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卷 殷红的玫瑰地坎·卡无蕊 第二章 莫俊德(1 / 2)

1

当他们现在的旅伴、那个长头发的家伙扳住苏珊娜的肩膀,手指着远方舞动变化的橘红色闪光时,婴神在观望。莫俊德看到她旋过身去,拔出了白色父亲的大号左轮枪。在那一刹那,他手中的望远玻璃镜颤抖不已,那是他在奇之巷里找到的,他是多么希望黑鸟儿妈妈能开枪打死画家啊。罪恶感将如何噬啃她的心儿啊!没错,就像钝斧头的伤刃!说不定更有可能的是,她无法承受自己那恐怖的作为,因而把枪口对准自己的脑袋,第二次扣动扳机,如果是那样,白色父亲惊醒后又该如何是好呢?

唉,孩子们总是梦想家。

那样的场面当然没有成真,但那儿的情况似乎更有看头了。虽然,很多细节难以看清。因为致使望远镜颤抖的不止是激动。现在他穿得很暖和,里里外外裹上了丹底罗的人类衣物,但他还是感到冷得要死。除非他能兴奋得浑身发热。但不管怎么说,热也好、冷也好,他还是抖个不停,活像偎在烟囱角、牙齿掉光的糟老头。他离开乔·柯林斯的小屋之后,这种状态就越发恶化了。高烧像是另一场大风雪扫遍全身的骨头。他不再是饿饿饿不完的莫俊德了(因为食欲不再),而成了一个病病病不完的莫俊德。

说实话,他担心莫俊德可能要死了。

然而,他还是极有兴致地观望着罗兰一行人,火堆里再被填上柴火后,他看得就益发清晰了。看到了那扇门无中生有,不过他看不明白门上的画符。他一下子就理解了,是画家把这扇门画出来的,虽不晓得个中缘由——但,这简直是能与上帝媲美的天才啊!莫俊德渴望能把他吃下去,说不定那份天才还可以转移到自己身上呢!他怀疑嗜食同类所造成的精神影响是被大大高估了,但亲自试验一下又有何妨?

他观望着他们的交谈。他看到——同样,也能理解——她在恳求那个画家、那个哑巴,她声嘶力竭地恳求

(跟我走吧,那样我就不用独自一人离去,来吧,讲点义气,事实上一点儿还不够,不如来一打义气,哦来吧)

