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部 阴 影(1 / 2)

<h3>第一章</h3>

您问我们国家的疆界,先生?这个嘛,在北方,我们紧靠着北极光;在东方,我们毗邻东升的朝阳;在南方,我们毗邻昼夜平分点;而在西方,我们面对的是最终审判日。

——摘自《美国人乔・米勒的笑话书》

影子在监狱里已经待了三年。他身材高大魁梧,脸上总是挂着一副“没事别惹老子”的表情。所以,在牢里他遇到的最大麻烦,就是如何消磨时间。他花不少时间健身,还自学用硬币变戏法,剩下的时间就净想着自己有多么爱妻子。

在影子看来,被关在牢里最大的好处,也许是唯一的好处,就是让他产生了一种真正的解脱感,一种已经深深坠落谷底的感觉。他再也不必担心自己会被捕,因为他已经被捕了;每天在牢里醒来时,他不再感到恐惧,因为他再也不必担心明天会发生什么事情,反正该发生的昨天都已经发生过了。

至于你究竟到底干没干给你判罪的事,影子觉得这并不重要。根据他的经验,监狱里遇见的每一个人都因为某些事情而满肚子怨言。全是老一套:什么执法机构弄错了,他们说你犯罪了,其实你并没有;或者你犯的罪和他们说的不太一样。但真正重要的只有一点,那就是:他们抓到你了。

刚进来的那几天,他就发现了这一点。那时候,无论是牢里的黑话还是难吃的牢饭,对他来说都是全新的。尽管因为失去自由而无比痛苦,全身上下流淌着恐惧,他仍然有一种获得解脱的轻松感。

影子尽力保持沉默寡言。但到了第二年年中的时候,他还是对他的同室狱友洛基・莱斯密斯提到了这种解脱感。

洛基是一个来自明尼苏达州的骗子,他咧开带着伤疤的嘴,露出笑容。“没错,”他说,“你说得对。如果被判了死刑,那你就解脱得更彻底了。那时你就会想起那个笑话,当绞索套上脖子的时候,那些家伙总是拼命想踢掉脚上的鞋子,因为朋友们总说他们会穿着鞋子送命的。”

“这算笑话吗?”影子问。

“当然算了。关于绞刑架的笑话,最棒的就是这种:砰!最糟的情况突然发生,你得花好几天才能真正想明白,然后你就要上路,去跳悬空之舞了。”

“这个州最后一次吊死犯人是什么时候?”影子问。

“见鬼,我怎么知道?”莱斯密斯一头橙金色的头发剃得短短的,甚至可以看见头骨的轮廓。“告诉你吧,这个国家要是不再继续吊死犯人,就离完蛋不远了。没有绞刑架带来的恐惧,就没有绞刑架带来的公正。”

影子耸耸肩,他可看不出死刑有什么浪漫的地方。

只要没判死刑,他认为监狱就只是暂离原来生活的地方。这么想有两个原因:第一,在这里,生活不是向前进,而是向下爬行,即使你已经跳下跳板,还会有更惨的情况出现。但是,不管你是活在显微镜下还是关在牢笼里,生活总要继续下去。第二,只要你在里面能撑住不垮掉,他们总有一天会放你出去的。

刚开始服刑的时候,未来的自由生活实在太遥远,影子根本无法集中注意力想象它。后来,自由就慢慢变成来自远方的一束希望之光。他学会了一招,每当遇到什么恶心事时(监狱里总少不了这种事情),他就告诉自己“这一切都会过去的”。总有一天,通向自由的魔法之门将在他面前敞开,让他通过。他在自己的北美鸣禽日历(监狱商店里只卖这种日历)上一天天划掉度过的日子,完全不去注意每天的日出日落。他从监狱图书馆的废书堆里翻出来一本书,照着自学硬币戏法,他也健身。他还在心里列了一个清单,计划出狱后准备做的事。

