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 杰克:恐惧在一把尘土里 第二章 钥匙与玫瑰(2 / 2)

苦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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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事发到现在的三个礼拜在杰克的记忆中延伸成一片无情荒芜的废墟——一片噩梦般的荒原,永远没有宁静、休憩,永远受着痛苦的折磨。他脑海中幽灵般的声音和记忆给他的压力与日俱增,他的理智不堪重负,他曾经等待过,就像一个身陷囹圄的囚犯望着他曾经统治过的城市一样,曾经希望当他到达那个叫做罗兰的男人让他跌落深谷的那段记忆的时候,双重记忆就会结束,但是事与愿违。相反,记忆只是倒回开头、重新播放而已,就像一盘设定为反复播放的磁带一样,除非磁带坏了或者有人按下停止键,否则会无休止地播放下去。

恐怖的记忆裂谷越来越深,他自己作为纽约男孩的生活的记忆也同时变得不确定、不连续。他记得自己去上学、周末去看电影、上个礼拜天(或者是上上个?)和父母吃了早中饭,但是这些记忆就像一个得了疟疾的人在弥留时的印象:来往的人模糊得只剩下影子,声音变成互相重叠的回声。甚至连回忆起最简单的动作,比如咬一口三明治或从健身馆的售货机里拿一罐可乐,都需要一番挣扎。杰克熬过了那段脑海中声音对吵、两套记忆冲突的神游一般的日子,但是门——各种各样的门——却让他越来越着魔;他从来没有停止希望枪侠的世界可能就藏在其中某扇门后。不过这也不奇怪,毕竟这已经是他仅剩的希望了。

但是今天,游戏结束了。他再也不可能取得获胜的机会,不可能了。他放弃了。他逃学了。杰克盲目地沿着街道向东走去,根本不知道他会走到哪里,也不知道他到底要干什么。

9

他向前走了一会儿以后,不愉快的恍惚渐渐散去,他开始注意周围。他正站在莱克星顿大道和第五十四街的街口,却根本不记得自己是怎么走到这儿来的。他第一次注意到今天早上天气好极了。五月九日,所有疯狂开始的那天,天气已经很好,但是今天还要棒十倍——那天,也许春天环顾四周时看见强壮英俊的夏天正站在身边,自负的笑容挂在古铜色的脸上。阳光照在市中心大楼外层的玻璃幕墙上反射出耀眼的光,把每个行人的影子都照得简洁活泼。头顶的天空呈现出洗练的湛蓝,不掺一丝杂质,偶尔飘过几团厚云点缀其中。

两个商人站在街边建筑工地的隔板墙边,他俩都穿着剪裁合身、价格不菲的西装,一边大笑一边互相把什么东西递来递去。杰克好奇地向他们走了过去,凑近一看,发现原来这两人正在隔板墙上玩圈叉游戏①『注:圈叉游戏(tic-tac-toe),两个玩家轮流在两条横线、两条竖线交叉而成的井字形图案上画圈或画叉。率先可以在同一行画出连续三个圈或三个叉的人为胜。』。他们拿着一支昂贵的马克笔在墙上画出井字格,轮流画圈画叉。杰克觉得很有趣,凑得更近了一些。这时,其中一个人在右上角的格子里画了个圈,然后沿着对角线拉下一道斜线。

“又输了!”他的朋友说道。他看上去像是个很有权势的主管、律师或一流的股票经纪人。他拿起马克笔又画了一个井字格。

刚才赢了的那个人看了看站在左边的杰克,笑着问:“天气真好,啊,小家伙。”

“是啊。”杰克真心地回答。

“天气太好,所以不去上学了,啊?”