看到她的恳请遭到男孩和小畜生的连连拒绝之后,他又因她的哀愁而高兴起来;甚至明明知道这等于加重了他的负担,莫俊德还是忍不住乐开怀。(反正,任务只是多一点点而已;哑巴小孩,加上一只貉獭又能给他带来多大的麻烦呢,只要他变形、开动,不就结了?)顷刻间,他甚至还想到,她既然如此愤怒,说不定会用白色父亲的枪打死他呢?那可不是莫俊德想要的。白色老爹就该是留给他的。从黑暗塔传来的声音就是如此告知他的。他肯定是病了,说不定要死了,但白色老爹仍然该是他的腹中食,而绝对不该死在黑鸟儿老妈的手下。啊!她该把大餐留下来,一口都不吃,看着它烂掉!可是她没有开枪打他。相反,她亲吻了他。莫俊德真不想看到这一幕,这让他感到前所未有的难受,于是,他把望远镜扔到了一边。他躺在草地上,身边还有几株矮小的桤木,他发着抖,又热又冷,强忍着不要呕吐出来(昨儿一整天,他上吐下泻,直到肚子被上下两方的力量拉扯得疼痛不已才罢休,没什么还能从嗓子眼里冒出来了,除了又浓又黏的胃液;也没什么还能从后门里喷出来了,除了又脏又臭的屁),当他再次拿起望远镜时,刚好看到黑鸟儿老妈驾驶的电动小车的车尾消失在门里。有什么东西从门里飞旋出来。灰尘,大概是吧,但他认为应该是雪。还有歌声。这声音恰如刚才她给白色枪侠老爹的那一吻,又让他直犯恶心。接着,门砰然闭合,歌声不见了,枪侠贴着门边坐下来,双手捂着脸,哦哦哦,哭啊哭。貉獭走过去,把长鼻子搭在他的一只靴子上,好像那样子就能安慰谁了,多甜蜜哦,多恶心人的甜蜜哦。那时候,天已经亮了,莫俊德小睡了片刻。等他醒来时,听到的是白色老爹的声音。莫俊德的藏身地是在下风口,字字句句都听得清清楚楚:“奥伊?你一口都不吃吗?”貉獭不肯吃,所以呢,枪侠就把本该倒进小畜生肚子里的食物都倒掉了。后来,他们走了(白色老爹拉着机器人给他们造的车,拖着沉重的脚步,耷拉着脑袋,肩膀都削下去了,就那么顺着塔路上的车辙印往前走了),莫俊德悄悄爬到了宿营地。他确实吃了一点被扔掉的早餐——显然,如果罗兰本打算让貉獭吃,那就肯定没有下毒——但他塞下去三四口就再也不能下咽了,心里明白:要是再吃下去,肠胃又要造反了,不管是从上面还是从下面,总之会翻江倒海一点儿不留。他可不能那样。如果他不保存一丁点儿营养,就会体力不支,再也追不上他们。而他必须追上去,还要保持相近的距离。必须就在今晚追上他们。必须,因为到了明日,白色老爹就要抵达黑暗塔了,那样,一切都太晚了。他的心如此告诫他。莫俊德便和罗兰一样拖着沉重的步伐走上了塔路,不过,他走得更慢一些。腹中不时一阵痉挛,他就得拧着身子,人形之身激颤不止,皮肤下的黑色波浪浮浮沉沉,厚重的大衣也时不时地鼓起一块,因为其余的蜘蛛腿都想伸动伸动,他会让那些腿脚听话地缩回去,于是,大衣就会空荡荡地垂下来,而这一切,他都得咬牙切齿、呻吟着去做。不管是在裤子里拉了一摊黏糊糊的稀屎,或是脱下裤子再拉,他都毫不介意。没有人邀请他去收割节舞会,啊哈哈!邀请信丢在路上了,不用说!过后,等交战时刻到来,他就要把红色父亲放出来,还他自由。可是,如果决战就在眼下,他几乎很肯定:自己连变形都做不到。没力气了。若变成蜘蛛形,病态就会腾然而起,好比是一阵强风能把低低的地火瞬间鼓吹成一片森林大火。慢性杀伤力会在眨眼间变成快速杀手锏。他就这样与病痛顽固抵挡,到了下午才感觉好了一点。现在,黑暗塔传来的脉动节奏更快了几分,变得更有力、也更急迫。红色父亲的声音也一样,催促着他,以惊人的迫近感催促他。白色枪侠老爹已经连续数周每晚睡不够四个钟头了,因为他得和已经离去的黑鸟儿老妈轮流站岗。可黑鸟儿老妈从来没拖着那辆车,不是吗?不,她只会像个屎女王那样端坐在粪山上,嘿嘿!也就是说,即便有黑暗塔的脉动声支撑着他、拖着他往前走,白色老爹还是累得够呛。今天晚上,白色老爹要不就得指望哑巴画家帮着守夜,要不就得自己从头守到尾。莫俊德认为他自己还能撑一夜不眠,这纯粹是因为他知道过完这一夜,就不用再熬了。他可以蹭得近些,和上一夜一样。他可以用怪物老头儿的玻璃镜子看到远处的他们。只要等他们都睡着了,他就会变形、最后一次显出蜘蛛形,一路猛冲过去。撕人魔在此,嘿嘿!白色老爹可能再也醒不过来了,可莫俊德希望他还能看到新的一天。在最后的终结时刻。就让他醒着看到何事临头。就让他眼巴巴看着自己的亲生儿子把他抓住、扯成碎片、丢进死域,就在他抵达那珍宝般的黑暗塔的前几个钟头!莫俊德握紧了拳头,看着手指一一变黑。当蜘蛛腿渴盼着张扬而出时——七条腿,而非八条腿,真是多亏了恶心死人的黑鸟儿老妈,那时候她又怀孕、又不能算怀孕,但愿她在隔界的暗黑时空里惨叫着腐烂(或至少在潜伏着的了不起的大怪物们找到她之前),这贪吃的恶欲流遍周身,他品味着那既可怕、又愉悦的滋味。他以同等的暴戾鼓舞着又反抗着变形的热望。最终,他战胜了自己,变形的迫切感渐渐平息了。仿佛为庆祝胜利,他放了一个屁,尽管又长又臭,但却悄然无声。现在的屁眼就像个破了的六角手风琴,除了呼呼喘气之外,奏不出什么美妙乐声了。十指又恢复到正常的粉白色,身体深处躁动的恶欲消失了。他晕晕乎乎的,高烧不退;细弱的胳膊(比木棍肥不了多少)一个劲儿地寒战不止,疼得要命。红色父亲的声音时强时弱,但始终无休:到我这里来。奔向我。催促双面的你。来吧考玛辣,我的好孩子。我们要把黑暗塔推倒,我们要摧毁一切光明所在之地,再一起统领黑暗。

