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到美国(1 / 2)

<h4>1778年</h4>

有一个女孩,她的舅舅把她卖掉了。艾比斯先生用完美无瑕的手写铜版体写道。

故事一句话就能讲完,其余的只是细节。

这些都是真实的故事,故事里每个人的经历都是独一无二的、充满不幸的。最悲剧的是我们过去听过这类不幸故事,我们无法让自己深陷其中。我们建起一层保护壳,如同牡蛎对待那颗带来痛苦的小沙粒般,用光滑的珍珠膜层层包裹它,好让自己舒服一些。我们就是这样日复一日地自在行走、交谈和活动,让自己对他人的痛苦和不幸形成免疫力。如果他人的痛苦触动了我们,就会伤害和削弱我们,又或许会激发出我们内心的神圣善意。但是,大多数情况下,它不会触动我们。我们不允许此事发生。

今晚,当你进餐时,如果可以,请深思反省:这个世界上还有无数被饿死的孩子,饿死儿童的数量远远超出一个人内心能承受的数量,数字庞大得连百万级别的统计误差都可以被忽略。思考这些事实,可能会让你内心极度不安,你也可能无动于衷。但是不管怎样,你都还会继续进餐。

有这样一些人,如果我们向他们敞开心扉,就会被他们深深地伤害。比如说,这里就有这么一位好人,不仅他自己是好人,他的朋友们也都是好人。他对妻子忠诚真挚;他宠爱自己的孩子,对他们慷慨大方;他关心自己的祖国;他尽心尽力一丝不苟地完成自己的工作。可是,他把他的效率和好心肠都用在屠杀犹太人上。他播放自己欣赏的音乐作为背景,安抚犹太人的恐慌情绪;他提醒他们,进毒气浴室时不要忘记自己的身份号码,很多人因为忘了号码,出来时错拿了别人的衣服。他所做的一切安抚了那些犹太人,他们安慰自己,说他们还能活着从浴室里出来。可惜,他们错了。然后,我们这位好好先生,一丝不苟地监督把尸体送进焚尸炉里的所有细节。如果说有什么让他觉得心里不舒服的地方,那就是,他终究还是让这些死在毒气室里的害虫们影响了他的好心情。他觉得,如果他真是一位彻头彻尾的好人,那么,清除地球上这些犹太害虫时,他只会由衷地感到高兴。

别管他了,他投入得太深了。他离我们太近,这很伤人。

有一个女孩,她的舅舅把她卖掉了。这样写下来,这件事显得非常简单。

“没有人是一座孤岛”,多恩[36]这样说过。但是他错了。如果我们不是孤岛,我们就会迷失自我,溺死在彼此的悲哀中。我们彼此孤立(别忘了,从字面意义来说,“孤岛”就是孤立于陆地之外的岛),隔绝于他人的悲哀之外,这是自我保护的天性。我们是一座座孤岛,人生故事不断重复同样的形状和框架。我们熟知故事的框架,框架本身不会改变:一个人出生,长大,然后,因为这种或那种原因,死了。好了,你可以用自己的经历来填充其中的细节。你的故事框架和其他人的一样,并没有什么独创内容,但你的人生经历却是独一无二的。人生宛如雪花,独一无二的细节构成的却是我们见过的形状。就好像豆荚中的豆子(你见过豆荚中的豆子吗?我的意思是,真正仔细地观看它们?近距离地观察一分钟之后,你绝对不会把两颗豆子弄混淆),看似相同,却每一个都是独一无二。

我们需要个体的故事。如果没有个体的存在,我们看见的只能是总体数字:死亡一千人,死亡十万人,“伤亡人数达到一百万”。但有了活生生的个体,统计数据就变成真实存在的人——但这同样是谎言,因为人们还在继续忍受痛苦,只是他们变成了麻木而无意义的数字。看看这个孩子吧,他腹部肿胀,苍蝇叮着他的眼角,他瘦得皮包骨头。但是有了这些,就能让你知道他的名字和年龄、他的梦想和恐惧吗?你能够了解他的内心吗?如果你可以,再让我们对他的姐姐进行一番分析吧。此刻她就躺在他身后灼热的土地上,身体歪扭、肿胀。如果我们同情这对姐弟,他们就变得比其他上千个饥饿的孩子、上千个即将成为无数蠕动蛆虫的食物的孩子更加重要吗?难道其他孩子就无足轻重吗?

