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卷 讲故事 第一章 广场(2 / 2)

他一次又一次地重复已经说过的话。好好了解镇子的情况之前,他们是不可能制订方案的,也不可能确定要在卡拉找多少人手帮忙。这都要过一段时间才能确定。天一亮他们就开始察看周边地形。如果上帝愿意,天就会下雨的。还有其他一些他想得起来的套话。(他还差点脱口说出消灭狼群之后,他保证每一家的饭桌上都会有一只鸡,但在胡说八道之前,他及时地住了嘴。)有一个叫佐治·埃斯特拉达的小农想知道如果狼放火烧村子的话,他们会采取怎样的行动。还有一个叫加勒特·斯特朗的,想知道狼群来的时候,把孩子们藏在哪里才安全。“因为你也知道,我们不能把他们留在这儿,”他说。埃蒂明白自己什么都不知道,所以他抿着格拉夫不发表任何意见。又一个叫尼尔·法拉第的人(埃蒂不知道他到底是个小农还是个帮工)走了过来,对埃蒂说他认为这事被夸大了。“他们从来不把所有的孩子都抓走,你知道,”他说。埃蒂很想问问如果有个人对他说“没事儿,他们中只有两个人糟蹋了我妻子。”他会怎么想,但还是管住了自己的嘴。一个皮肤黝黑,长着小胡子的男人向埃蒂作了自我介绍,他叫路易斯·黑考克斯,然后告诉埃蒂他认为逖安·扎佛兹是对的。集会之后他度过了很多个不眠之夜,反复思量着这件事情,然后决定他也要起来反抗狼群。假如他们需要他的话,他愿意加入。埃蒂看到那人脸上交织着的真诚和恐惧,这使他深受感动。站在他面前的不是一个不知天高地厚的毛头小子,而是一个对于将发生什么了解得太清楚的成年男人。

卡拉的人们带着问题而来,尽管他们并没有得到真正的回答,却还是很满意地离开了。埃蒂说得嘴都干了,于是他把木杯子里的格拉夫换成了凉茶,他可不想喝得醉醺醺的。他也不想吃任何东西;已经撑坏了。但是人们还是不停地过来。卡什和埃斯特拉达。斯特龙和埃克佛瑞亚。温克勒和斯波尔特(他们说自己是欧沃霍瑟的表亲)。弗雷迪·罗萨里奥和法雷·珀萨拉……要么是弗雷迪·珀萨拉和法雷·罗萨里奥?

每十分钟或十五分钟火炬就会改变颜色。从红色变为绿色,由葱绿色变成橙色,再变为蓝色。装格拉夫的大壶在人们中间传递着。谈话声越来越响。笑声也是。埃蒂开始更经常地听到臭家伙,还有一句听上去像跳下去!然后就是一阵笑声。

他看见罗兰正和一个披蓝斗篷的老头儿交谈。除了电视节目以外,埃蒂从没在生活中见过谁的胡子像那老头儿的那么浓,那么长,那么白。那老头儿看着罗兰饱经风霜的脸,很诚恳地在说着什么。有一次他还碰了碰枪侠的胳膊,拽了拽。罗兰听着,点着头,一言未发——起码在埃蒂看着他的时候是这样。但是他很感兴趣,埃蒂想。哦——又老又丑的大个子听到什么很感兴趣的东西了。

乐手们又回到了舞台上,这时有什么人走到了埃蒂的身旁。是那个让他想起卡特怀特老爹的人。

“乔治·特勒佛德,”他说,“祝你愉快,纽约的埃蒂。”他草草地用拳头的一边碰了一下前额,然后张开拳头,向埃蒂伸出手来。他戴着牧场主的帽子——不是农夫戴的那种阔边帽,而是牛仔帽——但是他的手摸上去很软,除了指根部位有一道老茧。这是他握缰绳的地方,埃蒂想,而且能代表这个人作风的恐怕就是这条老茧而不是其他柔软的部位。

埃蒂微微鞠了一躬。“祝天长,夜爽,特勒佛德先生。”他很想问问亚当、赫斯和小乔是不是还在庞德罗莎牧场,但他又一次管住了自己自作聪明的嘴巴。

“祝您收成翻倍,孩子,翻倍。”他看着埃蒂屁股上挂着的枪,然后盯着埃蒂的脸。他的眼睛精明而不友好。“你的首领有一支同样的枪。”

埃蒂笑了笑,没说话。

“韦恩·欧沃霍瑟说你们的小毛头用另外一把枪表演了枪法。我相信今晚是你妻子带着那把枪?”

