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啊。”坐在影子后面的一个男人,用手抹掉车窗上的水汽,瞪着人行道上匆匆跑过去的湿漉漉人影,“那有个小妞。”
影子吞了一口口水。他突然意识到自己还没有哭过——说实话,他还没有任何感觉。没有眼泪,没有悲伤,什么感觉都没有。
他发觉自己正在回忆一个叫尊尼・拉什的家伙,他刚被关进来时和他住一间牢房。拉什告诉影子,他曾经在服刑五年后获释,口袋里装着一百美元和一张去西雅图的机票,他妹妹就住在西雅图。
尊尼・拉什来到机场,把机票递给站在柜台后面的女人。她要求查看他的驾驶执照。
他把驾照给她看。不过驾照几年前就过期了。她告诉他说这驾照不能用作身份证明。他对她说这也许不是有效的驾驶执照,但肯定可以用作身份证明,上面有他的照片,还标着他的身高和体重。见鬼,如果他不是他本人的话,她以为他是谁?
她请他说话小声一点。
他警告她快点让他上飞机,否则就要给她点颜色看看。他不能容忍她对他的不敬,在监狱里,你绝对不能容忍其他人对你不敬。
结果那女人按了警报器,机场保安很快出现,他们试图说服尊尼・拉什安静地离开机场,他当然不肯离开,双方就开始争执起来。
结果自然是尊尼・拉什不能飞到西雅图了,接下来的几天,他只好待在城里的酒吧里。身上的一百美元花光之后,他带着一把玩具手枪抢劫了一家加油站,好让自己有钱买酒喝。最后,警察趁他在街上小便时抓住了他。很快他又被押回来继续服刑,还因为抢劫加油站多判了几年。
在尊尼・拉什看来,这个故事的教育意义就是:千万别惹恼机场里的工作人员。
“我看教育意义应该是,‘某种行为在特定环境下,例如监狱,可以奏效,但在外面的环境中不仅无效,而且有害’。你觉得呢?”听了尊尼・拉什的故事后,影子忍不住问。
“不对,听我说。我告诉你吧,老兄,”尊尼・拉什说,“千万别招惹机场里那些婊子!”
想起这段往事,影子忍不住微微一笑。幸好他的驾照还有几个月才到期。
“车站到了。所有人都下车。”
车站里充满尿臊味和酸腐的啤酒味。影子钻进一部计程车,告诉司机去机场。他还告诉司机,如果他能安静开车不说话,就多给他五美元小费。二十分钟后他们到达机场,司机一路上果真一句话都没说。
影子磕磕绊绊地走过机场候机楼灯火照明的大厅,他有点担心自己的电子机票,机票上的日期是星期五,不知道能否改签到今天。影子觉得,任何电子的东西似乎都带有不可思议的魔力,随时可能消失无踪。他喜欢自己看得到、摸得着的东西。
三年来,他的裤袋里第一次装着钱包,里面有几张过期的信用卡和一张VISA卡,他惊喜地发现那张VISA卡的有效期到明年一月底。他有一个机票的预订号码。而且他还意识到自己有一种很确定的感觉:一旦回到家,所有一切都会重新正常起来的。劳拉又会安然无恙。也许这是他们为了让他提前出狱而耍的阴谋诡计。或者事情搞混了:在高速公路上撞车死掉的,是另外一个叫劳拉・莫恩的女人。
透过玻璃幕墙,机场外面灯光闪烁。影子突然意识到自己一直屏住呼吸,仿佛在等待着什么。远处传来轰鸣的雷声。他终于吐出一口气。
一个看上去很疲倦的女人站在办理登机手续的柜台后面,凝视着他。
“你好。”影子冲她打招呼。你是我三年来,第一次面对面说话的活生生的陌生女人。“我有一个电子机票的预订号码。我本应该在星期五搭飞机的,但我今天有事必须提前飞。我家里有人去世了。”
“很遗憾听到这么不幸的消息。”她敲打着键盘,盯着电脑屏幕看,然后又敲打几个键,“没问题,我把你安排在三点三十分的那班飞机上。不过飞机可能会因为暴风雨延迟起飞,所以请注意看屏幕上的通知。要托运行李吗?”