我们画出一道隔离保护线,把他们的痛苦隔离在外,安全地待在属于自己的孤岛上,让他们的痛苦无法伤害到我们。他们被我们包裹在一层光滑、安全、充满光泽的隔离膜中,仿佛珍珠一样,他们经历的苦难不会让我们的灵魂深处感受到任何真正的痛苦。

虚构小说可以让我们进入他人的大脑、他人的所在,通过他们的眼睛观看外面的世界。在故事里面,我们可以在作为主角的我们死亡之前停止阅读,或者体验毫无痛苦的“代替死亡”。在真实世界中,我们轻轻翻过新的一页,或者合上书,继续属于我们自己的生活。

和他人既相似,又截然不同的生活。

这是最简单不过的事实:有一个女孩,她的舅舅卖掉了她。

在女孩的家乡,很难确定谁是孩子的父亲,但母亲是谁是可以确定的。亲缘关系和财产都以母系一方而定,但权利还是掌握在男人手中。男人对他姐妹们的孩子拥有完全的所有权。

那个地方发生了一场战争,规模很小的战争,比两个村子之间的小冲突大不了多少,几乎等于一场争吵。一个村子在争吵中获胜,另一个村子则输掉了。

生命就像商品,而人就是私有财产。奴隶买卖是那个地方沿袭几千年的陋习。阿拉伯的奴隶贩子毁掉了东非最后几个伟大的王国,而西非的国家则毁灭彼此。

双胞胎的舅舅把他们卖掉并没有遇到什么麻烦,也没什么不寻常的。不过,双胞胎向来被认为具有魔力,他们的舅舅害怕他们,害怕到甚至不敢告诉他们被卖掉的事,以免他们伤害他的影子,从而害死他。他们两个都是十二岁,她叫乌图图,传信鸟的名字,他叫阿加苏,一个死去的国王的名字。他们是健康强壮的孩子,而且因为他们是双胞胎,一男一女,别人告诉他们很多关于神的故事。因为他们是双胞胎,他们认真听了那些故事,并且全都记住了。

他们的舅舅又胖又懒,如果他拥有的牛多几头的话,也许他就会卖掉牛而不是孩子们。但他没有那么多牛。他卖掉了双胞胎。我们说他已经说得够多的了,他不会再出现在这个故事里,还是让我们来看看那一对双胞胎吧。

他们和其他在战争中被俘虏或者卖掉的奴隶一起走,走了十几英里,来到一个很小的边区村落,在这里他们再次被卖掉。双胞胎和其他十三个人一起,被六个携带长矛和匕首的男人买下来,带他们走到西边的大海,然后沿着海岸线走了几公里。现在一共有十五个奴隶,他们的手被绳子松松地绑着,彼此的脖子还被绳索连在一起。

乌图图问她的兄弟阿加苏,他们将遇到什么。

“我不知道。”他说。阿加苏是一个喜欢微笑的男孩,笑的时候露出一口漂亮的牙齿。他快乐的笑容让乌图图同样感到快乐。可是现在他不再笑了,他试图在姐姐面前表现出自己的勇敢,他的头高高昂着,挺着肩膀,像一只小狗一样骄傲、充满威胁,但又滑稽可笑。

队伍里走在乌图图后面的那个人吓得牙齿打战,他说:“他们会把我们卖给白魔鬼,白魔鬼会把我们从水面运到他们家。”

“然后他们会怎么对待我们?”乌图图好奇地问。

那人什么都不肯说了。

“喂?”乌图图继续追问。阿加苏想偷偷越过那个人的肩膀看看后面。走路的时候他们不允许讲话或者唱歌。

“他们可能会吃掉我们。”那人接着说,“我是听别人说的。所以他们才需要那么多奴隶,因为他们总感到饥饿。”

乌图图开始边走边哭。阿加苏安慰她说:“不要哭,我的姐姐。他们不会吃掉你的。我会保护你,我们的神也会保护你。”

但乌图图依然在哭,怀着沉重的心情走着,她感到痛苦、愤怒和恐惧,是那种只有孩子才能感觉到的、绝对无法抵抗的感受。她无法告诉阿加苏,说她并不担心白魔鬼会吃掉她。她会活下来的,她确信这一点。她哭是因为害怕他们会吃掉她的弟弟,而且她不知道自己能否保护他。

他们抵达了一个贸易点,他们将在这里停留十天。第十天的早上,他们被人从关押的小木屋里带出来(小木屋在最后几天里非常拥挤,来自各地的人都押来了他们用绳子绑成一串的奴隶,有些人甚至来自几百英里之外)。他们被押到海湾,乌图图看见船开来,准备将他们带走。