“我想是的,”埃蒂说,他并不喜欢他称杰克为小毛头。他很清楚今晚是苏珊娜带着那把里格枪。因为罗兰觉得杰克最好不要带着武器去艾森哈特的罗金B。

“四对四十可不是件轻巧事儿,你说呢?”特勒佛德问,“是啊,一件很棘手的事。或者也说不定从东边来的是六十只狼呢;看来没有人能记得很清楚,不是吗?二十三年,很长的安宁时期,向上帝和耶稣圣人说谢啦。”

埃蒂笑了笑,随便敷衍了两句。他希望特勒佛德可以换个话题。其实他是希望特勒佛德赶快滚蛋。

没那么走运。讨厌鬼们总是阴魂不散:这简直就是大自然的一条定律。“当然了,四个武装起来的人对付四十只……或六十只狼……总比三个人战斗,还有一个人在旁边喝彩强。特别是四个拿着好枪的人,希望您听明白了。”

“听得很明白,”埃蒂说。在刚才他们被介绍给众人的平台旁,扎丽亚·扎佛兹正在跟苏珊娜说些什么。埃蒂觉得苏珊娜看上去也是饶有兴致的。她有农夫的妻子,罗兰有某个该死的指环王,杰克有一个朋友,我呢,我有什么?一个长得像卡特怀特老爹,问起问题来活像派瑞·梅森①『注:美国著名侦探系列小说的主人公,作者为厄尔·斯坦利·加德纳。』的家伙。

“你们还有更多的枪吗?”特勒佛德问,“肯定还有,如果你们想对抗狼的话。至于我自己,我认为这绝对是个疯狂的主意;我从不隐瞒我的看法。沃恩·艾森哈特也是这么认为的——”

“欧沃霍瑟以前也这么认为,可他现在已经改变主意了,”埃蒂轻描淡写地说。他喝了一口茶,从杯子边上抬眼看特勒佛德,他以为会看到那人皱眉头,也许会恼羞成怒。但是他什么都没看到。

“沃恩向来是墙头草,”特勒佛德说,笑了起来。“是的,是的,总是摆来摆去的。你不能对他太有把握,年轻的先生。”

埃蒂想说,如果你认为这是投票选举的话你最好再好好考虑一下,但他还是什么都没说。闭上嘴,多看,少说。

“也许你们有冲锋枪?”特勒佛德问,“或者手榴弹?”

“哦,那些啊,”埃蒂说,“这我可说不好。”

“我从来没听说过有女枪侠。”

“没有吗?”

“也没听说过有小孩,甚至连学徒都没有过小孩。我们怎么知道你们就是你们所宣称的人呢?告诉我,我请求。”

“嗯,这是个不好回答的问题,”埃蒂说。他现在烦透这个特勒佛德了,这个人已经够老了,看上去没有会被狼群抢走的小孩子。

“但是人们想知道,”特勒佛德说,“在他们掀起轩然大波之前。”

埃蒂想起了罗兰的话,我们可能会对别人施加压力,但没有人能在我们面前耍威风。很明显这些人现在还不明白这一点。特勒佛德是绝对的不明白。当然了,还有一些需要回答的问题,而且是需要给予肯定答复的问题;卡拉汉提到了那一点,罗兰也肯定了那一点。三个问题。第一个是关于帮助和援救的。埃蒂认为这些问题还没有提出,也不知道该怎么提出这些问题,但他也觉得不会一直等到召开全镇集会的那一天。那些诸如珀萨拉和罗萨里奥的小人物会回答这些问题,也许他们甚至连自己在说什么都不知道。但他们确实有处于危险中的孩子。

“你到底是谁?”特勒佛德问,“告诉我,我请求。”

“纽约的埃蒂·迪恩。我希望你不是在怀疑我的诚实。我祈求耶稣你不是。”

特勒佛德向后退了一步,突然变得警觉起来。埃蒂心情阴郁但也有些高兴。恐惧比不上尊敬,但是总比什么都没有要好一点。“不,完全没有,我的朋友!请你不要误会!但是告诉我——你用过你带在身上的那把枪吗?告诉我,我请求。”