这回杰克可真笑出了声。派珀学校,那个吃中饭叫聚会、上厕所叫做暂时离开的地方,刹那间变得很遥远,而且变得微不足道。“你明白的。”

“你也想玩玩儿吗?比利在他五年级的时候就是我的手下败将,现在还是赢不了我。”

“别惹那个小家伙,”另一个生意人边说边拿出马克笔。“这回你将成为历史。”说罢,他朝杰克眨眨眼,杰克居然也眨了回去。他离开了这两个沉浸在游戏中的大人,继续向前走。他仍然感觉有什么好事儿马上就要发生——已经开始发生,这种预感让他的脚步轻巧起来。

角落的行走灯亮了起来,他开始穿过莱克星顿大道。突然,他在马路中间停了下来,一个骑着十速自行车的信童差点儿撞上他。今天真是个明媚的春日——同意。但是并不是因为这个他感觉这么好,也不是因为这个他突然认清身边的一切或者如此确定有很棒的事情马上就要发生。

脑海中的声音停止了。

它们肯定不是永远停止——他不知为什么就是明白这一点——但是起码此时此地,它们不再吵了。为什么?

瞬间,杰克的想像中出现两个同在一间屋子里吵架的人。他们面对面坐在桌子旁边,愈发尖刻地互相指责。然后他们凑得更近,两张好斗的脸靠在一起,唾沫星子溅得对方满脸,几乎马上就要拳脚相向。但就在这时,他们听见了规律的重击声——像是铜鼓发出的声音——然后欢快的敲锣打鼓声响了起来。两个人停止了争吵,疑惑地互相看了看。

怎么回事儿?一个人问。

不知道,另一个回答。听上去像是游行。

他们冲到窗边,发现果然是游行——整齐划一的乐队,闪闪发光的铜号,帅气的鼓手队长挥着指挥棒调整他们的步伐,装饰着鲜花的敞篷车载着挥手致意的名人缓缓开过。

两个人同时朝窗外张望,争吵早已弃之脑后。无疑,他们肯定还会继续再吵,但就在这个瞬间,他们好朋友似地肩并肩站着,同时看着窗外的游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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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阵喇叭声把杰克从他的想像里惊醒,这故事生动得就像做梦一般。他意识到他正站在莱克星顿大道的中央,交通灯已经变了。他慌乱地向四周望去,希望能看见一辆蓝色的凯迪拉克向自己冲过来,却只看见司机坐在黄色的福特野马敞篷车里,笑着冲他按喇叭。所有纽约人似乎都被今天的好天气感染。

杰克向那个司机挥挥手,赶紧跑到街对面。野马车司机的手指在耳边划圈儿,做出你疯了的手势,然后也挥挥手,开走了。

有好一会儿,杰克只是站在街角,仰起头任由五月的阳光洒在自己脸上,微笑地琢磨着今天发生的事儿。估计即将上电椅的死刑犯被暂时免于一死时肯定就是他现在的感觉。

脑海中的声音仍然安静。

问题是,到底这个游行的什么地方能够暂时让它们分神?难道只是这个春日早晨的美景吗?

杰克觉得肯定不全是因为这个,因为那种预感再一次席卷他全身,就像三个礼拜前当他走向第五大道和第四十六街时控制他的感觉一样。但是5月9日那天的感觉是世界末日即将来临,今天则是一种愉快的期盼,就好像……好像……

白界①『注:白界(theWhite),在书中指中世界善与公平的力量,贵族阶层的枪侠被认为是白界的骑士。』。对,就是白界,他非常确定、清晰地意识到就是这个词。

“是白界!”他高声欢呼。“白界到来了!”