随着时间推移,影子的清单越来越短。两年之后,缩减到只剩下三项内容。

首先,他要好好地洗个热水澡。一次真正的、慢悠悠的、彻底浸泡在浴缸中的泡泡浴。泡澡的时候,也许还要读上一份报纸,也许什么都不做。有时他想象用某种方式洗这个澡,过几天又换了另一种方式。

然后,他要把自己全身擦干净,穿上一件浴袍,也许还要穿上一双拖鞋。他喜欢穿拖鞋这个点子。这个时候如果要抽烟的话,就要抽烟斗,可惜他从不抽烟。他会轻轻抱起妻子。(“狗狗,”她会假装害怕地尖叫,其实心里很高兴,“你要干什么?”)他会把她带进卧室,关上房门。饿了的话,就打电话订比萨。

最后,他和劳拉从卧室出来之后(那恐怕要等到好几天之后了),他会低下脑袋,老老实实做人,余生永远远离任何麻烦。

“然后你就快乐了?”洛基・莱斯密斯问。那天,他们正在监狱工厂里做事,组装庭院里用的自动喂鸟器,这项工作只比给信封贴邮票有意思一点点儿。

“没有人会真正感到快乐,”影子回答说,“只有死亡带来永恒的快乐。”

“希罗多德[3]。”洛基说,“嘿,你开始学聪明了。”

“他妈的谁是希罗多德?”埃斯曼插嘴问。他负责把喂鸟器的两片外壳拼装在一起,然后递给影子,影子则负责拧紧螺丝。

“一个死了的希腊人。”影子回答说。

“我前女友就是希腊人,”埃斯曼说,“她们全家吃的都是狗屎。你绝对不会相信的。比如包在叶子里的米饭,诸如此类的鬼东西。”

埃斯曼的身形就像一台可乐售卖机,长着一双蓝眼睛和淡得近乎白色的金发。他女友在酒吧里跳舞时,有个家伙趁机摸了她一把,结果他把那家伙打得屁滚尿流。那家伙的朋友叫了警察,逮捕了埃斯曼,查了查案底,发现埃斯曼十八个月前违反了假释条例。

“我还能怎么办?”埃斯曼曾经满肚子委屈地向影子完整讲述了这件伤心往事,“我警告过他,说她是我的女人。难道我非要忍受那种侮辱不可吗?我是说,他的臭爪子几乎把她全身上下都摸遍了。”

影子当时只回了一句“去跟他们讲道理吧”就结束话题。他早就学到一个道理,那就是,在监狱里,你只要管好自己的事,别人的事不要乱掺和。

低头做人别惹麻烦。管好自己的事。

几个月前,洛基・莱斯密斯借给影子一本破旧平装版的希罗多德的《历史》。“这个一点也不闷,简直酷极了。”影子说自己从来不看书时,洛基坚持对他说,“先看几页,再告诉我你是不是觉得它棒极了。”

影子做了个无奈的鬼脸,但他确实开始看那本书,而且发现他竟然违背了自己的意愿,被那本书迷住了。

“希腊人,”埃斯曼一脸厌恶的表情,“他们做的跟说的完全是两码事。我想跟我女友换个体位亲热一下,她竟然发脾气,几乎要抠出我的眼珠子。”

某天,事先没有任何征兆,莱斯密斯突然被转到另外一个监狱去了。他把希罗多德的书留给了影子,书页中间还夹藏了几枚硬币:两枚二十五美分的硬币、一枚一美分硬币,还有一枚五美分的镍币。在监狱里,私存硬币是违法的。你可以用石头磨尖硬币边缘,打架斗殴时划破对方的脸。影子并不想要一件武器,但他想给自己这双手找点事情做。