他举起自己的背包给她看。“这个不需要吧?”
“不用,”她说,“可以带上飞机。你有没有带照片的身份证明?”
影子掏出驾照给她看。他向她保证,没人让他带炸弹上飞机。她给他一张打印好的登机牌,他穿过金属安检门,背包也通过了X光机。
机场并不很大,但还是有不少人正在无所事事地四处闲逛。影子觉得相当有意思。他注视着人们随随便便地放下自己的包,注意到他们随随便便地把钱包塞进口袋里,看着他们把行李放在椅子下面,根本不费心照看。这一切都让他意识到自己已经离开了监狱。
距离登机还有三十分钟,影子买了一片比萨,嘴唇不小心被上面的热芝士烫到了。他拿着零钱,走到公用电话,给筋肉健身房的罗比打电话,接通的却是自动答录机。
“嘿,罗比。”影子说,“他们告诉我说劳拉死了,还让我提前出狱。我在回家的路上。”
因为人们总是会犯错,他见过这种情况,所以他给家里也打了个电话,然后听到劳拉的声音。
“嗨,”她的声音在说,“我现在不在家,或者暂时不能接电话,请留下口信,我会及时回复。祝您愉快!”
影子无法对着机器留下任何口信。
他坐在登机口前的塑料椅子上,双手紧紧抓着自己的包,把手都抓痛了。
他在回忆自己第一次遇见劳拉的情形。那时他甚至还不知道她的名字,她是奥黛丽・伯顿的朋友。当时他和罗比坐在奇齐餐厅的椅子上闲聊着什么,大概是在聊某个健身教练宣布说她要创办自己的舞蹈室。劳拉跟在奥黛丽身后走进来时,他发现自己目不转睛地凝视着她。她有一头栗色长发,双眸如此湛蓝,以至于影子以为她戴着一副彩色隐形眼镜。她点了一杯草莓代基里鸡尾酒,而且坚持要影子也尝一口。他听话地喝了之后,她开心大笑起来。
劳拉喜欢和别人一起分享她喜爱的食物。
那天晚上,他和她吻别,互道晚安,她嘴唇上还带着草莓代基里鸡尾酒的甜味。从此他再也不想吻其他女人。
一个女人走过来,告诉他开始登机了,他坐着的那排是最先被通知的。他坐在黑暗的机舱内,旁边是一个空座位。外面的暴雨击打着飞机外壳:他想象那是无数的小孩子正在天上往下撒干豌豆。
飞机起飞的时候,他睡着了。
梦中,影子置身黑暗之中,有个长着水牛头、毛茸茸、臭烘烘的生物静静地看着他,它有一双湿漉漉的巨眼,身体却和人类的一样,肌肤柔滑,充满光泽。
“变革即将来临,”水牛头嘴唇不动地说着,“必须做出抉择。”
湿润的洞穴岩壁上,闪烁着点点火光。
“我在哪里?”影子问它。
“大地之中,亦在大地之下。”水牛人说,“你在被遗忘者等待之处。”他的眼睛仿佛是流动的黑色大理石,他的声音仿佛来自地下的雷鸣,他的身上散发出潮湿的牛的味道。“相信,”雷鸣般低沉的声音继续说下去,“若要存活,必须相信。”
“相信什么?”影子追问道,“我必须相信什么?”