埃蒂看出来了,特勒佛德虽然有些害怕他,但仍然不相信他。也许他的脸上和言行中还有太多过去的埃蒂·迪恩的影子,那个真正的纽约的埃蒂,所以这个牧场主无法相信他,但埃蒂认为事实并不是这样的。这不是根本原因。他面前的这个人已经打定主意要袖手旁观,看着雷劈来的怪物们抢走邻居的孩子,也许这个人只是无法相信一支枪所能给出的简单的、最终的答案。埃蒂却已经知道了这些答案,甚至爱上了这些答案。他还记得剌德城那可怕的日子。那天他推着苏珊娜的轮椅在灰色的天空下狂奔,祭神的鼓声震耳欲聋。他还记得弗兰克和拉斯特还有水手陶普希;想起了一个叫莫德的女人,她跪下来亲吻被埃蒂打死的疯子中的一个。她说了什么来着?你不应该杀死文思顿,今天是他的生日。好像是这样说的。

“我用过这把枪,也用过另一把和里格枪,”他说,“不要再用那种方式跟我说话,我的朋友,就好像我们俩在开什么滑稽的玩笑一样。”

“如果我冒犯了你,枪侠,我恳请你的原谅。”

埃蒂放松了一点。枪侠。起码这个白头发的狗杂种还算聪明,说了那个词,至于他到底信不信就暂且不管了。

乐队又吹起了喇叭。乐队的领队把吉他背带挎到身上喊道:“现在开始玩乐吧,所有人!已经吃得够多啦!现在我们来跳舞,出点汗把食物消耗掉吧!”

一阵喝彩声和喊叫声。还有一些劈劈啪啪的爆炸声,埃蒂马上把手放在腰间,今晚他已经看到罗兰多次这样了。

“放松,我的朋友,”特勒佛德说,“只是些小鞭炮。你知道,是孩子们在放收割节鞭炮。”

“是这样啊,”埃蒂说,“恳请你原谅。”

“不客气。”特勒佛德笑了。是个卡特怀特老爹式的英俊笑容,在这个笑容中,埃蒂看清了一件事:这个男人永远都不会站在他们这一边。不会,也就是说,除非雷劈来的每一只狼的尸体都被放在这个广场上供人们观赏。如果真有那么一天,他就会说自己自始至终都站在他们这边。

8

跳舞一直持续到月亮升起,那晚的月亮非常清亮。埃蒂和镇上的几位女士跳了舞。他抱着苏珊娜跳了两曲华尔兹,他们跳方形舞的时候,她坐在轮椅中每一次的转身和交叉——阿勒曼德①『注:此处指阿勒曼德式的手臂交叉舞步。阿勒曼德舞原为德国民间舞,十七和十八世纪发展成为法国宫廷舞。』左,阿勒曼德右——都异常准确。在不停变幻的火炬光芒的映照下,她的脸看上去有些潮湿,而且开心。罗兰也跳了,虽然动作优雅(埃蒂是这么认为的),但并没有真正享受舞蹈,动作也不是那么潇洒自然。他们谁都没有预料到当晚的压轴戏。杰克和本尼·斯莱特曼两个人已经溜到一边去玩了,埃蒂有一次看见他们跪在一棵树后,看上去好像在玩掷刀游戏。

舞跳完之后接下来是唱歌。乐队打的头——他们唱了一首伤感情歌,然后是一首用卡拉方言唱的快歌,埃蒂根本没听太懂。但不需要听得太懂,他也明白这首歌稍微有点粗俗;男人们叫喊着大笑着,女士们则时不时兴高采烈地叫上两声。有些上了年纪的人捂住了耳朵。

这两首歌唱完之后,卡拉的几个人登台献艺。埃蒂认为他们中没有任何一人能在明星选秀上取得好成绩,但是每当他们中的任何一个走到乐队前面的时候,台下都热烈欢迎,歌手下台的时候则大声喝彩(一个年轻貌美的女人登台时观众更是热情)。有两个九岁的双胞胎女孩唱了一首名叫“坎帕拉之街”的歌。两个孩子的声音和谐完美得让人心疼,其中一个孩子弹着吉他,再无别的伴奏。埃蒂感到吃惊的是所有人都全神贯注地听着,台下一片寂静。尽管大多数的男人都喝了很多酒,可是没有一个人发出声音破坏这寂静。也没有小孩子放鞭炮。有很多人(叫黑考克斯的人也在其中)听着听着就泪流满面了。如果早些时候有人问埃蒂是否知道这个镇上的人们承受的巨大感情压力,他肯定会回答知道,但事实上他并不了解。现在他懂了。

这首关于被掳走的姑娘和将死的牛仔的歌结束时,台下什么声音都没有——连鸟都没有叫一声。突然雷鸣般的掌声响起来了。埃蒂想,如果他们现在就狼群的问题举手投票的话,就连卡特怀特老爹也不敢站在一旁了。

