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卷 殷红的玫瑰地坎·卡无蕊 第一章 痛处,与,门(1 / 2)

1

比尔——现在,已经不能说是“结巴”比尔了——载着他们到达联邦邑、即白域的边境之后,他们的漫漫长旅进入了最后几日,苏珊娜·迪恩越来越无法遏止反反复复的哭泣。每一次即将泪如雨下,她都有预感,便向其余人致歉,声称自己必须去树丛里解决一下私人事务。一旦独自走入树丛,她就坐在匍匐倒地的死树干上,而有时什么也没有,她只能坐在冷冰冰的土地上,双手捂住面孔,任由泪水倾淌。如果罗兰知道所谓的“私人事件”是这么回事儿——他势必也注意到了,每次她走回路旁都是两眼通红——他也没有声张。她觉得他一定是清楚的。

她在中世界——以及末世界——的时间就快要走到尽头了。

2

比尔开着橘红色铲雪车,把他们带到一间匡西特式活动小屋,褪色的门牌上标着:

联邦邑19号警戒所

塔哨

严令禁止游客逾越此界!

在她看来,联邦邑前哨在理论上依然属于神会之地的白域界内,但沿着塔路走下来,只觉得气候越来越温暖,地面上的积雪化得只剩薄薄一层了。一片又一片小树林点缀在前方的路旁,可苏珊娜觉得这片土地很快就会变得一马平川,就像美国中西部的大草原。到了春夏季,那些矮小草丛里可能会长出野莓——说不定还会有商陆果——但是,现在的草丛只是荒芜的空枝,不曾停歇的风吹得它们摇曳不止。曾有人铺过这条塔路,但现在砖石剥落殆尽,只剩了车辙印,他们在路两边看到无数长草钻出冰雪覆盖的大地。草叶似在窃窃耳语,苏珊娜也听得懂它们的歌声:来吧来吧考玛辣,旅程就要到头啦。

“我不能再往前走了,”比尔说着停下了铲雪车,并把小理查德的乐声调到中档音量。“我很抱歉,人们在弧界边境都会这样说。”

他们这一程共走了一天半,途中连连放送他说的“老歌金曲”给众人解闷。有些歌在苏珊娜听来根本不是什么老歌;比如《糖屋》和《热浪》就是她从密西西比度假回家途中的收音机里的热门流行曲。还有一些歌她甚至闻所未闻。音乐并非灌录在磁带或是黑胶唱片里,而是一张银色的漂亮小圆盘,比尔说那叫“西—迪”①『注:即CD光盘。』。比尔把它塞进铲雪车操作盘上的一条细缝里,音乐就从至少八个音箱里播放出来。她总觉得,任何音乐在自己听来都不错,但有两首歌尤其让她心醉,她以前从未听过——一首名叫《她爱你》的轻摇滚曲带来狂喜;另一首悲伤而深沉,叫做《嘿,裘德》。罗兰显然知道第二首歌,他跟着音乐哼唱起来,虽然他嘟囔的歌词和车内音响里放出来的迥然不同。她问起比尔,他说这个乐队叫做甲壳虫。

“用这作摇滚乐队的名字可太好玩了。”苏珊娜说。

派屈克正和奥伊挤在铲雪车窄小的后座里,拍了拍她的肩膀。她一回头,看到他举起一路不曾离手的画板,画到一半的罗兰侧像之下,写着:“披头士,不是真的甲壳虫。”

“不管怎么拼写,用这个词儿做乐队名真的很有趣。”她说着,突然想起了什么。“派屈克,你有感应吗?”他皱了皱眉头,双手一摆——那是在说,我不明白你的意思——她又换了一种问法。“你能知道我脑子里在想什么吗?”

他耸耸肩笑了。这是在说我不知道,可她觉得派屈克知道。她想他心里很明白。

3

他们是晌午时分抵达“联邦邑”的,比尔在那里给他们做了一顿美餐。派屈克把他那份狼吞虎咽地吃掉之后,就坐到了一边,奥伊蜷在他脚下,他不停地描画着餐桌旁的几人。那里曾经是个公共休息室。这个房间的四面墙全被电视屏幕覆满了——苏珊娜估计至少有三百多个屏幕。这些设备肯定是最后安装上去的,因为有不少还能工作。几个屏幕上显示出围绕匡西特小屋的起伏的小山,但大多数镜头里只是雪花一片,还有一个屏幕上只有一排又一排闪烁的波线,苏珊娜多看几秒都会觉得反胃。那些雪花屏幕,比尔说,以前专门用来放大绕着地球旋转的人造卫星传送来的影像,但卫星上的摄像头早就没用了。而那个波段闪烁的屏幕更有趣些。比尔告诉他们,就在几个月前,那个屏幕上还是黑暗塔。可是,突然有一天,图像消融了,除了起伏的波线之外,啥也不见了。

