’。”影子说。
“她当然会那么说了。”星期三说,“所有当妈的最常说的就是这句话,还有‘如果你所有的朋友们都跳崖自尽了,你也跟着跳吗’。”
“你少给那女孩十美元,我补给她十美元。”影子固执地说,“我认为我做的是正确的。”
有人通知说他们的飞机开始登机了。星期三站起来。“但愿你的选择永远这么清晰正确。”他说话的语气再次充满真诚。
老话说得好,影子暗想,只要能装出诚恳的样子,你就能赢得别人的信任。
凌晨时分,星期三把影子在他的公寓前放下来。寒流已经减弱,但湖畔镇依然那么寒冷,只不过不再是那种超现实感的异常寒冷了。他们穿过镇子时,美亚银行侧面的灯光指示牌显示此时是凌晨三点半,温度零下二十摄氏度。
早晨九点半的时候,警长查德・穆里根敲开影子的公寓房门,问他是否认识一个叫作艾丽森・麦克加文的女孩。
“我想我不认识。”影子睡意矇眬地说。
“这是她的照片。”穆里根说。那是一张高中的照片,影子立刻认出了照片上的人:是那个戴蓝色橡胶牙套的女孩,她在巴士上一直和朋友聊“我可舒适”泡腾片的作用。
“哦,是的,我认识。她就在我来镇上坐的那辆长途巴士上。”
“你昨天在哪里,安塞尔先生?”
影子觉得他的世界开始旋转起来,即将离他而去。他知道自己不应该有任何罪恶感(你是一个用假名生活的刚获得假释的重刑犯,一个冷静的声音在他脑中悄声说,这还不够吗?)。
“我在旧金山,”影子说,“加利福尼亚州。我帮我叔叔运送一张四柱床。”
“你有能证明自己行程的证据吗?票据存根?任何类似的证明?”
“当然有。”他的裤子后袋里就有两张登机牌存根,他掏了出来,“出什么事情了?”
查德・穆里根仔细检查登机牌。“艾丽森・麦克加文失踪了。她在湖畔镇慈善社团里帮忙,负责喂养动物、带狗散步之类的。每天放学后她就会去那里待上一段时间,她属于喜欢动物的那种孩子。每天晚上关门后,负责管理慈善社团的多莉・诺普会开车送她回家。可是,昨天艾丽森并没有去慈善社团。”
“她失踪了?”
“没错。她父母昨天晚上打电话报警了。那个傻孩子总是搭便车去慈善社团,那地方在镇外,非常荒僻。她的父母告诉过她不要搭便车,可这里不是会发生那种事情的地方⋯⋯知道吗,这里的人甚至不用锁家中的房门。再说,你也不好跟孩子们详细解释那种事。所以,再看看这照片。”
艾丽森・麦克加文在照片上微笑着,牙齿上的橡胶牙套在照片里是红色的,不是蓝色。
“你可以诚实地讲,你并没有绑架她、强奸她、谋杀她,或者做过任何类似的事情吗?”
“我当时在旧金山。再说我也绝对不会做那种该死的事!”
“我也是这么想的,伙计。你想过来帮我们一起寻找吗?”
“我?”
“就是你。我们今天早晨带警犬搜过了,什么都没有发现。”他叹了口气,“唉,迈克。我宁愿她只是去了双子城,去找某个愚蠢的男朋友。”
“你认为有那种可能?”
“我认为有可能。你想加入搜索队吗?”