那两个小姑娘行了屈膝礼,然后很灵活地跳到台下的草地上。埃蒂认为今晚就这么结束了,但令他吃惊的是,卡拉汉登上了平台。

他说:“我妈妈教过我一首更悲伤的歌。”然后就开始唱一首名叫“再给我买一杯酒,你这个怪物”的欢快爱尔兰小曲。这首歌跟一开始乐队唱的那首歌差不多粗俗,如果不是更甚的话,但这一次埃蒂听懂了大部分的歌词。他和镇上其他人一起兴高采烈地加入到每段最后一句的演唱中:把我打倒在地之前,再给我买一杯酒,你这个怪物!

苏珊娜转着轮椅到了台前,人们帮忙把她抬了上去,这时卡拉汉的歌也唱完了。她简短地对三个吉他手说了几句,然后又给他们指了一下吉他顶部的某个部位。乐手们都点点头。埃蒂猜要么他们都会那首歌,要么他们知道类似的版本。

人们翘首以待,但没有台上那位女士的丈夫那么殷切。她开始唱“忧伤的少女”时,埃蒂很高兴但并不特别吃惊,因为在路上的时候苏珊娜有时会唱这首歌。苏珊娜并不是琼·贝兹,但她的歌声充满了感情,非常动人。为什么不呢?歌里唱的是一个远离家乡独自在异乡飘荡的姑娘。她唱完的时候,台下不像那两个小女孩表演结束时那样鸦雀无声,而是马上爆发出真诚而热烈的掌声。还有人喊着好!再来一个!再来几首!苏珊娜没有再唱几首(因为她已经把她会的都唱完了),而是深深鞠躬,行了屈膝礼。埃蒂把手都拍疼了,只好把手指放到嘴边吹起口哨来。

紧接着——就好像今晚的稀奇事永远不会结束似的——苏珊娜被抬到台下的时候,罗兰自己登了台。

这时杰克和他的新朋友站到了埃蒂的身旁。本尼·斯莱特曼抱着奥伊。在今晚之前,埃蒂还认为除了杰克和他的卡-泰特以外,任何人想抱奥伊的话,那貉獭都会不客气地咬过去呢。

“他会唱歌吗?”杰克问。

“如果他会的话,那对我可是新闻,孩子,”埃蒂说,“看着吧。”他不知道会看到什么,自己的心竟然跳得那么厉害,他觉得有点好笑。

9

罗兰摘下了装在皮套里的枪和弹药带。他把它们交给了苏珊娜,苏珊娜接过来,把弹药带高高地扎在腰间。她衬衫的布绷紧了,有那么一瞬间埃蒂觉得她的乳房看起来比以前大。但他马上又觉得那是光线问题。

不带枪的罗兰站在火炬橙色的光芒下,臀部瘦削得像个男孩儿。有一会儿他只是看着台下安静地注视着他的众人。埃蒂察觉到杰克一只冰冷的小手钻进了自己的手中。男孩不用说出自己是怎么想的,因为埃蒂有同样的想法。他从来没有见过一个人看上去是那么的孤单,离人类生活的友谊和温情是那么的遥远。看到他站在这儿,这个庆典的场所(因为不管背后的主题是多么的沉重和绝望,这仍然可以算作一个庆典),只是凸显了他的真实身份:他是最后一个。再没有别人。就算埃蒂、苏珊娜、杰克和奥伊是他那一族的,也只能是遥远的旁枝,远不是主干。几乎算是后来才加上去的东西。但是罗兰……罗兰……

安静,埃蒂想。现在别想这些事情。今晚别想。

罗兰慢慢地抬起两手,紧紧抱在胸前,然后把右手的手掌贴在左脸颊上,左手的手掌贴在右脸颊上。埃蒂不明白这动作有什么特殊含义,但台下七百人或八百人却马上做出了反应:群情振奋的欢呼声喝彩声,非一般掌声能比。埃蒂想起了曾经去过的滚石乐队的演唱会现场。当鼓手查理·沃茨开始用手铃摇出“夜总会女郎”的分音节奏时,观众也是这种反应。

罗兰保持着这种站立姿势直到台下安静下来。“我们在卡拉与大家愉快地相逢,”他说,“听我说,我请求。”

“我们说谢啦!”台下吼道,“听得很清楚!”

罗兰点点头笑了。“我和我的朋友们远道而来,而且我们还有许多事情需要看需要做。在我们住在这里的期间,如果我们对你们敞开胸怀,你们也能这么做吗?”