他沿着五十四街走下去,当他穿过第二大道和第五十四街街口的时候,他又一次经过了卡-泰特力量的阴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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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向左转弯,停下,又转身,沿着刚才的路线走回到街角。现在他需要沿着第二大道走,对,毫无疑问这没错,但他走到马路另一边了。交通灯一变他就匆忙穿过马路,又向右转。他越来越强烈地感觉、体会到

(白界)

这样做没错。安慰与兴奋交织的感情几乎让他疯狂。他已经好了,这回决不会再出错。他非常确定他很快就要看见他认识的人,就像他看见那个胖女人和饼干小贩,而且他们所做的一切都不出他的预料。

然后,他走进了一家书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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曼哈顿心灵餐厅,窗户上写着这几个字。杰克走了进去,看见墙上挂着一块小黑板,就像在所有餐馆饭店门口看见的那样。

今日推荐

来自佛罗里达!新鲜出炉的约翰·D·麦唐诺①『注:约翰·D·麦唐诺(JohnD.MacDonald,1916—1986),美国悬疑推理小说家,他创作的“私探查维斯·麦基”(TravisMcGee)系列受到广泛赞誉,一九七二年获得美国推理作家协会推理大师奖。』

来自密西西比!喷香油炸的威廉·福克②『注:纳威廉·福克纳(WilliamFaulkner,1897—1962),美国著名现代主义作家,代表作《喧哗与骚动》。他被西方文学界视做“现代的经典作家”,一九四九年获诺贝尔文学奖。』

来自加利福尼亚!脆爽滑嫩的雷蒙德·钱德勒③『注:雷蒙德·钱德勒(RaymondChandler,1888—1959),美国侦探小说家,创作了一系列硬汉派短篇侦探小说,其创造的私探马洛的形象深入人心。』

杰克走进书店,发现自己是三个礼拜以来第一次没有了那种推开门能看见另一个世界的强烈愿望。推开门,头顶一只铃铛叮地响了一声,一股温和的书香扑鼻而来,仿佛回到了家。

书店里面的装饰也延续了心灵餐厅的主题。墙上钉满一排排书架,一个喷泉式样的柜台把空间分成两块。杰克站着的这一边放着几张小桌子和几张甜品店里常见的拉丝靠背椅。每张桌上都摆放着今日推荐:约翰·D·麦唐诺的私探查维斯·麦基系列,雷蒙德·钱德勒的私探菲利普·马洛系列,威廉·福克纳的斯诺普斯系列。福克纳那张桌上放着一个小标牌:现有珍贵第一版——有意请咨询。另一个小标牌放在柜台上,上面只有简单四个字:随意浏览!几位顾客坐在柜台那儿,边喝咖啡边翻着书。这是他到过的最棒的书店,杰克一点儿不怀疑地得出结论。

关键问题是,他为什么在这儿?只是运气,还是某种温柔但坚持的预感告诉他一定要找到为他留下的线索——类似于力量光束一样的踪迹。

他瞥了一眼左边小桌上的摆设,瞬间知道了答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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桌上摆的是一些儿童读物。桌面不大,所以也只有十几本——《爱丽丝漫游仙境》、《哈比人历险记》、《汤姆·索亚历险记》之类的。一本明显给低龄儿童看的书吸引了杰克的视线。绿色封面上印着一个拟人的小火车头,气喘吁吁地爬上山坡。车头前部的排障器(亮粉红色的)像张微笑的嘴巴,仿佛欢快眼眸的两盏车头灯邀请杰克·钱伯斯一起去探险。书的名字叫《小火车查理》,作者与插图者都是贝里·埃文思。杰克的脑海中突然闪现出他在期末作文封面上贴的美铁火车图片,以及作文里不断重复的小火车这个词。

他一把拿起这本书,紧紧攥在手里,仿佛他一松手书就会飞走。当他再仔细看封面的时候,杰克发现自己并不信任小火车查理脸上的微笑。你看上去很高兴,但是我想这只是你戴的面具,他心里想。我才不相信你是真的开心,我也不相信查理是你的真名。

这些想法真的很疯狂,毫无疑问,但是感觉上却丝毫不疯狂。相反,它们似乎很有道理,而且真实。

《小火车查理》旁边放着一本破破烂烂的平装书,封面已经磨坏,连粘补的胶带都因为年份久远而微微泛黄。封面上画着一个小男孩儿、一个小女孩儿,两人表情迷惑,头顶浮着一堆问号。书名叫做《谜语大全;每个人的脑筋急转弯与智力游戏》。没有写作者是谁。

杰克把《小火车查理》夹在胳膊下面,又拿起那本谜语书。他打开书扫了一眼,看见了这个:

什么时候门不是门?