影子从不迷信,他不相信任何并非亲眼所见的东西。但在服刑期的最后几周里,他的的确确感觉到,灾难的阴影正在监狱上空盘旋,和那次抢劫前几天的预感一模一样。他感到胃部深处传来阵阵空虚,他安慰自己说,那只不过是因为即将回到外面的世界,感到担忧恐惧罢了。但他并不确定。他比平时显得更加偏执,但在监狱里,他平时就已经够偏执的了,这是生存的必要技能。影子变得更加沉默寡言,更加阴郁。他发现自己开始观察狱警的肢体语言,留意其他狱友的举止,一门心思寻找坏事即将发生的线索。他确信,有什么事情真的就要发生了。

获释前的一个月,影子坐在一间冰冷的办公室内,对面是一个身材矮小、前额长着酒红色胎记的男人。两人隔着办公桌相对而坐,男人的面前摊着影子的档案。他手中拿着一支圆珠笔,笔的上端被牙齿咬得惨不忍睹。

“你冷吗,影子?”

“是的,有点冷。”影子回答说。

男人耸耸肩。“这就是制度的问题。到12月1日才能开暖气,3月1日就必须关掉。真搞不懂这制度。”他嘴上讲着客套话,食指在纸上划来划去,然后指着档案左边的一处记录,“你今年三十二岁?”

“是的,先生。”

“你看起来很年轻。”

“简单生活带来的好处。”

“听说你是这里的模范犯人。”

“我学到教训了,先生。”

“是吗?真学到了?”他专注地凝视着影子,额头上的胎记颜色暗了下去。影子本想把自己关于监狱的那套观点告诉这男人,但他什么都没有说。他只是点点头,集中精力表现出一副彻底悔恨的恰当表情。

“听说你有妻子,影子。”

“她叫劳拉。”

“一切都还好吧?”

“很好。我被捕时,她对我很恼火。虽然路途很远,但她一有机会就来探望我。我们互相通信,一有机会,我就打电话给她。”

“你妻子做什么职业?”

“她是旅行社代理,负责把人们送到各地去旅游。”

“你怎么遇见她的?”

影子不知道这个男人为什么要问这些。他本想告诉他这根本不关他的事,结果还是老实回答了。“她是我好朋友的妻子的最好的朋友。他们安排我们两人约会,结果我们一见钟情了。”

“你出去后还有一份工作等着你?”

“是,先生。我的好友罗比,就是刚才我提到的那位,他拥有一家健身房,我以前在那里干。他说给我保留原来的职位,等我回去。”

他的眉毛一挑。“真的?”

“他说我会是个大招牌。不仅能招揽回老顾客,还能吸引那些想让自己更强壮的人过来。”

那人看样子满意了。他咬着圆珠笔的笔端,又翻过一页档案。

“你对自己犯的罪怎么看?”

影子耸耸肩。“我很蠢。”他真心实意地说。

长着胎记的男人叹息一声。他在表格上勾画了几项内容,然后快速翻动影子的档案记录。“你从这里怎么回家?”他问,“搭灰狗长途巴士?”

“飞回家。这就是有个做旅游代理的妻子的好处。”

男人皱眉,胎记也跟着皱起来。“她送你一张机票?”

“不是机票。她只给了我一串确认数字,是电子机票。我只要在一个月内到机场,给他们看我的身份证,就可以坐飞机回家了。”

男人点点头,在最后一项内容上打钩,然后合上文件,放下圆珠笔。他将苍白的双手放在灰色的办公桌上,好像那是一对粉色的动物。他双手合拢,指尖相对,用一双水蒙蒙的褐色眼睛凝视着影子。

“你很幸运。”他开口说,“有要回去陪伴的家人,有等待着你的工作。你可以把发生在这里的一切都抛在身后。你的人生还有第二次机会。好好珍惜吧。”

起身离开时,他并没表示出要和影子握手的意思,影子当然也不希望和他握手。

获释前的最后一周是最难熬的,甚至比过去三年所有时间加在一起还难熬。影子不知道是不是天气的缘故:天气沉闷、寂静、阴冷,仿佛暴风雨即将来临。但暴风雨根本没来。他战战兢兢、神经紧张,在内心深处,他预感到某些事情已经失控。监狱放风的场地上,寒风呼啸,影子觉得自己能够从空气中嗅到雪的气息。