埃蒂打了个寒颤。他感觉到杰克的手握紧了他的。这是第一个问题,他想。

他还没想完,台下就把答案吼了出来:“是的,说谢啦!”

“你们眼里看到的是我们的真实身份吗,接受我们要做的事吗?”

现在是第二个问题,埃蒂想,这次轮到他抓紧杰克的手了。他看到特勒佛德和另一个叫迪厄戈·亚当斯的人交换了一个心照不宣的沮丧眼神。是一个人意识到自己不愿看见的事情就发生在眼前,但却无能为力的那种眼神。太迟了,伙计们,埃蒂想。

“枪侠!”有人喊着,“威名远扬的枪侠,说谢啦!以上帝的名义说谢啦!”

雷鸣般的赞同声。风暴般的喊声和鼓掌声。台下人喊着说谢啦和对啊,甚至还有人喊臭家伙。

人们再次安静下来之后,埃蒂等着罗兰问最后一个问题,也是最重要的问题:你们寻求帮助和援救吗?

罗兰没有问。他只是说:“马上我们就要离开会场,找地方睡上一觉,因为我们都累了。但在走之前,我要为大家献上最后一支歌,跳上一小段舞,因为我相信你们知道这是什么歌舞。”

台下传来欢乐的喊声。他们知道,那好吧。

“我自己也知道这段歌舞,而且喜欢它,”蓟犁的罗兰说,“我很久以前就知道它,而且我从不指望任何人会再次唱起‘稻米之歌’,更没想到今天是我自己来唱。我已不再年轻,这是事实,也不像以前那么灵活了。如果我的舞步错了,恳请大家原谅——”

“枪侠,我们说谢啦!”一个女人喊道,“我们是多么高兴啊!”

“难道我不也是同样的高兴吗?”枪侠温柔地说,“难道我不是从自己的喜悦中给予你们喜悦,把我用臂膀和心灵的力量带来的清水送给你们吗?”

“把新鲜的庄稼献给您!”人们众口一声地说,埃蒂觉得背上一阵刺痛,眼里噙满了泪水。

“噢,我的天啊,”杰克叹了一口气,“他什么都懂……”

“把稻米的喜悦带给你们。”罗兰说。

他在橙色的灯光下又站了一会儿,像是在积聚力量,然后他开始跳了,是一种类似快步舞和踢踏舞之间的舞步。刚开始的时候慢,很慢,脚跟脚尖、脚跟脚尖—他的靴子跟一次又一次地在木地板上敲出拳叩棺材盖的声音,但现在开始有了节奏。起初的时候仅仅是有节奏,接下来,随着枪侠的脚开始加快速度,就不只是有节奏了:那变成了某种摇摆舞。这是埃蒂惟一能想起来的一个词,也是看上去惟一合适的一个词。

苏珊娜摇着轮椅来到他身边。她瞪大了眼睛,脸上挂着惊喜的笑容。她两手紧握,放在胸前。“哦,埃蒂!”她说,“你知道他会这个吗?你有哪怕是一点点的了解吗?”

“不,”埃蒂说,“完全没有。”

10

枪侠穿在磨损的破旧靴子里的脚动得越来越快。不断加快。随着节奏越来越清楚,杰克突然想到他是知道那节奏的。他第一次穿越隔界到纽约的时候就知道这个节奏了。在遇到埃蒂之前,一个戴着耳机的年轻黑人从他身边走过,穿着凉鞋的脚打着拍子,嘴里哼着“喳—哒—吧,喳—哒—嘣!”这就是罗兰用脚在舞台上敲打出的节奏。每个“嘣”的声音响起时都把腿往前踢一下,然后把脚跟在木地板上重重地磕一下。

身边的人们开始拍手了。不是跟着节拍,而是和节拍相补充。他们开始摇摆了。穿裙子的女人们开始旋转裙摆。杰克看到每个人,从最年幼的到最年长的,脸上的表情都是一样的:纯粹的欢乐。还不仅如此,他想,他记起了他的英文老师就某些书说过的一个词组:完美共鸣的狂喜。

汗珠在罗兰的脸上闪着光。他放下交叉的双手,开始拍起手来。这时,卡拉的人们则跟着节拍反复地唱着一个词:“来吧!……来吧!……来吧!……来吧!”杰克想到有些孩子用这个词来代表力量,然后他突然怀疑这是否只是巧合。

这当然不是巧合。那个年轻的黑人脚上打着同样的拍子也不是巧合。这全是光束的路径,全是十九。

“来吧!……来吧!……来吧!”