到我这里来。

来。

2

显然,余下的三人(四人,包括他自己)都逾越在卡的伞阔之外。并不是因为纯贞世界后退,才会出现了莫俊德·德鄯这样的怪物:一半是人,另一半却是威力强大的黏腻怪兽。显然,这等生物从来不曾预料到卡会让自己死得平凡无趣,眼看着自己陷入险境:有毒的食物导致高烧不退。

罗兰可以告诉他,吃掉掩埋在丹底罗家谷仓的干雪中的东西是多么不明智;就这一点而言,连罗伯特·布朗宁也可以警戒他。不管它是否邪恶,是不是真正的马,栗皮儿也许它还有别名,流传更广、更久的名字,在布朗宁的诗里称它为“栗波栗劈”)一直就是只病入膏肓的动物,当罗兰把一颗子弹送进它脑袋里时,恶疾早已侵骨蚀皮。可是,莫俊德是以蜘蛛形看到这东西的,无论如何,那看起来终归是匹死马,而且,也没什么能阻挡他大吃一顿。直到他再换回人形,才不安地疑惑起来:怎么会在丹底罗这匹皮包骨头的老马身上吃出那么多肉来?为什么那肉又嫩又暖,并饱含尚未凝结的活血呢?毕竟,它被埋在雪堆里了,还被埋了好多天。这匹母马的尸体本该被冻得硬如磐石才对头。

接着,呕吐开始了。高烧接踵而来,眼看他险些就能将白色老爹撕成一根一根的排肋了,病况却丝毫没有好转,他依然在挣扎中。千年前的预言(主要是在曼尼人的民间传说中,总是一副骇人听闻的低声密语状)就已言中这条生命,将长成半人半兽的这条生命,欲以监视人类之灭绝、纯贞世界之回归的这条生命……待到终于降临时,成了一个天真的坏心眼小孩,而现在,因为吃了一肚子毒马肉而生命垂危。

卡也许并未插手此事。

3

苏珊娜离去的这天,罗兰和两个旅伴没有推进太多。尽管他计划要走完数公里,好能在第二天太阳下山前到达黑暗塔,罗兰却没办法再走远了。他气馁又孤独,还累得半死。派屈克也很累,但他起码可以选择坐在车上,大约有大半天的时间他确实如此选择,有时候瞌睡,有时画画,有时到了上坡路就下来走在二号车后面,然后再睡多一会儿。

塔的脉动声在罗兰的头脑和心田里激烈震颤,传来的歌声也一样强烈,且孤独,现在听来就像是千种声响在共鸣,但即使这般强烈的牵引也带不动他周身的骨肉。后来,就在他寻找荫庇处休憩和吃中饭时(这时其实已是下午两三点了),他看到了什么,暂时让他忘却了疲乏和哀伤。

路旁有株野玫瑰,看来就像是闲置地那朵孪生花。罗兰觉得此时是刚破冰的早春时节,它却傲视季节兀自盛放。花瓣外缘是淡粉色,花蕊深处却是热烈的鲜红;真是这种颜色,他想,衷心渴盼的颜色。他在花朵前跪下来,贴着花瓣,侧耳倾听。

玫瑰在歌唱。

疲乏依然驻留在身,也永不会消失(至少,在坟墓的这一边是这样),但孤独和悲伤却离他而去了,至少,在这一刻。他朝花心看去,只见一片鲜亮的嫩黄,那般光明,以至于他无法直视。

乾神的入口,他想,虽然不能确定那是什么,却确信自己理解正确。是啊,乾神的入口,就是这样!