“当它是个罐子①『注:该谜语利用了“罐子”(ajar)一词与“门微开的”(ajar)一词同音的特征。』的时候,”杰克喃喃说道。汗从他的前额……胳膊上流下来……淌满全身。

“当它是个罐子的时候!”

“找到了点儿什么吗,小家伙?”一个温和的声音在耳边询问道。

杰克转过身,看见柜台那儿站着一个胖胖的家伙,他身穿开领白衬衫,双手插在华达呢长裤的口袋里,光亮的秃脑门儿上架着副老花镜。

“是的,”杰克热切地回答。“这两本,卖吗?”

“你看到的所有东西都卖,”胖家伙回答。“这间屋子都能卖,只要我是主人。哦,可惜我只是租借。”他伸手要接过书,杰克忽地向后一缩,然后他犹豫地把书递了过去。他觉得如果这个胖家伙拿着书逃跑——只要他显示出一点点这样的企图——杰克就打算把他推倒、夺过书,然后逃之夭夭。

“好吧,让我们看看你挑了什么,”胖家伙说道。“顺便说一下,我叫塔尔,凯文·塔尔。”他伸出手。

杰克瞪大眼睛,不自主地向后退了一步。“什么?”

胖家伙颇有兴趣地看着他。“凯文·塔尔。你觉得这个名字哪里不好,北国的流浪者?”

“啊?”

“我只是说你像是被吓着了,小鬼。”

“噢,对不起。”他拍了拍塔尔先生宽厚柔软的手掌,希望这个人不要追究下去。实际上这个名字的确吓了他一跳,不过他不知道原因。“我叫杰克·钱伯斯。”

凯文·塔尔握了握他的手。“好名字,小伙子。听上去就像西部小说里的孤胆英雄——独自冲进亚利桑那的黑岔山,血洗整个城镇,然后继续旅行。听上去有点儿像韦恩·D·欧沃侯涩②『注:韦恩·D·欧沃侯涩(WayneD.Overholser,1906—1996),美国著名西部小说家。』的小说。只可惜你一点儿不像孤胆英雄,杰克。倒像是觉得今天天气太好而没去上学的孩子。”

“噢……不是的。我们上个礼拜五就放假了。”

塔尔笑笑。“啊哈,是嘛?你就挑这两样儿吗?人们总要拥有些东西,这真是滑稽。现在你——我一开始以为你属于喜欢罗伯特·霍华德③『注:罗伯特·霍华德(RobertE.Howard,1906—1936),美国著名奇幻小说家,其创造的人物蛮王柯南(ConantheBarbarian)成为众多漫画、电影的主角。』一类的孩子,想找几本唐纳德·M·格兰出版社出版的小说——那种有罗伊·克兰柯④『注:罗伊·克兰柯(RoyKrenkel,1918—1983),美国著名漫画家、插图画家。』插图的。滴血的宝剑,纠结的肌肉,蛮王柯南独闯龙潭。”

“听上去是不错,说真的。这些书是给……呃,给我弟弟的。下个礼拜他过生日。”

凯文·塔尔用大拇指把他的老花镜推下鼻子,仔细看着杰克:“真的吗?你看上去可是像个独生子。如果我真的见过独生子,你就是了,当五月女士穿着绿衣在六月的茂密树林外徘徊时,独自享受不告而别。”

“又来了?”

“别在意。我在春天总容易染上威廉·考伯⑤『注:威廉·考伯(WilliamCowper,1731—1800),英国浪漫主义诗人,代表作《欧尼颂诗》、《任务》,他终生被忧郁症所困。』式的多愁善感。人总是又古怪、又有趣——我说得对吗?”