埃蒂和苏珊娜也跟着一起唱了起来。本尼唱了起来。杰克把那些想法抛到一边也加入了。

11

直到最后,埃蒂也没真正弄懂“稻米之歌”的歌词到底是什么。因为是罗兰唱的,所以并不是方言的问题,而是因为那些词飞快地蹦出来,很难跟得上。有一次埃蒂在电视上听过一个烟草拍卖者的歌,跟这个有点像。歌词里有硬韵脚,软韵脚,弱韵脚,甚至无韵脚——有些词根本不押韵却在某一时间硬塞到歌里来。严格来说,那并不能算一首真正的歌;更像是说唱,或是某种癫狂的街舞。这是埃蒂能想到的最接近的东西。罗兰的脚不停地在木地板上敲打着,这声音让人着迷;而台下的人们则一直拍着手,唱着来吧,来吧,来吧,来吧。

埃蒂差不多能听出的歌词是这样的:

来吧来吧考玛辣

来吧来吧稻子熟啦

我唱着歌儿打招呼

那边来了个朋友喔

还有一条大河哪

稻子绿油油——嚯

我们心欢乐——嚯

唱着丰收歌——嚯

来吧来吧考玛辣!

来吧来吧考玛辣

来吧来吧稻子熟啦

稻子长得比人高

草儿青青考玛辣

都在天空下——呦

草儿青又高——呦

姑娘和情人

一起倒在地

翻滚又嬉戏——呦

都在天空下——呦

来吧来吧考玛辣

来吧来吧稻子熟了!

这两段之后起码还有三段。这时埃蒂已经跟不上了,但他可以肯定自己弄明白了大意:一对年轻的男女在一年中的春季,既种植稻米也生养孩子。这首歌起初就是自杀式的飞快,但它还是持续地加快,直到歌词完全变成从嘴里喷出来的一堆音节,而台下的鼓掌也越来越快,到最后都看不清人们的手了。而罗兰的靴子跟则完全消失了。如果不是看到罗兰的舞蹈,埃蒂肯定会说不可能有人能跳得那么快,特别是在刚刚大吃了一顿之后。

慢一点,罗兰,他想。如果你喘不过气,我们可没办法拨911。然后,罗兰做了一个埃蒂、苏珊娜和杰克都看不懂的手势,他和所有的卡拉人都突然停住了,把手伸向天空,屁股往前撅,就好像交媾时的动作一样。“考玛辣!”所有的人喊道,这首歌结束了。

罗兰摇摆着,汗水从他的脸颊和额头上流下来……他摇摇晃晃地跌入了台下的人堆里。埃蒂的心猛地一抽。苏珊娜尖叫了一声,开始摇着轮椅想到前面去。杰克赶紧抓住了轮椅的把手拦住了她。

“我觉得那是表演的一部分!”他说。

“嗯,我敢肯定是。”本尼·斯莱特曼说。

人们欢呼着,鼓着掌。他们自发地把罗兰举了起来,而罗兰自己的手则伸向天空。他的胸口像风箱一样起伏着。在这种狂欢般的气氛中,罗兰在人群上方滚动着,就像在浪头上一样,埃蒂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罗兰唱了歌,罗兰跳了舞,把所有的节目都比下去了,”他说,“罗兰在舞台上活像乔伊·雷蒙①『注:美国朋克先锋乐队雷蒙斯的主唱。该乐队一度以令人发指的飞快速度演唱。乔伊的招牌动作是左手握麦克风,右手伸向天空。』。”

“你在说什么呀,亲爱的?”苏珊娜问。

埃蒂摇摇头。“别管那些了。没有节目能超过它。这就是今晚的压轴戏了。”

的确如此。

12

半个小时之后,有四个人骑着马慢慢地走在卡拉·布林·斯特吉斯的主街上。其中一个人身上裹着厚厚的毛毯。呼气的时候,人和马的口中都冒出白色的水雾。天空中布满了冰冷的像钻石一样闪亮的星辰,古恒星和古母星是最亮的。杰克已经和斯莱特曼父子俩一起到艾森哈特的罗金B去了。卡拉汉则在另外三个旅行者前面不远处骑着马,充当他们的向导。但是在出发之前,他坚持用厚毛毯把罗兰裹起来。

“你说过这儿离你住的地方还不到一英里——”罗兰开口说。

“别管我说过什么啦,”卡拉汉说,“云已经消散了,现在夜里的气温冷得能下雪,而且你刚刚跳了考玛辣,我在这儿的那么多年里从没见人那样跳过。”