这朵玫瑰和闲置地的玫瑰还有一点至关重要的不同:病痛之感、甚或微妙的不和谐之音都消失了。这一朵康健美满,并满盛光明和爱。这一朵、加上其余的那些……它们……它们势必……

它们喂养众光束,不是吗?用它们的歌声和香气。而众光束也滋润着它们。这是一片生机勃勃的能量场,有活跃的供给与吸收,一切都自塔旋绕而出。而这一朵只不过是第一朵而已,在最遥远的外延边。在坎-卡无蕊,还有成千上万朵,和这一朵一模一样。

想到这里,他不禁惊讶得犯晕。可随之而来的另一番想象却让他怒惧交加:那样一整片红色花海犹如厚厚的地毯,哪怕看上一眼都会令人疯狂。如果能放任自己自由自在,它们可能会在刹那间全部枯萎。

有人试探性地拍了下他的肩头。是派屈克,奥伊站在他的脚边。派屈克指了指玫瑰旁的草地,摆出吃饭的手势。又指了指玫瑰做出画画的动作。罗兰并不太饿,但男孩的后一个提议让他倍感愉悦。

“好的,”他说,“我们在这里吃点东西,也许你画画的时候我还能小睡片刻。派屈克,你愿意画两张玫瑰吗?”他伸出完好的那只手上的两根手指,想让派屈克听懂。

小伙子皱着眉头歪了歪脑袋,还是没明白。他的长发扎成一束,亮闪闪地搭在肩头。罗兰想到了苏珊娜,想到她是如何坚持己见、不顾派屈克笑着叫着地反抗,在小溪里洗净他那头长发。这种事情是罗兰绝不会想到去做的,但确实让这个年轻的小伙子显得精神多了。看着这把亮闪闪的头发,他又不可遏制地思念起苏珊娜,哪怕玫瑰的歌声还萦绕耳畔。她将优雅带入他的生活。直到她已离去,他才想到优雅这个词。

此时,站在这里的派屈克天分了得,但领悟力却恼人地跟不上。

罗兰指了指他的画板,再指向玫瑰。派屈克点头了——这番意思他是懂的。随后,罗兰用完好的左手摆出“二”的数字,再指了指画板。这一次,派屈克恍然大悟了。他的手指先指向玫瑰,再移到画板,再移向罗兰,最后落在自己身上。

“没错,小伙子,”罗兰说,“画玫瑰的画像,一张给你一张给我。它很美,不是吗?”

派屈克兴冲冲地直点头,当罗兰做午餐时,他就画起来了。罗兰又一次将食物盛满三个盘子,而奥伊又一次拒绝进食。罗兰凝视着貉獭金边镶绕的双眼,只能看到空洞——失落——深深伤了它的心。奥伊不能再绝食下去了,它已经变得很瘦很瘦。库斯伯特若瞅见,大概会笑着说:灰溜溜的夹尾巴喽。需要补充热腾腾的黄樟树液和盐分。但枪侠在这里什么也找不到。

“你为什么要这样?”罗兰执拗地追问貉獭,“如果你想跟她一起走,你就应该在她问你的时候答应下来!为什么你现在要用这样凄楚的眼神看着我呢?”

奥伊又盯着他看了一会儿,罗兰看得出来:他刺伤了小家伙的情感;很可笑,但却是真的。奥伊走开了,弯弯的小尾巴无精打采地耷拉着。罗兰很想唤它回来,但那样的话不就显得更可笑了吗?他打算干什么?向貉獭赔礼道歉?