“我认为血王不太喜欢上电视,”比尔对他们说,“特别是当他知道会有人前去陪伴他的时候。你们不再来点三明治吗?还有好多呢,我向你们保证。不要了?那么,汤呢?派屈克,你还要吗?你太瘦了,你知道的——太、太、太瘦了。”

派屈克却把画板转过来,让他们看一幅新画,画里的比尔正向苏珊娜鞠躬,一只金属手上托着一盘切得齐齐的三明治,另一只手上则端着冰茶壶。和他笔下的所有画作一样,远远超出了漫画的水准,而且还是那样神速,快得堪称离奇。苏珊娜鼓起掌来。罗兰笑了笑,赞许地点点头。派屈克咧嘴一笑,牙齿抿得紧紧的,这样一来就没人看得见他嘴里的空洞了。随后,他又翻过一张纸,画起了新画。

“屋子后面有一些小车,”比尔说,“大多数都不能用了,但有一些还行。我可以给你们一辆四轮驱动的卡车,虽然不能担保它运行完好,但我相信开到黑暗塔还是没问题的,因为从这里过去只有一百二十轮距。”

苏珊娜顿感心绪不宁。一百二十轮距,也就是一百多英里,甚至还不到。那么近了!近得让人脊背发凉。

“你们不会喜欢天黑后靠近塔的,”比尔说,“至少我不会那么做,考虑到塔里的那位新住户。不过,对你们这样了不起的行者来说,何妨在路边扎营再熬一晚?不会熬多久的,我该这么说!宿营最后一夜之后(众神明鉴,你们极有可能需要抵挡偷袭),明日晌午,你们就会抵达目的地了。”

罗兰默默思忖了许久。苏珊娜必须提醒自己不要忘记呼吸,看他在深思的时候她几乎想到屏气。

我还没准备好,她的一部分这样想。还有更神秘的一个部分——记得每场梦境细微的差别的那个部分(反复而递进的梦)——却还想:我一点儿不想去呀。一点儿都不想。

最后,罗兰说道:“谢谢你,比尔——我相信,我们几人都非常感谢你——但我认为,我们只能谢谢你的好意。如果你问我为什么,我也说不上来。只是我私心里觉得,明日,未免太快了。我听从心声,决定我们步行完成余下的路程,就像我们先前一路走来那样。”他深深吸了口气,再舒缓地呼出。“我尚未准备好抵达塔。尚未准备充分。”

你也是吗,苏珊娜大吃一惊。你也一样。

“我还需要一点时间,做好心理准备,为了我的心、我的意。也许,甚至还为我的灵魂。”他伸手探入口袋,取出留放在丹底罗药橱里的罗伯特·布朗宁的诗歌影印件。“这里写了一些文字,说的是:最终决战,或是最终的痛苦来临之前,要记取曾经的岁月。说得很好。也许,这首诗所说的——早到的、快乐的前兆——才是我真正需要的。说不好。总之,我认为我们要步行前去,除非苏珊娜反对。”

“苏珊娜不反对,”她静静地说,“苏珊娜认为这才是高医妙着。苏珊娜只有一个意见:拒绝被人拖在后面,活像根排气管。”

罗兰感激(也许还包含了矛盾)地朝她一笑——这几天里,他似乎有点对她心不在焉——接着又扭头对比尔说:“我在想,你有没有可拖的人力板车?我们不得不带点装备……况且,还有派屈克。他不能一直步行。”

派屈克露出一丝恼怒。他把手臂平举、折起,握起拳头,鼓起肌肉。结果——捏着画笔的胳膊只在上臂突起鸭蛋大小的二头肌——似乎颇令他羞愧,他立刻垂下了手臂。

苏珊娜笑着过去拍拍他的膝头。“宝贝儿,别傻了。你就像韩赛尔和格蕾特一样在巫婆的地窖里被关了那么久,上帝才知道究竟有多久,可那不是你的错。”

“可以确定,我有那样的平板车。”比尔说,“还有一辆电池驱动的可以给苏珊娜用。没有也不要紧,我可以自己做。花不了一两个钟头的。”

罗兰计算了一下,“如果我们从这里出发,到太阳下山前还有五个小时,我们可以步行十二轮距。也就是苏珊娜说的九英里,或是十英里。按照这样的速度慢慢走五天就可以到了,我耗费一生追寻不止的黑暗塔。我会在黄昏时分抵达塔,因为在无数个梦里,我所见都是那样的光景。苏珊娜,是不是?”