影子想起在赫因农庄和家庭用品店里见到那女孩的情形,还有她那一闪而逝的带着蓝色橡胶牙套的羞涩笑容。他知道,某一天等她长大之后会变得多么漂亮迷人。“我会来的。”他说。
消防局大厅里聚集了二十来个男女。影子认出其中有赫因泽曼恩,还有几张看起来很眼熟的面孔。现场还有几个穿着蓝色制服的警察,还有穿着棕色制服、来自县治安官部门的男男女女。
查德・穆里根告诉他们艾丽森・麦克加文失踪时穿着什么样的衣服(大红色防雪服、绿色手套,防雪服帽兜底下是蓝色羊毛帽),然后把志愿者按三个人一组分成小组。影子、赫因泽曼恩和一个叫作伯甘的人组成一组。他提醒他们白天时间很短,还有,如果不幸找到了艾丽森的尸体,千万不要破坏现场的任何证据,只要用无线电报告、请求支援就可以了。如果她还活着的话,他们就要努力保持她的体温,直到救援人员赶到。
他们出发到镇外搜寻。
赫因泽曼恩、伯甘和影子沿着一条冰冻的小溪走。每个三人小组在出发前都派发了一个小型手持对讲机。
乌云更加低垂,整个世界变成灰蒙蒙的一片。过去三十六个小时没有下雪,足迹在松脆的雪地上清晰可见。
伯甘看上去像是退役军官,留着一抹细长的小胡子和白色的鬓角。他开车带他们过去。他告诉影子,自己其实是个退休的高中校长。“我知道自己不再年轻了,所以就提前退休。这些日子里我仍然上一点课,管理学校的赛事项目。比赛永远是学校里最热门的事。有时间就打点猎,我还在匹克湖边有座小木屋。”他们出发后,伯甘说,“一方面,我希望能找到她,另一方面,如果她真的被找到了,我希望是别人找到她,而不是我们。你明白我的意思吧?”
影子当然明白他的意思。
三个人没有交谈太多。他们慢慢走着,寻找红色防雪服,或者绿色手套、蓝色帽子,或者白色的尸体。手持对讲机的伯甘会时不时地和查德・穆里根通话确认情况。
午饭的时候,他们和其他搜索队员一起坐在征用的校车上,吃热狗面包喝热汤。有人指点着说有一只红尾鹰站在一棵光秃秃的树上,另一个人则说更像是猎鹰。直到鹰飞走,争论才结束。
赫因泽曼恩给他们讲了关于他祖父的喇叭的故事。寒流来的时候,他想吹喇叭,谷仓外面冷极了,他祖父一直在练习吹喇叭,却吹不出任何声音。
“然后他走进房间,把喇叭放在火堆旁边烘烤。这下可好,晚上全家人都上床睡觉了,解冻的喇叭声却突然从喇叭里冒出来,把我祖母吓得够呛。”
下午的时光仿佛永无止境,他们徒劳无功,沮丧不已。日光慢慢消逝,远处的景物慢慢看不清了,然后整个世界转为深蓝色。寒风呼啸着,猛烈得几乎要吹伤脸上的皮肤。周围太黑无法搜索的时候,穆里根用对讲机通知他们晚上停止搜索,有人负责开车接他们,送他们回消防局。
消防局旁边的街区有一家酒馆,大部分搜索队员都去那里缓解自己的坏心情。大家都累坏了,心情沮丧,彼此谈论围绕他们飞舞的秃鹰、天气将变得多么寒冷,以及艾丽森很可能会在一两天内突然出现,完全不知道自己给大家惹来多大的麻烦。
“别因为这件事就认为这个镇子很糟,”伯丹说,“其实它是个很好的镇子。”
“湖畔镇,”一个身材苗条的女人接着说,也许有人介绍过她,但影子忘记她的名字了,“是北伍德县内最好的镇子。你知道湖畔镇有多少人失业吗?”
“不知道。”影子说。
“还不到二十人呢。”她说,“镇上和周边地区居住的人口超过五千,我们可能不是很富有,但每个人都有工作。这里不像更北边的那些矿业镇,现在很多都成了无人居住的鬼镇了。还有那些以经营农场为生的镇子,因为牛奶价格下跌或者猪肉便宜了,整个镇子都完蛋了。你知道在美国中西部地区,农场主非正常死亡的最主要原因吗?”
“自杀?”影子赌运气地问。
她一脸失望的表情。“是的,你说对了。自杀。”她伤感地摇摇头,接着又说下去,“这附近有很多镇子只为猎人和度假者存在,那些镇子赚这些人的钱,然后让他们带着打猎的战利品或者一身臭虫咬的疙瘩回家去。还有那些有大公司的镇子,似乎一切都很好,但是等到沃尔玛开始重新部署他们的分销区,或者3M公司不在那里生产CD或别的什么东西时,突然间,一大批人再也无法付清他们的银行抵押贷款了。抱歉,我不记得你的名字了。”
“安塞尔。”影子说,“迈克・安塞尔。”他喝的啤酒是当地酿造的,用的是春天的湖水,味道很不错。
“我是凯丽・诺普。”她自我介绍说,“多莉的姐姐。”她的脸依然因为在外面冻过而显得有些发红。“我想说的就是,湖畔镇很幸运。我们这里每样东西都有一点——农场、轻工业、旅游业、手工艺业,还有很好的学校。”
影子有些困惑地看着她。她说的话都有点儿空洞,让他感觉好像正在听一个推销员讲话,而且是非常出色的推销员,相信自己卖的产品,并且确信当你回家时肯定会买下她卖的所有刷子或者全套百科全书。也许是因为注意到了他脸上的表情,她立刻说:“真是抱歉。当你实在太爱一样东西的时候,你简直无法停止谈论它。你做什么工作,安塞尔先生?”