他不禁对自己的表现生出恼怒和不安,这番情绪是他将埃迪、苏珊娜和杰克从美国那边拖进他生命里之前从来不曾体会过的。在他们来之前,他几乎没什么情绪,况且,当你生存在困境中时,那样倒也不坏;至少你不用浪费时间去琢磨:自己该不该向动物道歉,就因为口气冲了些,众神啊!

罗兰在玫瑰旁盘腿坐下,顺应从花蕊里放射出来的歌声和光芒——康健完美的光芒——那舒缓人心的力量。不一会儿,派屈克就咝咝地招呼起他,摆手示意罗兰挪开一点儿,不要挡着他画玫瑰。这又增添了罗兰心头的烦乱,但他一言不发地退后了一点。毕竟,是他让派屈克画的,不是吗?他想到,如果苏珊娜在这里,他们会如何用眼神暗暗来交流默契,正如看到小孩的滑稽举止的一双父母。但是她不在这里,当然;她是他们之中的最后一人,现在连她也去了。

“行啦,你现在能把茎干上的小刺都数得一清二楚了吧?”他问,尽管他努力装出玩笑的口吻,可听来却很暴躁——暴躁而疲惫。

好在,派屈克没有介意枪侠的粗声粗气;大概根本没明白我在说什么,罗兰心想。哑巴男孩坐在地上,脚踝叠放,画板平放在大腿上,身边放着吃到一半的午餐。

“别忙得忘记吃饭了。”罗兰说,“现在,你替我放哨吧。”得到的回答仍是一个心不在焉的点头,他放弃了。“派屈克,我要瞌睡一下。这个下午会很漫长。”还有一个更长的夜晚,他在心里加上一句……但他和莫俊德一样安慰自己:今晚可能就是最后一夜了。他并不能确定自己到了玫瑰地那边的黑暗塔时,会有什么等待着他,但即便他能消灭血王,他也觉得这将是自己的最后一程。他不相信自己还能走出坎-卡无蕊,那没什么。他累极了。而且,哪怕有玫瑰的力量在支撑,他还是悲伤之极。

蓟犁的罗兰用一条手臂挡在眼前,立刻睡着了。

4

他没睡多久,派屈克就像兴致高昂的小孩子似的摇醒他,让他看画出的第一张画——太阳的位置显示出:这一觉不过才十几分钟,顶多十五分钟。

和他所有的画作无异,这幅画充溢着怪诞的魔力。派屈克几乎把玫瑰画活了,尽管手中除了铅笔外别无他物。不过,罗兰宁可再睡一个小时,也不想欣赏艺术。他好歹点点头,表示赞赏——他向自己许诺,在这样一幅美妙的物事面前,决不能再有愠怒或是抱怨——于是,派屈克笑了,得到那么一丝赞许就乐开怀了。他翻过这张画纸,又开始画。一人一张玫瑰,正如罗兰所要求的那样。

罗兰可以倒头再睡,但有什么用?哑巴男孩会在几分钟内画好第二幅玫瑰,又迫不及待地把他摇醒。因此,他起来走向奥伊,抚摸貉獭厚实的毛皮,其实他很少这样做。

“伙计,很抱歉,刚才的话说重了,”罗兰说,“你不愿意对我说点什么吗?”

奥伊还是不愿意开口。

十五分钟后,罗兰把先前从车板上搬下来的几样家什再悉数搬上去,一合掌,再攥住了车把。现在这辆车的负重变轻了,一定是轻了,但他只觉得更沉重。

当然是更重了,他想。负载了我的悲痛。我不管走到哪里都拉着它,就这样。

很快,二号车又装上了派屈克·丹维尔。他爬上车,给自己弄了个小窝,几乎立刻睡着了。罗兰继续往前拖,埋着头,身影在脚边拉得越来越长。奥伊走在他身边。

再有一个晚上,枪侠默想,再有一个晚上,再跟来一个白天,就了结了。结局非此即彼。

他听任塔的悸动和无数种歌声灌满头脑,听任脚步因此而轻飘飘……好歹总能轻一点。现在,玫瑰越来越多了,路边两侧都散长着数十株,花朵点亮了乏味的乡间小路。还有几株就从路中间长出来,他小心地绕过去。即便他累得不行,也决不肯碾碎哪怕一朵玫瑰,甚至不能让车轮碾上哪怕一片凋落的花瓣。