内在的心声——最深处的那个自己——悄悄说:四夜。尚有四夜可梦。应该足够了。也许该说,够多了。当然,卡会介入其间。如果他们真的已经逾越了卡所能影响的地界,那就不会——不可能——发生。但苏珊娜现在相信:卡能延及每一个角落,甚而影响到黑暗塔。也许,卡本就是黑暗塔所蕴生的。

“那将很好。”她答道,声音低弱。

“派屈克?”罗兰又问。“意下如何?”

派屈克一耸肩,一只手冲着他俩在半空摇摆一下,几乎都没有把头从画板上抬起来。随他们所愿,那个手势便是这个意思。苏珊娜寻思着:派屈克对于黑暗塔所知甚少,也就更不在意。话说回来,他为何要在意呢?他刚刚逃脱魔掌,肚子吃得饱饱的。对他来说,现在这样就足够好了。他失去了舌头,但他可以自在地画画,画出心声,画到心满意足。她几乎确信:对派屈克来说,这就像是一笔交易。而且……而且……

他也不太想走。他不想,奥伊不想,我也不想。那么,会有何事降临于我们呢?

她不知道,可古怪的是,她似乎毫不担忧。卡会摊牌的。卡,还有她的梦。

4

一个多小时后,三人、貉獭和机器人比尔聚拢在一辆改装小车前,看起来,那辆车就像是豪华出租车的放大版。四只轮子又高又薄,转起来悄然无声。苏珊娜心想,就算上面装满了东西,拖起来也会像羽毛一样轻松呢,起码,在罗兰生龙活虎的状态下是。但拖它上坡显然会比较吃力,好在他们有一车的备用粮食可吃。二号将会走得更轻盈快捷……而且,她觉得前头也不太会有高山险峻了。他们已经来到了平原地带,一马平川;所有冰雪覆盖、树林绵延的山头都已被抛在身后。比尔给她弄来一辆电力驱动的单座小车,比高尔夫球场车更迅捷。她被拖在罗兰身后(“像根排气管”)的岁月结束了。

“要是你们再给我半小时就好了,我可以把这里磨得光滑些,”比尔说着,还在切割边缘转动着三根手指的钢手掌,这辆二号车其实是从一辆旧马车上截下来的。

“我们多谢你的好意,但其实不用如此精益求精了,”罗兰说,“我们会在上面盖上兽皮,就不会刮手了。”

他等不及要上路,苏珊娜想,毕竟是时候了,为什么不呢?我自己,我也渴望离开。

“好吧,既然你这么说,那就让它去吧。”比尔说着,听来有几分失意。“我猜,其实是我不想看你们走。不知道下一次什么时候才能再见到人?”

没有人应声。谁也不知道。

“屋顶上有个超大音量的喇叭,”比尔说着指了指联盟邑。“我不知道怎样的特殊情况需要警报——也许,放射物质泄漏,或是这样那样的攻击——但是我很清楚,方圆百轮距之内都能听到这只喇叭的警报声。还能再远一点,如果风向适当的话。如果我发现了什么人、你们认为正在后面跟踪的那个人,或是功能尚存的某些动感传感器捕捉到他的踪迹,我就会打开警铃。你们应该可以听到。”

“多谢你。”罗兰说。

“要是开车走的话,你们轻而易举就能把他甩掉。”比尔一针见血地指出这一点,“你们会立刻到达黑暗塔,永远不用再见到那个人。”

“的确如此,”罗兰说道,却丝毫没有改变心意的迹象。这让苏珊娜甚为宽慰。

“你们会怎么处置那个人的红色父亲?如果他真的控制了玫瑰地,神圣的坎-卡无蕊怎么办?”

罗兰摇摇头,尽管他和苏珊娜以前曾讨论过这个话题。他想过,可以从远处包围塔,择取一个方位,也就是受困的血王视野中的盲区,再靠近目标。随后,他们就能在他所在的阳台之下走到门口。他们尚不确定这种方案是否可行,得等他们亲眼见到黑暗塔和周边地势后再说。

“好吧,船到桥头自然直,”前一天还在结结巴巴的机器人说,“古人们就是这么说的。也许我们还会相见,就算别处无望,也能在尽头的虚无之境。如果机器人也被允许进入那片死后之地的话,我很期盼,因为好多旧识都去了,我好想再会会他们。”

他说得如此凄凉,苏珊娜不由得走过去,伸出双臂等待被他抱起来,丝毫没想到这何其荒谬——她竟想要一个机器人的拥抱。但他真的抱起了她,她也拥抱了他——极其热烈。比尔补偿了卡拉镇的安迪所犯下的过错,就算比尔什么别的都没做,仅为这个也值得她献上一个拥抱。当他的金属手臂揽住她时,苏珊娜突然意识到:只要比尔愿意,他那双钛合金的臂膀可以轻松地将她掐成两半。但他没有那种恶意。他很温柔。