水牛人瞪着影子,他的身体迅速增大,眼睛里燃烧着火焰。他张开喷出火焰的嘴巴,他的身体里、地表下,熊熊烈火正在燃烧。
“一切。”水牛人咆哮着。
周围的世界开始倾斜、旋转。影子发现自己又回到了机舱内,但倾斜的感觉并没有消失。机舱前部,一个女人正在没精打采地尖叫着。
外面,闪电在机身四周炸裂。机长通过广播安慰大家,说飞机正在拉高飞行高度,脱离风暴云层。
飞机开始摇晃颠簸。影子冷淡地袖手旁观,思考自己是否就要死了。他觉得虽然很有可能,但是几率不大。他凝视机窗外,看着闪电照亮地平线。
然后他又开始打瞌睡,梦见自己又回到监狱里,洛基在排队打饭的时候对他悄悄耳语,说有人开个了价,想要他的命。但影子不知道是谁,也不知道原因。他再次醒来时,飞机正准备着陆。
他跌跌撞撞地走下飞机舷梯,眨巴着眼睛,清醒过来。
很久之前他就觉得,所有机场看上去都差不多。你到底在哪里无所谓,反正是在机场里:同样的地砖、走廊和休息室,同样的登机口、报纸架和荧光指示灯。这个机场看起来的确是个机场,但麻烦的是,这并不是他要到达的机场!这是一个规模更大、旅客更多、登机口也更多的机场。
人们表情呆滞、疲惫不堪,这种表情只会在机场里的旅客和监狱里的犯人脸上看到。如果说“他人即地狱”,影子觉得,那机场就是炼狱。
“对不起,太太。”
女人从带纸夹的记事板上抬起头。“什么事?”
“这是什么机场?”
她一脸迷惑地看着他,想搞清楚他是不是在开玩笑。最后她还是回答了:“圣路易斯。”
“可我的飞机应该飞到鹰角镇的。”
“本来是的。因为风暴,飞机迫降在这里。他们没有机上广播吗?”
“也许有,可是我睡着了。”
“你应该找那边的那个男人,就是穿红色外套的那个。”
那个男人几乎和影子一样高,长相活脱脱是从一部七十年代的连续剧里走出来的父亲模样,他把信息输进电脑,告诉影子赶紧跑,快跑,赶到机场尽头的一个登机口。
影子穿过整个机场候机大厅,一路狂奔,等他终于到达登机口,机舱门已经关闭。他眼睁睁看着窗户外面的飞机驶离登机口。他把自己的情况解释给登机口的地勤(她个性冷静、稳重,很有礼貌)听,她送他到乘客服务柜台。影子在那里又解释一次,什么他好久没有回过家啦,什么妻子遇到交通事故去世啦,什么情况非常重要他必须现在就要赶回家啦。他没有提到监狱的事。
乘客服务柜台的女人(她身材矮小、棕发,鼻翼上有一块胎记)和另一个女人商量片刻,然后打了个电话(“不,那一班不行,已经取消了。”)。接着她打印出另外一张登机牌。“拿着它去那边,”她告诉他,“我们会通知登机口,说你正在赶过去。”
影子感觉自己仿佛一颗豌豆,在三个杯子间被倒来倒去,或者是在牌桌上洗来洗去的一张牌。他再次跑着穿越候机大厅,最后来到他一开始出发的地方。
登机口处,一个小个子男人检查了他的登机牌。“我们正等你呢。”他说着,撕下登机牌的存根,上面有影子的座位号码,17D。影子匆忙走进机舱,舱门在他身后关上。
他穿过头等舱,只有四个座位,已经坐满三个。前排空座旁就座的那个穿浅色西服、留胡须的男人冲他咧嘴一笑。影子从他身边经过时,他抬起手腕,敲敲手表。
知道,知道,我耽误你时间了。影子心想。但愿你最大的担心只不过是迟到而已。
他一路走向机舱后部,飞机似乎客满了。事实上,影子很快就发现,飞机真的客满了。17D的座位上坐着一位中年妇女。影子给她看他的登机牌存根,她把自己的也给他看:两张票居然一模一样!