5

他停下来准备宿营时,太阳还挂在天边,可他太累了,尽管还有两个小时的日光可以利用,他却再也走不动了。此处原来是条小溪,早已干涸,洞床上长出一些美丽的野玫瑰。花朵的歌声没有彻底涤除他的乏累,但多少帮他恢复了些精力。他觉得派屈克和奥伊也能感觉到这力量,很好。派屈克醒来时,先是热切地四顾。接着,他的脸色沉下来,罗兰知道他一定是明白过来了:苏珊娜走了。男孩哭了一会儿,但也许这里本不该出现哭泣的。

河床上有一片三叶杨林——至少枪侠认为那些该是三叶杨——但树林的根系原本靠小溪供养,水干了,树也早死了。如今,只见干瘪的枯枝纠结着指向天空。从那些轮廓中罗兰看出了好多个十九,既有苏珊娜那个世界里的写法,也有他自己这个世界里的写法。某一处枝杈在深蓝色天幕的映衬下几乎是清晰地拼组出了“葜茨”的字样。

生火做饭之前——这顿晚餐相对过早,他认为,光用从丹底罗食品柜里搬来的罐头食品就可以打发今夜了——罗兰走到干涸的河床地里,深嗅玫瑰,又在死木之间闲走,倾听它们的歌声。芳香和乐声都沁人心脾。

感觉好了一些,他才开始在死树林里低头拾枯木(还从低矮的枝干上掰下一些作为补充,枝杈上留下干巴巴的尖锐断面,让他想到派屈克的铅笔),然后就当地堆起来。燃火时,他用几乎轻不可闻的声音诵读起一段祷文:“点亮黑暗,心诚之至,能否安我心?能否顺我意?诚祈篝火温暖营地。”

等待火焰升起、又燃成火红的炭烬铺在最下面时,罗兰取出离开纽约后就不曾离身的怀表。就在昨天,表停了,当然,送他表的那些人许诺说,电池足够走五十年。

现在,时值黄昏,指针开始缓慢地倒走。

他拿着表看了好半天,被这奇观深深迷住了,之后他合上表盖,又看了看细刻的三种符征:钥匙、玫瑰和塔。塔身上螺旋形上升的小窗口里散发出幽蓝可怖的光。

他们不知道它还会这样,他暗想,再将怀表小心翼翼地揣进左边的前袋里,放下表之前,还先摸了摸袋底(他一向如此)以确定没有漏洞。随后,他开始做饭。他和派屈克都吃得很好。

奥伊连一口都没有动。

6

除了和黑衣人坐谈的一夜之外——也就是沃特用一副妖魅的纸牌预言凄楚未来的那一夜——栖于干涸小河旁的十二个黑暗小时是罗兰此生中最漫长的一夜。遍布周身的疲乏更深更重地侵蚀下来,直到他感觉自己被一堆巨石压住了。旧识的脸孔、逗留过的地方都在他倦极的双眼前一幕幕滑过:苏珊,义无反顾地骑着马自鲛坡而下,金色长发飞舞在身后;库斯伯特,也如此英勇地从界砾口山坡上飞奔而下,又叫又笑;阿兰·琼斯,举起酒杯高颂祝酒词;埃迪和杰克,在草地上打闹成一团,又喊又叫,奥伊围着他俩蹦蹦跳跳,叫个不停。

莫俊德就在周边,很近,可罗兰一次又一次地濒临沉睡的边缘。每一次他都要硬把自己叫醒,瞪大眼睛看着黑茫茫的四周,他知道自己就要陷入无意识的状态。每一次醒来,他都指望能看到一只蜘蛛向他俯冲过来,红色标记映现在肚腹,可他什么都没看到,除了奇兽灵光,远远的、橙色的,舞动在天边。也没有听到什么动静,只有风声飒飒。