他打对方付费电话给妻子。影子知道电话公司会对从监狱里打出的每一通电话收取三美元的额外费用,所以接线员总是对从监狱里往外打电话的人特别客气。影子认为他们肯定明白他们的工资是谁付的。

“有什么事情不太对劲。”他对劳拉说。这当然不是他对她说的第一句话。他说的第一句是“我爱你”。能把自己的真心话说出来是好事,影子当然会这样做。

“你好,”劳拉说,“我也爱你。什么让你感觉不对劲了?”

“我不知道,”他说,“也许是天气的缘故。感觉只有真来一场风暴的话,一切才会好起来。”

“我这里天气不错,”她说,“树上的叶子还没落光呢。如果风暴没来的话,你回家后还能看到树叶呢。”

“还有五天。”影子说。

“还有一百二十个小时,你就可以回家了。”她说。

“你那边一切都好吧?没有不对劲的地方?”

“一切都好。我今晚去见罗比,我们正计划举办一个欢迎你回家的惊喜派对。”

“惊喜派对?”

“当然。你得假装不知道这件事,行吧?”

“我什么都没听见。”

“真是我的好老公。”她说。影子意识到自己在笑。在牢里待了三年,她依然能令他微笑。

“我爱你,宝贝。”影子说。

“我也爱你,狗狗。”劳拉回答说。

影子放下电话听筒。

刚结婚的时候,劳拉说她想养一只小狗,可房东说租约规定不允许养宠物。“嘿,别伤心,”影子当时说,“我来当你的小狗吧。你想让我干什么?咬你的拖鞋?在厨房地板上撒尿?舔你的鼻子?嗅你的大腿根?我看,小狗能做的事,没有什么是我做不到的!”然后他抱起她,仿佛她轻得像一根羽毛,开始舔她的鼻子。她痒得一会儿哈哈大笑,一会儿尖叫,接着,他把她直接抱到床上。

在监狱食堂吃饭的时候,萨姆・菲特士偷偷溜到影子身边,笑呵呵地露出他那一口陈年老牙。他坐在他身边,开始吃他那份芝士通心粉。

“咱们得谈谈。”萨姆・菲特士说。

萨姆・菲特士是影子见过最黑的黑人。他的年纪可能是六十岁,也可能是八十岁。影子见过有些吸毒的家伙,虽然只有三十岁,却比萨姆・菲特士还显老。

“什么?”影子问。

“风暴快来了。”萨姆说。

“好像是吧。”影子说,“也许快要下雪了。”

“不是那种普通的风暴,是更猛烈的。我告诉你,小子,风暴来的时候,你待在这里比待在外面更安全。”

“我刑期满了,星期五就要离开这里了。”影子说。

萨姆・菲特士盯着影子看了一阵。“你从哪儿来的?”他最后问。

“印第安那州,鹰角镇。”

“你这骗人的混蛋,”萨姆・菲特士不满地说,“我在问你的原籍,你的家族从哪里来的?”

“芝加哥。”影子回答说。他妈妈年轻时住在芝加哥,十几年前也是在那里过世的。

“我说过,大风暴就要来了。低下脑袋忍耐,影子伙计。这就好像⋯⋯他们怎么称呼那些扛着大陆漂来漂去的东西?叫什么板块来着?”

“地质构造板块?”影子碰运气乱猜一通。

“没错,地质构造板块。这就好像大陆骑在板块上漂来漂去。当北美洲就要撞上南美洲的时候,你可不希望待在两块大陆中间。懂我的意思了吗?”