“请您坐到座位上,谢谢。”空姐说道。
“恐怕我没法坐下。这位女士坐在我的座位上。”影子说。
她检查他们的登机牌,啧啧连声,然后把他领回到飞机前舱,让他坐在头等舱空出来的那个位置上。“看来今天是你的幸运日。”她开玩笑说。
影子坐下来。“需要喝点什么?”空姐问,“距离起飞还有一点时间,你肯定需要来点儿什么。”
“请给我拿杯啤酒,谢谢,什么牌子的都行。”影子客气地说。
空姐转身走开了。
坐在影子身旁、穿浅色西装的男人,抬起手臂,用手指敲敲手表。那是一只黑色的劳力士表。“你来晚了。”男人说着,冲他一咧嘴,露出一个大大的笑容,但一丝温暖的感觉都没有。
“你说什么?”
“我说你来晚了。”
空姐递给他一杯啤酒。他喝了一口。有那么一阵,他怀疑这个男人有些精神不正常,后来才明白,他一定是指全飞机的人都在等他这最后一位乘客。
“抱歉,我耽误你时间了。”他礼貌地说,“你赶时间?”
飞机驶离登机口。空姐过来拿走影子只喝了一半的啤酒。穿浅色西装的男人冲她笑笑,说:“别担心,我会抓紧杯子的。”她只好让他继续保留他手中的那杯杰克・丹尼威士忌,同时无力地抗议说这种做法违反飞行规则。(“亲爱的,这就让我来决定吧。”)
“时间当然很重要。”那人说,“但我在乎的不是时间。我只在乎你能不能赶上这班飞机。”
“你真是太好心了。”
飞机停在跑道上,发动机颤抖着,准备起飞。
“好心个屁。”穿浅色西装的人接着说,“我有份工作给你,影子。”
发动机轰鸣起来,他们搭乘的这架小飞机猛地向前一冲,起飞了。影子被惯性猛压在座椅上。瞬间之后,他们升空了,机场的灯光被他们远远甩在下面。影子仔细打量他身边的这个男人。
男人的灰发中带着红色,胡须只比胡子茬稍长一点点,也是灰中带红。他比影子略矮一些,但是看起来更加粗壮魁梧。布满皱纹的四方脸上有一双浅灰色的眼眸。他的西装似乎很昂贵,是融化后的香草冰淇淋的颜色。深灰色的丝制领带,上面别着一枚银制的树形领带夹,树干、叶枝、树根,全部雕刻得栩栩如生。
飞机起飞时,他手中稳稳地拿着那杯杰克・丹尼威士忌,没有溅出一滴。
“你不问问是什么工作吗?”他问。
“你是怎么知道我的名字的?”
那人哧哧地笑起来。“哦,要知道别人怎么称呼自己,世上没有比这个更简单的了。只要动一点脑筋,再加上一点运气,还有一点好记性就可以了。问我向你提供的是什么工作吧。”
“不必了。”影子回答说。空姐又为他送上一杯啤酒,他轻轻啜饮着。
“为什么不问?”
“我要回家。家里有一份工作正等着我。我不需要别的工作。”
从表面上看,那人堆满皱纹的笑容一点儿没变,但影子感到他笑得更愉快了。“没有工作等着你回去了。”他说,“没有任何等着你的东西了。而且,我提供给你的是一份相当不错的合法工作,薪水挺高,虽然有点儿危险,但是额外福利很棒。嘿,如果你活得够长的话,我还可以给你提供养老金。你觉得怎么样?”