她首先想到的就是那船真是庞然大物,其次想到的是如果他们所有人都上船,那船就太小了。它轻巧地浮在水面上,船上的小艇来回穿梭着,把奴隶们带到船上,在那里他们被戴上镣铐,然后被船员们塞进低矮的船舱内。那些水手有些是红棕色或古铜色的肌肤,他们长着古怪的尖鼻子和胡须,看上去像野兽一样。还有些水手看上去像是她本民族的人,和那些带她到海边来的人一样。男人、女人和孩子们被分开,强塞进关押奴隶的船舱里的不同区域。奴隶实在太多了,关在一起很不容易,所以另外几十个人被绑在甲板上面,就在船员们的吊床下面。

乌图图和其他孩子们关在一起,和女人们分开。她没被戴上镣铐,只被锁在舱内。阿加苏则被迫和男人们关在一起,而且戴上了镣铐,像青鱼一样排成一串。甲板下面散发着臭味,尽管水手们在运完上一批货物后已经彻底擦洗了一遍,但是臭味早已渗透到木头里面:那是恐惧、愤怒、腹泻和死亡的味道,是热病、疯狂和仇恨的味道。乌图图和其他孩子一起坐在酷热中,她可以感觉到身边的孩子都在流汗。一阵海浪让一个小男孩重重地摔进她怀里,他用乌图图听不懂的一种方言道歉。她在黑暗中试图冲他微笑。

船起航了,现在它沉重地浮在海面上。

乌图图想知道白魔鬼来自什么地方(其实他们没有一个是真正的白色,经过海风和阳光的洗礼,他们皮肤的颜色都很深),他们真的那么缺粮食,不得不远航到她的土地上,购买她的人民充饥?或者因为她的肉很美味,是稀有的美食,那些人已经吃腻了平常的食物,只有煮食锅子里的黑皮肤鲜肉,才能让他们流出口水?

在离开港口的第二天,船遇上了暴风雨。暴风雨并不很猛烈,但甲板却倾斜颠簸起来,呕吐物的味道混合着尿味、稀屎味和恐惧的冷汗味。大雨从奴隶舱天花板上的通气口透进来,倾盆而下,淋在他们身上。

航行一周后,再也看不到陆地了,奴隶们被允许摘下铁链。他们被警告,如果不遵守任何一项制度,惹出任何麻烦,都会受到想象不到的可怕惩罚。

早晨,俘虏们要吃豆子和船上的饼干,还有一小口酸橙汁。他们的脸干燥得扭曲变形,他们开始咳嗽、胡言乱语。被灌下酸橙汁的时候,有些人会呻吟号叫,但不准他们吐出来。如果被人发现他们把酸橙汁吐出来或者故意从嘴巴上滴下来,他们就要受到鞭打。

晚上,他们吃盐腌的牛肉,很难吃,肉的灰色表面上有一层彩虹一样的光膜。这还是航程刚开始的时候,航程继续下去,肉的味道变得更糟糕了。

只要找到机会,乌图图和阿加苏就会挤着坐在一起,谈论他们的母亲、他们的家和他们的玩伴。有时候乌图图给阿加苏讲故事,那是他们的妈妈曾经讲给他们听的,比如最狡猾机警的神灵艾拉巴的故事,他是伟大的玛乌神在这个世界上的眼睛和耳朵,负责将消息带给玛乌神,然后带去玛乌神的回复。

到了傍晚,因为航程总是一成不变的单调,水手们就让奴隶们唱歌给他们听,还叫他们跳当地的舞蹈。

乌图图很幸运地被分在孩子们中间,挤成一团的孩子们不受重视,但女人们就不那么幸运了。在有些奴隶船上,女奴隶被水手们一次又一次地强奸。这种事只是航行中给水手们的隐形津贴。这艘船和那些船不一样,但并不是说就不存在强奸事件。

有一百来个男人、女人和小孩在航行中死掉,他们的尸体从船侧被抛进大海。有些俘虏被抛进大海时还没有完全死掉,绿色的冰冷的海浪让他们的高烧退掉,他们从枷锁里滑出来,在水中窒息,然后消失。

乌图图和阿加苏是在一艘荷兰船上,不过他们并不知道这一点。不管是英国船、葡萄牙船、西班牙船,还是法国船,都没区别。

船上黑人水手的肤色比乌图图的还要黑,他们告诉俘虏应该去哪里、应该怎么去、什么时候可以跳舞,等等。一天早晨,乌图图发现其中一个黑人看守盯着她看。她吃东西的时候,那人走过来,一言不发,居高临下地看着她。

“你为什么要这么做?”她问那男人,“你为什么要服侍那些白魔鬼?”