“我猜你说得对。”杰克小心翼翼地回答。他不确定自己是否喜欢这个怪老头儿。

一个坐在柜台旁凳子上看书的人转过身,一手拿着咖啡,另一只手捧着一本磨旧的小说《鼠疫》⑥『注:小说《鼠疫》(ThePlauge),法国存在主义小说家阿尔贝·加缪的代表作之一,1947年出版。』。“别再糊弄小孩子了。赶快把书卖给他,凯尔⑦『注:凯尔(Cal)是凯文(Calvin)的昵称。』,”他说。“如果你动作快点儿,我们还能赶在世界末日之前下完这盘棋。”

“匆忙可就违背了我的本性,”凯尔回答。他打开《小火车查理》,瞅了一眼里页的标价。“这本书挺普通,但这个版本特别好。小孩子为找他们喜欢的东西总愿意把世界都翻过来。这本书我可要收十二美元——”

“该死的强盗,”旁边那个读《鼠疫》的人大叫,引得其他人哄堂大笑。凯文·塔尔却不以为然。

“——但是今天天气这么好,我可不忍心这样宰你。七美元,它归你了。当然还要加税。这本谜语书我不收你钱,就当我送给你的礼物,奖励你在春天的最后一天明智地备上马鞍、出发去探索未知的领土。”

杰克掏出皮夹,焦急地打开,生怕自己在离家时只拿了三、四块钱。不过他运气还好,皮夹里有一张五块和三张一块。他把钱递给塔尔,塔尔随便把钱塞进一个口袋,又从另一个口袋里掏出零钱。

“别急着走,杰克。既然你已经来了,到柜台这儿来喝杯咖啡吧。等我把亚伦·深纽打得落花流水,你肯定会惊讶得目瞪口呆的。”

“你想得美,”那个读《鼠疫》的人回答——他大概就是亚伦·深纽了。

“我很想,但是我不能。我……我还要去别的地方。”

“好吧。只要不回学校。”

杰克咧嘴一笑。“不——不回学校,否则真要疯了。”

塔尔大声笑起来,又把老花镜推到脑门儿上。“不错啊!真不错!现在的年轻一代终究不会下地狱了,亚伦——你怎么想?”

“噢,他们还是得下地狱,”亚伦回答。“这孩子也许只是个例外。”

“别理他,他是个愤世嫉俗的讨厌鬼,”凯文·塔尔说。“上路吧,北国的流浪者。我真希望重新回到十岁、十一岁,而且外面也有这么棒的天气。”

“谢谢你的书。”杰克回答。

“没问题。这是我们该做的。有空再来啊。”

“我会的。”

“呃,你知道我们在哪儿的。”

是的,杰克心想。只要我知道我现在在哪儿。

14

他站在书店外面,又一次翻开谜语书。书的第一页是一段很短的前言,未标明作者。

“谜语也许是人们今天还在玩的游戏中最古老的一种,”前言这样写道。“古希腊神话中的众神用谜语互相打趣,而古罗马人则把谜语做为教学工具。《圣经》中也包含着许多妙趣横生的谜语,其中最著名的一条是力士参孙①『注:参孙(Samson),《圣经》中以色列的但族中的一个大力士,他和达丽拉的爱情故事在《士师记》十六章中有记载。』在他与达丽拉婚礼上说的谜语:

吃的从吃者出来。

甜的从强者出来!

“他让参加他婚礼的年轻人猜这个谜语,很有信心他们无法猜出答案。但是年轻人诓骗了达丽拉,让她悄悄泄露了谜底。参孙勃然大怒,以欺骗罪处死了这些年轻人——古时候,你瞧,人们对于谜语的态度比之今日可要严肃得多!

“顺便说一下,参孙谜语的谜底——以及本书中所有谜语的谜底——都可在书后找到。我们只是请求您在偷看谜底前给所有谜语一个公平的机会!”