“完全不懂。”

他微微眨了眨一只棕褐色的眼睛。“别说我没事先警告过你。”萨姆・菲特士说着,舀起一块正在颤动的橘子味果冻,塞进嘴里。

那一晚,影子一直半睡半醒,聆听新狱友在下铺打呼噜的声音。相邻的几间囚室之外,有人正像野兽一样呜咽、号叫、抽泣。时不时地,有人会对那人咆哮一通,让他闭上他妈的臭嘴。影子极力不去理会这些噪音,让时间安静地缓缓流过,独自一人沉浸其中。

还剩下最后两天,四十八小时。这天的早餐是麦片和监狱里的咖啡。吃饭时,一个名叫威尔森的看守突然用力拍拍影子的肩膀。“你是影子吗?跟我来。”

影子检查了一下自己的良心。良心很安宁,但在监狱里,这并不意味你没招惹上大麻烦。两人并肩走着,脚步声回荡在金属与混凝土构成的空间里。

影子喉咙深处涌起一股恐惧的味道,和苦咖啡一样苦涩。不幸的事就要发生了⋯⋯

在他脑子里,有个声音在悄悄说话,说他们要给他多加一年刑期,要把他关进禁闭室,要切掉他的双手,割掉他的脑袋。他安慰自己说,胡思乱想太愚蠢了,可心脏仍然跳得几乎蹦出胸膛。

“我搞不明白你,影子。”两人走路时,威尔森突然说。

“什么不明白,先生?”

“你。你他妈的太安静了,太有礼貌了。就像那帮老家伙一样。可你才多大年纪?二十五岁?二十八岁?”

“三十二岁,先生。”

“你是什么种族的?西班牙人?吉普赛人?”

“我也不知道,也许吧,先生。”

“也许你血管里还混有黑鬼的血。你有黑鬼的血统,是不是,影子?”

“有可能,先生。”影子挺了腰身,眼睛凝视前方,集中精力不让自己被这个男人激怒。

“真的?我只知道,你他妈的真有点瘆人。”威尔森有一头沙金色的头发、沙金色的脸,还有沙金色的傻笑,“你马上就要离开我们了?”

“希望如此,先生。”

“你还会回牢里来的。我从你眼神里能看出来,你就是一团糟,影子。如果按照我的办法来,你们这群混蛋谁也别想离开这里。我们就应该把你丢进洞里,让你自生自灭。”

那叫地下秘牢,影子心想,但是他没有说出口。这是在监狱里生存的准则:他不会回嘴,不会说任何涉及监狱看守工作安全的事,不会讨论和罪犯悔改的本性、改邪归正、再度犯罪率有关的话题。他不会说任何有趣或抖机灵的话,而且,从安全的角度来说,如果要和监狱里的警官交谈,只要有可能,他索性就不开口说话。只有在被问话的时候才回答。管好自己的事,别惹麻烦。离开监狱,平安回家。泡一个悠长的热水澡,告诉劳拉你多么爱她,重新开始生活。

他们穿过几个检查关卡,每次威尔森都要出示他的身份卡。上了几层楼梯后,他们终于来到典狱长办公室门前。影子从未到过这里,但他知道这里是什么地方。门上悬挂着黑色字母拼写的典狱长姓名牌——G.帕特森。门旁有一个微型指示灯。

上面的红灯亮着。

威尔森按指示灯下面的门铃。

他们安静地站着,等了几分钟。影子试图安慰自己说一切都很正常,等到星期五早晨,他就可以搭飞机回到家乡鹰角镇。但在内心深处,他自己都不相信这个想法。

红灯熄灭,绿灯亮起。威尔森打开门,两人走了进去。

过去三年里,影子只见过典狱长寥寥几次。一次是他带领政客参观监狱,影子没有认出他;另一次是在一级防范禁闭期内,典狱长面对他们几百号犯人讲话,告诉他们监狱已经人满为患。既然超员的状况要维持下去,他们就要学会适应这一切。这次,影子还是第一次如此近距离地面对他。