“你在这儿待了多少年了?”罗兰问。

卡拉汉摇了摇头。“我也不知道。真的,枪侠,我不知道。我很清楚我来这儿的时间——一九八三年冬天,我离开耶路撒冷地的九年后。我得到这个九年后。”他抬了抬满是伤疤的那只手。

“看上去像是烧伤,”埃蒂说。

卡拉汉点点头,但是没说什么。“不管怎么说,这里的时间和那边不大一样,对于这一点想必你们也很清楚。”

“时间在漂移,”苏珊娜说,“就像指南针的那些指针一样。”

刚才杰克走的时候,罗兰已经把毯子裹在了身上,他对杰克说了句话……还给了他什么东西。那时候埃蒂听到了金属的叮当声。也许是一点钱吧。

杰克和本尼·斯莱特曼肩并肩地策马向黑暗中奔去。当杰克回过头来向他们挥手的时候,埃蒂也向他挥了挥手,他没想到自己心口一阵抽痛。天哪,你又不是他的爸爸,他想。这是实话,但并没有让那抽痛消失。

“他不会有事的,对吧,罗兰?”埃蒂只是想听到一个简单的是,想为他的抽痛找点药膏。所以枪侠不作声让他担心了起来。

最后罗兰终于开口说:“但愿如此吧。”然后他在这个关于杰克·钱伯斯的话题上就再没发表任何意见。

13

现在他们到了卡拉汉的教堂了。这是个低矮狭长的简单建筑,大门上方竖了一个十字架。

“你管它叫什么,神父?”罗兰问。

“安详女神堂。”

罗兰说:“挺好的。”

“你们能感觉得到吗?”卡拉汉问,“有任何人能感觉得到它吗?”他不用挑明大家也明白他指的是什么。

罗兰、埃蒂和苏珊娜都不出声地坐了足有一分钟。最后罗兰摇了摇头。

卡拉汉满意地点了点头。“它睡着了。”他停了一下,又补充道,“向上帝说谢啦。”

“但是那边有什么东西,”埃蒂说。他朝教堂那边点了点头。“就好像……我也说不清,几乎是某种重量。”

“是的,”卡拉汉说,“就像某种重量。很可怕。但是今晚它睡着了。感谢上帝。”他在夜晚的寒冷空气中划了一个十字。

一条泥土小径的尽头(那条小路很平,两边有修剪得很好的树篱)还有一个狭长的建筑。那是卡拉汉的房子,他管它叫神父住所。

“今晚你要给我们讲你的故事吗?”罗兰问。

卡拉汉看了一眼枪侠瘦削而疲倦的脸,摇摇头。“今晚只字不提,先生。就算你精力充沛也不能说。我的故事不是在星光下讲的故事。明天早饭的时候,你们出发去了解情况之前再讲——那样可以吗?”

“好吧。”罗兰说。

“如果它夜里醒过来怎么办?”苏珊娜问,朝教堂方向一摆头。“醒过来,把我们送过隔界?”

“那我们就去。”罗兰说。

“你已经想好怎么办了,对不对?”埃蒂问。

“也许吧,”罗兰说。他们沿着小径朝房子走去,卡拉汉在他们中间,就像呼吸一样自然。

“与和你交谈的那个曼尼老头有关?”埃蒂问。

“也许吧,”罗兰重复着。他看着卡拉汉,“告诉我,神父,它有没有送你穿过隔界?你知道那个词,对不对?”

“知道,”卡拉汉说,“有两次。一次去了墨西哥。是一个叫扎帕特斯的小镇。还有一次……我认为是……去了国王的城堡。我相信我那次能回来是很幸运的,我是说第二次。”

“你说的是哪个国王?”苏珊娜问,“亚瑟·艾尔德?”

卡拉汉摇摇头。他前额的疤痕在星光下发亮。“现在最好还是不谈这个了,”他说,“今晚不谈。”他忧伤地看着埃蒂。“狼要来了。已经够糟糕了。现在又来了一个年轻人告诉我红袜子输了全球联赛……输给了麦茨队?”