“搬运工,”影子说,“我叔叔在全国范围内买卖古董,他需要我帮忙搬运大件重物,防止它们摔坏。这份工作不错,只是不太稳定。”酒吧里的吉祥物是只黑猫,它在影子两腿之间钻来钻去,把前额靠在他的靴子上磨蹭。它跳上来躺在他身边的长椅上,睡着了。
“至少你可以到处去旅行。”伯甘说,“除了工作,你还做些什么?”
“你身上有没有八枚二十五美分的硬币?”影子问。伯甘掏出零钱,只找到五枚硬币,把它们从桌面上推到影子面前。凯丽・诺普找出另外三枚硬币。
他把硬币摆放好,每排四枚。然后,他手都没抖一下,成功地表演了“硬币穿桌”的魔术。他让四枚硬币穿透木头桌面,从左手落到右手中。
然后,他把所有八枚硬币都放在右手中,左手拿着一个空水杯,用纸巾盖住杯子。接着,让硬币一枚接着一枚从右手中消失,同时可以听见硬币落在盖着纸巾的杯子里的叮当声。最后,他张开右手,展示手心里已空无一物,然后揭开纸巾,露出所有落在杯子里的硬币。
他把硬币归还给他们,三枚还给凯丽・诺普,五枚还给伯甘。又从伯甘手中拿回一枚硬币,只留给他四枚。他冲着硬币吹了一口气,把二十五美分的硬币变成了一美分的。他把硬币还给伯甘,伯甘数了数,结果目瞪口呆地发现他手中还是五枚二十五美分的硬币。
“你简直就是胡迪尼,”赫因泽曼恩高兴地咯咯笑着,“魔术大师!”
“我只是业余爱好者,”影子谦虚地说,“距离魔术大师还远着呢。”但他心中仍然隐隐感到骄傲,他知道,这可是他的第一批成年观众。
回家的路上,他在食品店买了一盒牛奶。门口收款台后的姜黄色头发女孩看起来很眼熟,她的眼睛哭得有些红肿,脸上长满了雀斑。
“我认识你,”影子说,“你是⋯⋯”他几乎就要脱口而出“泡腾药片女孩”了,结果硬生生忍住了,“你是艾丽森的朋友,我们在巴士上见过。我希望你朋友会平安无事。”
她吸了吸鼻子,点点头。“我也是。”她用手绢重重地擤了一下鼻子,然后塞回袖套。
她胸前的徽章上写着“嗨,我是索菲,问我多长时间能减轻二十磅?只要三十天!”
“我今天花了一天时间寻找她,很不幸,没有任何收获。”
索菲点点头,眨眨眼忍住眼泪。她把牛奶盒在激光扫描仪前摇晃一下,叮的一声价格就出现在他们面前。影子递给她两美元。
“我要离开这个该死的镇子。”女孩突然哽咽着说,“我要和妈妈搬到阿什兰市住。艾丽森失踪了,桑迪・奥尔森去年失踪了,周明是前年。也许明年就轮到我了。”
“桑迪・奥尔森不是被他爸爸带走的吗?”
“是的。”女孩怨恨地说,“肯定是的。周明去了加利福尼亚。还有萨拉・林奇斯特是在远足的时候失踪的,再也没有找到。不管怎么说,反正我想去阿什兰。”
她做一个深呼吸,然后屏住气。接着,她冲他微微一笑,笑容看起来挺真诚的。但那种微笑,别人一看就知道,只是她给顾客找零时露出的职业性笑容。她把零钱和购物收据放在影子手中,祝他度过愉快的一天,接着转向他背后一个购物篮装得满满的女人,开始拿出商品,一一扫描价格。一个比索菲年纪还小的男孩,慢腾腾地走过去帮忙装袋。
影子带着他的牛奶开车离开,经过加油站和停在冰面上的破冰车,穿过桥,回到自己的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