近看之下,帕特森显得更加憔悴。他长着一张长方脸,灰色的头发修剪成军人式样的短寸头,身上带着一股止汗剂的味道。他身后是一排书架,上面所有书的书名里都带着“监狱”两个字。办公桌上整洁干净,除了一部电话和一本撕页式的台历外,空无一物。他的右耳上还戴着一个助听器。

“请坐。”

影子坐下来,注意到对方彬彬有礼的语气。

威尔森站在他背后。

典狱长打开抽屉,取出一本档案,在他的办公桌上摊开。

“档案上说,你因为恶性袭击和殴打他人被判刑六年。你已经服刑三年,原本应该在这个星期五获得假释出狱。”

原本应该?影子感到自己的肠胃都纠缠成一团。他想知道他们给他增加了多长的刑期——一年,两年,还是三年?但他开口回答时却变成了:“是的,先生。”

典狱长舔舔嘴唇。“你说什么?”

“我说:‘是的,先生。’”

“影子,我们今天下午就释放你,比原定日期提前几天。”典狱长说话时没有丝毫喜悦之色,仿佛正在宣布死刑判决。影子点点头,他等着下面就要公布的坏消息。典狱长低头看看桌上的文件。“鹰角镇约翰纪念医院传来的消息⋯⋯你妻子,她今天凌晨去世了,死于车祸。我很遗憾地告诉你这个不幸的消息。”

影子再次麻木地点点头。

威尔森押送他回牢房,一路上什么都没有说。他打开牢房的锁,让影子进去,然后才说:“这就像那个‘好消息坏消息’的玩笑,是不是?好消息是,我们提前释放你了;坏消息是,你老婆死了。”他哈哈大笑起来,好像真的很好笑似的。

影子依然沉默不语。

他麻木地收拾了自己的私人物品,把几件东西转送给了他人。他留下洛基送的希罗多德和那本教人玩硬币戏法的书。丢下从监狱工厂里偷带出来的空白金属片时,他心里有一瞬间的伤感,那是他原先代替硬币练习戏法用的,后来他才在洛基的书里找到真正的硬币。外面的世界有的是硬币,真正的硬币。他刮干净胡须,穿上普通人的衣服,然后穿过一道又一道的监狱牢门。当他意识到自己再也不会回到这里时,居然感到一股莫名的空虚。

天空阴沉沉的,开始下雨,寒冷刺骨的雨。小冰雹打在影子的脸上,雨水淋湿了他单薄的外套。获释的囚犯们走出监狱的建筑物,走向一辆原先是校车的黄色巴士,坐车前往附近的城市。

上车后,所有人都已经被淋湿了。影子心想,一共有八个人获释离开,还有一千五百个囚犯留在背后的监狱里。他坐在巴士里瑟瑟发抖,直到暖气开始让他温暖起来。他不知道自己到底在做什么,也不知道自己到底要到什么地方去。

他脑海中充满古怪的幻影。在他的想象中,他正在离开很久很久以前待过的另外一座监狱。

他被关押在没有光线的阁楼房间里,关了很久,他满脸胡须,头发也乱蓬蓬的。看守们押着他走下一条灰色的石头台阶,来到外面充满明亮色彩的广场上,到处都是人和货品。这是赶集的日子,声音和色彩弄得他眼花缭乱。他眯缝着眼睛,看着洒满整个广场的明媚阳光,呼吸着潮湿的充满海盐味道的空气,闻着集市上所有货品的味道,在他身体的左侧,太阳正在海面上闪闪发光⋯⋯

巴士摇摇晃晃着在红灯前停了下来。

寒风从巴士旁呼啸而过,挡风玻璃上的雨刷沉重地来回摇摆着。车窗上湿漉漉的雨水,把外面的城市模糊成一片红黄相间的霓虹色块。现在刚过中午,但透过车窗看出去,天色却仿佛已是深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