可他一直在等候时机。他忍着。一旦我睡着——只要我睡着——他就会向我们冲来。

大约凌晨三点,他再次凭借意志力把自己从睡意中拽出来。刚才他瞌睡了,眼看就要睡沉过去。他绝望地放眼四顾,用手背狠狠擦着眼睛,直到视野里充斥着奇形怪状的视觉残留才罢休。营火烧得差不多了,火苗很低。派屈克躺在二十码开外的一棵三叶杨树下。从罗兰坐着的地方看过去,男孩不过是裹着兽皮的一个小丘。至于奥伊,他没能一眼找到。罗兰唤了几声,也没听到貉獭的回应。就当枪侠打算站起来时,他看到杰克的老朋友原来正蜷在将熄的营火所能照到的地界之外,之外一点点——也可能,他看到的只是那双金边小眼睛。那双眼睛凝视着罗兰,片刻之后又不见了,也许奥伊又把鼻头拱进前爪间了。

它也累了。罗兰心说,难道它不会累吗?

明日之后貉獭将何去何从,这个疑虑在枪侠困扰而疲惫的思绪中油然而生,罗兰决定不去想。他站起来(累极之际,他的双手下意识地滑落到他之前疼痛难忍的臀部,似乎期待着发现那儿疼痛依然),走向派屈克,把他摇醒。这费了不少工夫,但最后,男孩的眼睛好歹是睁开了。但这对罗兰来说还远远不够。他抓住派屈克的双肩,硬把他拉起来,扶他坐好。当男孩睡意沉沉地又要倒下去时,罗兰又抓着他摇晃起来。用力地。他眩晕又不解地看着罗兰。

“派屈克,帮我生生火。”

这起码让男孩醒了三分。可一旦营火再次点亮,派屈克将不得不放一会儿哨。罗兰不太喜欢这个主意,明知道让派屈克一人守夜会很危险,但由他独自撑着守完下半夜将会更危险。他需要睡眠。一两个小时就够了,显然,让派屈克醒一两个钟头还是可以的。

派屈克很乐意捡些木枝扔到火堆里去,但他的一举一动活像木头人——僵尸似的。等火燃起来了,他又退到先前睡觉的地方,胳膊支在骨节凸出的膝头,与其说被唤醒了,倒不如说更困顿了。罗兰心想,自己可能要掴他几个巴掌才能让他彻底醒过来,但这样做只会让悔恨——苦涩不堪的悔意——接踵而来。

“派屈克,听我说。”他使劲摇着男孩的上身,力道大到他的长头发前后飞动,不料几绺头发掉进了他自己的眼睛里。罗兰把头发撩开。“我需要你保持清醒,站岗放哨。一个小时就行了……只需……抬头看着我,派屈克!看着我!上帝啊,看你敢不敢当着我的面再睡着!你看到那个了吗?离我们最近的、最亮的星星?”

罗兰手指的是古母星,派屈克立即点点头。现在,他的眼里亮起一丝兴致,枪侠觉得事情有苗头了。一那就是派屈克特有的“我想画”的表情。如果他能坐在树下,对着最高大的那棵三叶杨西头枝杈间闪耀的古母星画画,估计能让他保持清醒。要是他全神贯注,也许能醒着到天亮。

“这儿,派屈克。”他让男孩背靠树干坐好。硬硬的树干上还有很多节瘤——罗兰希望如此——这种不舒服的位置也能破坏睡意。这时的一切举动在罗兰的意识里都像是在水下摇曳。哦,他累垮了。累到极限了。“你还看得到星星吗?”

派屈克热切地点头回应。他似乎甩去了睡意,枪侠不由得感激众神。

“等星星移到粗树干后面去,你就看不到了,只有站起来才能接着画……那时候,你就来叫醒我。把我摇醒,不管使多大劲儿,一定要叫醒我。你明白了吗?”

派屈克当即点点头,可罗兰已经和他同路多时,非常明白这种小鸡啄米式的点头并不能担保什么。急切地想要讨好别人,这是他一贯的作风。若是你问他九加九是不是等于十九,他也会抱着同等的热忱连连点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