“比尔,天长夜爽,”她说,“愿您一切称心如意。”

“谢谢您,夫人,”他说着轻轻把她放下来。“我要西—西—西谢、西—西—”咿咻,他又“乓”一声敲了敲脑壳。“谢谢您的祝福。”歇了一下,又说道:“我当真修好了口吃的那部分线路,但恰如我曾对您坦言的,我并不是完全没有情感。”

5

派屈克爬上二号豪华车休息前,在苏珊娜的电动车旁走了将近四个小时,这让大家都大吃一惊。他们留意着警报声,那将意味着比尔发现了莫俊德(或是联邦邑里的仪器发现了他),但始终没听到……而且,他们是在下风口。快到太阳下山的时候,他们已经彻底走出了雪域。大地在前方铺展,夕阳下,他们的身影又长又斜地投在路面上。

最后,他们停下来准备过夜,罗兰拣来了足够的柴火,派屈克则打起了瞌睡,等罗兰生完火之后,男孩才醒过来,起身吃了一顿维也纳香肠配烤豆子。(苏珊娜呢,看着豆子消失在派屈克空洞洞的嘴巴里,提醒自己要在疲惫不堪、倒头睡下之时,记得帮他把兽皮大衣挡在风口。)她和奥伊的胃口都很好,可罗兰却几乎没有碰过他那份晚餐。

吃完饭,派屈克抓起画板又画起来,却冲着铅笔头皱起眉头,又向苏珊娜伸出手。她知道他要什么,便从私人肩袋里拿出那只玻璃罐。她带着这个罐子只是因为里面有一个卷笔刀,而她担心交给派屈克会不小心丢了。显然,罗兰完全可以用他的随身小刀把EF牌铅笔削尖,但毕竟会磨损刀刃。她揭开盖子,把橡皮头、纸夹连同男孩想要的卷笔刀一起倒在合拢的手掌里,再递给派屈克。男孩捡出小刀,利索地几下就削尖了铅笔,再递还给她,二话不说地继续埋头作画。苏珊娜看了几眼粉色的橡皮头,又想起那个疑问:为什么丹底罗费工夫把橡皮头都切下来呢?是为了嘲笑男孩吗?如果是这样,那显然不见效。也许,等派屈克到了晚年,大脑和手指的协调性反应迟钝些了(当他那不容置疑的天才小世界开始“转换”之际),或许才会需要橡皮擦。因为,就现在的情形而言,即便有小小的笔误,他也能妙笔生花,变成灵感的反证。

他没画太久。当苏珊娜看到他在夕阳最后一缕金灿灿的余晖里对着画板打起瞌睡时,便从他的手中取下画板,见他没有反抗,她把他放倒在平板车厢里(车子的前沿搭在一块凸出地面的大石头上,因而后车板略有倾斜),用兽皮盖住他,再吻了他的脸颊。

派屈克迷迷糊糊地探出手,撩到她嘴边的那个创口。她下意识往后一缩,又稳稳地停下来,让他轻柔地搭在那里。伤口又一次结了硬痂,但依然常常痛得钻心。这些天来,即使微笑都会疼。那只小手慢慢垂了下去,派屈克睡着了。

星星都出来了。罗兰聚精会神地举目远望。

“你看到什么了?”她问他。

“你看到什么了?”他问她。

她望向星光闪亮的天幕。“好吧,有古恒星和古母星,但它们好像都已经向西边偏移了。那里还有——哦,我的上帝啊!”她的手猛然从男孩胡子萌生的脸蛋上(他好像从来没有过地道的胡子,只是些扎手的小毛楂)抬起来,指着星空说道:“和我们离开西海岸的时候不一样了,我知道,不是那片夜空了。罗兰,这是我们那个世界的星空——我们称呼它为北斗七星。”

他点点头,“从前,根据我父亲图书馆里的最古老的史书记载,这也曾是我们世界的星空。莉迪亚的北斗,最早就是叫这个名称。而现在,在这里重现了。”他转身看着她,微笑了。“又一个生命和复兴的标志。血王受困之余,该是多么痛恨举目所见的天空上驰骋着这样的星斗啊。”

6

没过多久,苏珊娜睡着了。做了梦。

7

她在中央公园,又在那儿了,头顶明灰的天空,第一片雪花又从天而降,缓缓飘扬;欢唱的颂歌声响彻四周,但唱的不再是“平安夜”或是“多美的孩子”,而是收割曲:“稻谷青青呦,瞧瞧收成呦,瞧瞧青青谷哦,来吧来吧考玛辣!”她摘下帽子,惟恐它又不由分说地变了模样,但帽子上依然绣着“圣诞快乐!”,于是

(这里不再有双胞胎)

她甚感快慰。

她举目四望,那边站着埃迪和杰克,展露笑颜望着她。他们双双光着头没戴帽子;她拿着他们的帽子。她已经结合了他俩的帽子。

埃迪穿着一件运动衫,上面写着“我喝诺兹阿拉!”