影子说:“你一定是看见我登机牌上的名字了,或者是背包上面的。”
那人没有回答。
“不管你是谁,”影子说,“你不可能知道我要搭乘这架飞机。我原来乘坐的飞机如果没有转飞圣路易斯的话,连我自己都不知道自己会改乘这架飞机。我猜你肯定是在开玩笑,或许想玩什么坑蒙拐骗的花招。我觉得我们的话题就到此为止好了,这样我们俩都会过得更愉快。”
那人耸耸肩。
影子拿起飞行杂志翻看。小飞机正在空中颠簸着飞速前进,这让人很难集中精神看东西。他看到的字就像肥皂泡一样在他眼前飘来飘去,虽然眼睛在看,但是字句转眼间就完全消失无踪。
那人安静地坐在他旁边,小口啜饮着他的杰克・丹尼威士忌,眼睛安详地闭着。
影子读了一会儿杂志上刊登的国内航班上播放的音乐节目单,又看了一会儿世界地图,上面用红线标出飞机的航线。最后,他结束了阅读,不太情愿地合上杂志,把它塞回舱壁上的袋子里。
那人突然睁开眼睛,影子觉得他的眼睛有点古怪。其中一只比另一只颜色更深一些。他注视着影子。“顺便说一句,”他说,“很遗憾听到你妻子的事,影子。那真是巨大的不幸。”
影子差点儿就要揍那人一拳。但他只是深深吸了一口气。(“记住我的话,千万不要惹火机场里的那些婊子。”尊尼・拉什的话突然浮现在他脑海中,“要不然,你还没来得及啐一口,就被他们拖回牢里蹲着了。”)他默默地从一数到五。
“我也很遗憾。”他说。
那人摇摇头。“如果可能,真希望不是这种结局。”他说着,叹了一口气。
“她是出车祸死的,去得很快。比这更不幸的死法还多着呢。”影子说。
那人再次缓缓地摇头。片刻间,影子觉得那人仿佛并不是真实存在的。当他的邻座变得虚无飘渺的瞬间,飞机本身似乎突然变得更具有真实感。
“影子,”他开口说,“这不是开玩笑,也不是耍什么花招。我给你提供的工作待遇优渥,比你能找到的任何工作都强得多,你是有前科的人,没人会排队争着要雇佣你的。”
“先生,不管你他妈的到底是谁,”影子抬高嗓门,压过飞机发动机的噪音,“给我世上再高的薪水,我也不愿为你做事。”
那人脸上的微笑慢慢扩大。影子想起自己十来岁时,在美国公共广播电视台上看到的关于黑猩猩的节目。那个节目说,猿猴和猩猩的笑,其实只是因为仇恨、攻击或恐惧,才会扭曲面孔露出牙齿。猩猩露出笑脸时,其实是一种威胁。那人的笑容,恰恰就是那种蕴含威胁的笑容。
“薪水当然够高,而且还有奖金呢。为我工作,我会告诉你不少事情。当然会有一点危险,但你只要侥幸活下来,就可以得到你想要的任何东西。你甚至可以成为美国的下一任国王。”那人说,“想想看,谁会提供给你那么好的报酬?嗯?”
“你是谁?”影子问。
“是啊,现在是信息时代——啊,年轻小姐,可不可以再给我一杯杰克・丹尼威士忌?要加冰的——不,当然,除此之外从未有过别的时代。信息和知识,这是两大潮流,从来不会过时。”
“我在问,你到底是谁?”
“让我们瞧瞧。哦,既然今天是我的幸运日——为什么不称呼我为星期三呢?星期三先生。尽管加上时区计算,今天可能已经是星期四了,是不是?”
“你的真名是什么?”