他冲着她笑,好像她的问题是他听到的最可笑的话。然后他弯下腰,嘴唇几乎贴到她的耳朵,他热乎乎的呼吸吹到她耳朵上,让她很不舒服。“如果你年纪再大一点的话,”他告诉她,“我会让你在我身下快乐地尖叫。也许我今晚就会来找你,你跳舞跳得很好,我看见了。”

她用褐色的眼睛看着他,毫不畏惧,脸上甚至还挂着一抹微笑。“如果你敢把阴茎插到我身体里,我就用我下边的牙齿把它咬断。我是个会巫术的女人,我下面也长有牙齿。”他的脸色变得非常难看,她感到很高兴。他什么也没说就匆匆离开了。

那些话虽然从她嘴巴里吐出来,但其实并不是她说的:她既没有想到那些话,也没说出来。不对,她意识到,那其实是狡猾的艾拉巴神说出来的。玛乌神创造了这个世界,然后,因为艾拉巴的狡猾诡计,他对这个世界失去了兴趣。聪明狡诈、勃起时硬如铁的艾拉巴通过她的身体在说话,那一小会儿,他附上了她的身体。那晚睡觉前,她感谢了艾拉巴。

有几个俘虏拒绝吃东西。他们遭到凶狠的鞭打,直到把放在嘴边的食物吞咽下去。但鞭刑实在太严酷了,有两个人因此丧生。从此以后,船上再没有人想通过绝食来获得自由了。有一男一女想从船边上跳进大海自杀。女人成功了,但男人被救了上来,他被绑在桅杆上鞭打了很久,背上全都是鲜血。到了晚上,他仍被绑在桅杆上,没有人给他吃的喝的,他只能喝自己的尿。到了第三天,他开始发疯,胡言乱语起来,他的头肿得很大,皮肤软软的,像一只老甜瓜。等他不再胡言乱语的时候,他们把他丢进大海。接下来的五天里,那些试图逃跑的俘虏们全都安静地待在他们的镣铐和锁链里。

对俘虏们来说,这是一次漫长可怕的航行,对船上的水手们来说也同样难以忍受。不过他们早已学会让自己变得铁石心肠,假装他们只不过和农夫一样,带着自己饲养的家畜去赶集。

他们在一个令人愉快的暖和日子里靠岸了,停靠在巴巴多斯岛[37]的布里奇波特港口。俘虏们被小艇从船上带到岸上,再被带到集市广场。在那里,有人叫喊着给他们打上印记,用短棍驱赶着他们排成一行。一声哨响,广场上立刻挤满了人,戳他们,刺他们。红脸的男人们咆哮着,检查着,叫喊着,评论着,彼此打赌。

乌图图和阿加苏被分开了。事情发生得很快。一个大高个男人撬开阿加苏的嘴巴,检查他的牙齿,捏捏他胳膊上的肌肉,点点头,另外两个男人立刻把阿加苏拖走了。他没有和他们搏斗,只留恋地望了一眼乌图图,冲她叫了一声“勇敢点”。她点点头,眼泪立刻涌出来,模糊了视线。她忍不住号啕大哭。只要他们两个在一起,他们就是孪生姐弟,充满魔力和力量。可一旦分开,他们只是两个感到痛苦的孩子。

从此以后她只见过他一次,却不是在他活着的时候。

下面是发生在阿加苏身上的故事。他们首先带他去一个种植调料的农场,在那里他们每天都因为他做过或者没做过的事情鞭打他。他们教会他一点英语,还给他起了一个新名字叫墨水杰克,因为他的皮肤黑如墨水。他逃跑了,他们带着猎狗追到他,把他带回农场,用凿子凿掉他的一个脚趾,给他一个永远难忘的教训。他想绝食饿死自己,可他拒绝吃东西时,他们敲掉他的门牙,把稀粥灌进他嘴里。他没有任何选择,只能吞咽下食物或者活活窒息而死。

在那个年代,奴隶主喜欢生来就是奴隶的人,远远胜过那些从非洲卖过来的奴隶。生来自由的奴隶总是试图逃跑,或者想自杀,让他们的利润大受损失。

墨水杰克十六岁时,他和其他几个奴隶被转卖到在圣多明哥岛[38]的蔗糖种植园。他们给他改了名字,管这个没门牙的大个子奴隶叫海森斯。他在种植园遇到一个来自他所在村子的老女人——她过去是做家务的奴隶,但后来因为手指太粗糙,还有关节炎,她被送进种植园。她告诉他,白人故意把来自同一个镇子、村子,同一种信仰的奴隶分开,以免他们联合起来反抗。他们不喜欢奴隶们用他们自己的语言彼此交谈。

海森斯学了一点法语,还被教了一点天主教教义。每天天不亮他就要开始割甘蔗,一直干到太阳落山以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