杰克身上的那件胸前则写着“我开塔库罗精神!”

这些情景都不是初见。她的目光落在他们身后的东西上,就在一条车道旁边,顺着那条路走下去就该是第五大道,应该是吧。那是一扇门,六英尺半高,从外表看来,是由结实的硬木制成。门把手是纯金的,细丝手工所打造的形象终于被枪侠女士认出来了:两支交叉的铅笔。EF牌2号,她对此毫不怀疑。而且,橡皮头一定被切去了。

埃迪端来一杯热巧克力。依然完美无瑕,上面浮动着鲜巧克力和奶油,装饰般地撒着一点肉豆蔻末。“来,”他说,“我给你带了热巧克力。”

她顾不上他递来的杯子。她完全被那扇门吸引住了。“这个,就像海岸上的那些门,是不是?”她问。

“是的。”埃迪说。

“不。”杰克却同时说。

“你会明白的。”他俩又异口同声地说着,笑着互看一眼,露出欣然的神情。

她从他俩身边走过。罗兰曾把他们拖进标有“囚徒”和“影子女士”和“推者”的门内,就在同样的位置,这扇门上画:

附图:P606

下面写着:

画家

她转回身来,可他们都不见了。

中央公园不见了。

她看到的是荒废已久的剌德,她正望着荒原。

随着一声冰凉刺骨的气息,她听见有人耳语般地低语:“时间快到了……抓紧……”

8

她带着惊惶醒来,心里想着:我必须离他而去……最好尽早离开,切莫等到他看到他的黑暗塔显影于地平线上。可是我能去哪里呢?我又怎能抛下他独自面对莫俊德和血王,却只有派屈克在帮他呢?

想到这里,她不禁意识到一个苦涩的现实:坦率地说,奥伊远比派屈克有价值,更能助罗兰一臂之力。貉獭不止一次展现出非凡的勇气,如果他能佩枪、开枪,就将无愧于“枪侠”的殊荣。然而,派屈克……派屈克……好吧,照直说吧,是个“素描铅笔侠”。快枪手。下笔快如蓝色闪电,可你不能用EF铅笔杀死敌人,除非那支笔削得相当尖、相当尖。

她坐了起来。罗兰正靠在电动小车的另一边守夜,没有注意到她从梦中惊醒。而且,她也不想让他注意到。那势必会引发他的疑问。她又躺下来,把兽皮裹紧,回忆着他们的第一次捕猎。她记得很清楚,那头一岁大的小公鹿如何突然掉转方向,径直向她冲去,也记得她是如何抛出欧丽莎,削下了小鹿的脑袋。她想起尖啸声在冰寒的半空中飞驰而去,那是大风吹过圆盘下端的小附件时发出的鸣声,那个小东西很像派屈克用的卷笔刀。她分明感到,自己正在努力把这两者联系起来,但她累得精疲力竭,想不出个所以然。也许,也是她过分勉强自己了。就算有联系,她又能怎么办呢?

至少,自从她到了卡拉·布林·斯特吉斯之后,她就很清楚一件事情。那扇门上的符号,意味着找不到。

时间快到了。抓紧。

第二天开始,她的眼泪就再也止不住了。

9

有很多小树丛能让她“处理私人事务”(忍不住时,她得让泪流下来),可道路越走越平坦开阔。第二天中午,苏珊娜望见远方的地平线上有什么在飘移,起初她以为是一片云影,但碧蓝的天穹无论哪个方位都万里无云。接着,那片暗影开始旋动,云不会那样旋动。她屏住呼吸,停下她的电动小车。

“罗兰!”她说,“那边有一大群野牛,要不然就是水牛!千真万确!”

“是嘛,你说的当真?”罗兰问着,一副漠不关心的样子,“很久以前我们管它们叫做班诺克。很大一群啊。”

派屈克站在二号豪华车板上,正疯狂地画着。他没有紧抓着他一直用的那只铅笔,而是轻握着一支粗杆黄笔,笔头划动,画着阴影。看着他笔下浮现的画影,她几乎已能闻到牛群掀起的尘土。她觉得他的画将牛群擅自往前搬了五英里、甚至十英里,除非他的视力远远比她的好——她觉得,那是完全不可能的。不管怎么说,她再次抬头望时,发现自己也能清楚地看到牛群了。那些毛发蓬乱的巨大牛头。甚至它们黑色的眼珠子。

“在美国大概有一百年不曾有过这么一大群野牛了。”她说。

“是吗?”依然是礼貌地表现出兴趣,“可我得说,这里有很多。如果有牛跑进了左轮的射程内,我们不妨猎几只来。我挺想尝尝鲜,别再是鹿肉就最好。你说呢?”