“为我工作时间够长而且够好的话,”穿浅色西装的男人说,“我也许会告诉你的。现在,关于工作的事,好好想想。没人指望你立刻就同意,毕竟你还没搞清楚状况,连是跳进食人鱼聚居的鱼塘还是跳进熊窝都不知道。好好考虑吧。”他闭上眼睛,靠回到座椅里。
“我看还是算了吧。”影子说,“我不喜欢你,也不想为你工作。”
“我刚说过了,”那人闭着眼睛说,“别着急做决定。好好考虑一下。”
飞机猛地颠簸了一下,着陆了。有些乘客下了飞机。影子望向机窗外,这是一个不知道是什么地方的小机场,在抵达鹰角镇之前,途中还要经停两个小机场。影子把目光转移到他身边的那个穿浅色西装的男人——是叫星期三先生吗?他似乎已经睡着了。
影子突然站起来,抓起自己的包,走下飞机,踩着舷梯来到外面光滑、湿漉漉的停机坪。他步速均匀地向着机场候机大厅的灯光走去,小雨淅淅沥沥地打在他脸上。
正要走进机场候机楼时,他停下来回头张望。没有其他人下飞机。地勤人员正把舷梯收起来,关上舱门,飞机滑向跑道。影子一直注视着,直到飞机起飞,他才走进机场候机楼。他走向租车公司所在的柜台,只有一家还在营业,他租了一辆车,来到停车场找车时,才发现那是一辆很小的红色丰田。
影子打开租车公司的人给他的地图,把它摊开放在副驾驶座。鹰角镇距离这里还有二百五十英里,大部分路程都可以走高速公路。他已经有整整三年没开过车了。
即使暴风雨真的曾经抵达这么远的距离,现在也已经过去了。天气晴朗而寒冷,一朵朵浮云在月亮下飞快飘过,有那么一瞬,影子说不清移动的到底是云,还是月亮。
他开车向北,走了大约一个半小时。
已经很晚了。他很饿。在他意识到自己究竟有多饿时,他在道路的下一个出口转了出去,驶进诺他姆镇(人口数:1301)。他在加油站加满油,然后询问收银台后面那个一脸厌烦表情的女人,哪里能找到当地最好的酒吧,或者哪里能找到吃的。
“杰克的鳄鱼酒吧,就在镇公路的西边。”她告诉他。
“鳄鱼酒吧?”
“没错。杰克说鳄鱼能给酒吧增添个性。”她抽出一张紫红色传单——上面是为一个需要换肾的小女孩捐款而进行烤鸡义卖的广告——在背面给他画了一个如何过去的地图,“他养了几条鳄鱼,一条蛇,还有一条蜥蜴什么的。”
“是鬣蜥吗?”
“没错,就是这个。”
穿过镇子,过了桥,又开了几里路,他在一个低矮的矩形建筑前停了下来,建筑上挂着一个发光的啤酒标志,门口还有一台可口可乐售卖机。
停车场里的车位空了一半。影子停好红色丰田,走进酒吧。
空气中弥漫着浓厚的烟草味道,自动点唱机正播放着《午夜漫步》。影子环视四周,想看看鳄鱼在哪里,结果没有找到。他不知道加油站的那个女人是不是骗了他。
“想来点什么?”酒保问他。
“你是杰克?”
“杰克今晚不在,我是保罗。”
“嗨,保罗。家酿啤酒,各种配料都要的汉堡包,不要薯条。”
“要不要先来一碗墨西哥辣肉汤?本州味道最好的辣肉汤。”
“听上去不错。”影子说,“洗手间在哪里?”
酒保指指酒吧角落的一个门。门上挂着美洲鳄鱼头标本。影子从那个门出去。
洗手间很干净。影子先习惯性地环顾一圈,(“记住,影子,撒尿的时候你可没办法还手反击。”洛基曾这样对他说过。洛基说过的话总会出现在他脑海中。)然后挑了左边的小便池,解开裤子开始撒尿,顿时感到一阵轻松。他看着挂在小便池上方的黄色印刷品,上面是杰克本人和两条短吻鳄的合影。
右边小便池的方向传来一声礼貌的咕哝,可他没有听到其他人走进来的声音。
穿浅色西装的男人站在他旁边,感觉比在飞机上坐在身旁时更高大些。影子自己就是个大块头,而他居然和影子差不多高。他目视前方,小便之后晃了晃,然后拉上拉链。
接着,他就像只从荆棘铁丝网里偷吃到屎的狐狸一样得意地笑起来。“嘿,”星期三先生说,“这么长时间,应该考虑好了,影子。你想要工作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