“恐怕是这样,”埃蒂说,他一路描述着那场比赛——罗兰基本上没听明白,虽然他觉得那听上去有点像积分球,也有人管那叫板球——然后他们进了房子里面。卡拉汉有个管家。虽然她并未露面。可她在壁炉上放了一罐热巧克力。

他们享用巧克力的时候,苏珊娜说:“扎丽亚·扎佛兹告诉我一些事情,你可能会感兴趣,罗兰。”

枪侠扬了扬眉毛。

“她丈夫的爷爷和他们住在一起。据说他是卡拉·布林·斯特吉斯最年长的人。有好多年了,逖安和老爷子的关系一直不好——扎丽亚甚至都不知道他们到底在为什么闹别扭,已经有这么多年了——但是扎丽亚和他相处得很不错。她说老爷子这两年老得很快,但是他年轻的时候可不简单。他说他曾经看到过那些狼中的一个。死狼。”她停了一下,“他说是他杀了那匹狼。”

“我的天啊!”卡拉汉叫道,“你不是说真的吧!”

“我很认真。确切地说,扎丽亚不是在开玩笑。”

“那将是,”罗兰说,“一个值得一听的故事。是上一次狼来的时候吗?”

“不是,”苏珊娜说,“也不是上上次,那次欧沃霍瑟都还只是个孩子呢。是再往前的那次。”

“如果狼群每二十三年来一次的话,”埃蒂说,“那就差不多是七十年前了。”

苏珊娜点着头。“就算是那时他也已经成年了。他告诉扎丽亚他们一小撮人埋伏在西路上等着狼群到来。我不知道他说的一小撮是多少人?”

“五六个。”罗兰说。他边喝巧克力边点头。

“不管怎么样,逖安的爷爷是其中一个。他们杀了一匹狼。”

“狼到底是什么东西?”埃蒂问,“摘掉面具之后看上去是什么样子?”

“她没说,”苏珊娜回答说,“我认为他并没告诉她。但是我们应该——”

他们听到一声长长的低沉的鼾声。埃蒂和苏珊娜吃惊地转过身去。枪侠已经睡着了。他的下巴搁在胸骨上,胳膊交叉着,就好像他在想着那段舞蹈的时候睡着了。还有稻米。

14

只有一个多余的房间,所以罗兰和卡拉汉挤一间屋。埃蒂和苏珊娜则因此享受到了一个简陋的蜜月:他们俩还是第一次单独在一起,身下有床,头顶有天花板。他们还没有累到浪费这蜜月的分上。完事之后,苏珊娜马上就睡着了。埃蒂却过了一小会儿才入睡。他犹豫着让自己的思想飘到卡拉汉那个整洁的小教堂里,试着去感觉埋在里面的那个东西。这很可能是个坏主意,但是他抵制不了至少尝试一下的诱惑。什么东西都没有。更准确地说,在某个东西前面什么都没有。

我可以把它叫醒,埃蒂想。我真的认为我做得到。

是的,就像一个长着虫牙的人可以拿锤子去敲那颗坏牙,但是你为什么要那么做?

我们终归是要唤醒它的。我认为我们需要它。

也许吧,但不是现在。现在还是暂且不管它吧。

但是埃蒂一时半会儿还摆脱不了想唤醒它的念头。很多画面在他脑子里一闪而过,就像阳光底下的碎玻璃一样。他们脚下的卡拉笼罩在乌云密布的天幕之下,德瓦提特外伊河就像一条灰色的丝带。河两岸绿色田地里的稻米熟了。杰克和斯莱特曼对视着,一句话没说就没来由地笑了起来。主街和广场之间的绿色夹道。不停变幻着颜色的火炬。奥伊鞠了一躬,他在说话(艾尔德!谢谢你!),吐字很清晰。苏珊娜唱着歌:这些日子我已遍尝辛酸。

但他印象最深的是不挂枪的瘦削的罗兰站在舞台上,两手在胸前交叉,手掌贴在脸颊上;那双淡蓝色的眼睛看着台下的村民。罗兰提了三个问题中的两个。然后埃蒂听到了他的靴子敲在木板上的声音,起初很慢,后来逐渐加快。越来越快,直到他的脚在火炬的光芒中变得模糊起来。拍手。流汗。微笑。但是他的眼睛没有微笑,枪侠的蓝色眼睛没有微笑;它们和平时一样冷。

但是他跳舞的样子!上帝啊,他在火炬下跳舞的样子!

来吧来吧考玛辣,稻子已经成熟啦,埃蒂想。

他身旁的苏珊娜在梦中呻吟着。

埃蒂朝她翻过身去。他把手伸到她的胳膊底下,这样他可以握着她的乳房。他入睡之前最后想到的是杰克。牧场的人最好把杰克照顾好。不然,那些骑马放牛的人将会变成一帮倒霉蛋。

埃蒂睡着了。他没有做梦。在他们的下面,夜已变长,月已静止,这个边界地带变成了已经报废的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