她以微笑作答。罗兰也回以微笑。就在这时,她幡然意识到自己再也见不到他了,这个男人,若她不曾视他为卡-泰特和首领,她只可能认为他是妄想中的人物,或是魔鬼。埃迪死了,杰克死了,很快她也不再能见到蓟犁的罗兰了。他也会死吗?那她呢?

她抬起头直视阳光,希望他将她的泪水误认为是烈日所致。随后,他们继续往东南方走,朝着那片伟岸空旷之地,走进始终不停、以致越发强烈的跳动—跳动—跳动之中,那是众世界以及时间的轴心之塔。

跳动—跳动—跳动。

来吧—来吧—考玛辣,旅程就到尽头啦。

那天晚上,她先守夜,并在午夜叫醒罗兰。

“我想,他就在那里的什么地方,”她说着,指着西北方向。没必要再说出他的名字;只可能是莫俊德。除此之外的每个人都已经不在了。“好好看守。”

“我会的。”他说,“那么,如果你听到一声枪响,好好醒来。而且要快。”

“你就放心吧。”她说着,倒身在二号车的干爽冬草堆上。一开始,她没把握自己能睡着;她的神经依然紧张,留意着不远处那恶意汹汹的另一人。可是,她的确睡着了。

还做了梦。

10

第二夜的梦既像、又不像第一夜的梦。环境和细节几乎一模一样:中央公园,灰色天空,雪花飞扬,颂歌欢唱(这一次唱的是丹尔维京乐队的主打曲《共我前行》),杰克(我开塔库罗精神!)和埃迪(这一次,他的汗衫上写的是:喀嚓!这是欣纳瑞照相机!)。埃迪端着热巧克力,却没有递给她。不止是他们的神情,甚而他俩紧绷绷的身体都让她看出一清二楚的焦灼。这便是区别于以往梦境之处:有些重要的物事需要被看出来、或是需要去做,也可能两者皆有。不管是什么物事,总之他们期盼她能当即发现、并付诸行动,而她显然已被拉在后面。

她突然意识到一个极其糟糕的问题:她是不是被故意地拖住了后腿?她是否需要在此对抗什么?会不会是黑暗塔正在扰乱他们之间的交流?显然,这是愚蠢的想法——无论如何,她所见的这一切都不过是一出臆想的虚无梦境,是因她渴盼的幻想而生;毕竟,他们都死了!埃迪被一颗子弹打死,杰克被一辆小卡车碾过——前者死于这个世界,后者死于楔石世界,在那里,玩完就是玩完(一定是彻底玩完,因为那里的时间是单向的)而且,斯蒂芬·金是他们的桂冠诗人。

可她就是无法否认他俩意味深长的神情,心乱的神情,仿佛在对她说:苏希,你知道的——你知道我们想让你看到的东西,你知道你所需要知道的事情。你想眼看着它从指缝间溜走吗?时间已经快走完一圈了。时间快走完了,而且还在滴答滴答,也将继续滴答、滴答,必须如此滴答下去,因为你的超时赛已经结束了。你必须抓紧……抓紧……

11

她蓦然惊醒时还在急喘。快要天亮了。她伸手抹了把汗湿的额头。

埃蒂,你到底想让我知道什么?你想让我看出什么奥妙来?

想不出答案。该会是怎样的答案呢?

迪恩先生,他死了,她想着,又躺倒下来。她就那样躺了一个小时,再也无法入睡。

12

和一号豪华出租车一样,二号车也装上了把手。但有所不同的是,二号车的把手是可以调节的。派屈克想走路,把手就可以分开拉到两侧,他和罗兰各握一只,一起拉车。当派屈克想坐在车上时,罗兰就把两只把手合拢,独自一人拉车。

他们在中午时分停下来吃饭。吃完饭,派屈克蜷在二号车板上睡午觉。罗兰一直等到男孩(不管他究竟有多大年纪,他们始终这样看待他)的轻鼾响起,才转身面对她。

“苏珊娜,是什么事情让你烦恼?我想让你告诉我。即使泰特不复存在、即使我已不再是你的首领,我仍然希望你对我这个首领袒露心事。”他笑了一下。这凄凉的笑让她觉得心都碎了,她再也控制不住眼泪。也无法遏制吐露真相。

“如果我们看到你的塔的时候,我还和你在一起,罗兰,事情就大错特错了。”

“怎么会错?”他问她。

她摇摇头,哭得更伤心了。“应该有一扇门的。是找不到之门。可我不知道怎么找到它!埃蒂和杰克到我的梦里来,就是为了告诉我这事儿——他们是用眼神示意我的——可是我不知道呀!我发誓我真的不知道去哪里找门!”

他把她揽在怀里,拥抱她,亲吻她的鬓发。她嘴角的疮火辣辣的,还在一跳一跳。不再流血了,但它又开始生长了。

“顺其自然,”枪侠说,如同当年他的母亲曾对他说过的一样。“凡事自有定论,别哭了,让卡做主吧。”

“可你说过我们已经超越卡了。”

他把她揽在怀里摇一摇,再摇一摇,那感觉真好。那能宽慰她。“我错了,”他说,“你知道的。”

13

第三天夜里,轮到她守上半夜。就在她一直盯着来路,亦即塔路的西北端的时候,突然有一只手扳住了她的肩膀。恐惧刹那间泛滥于她的心神,活像玩偶匣里的小人突然跳了出来,她飞快地转过身去

(他在我后面哦我的上帝啊莫俊德蹿到我的身后去了那可是只蜘蛛啊!)

同时,手也伸向腰带,拔了枪出来。

派屈克吓得往后一跳,脸上顿时写满了仓惶,还下意识地抬起一只手挡在身前。如果他叫出声来,一定会惊醒罗兰,也许事情就要更复杂了。但他太害怕了,以至于一言不发。只在嗓子眼里咕哝了一声。

她把枪收好,把空了的双手摊给他看,又把他拉进怀里。一开始,他还是浑身僵硬地抵抗着她的拥抱——还没从惊吓中缓过神来——但很快他就放松下来了。

“亲爱的,你怎么了?”她问他,声音轻柔得几乎如气息。“是什么事情让你烦恼?”她根本没意识到,这是罗兰对她说的话。

他从她怀里挺直身子,指了指北方。她好半天都没弄明白,后来,她看到橘红色的光线舞动闪旋。她目测了一下,那至少在五英里之外,但不能肯定她以前没见过。

为了不吵醒罗兰,她还是压低了声音说道:“罗兰说那些是灵光,甜心儿,没什么的——不会伤害到你的。罗兰还会说它们是奇兽呢。就像圣艾尔摩之火之类①『注:“圣艾尔摩之火”是指雷雨天气里在大海中航行的船只经常会发生一种奇特的现象:桅杆的顶端发出蓝白色的光芒,形状如同火焰。其实是一种尖端放电现象。这个名称起源于三世纪意大利的海上守护神圣艾尔摩。那时的船员们在暴风雨中看到桅杆上的光芒,认为是圣艾尔摩在危急时刻显灵保佑他们。』的。”

可他似乎对圣艾尔摩之火一无所知;她可以从他惘然的神情中看出来。于是,她又重复了一遍,保证那些变幻的光绝不会伤及他,不过,这些奇兽小精灵确实从未如此靠近过他们。当她扭头回望时,发现冷光舞动远去了,很快,就几乎看不见了。也许,是她认为它们远去了吧。若是以前,她肯定会对自己这种想法嗤之以鼻,但现在她不会了。

派屈克总算松了口气。

“为什么不回去睡觉呢,宝贝儿?你需要好好休息。”她也需要好好休息,但她免不了要提着一颗心。很快她就要叫醒罗兰,换自己躺下睡觉,梦还会紧跟而来。杰克和埃迪的幽灵会来看她,比以前更忧心如焚更疯狂地望着她。等待她领会什么,而她始终不得要领。

派屈克摇摇头。

“不困?”

他又摇摇头。

“哦,那么,干吗不再画会儿呢?”画画总能让他变得轻松。

派屈克笑了,点点头,立刻走回二号车取出这些天来的临时画板,走回来时故意蹑手蹑脚,惟恐吵醒罗兰。看着他夸张的逗趣模样,她笑起来。派屈克总是愿意画画;她寻思着,他之所以能在丹底罗那可怖的地窖里存活下来,就是因为他知道那个腐朽的老混蛋会时不时地扔给他一张画板和一些铅笔。他对画画的迷恋活像埃迪以前犯毒瘾,她突然回想起来,只不过,派屈克的麻醉品只是石墨铅笔画出的线条。

他坐下来开始画。苏珊娜继续聚精会神地守夜,可没一会儿,她就感到浑身麻刺刺地不舒服,仿佛她正在被什么人监视着。她又想到了莫俊德,接着兀自一笑(有点疼;疮口又鼓胀起来了,现在笑起来就会疼)。不是莫俊德;是派屈克。派屈克正在看着她。

派屈克在画她。

她保持姿势,坐了足有二十分钟,渐渐的,她变得很好奇。对于派屈克,二十分钟足以画出蒙娜丽莎了,也许还能画上背景中的圣保罗教堂呢。这种针刺般麻麻的感觉真是怪异,仿佛不止是心理作用,而是切实的生理反应。

她走向他,可是派屈克一开始只把画板捂在胸前,显露出反常的忸怩,不让她看。可是,他其实很想让她看到;这意思明白地写在他眼里。几乎,看似一种爱恋的表情,她不由心想:他爱上的一定是自己笔下的苏珊娜。

“让我瞧瞧,宝贝儿。”她把一只手搭在画板上。但她不会主动抽取画板,即便他想让她看也不会。他是个画家;只有他才能决定是否展示自己的作品。“求你了!”

他迟疑了片刻,始终抱着画板。然后——羞涩极了,甚至不敢看着她——递了出去。她接过来,低头去看画中的自己。随后的几秒钟里,她几乎不能呼吸,因为那是多完美的一幅画啊!炯炯的大眼睛。高高的颧骨,她父亲总是戏称其为“埃塞俄比亚的珠宝”。饱满的双唇,那是埃迪曾满怀爱意亲吻无数遍的双唇。这就是她,简直活生生的就是她……可是她觉得,画中不止是她。她以前绝不会相信:一只细细的铅笔画出的线条可以如此生动地描绘爱,毫无遮掩的爱似乎在纸上熠熠闪光,可这确实是爱呀,哦,确凿无疑,说真的;是这个男孩对救下他生命的这个女人的爱,是她把他从阴暗恐怖的地下黑洞里解救出来,否则他必死无疑。视其为母亲的爱,视其为女性的爱。

“派屈克,太出色了!”她说。

他紧张地看着她。面露怀疑。真的?他用眼神追问,她这才意识到,只有他——藏在他内心里的那个可怜而贫瘠的派屈克,与生俱来地拥有天才禀赋,因而视其为稀疏平常之事——才会怀疑他的作品是否真的完美。画画是让他开心的事情;他只是一直坚信这一点。至于他的画能让其他人开心……他还需要一个适应的过程。她不禁又想到心中深深的疑惑:丹底罗到底把他关了多久?而最初,这个卑鄙的老东西又是如何俘获派屈克的呢?她觉得自己大概永不会得到答案了。与此同时,让他确信自己的价值,似乎又是一件极其重要的事情。

“是的。”她说,“是的!画得太出色了!你是个顶尖的画家,派屈克。看着这张画让我感觉非常美好。”

这一次,他甚至忘记要抿紧牙齿。这是个忘我的笑,不管嘴巴里有没有舌头,她都享受不尽。这个笑也让她的恐惧和焦虑都显得愚蠢而又微不足道。

“可以送给我吗?”

派屈克恳切地连连点头。他用一只手作出撕纸的动作,又指了指她。是的!撕下来吧!收下它!留着它!

她刚想动手撕,却又停住了。他的爱(以及他的铅笔)让她显得那么美。惟一破坏这份美的便是嘴边的淤黑疮口。她把画板转向他,指了指画上的伤口,又摸了摸自己脸上的伤口。又是一激灵。哪怕最轻柔的触碰都会疼。“惟一的坏东西就是它了。”她说。

他一耸肩,两只手都举到肩膀那么高了,她不得不大笑起来。当然,笑的声音不大,罗兰没有被吵醒,但声音大小没关系,她确实咧嘴大笑了。在她头脑中,还跳出一行老牌默片里的字幕:我画我所见。

不过,好在这不是油彩画,她突然意识到:他完全可以处理这颗腐败、丑陋、只会带来痛楚的坏东西。至少,当这东西存现于纸面上时。

那么,她就会是我的双胞胎姐妹,她动情地想到,比我自己更好的另一半;我那美丽的姐——

突然之间,她猛然惊觉——

一切?惊觉了一切?

是的,以后她会再好好回忆这一瞬间。思维并不是连贯的、可以写成线性公式的——如果a+b=c,那么c-b=a、c-a=b都成立——但事实的确如此,她在一瞬间彻悟了每一件事情。直觉到了一切之关联。难怪梦中的埃迪、梦中的杰克会始终对她不耐烦;事实不是很明显吗?

派屈克,在画她,把她拖进了画中①『注:原文中,画和拖都是用的draw,抽屉和画家则同是drawer,此处是作者刻意为之的文字游戏,如同前文中的丹底罗和奇之巷也是个文字游戏。』。

可她不是第一次被人家拖进另一幅画面了。

罗兰也曾把她拖进他的世界……用魔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