杰克翻到书的最后一部分,隐约预感到他会找到什么。果然,在印有谜底两字的那页后面只剩下一些碎片,然后就是封底了。整个谜底部分已经被撕掉。

他站在那儿想了一会儿。然后,一阵不太冲动的冲动促使他又走回曼哈顿心灵餐厅。

凯文·塔尔从棋盘上抬起眼。“怎么,改变了主意想喝一杯咖啡了吗,北国的流浪者?”

“不是。我只想问问你知不知道一个谜语的谜底。”

“问吧,”塔尔邀请道,走了一步卒。

“参孙说的谜语,他是《圣经》里的大力士吧?是这样说的——”

“‘吃的从吃者出来,’”亚伦·深纽转过身看着杰克,接口道。“‘甜的从强者出来。’是这个吗?”

“是的,就是这个,”杰克回答。“你怎么知道——”

“噢,我看到过一两回。再听这个。”他仰着头开始用悦耳的嗓音唱道:

参孙路遇一壮狮,

参孙爬上狮子背。

你读过狮爪把人伤,

但参孙手伸进狮下巴!

骑着壮狮直至猛兽亡,

蜜蜂在死狮头中筑蜂房。

杰克听罢,瞠目结舌,亚伦眨眨眼睛,被杰克瞠目结舌的表情逗得大笑起来。“这回答了你的问题吗,朋友?”

杰克的眼睛瞪得更大。“哇!这歌儿真好听!你从哪儿听来的?”

“噢,亚伦什么都知道,”塔尔回答。“当鲍勃·迪伦②『注:鲍勃·迪伦(BobDylan),生于一九四一年,美国具有重要影响力的摇滚歌手、音乐家、诗人。』还只会在赫纳口琴上吹出开音G时,他就是布利克街③『注:布利克街(BleeckerStreet),位于美国纽约格林尼治村,街上有许多参观酒吧,是前进诗人、摇滚歌手的聚集地。鲍勃·迪伦曾在街上的酒吧驻唱。』上的常客了。至少如果你相信他的话。”

“那是首古老的灵歌,”亚伦对杰克解释,接着对塔尔说:“顺便说一下,你被将了一军,死胖子。”

“不是很老吧?”塔尔回答。他走了一步相,亚伦迅速地抓住机会。塔尔小声嘟哝一句,杰克觉得听起来非常像他妈的。

“所以谜底是狮子。”杰克说。

亚伦摇摇头。“只是一半谜底。参孙的谜语可是两个,我的朋友。另一半谜底是蜂蜜。明白了吗?”

“嗯,明白了。”

“好。再试试这个。”亚伦闭了会儿眼睛,然后背诵道:

什么会跑却从不走,

有嘴却从不开口,

有床却从不睡觉,

有头却从无泪流。

“自作聪明的蠢货。”塔尔冲着亚伦大吼。

杰克仔细想了一会儿,摇了摇头。他本来能多想一会儿的——他发现猜谜真是非常有趣——但是他强烈地感觉到必须得离开这里,因为他在今天早上还要去第二大道有些别的事情。

“我不猜了。”

“不行,你不能放弃,”亚伦说道。“这是你对付现代谜语的方式,但是真正的谜语不只是玩笑,小家伙——它是一个谜题。用脑子好好想想。如果你真的猜不出来,找个理由过两天再回来。如果你需要一个理由,死胖子的咖啡的确冲得不错。”

“好吧,”杰克回答。“谢谢。我会的。”

但是他离开的时候,确定的感觉袭上心头:他永远不会再踏进曼哈顿心灵餐厅一步。

15

杰克沿着第二大道慢慢地走下去,左手里紧紧攥着新买的书。刚开始他还试着思考这个谜语——什么东西有床却从不睡觉?——但是脑海中的期盼逐渐增强,谜语反而变得不重要了。他现在的感官似乎比以前任何时候都来得敏锐;他看见人行道上跳跃着无数光点,每次呼吸都夹杂数千种混合的香气,而且似乎在所有能听到的声音中还能听见其他一些声音,秘密的声音。他琢磨这大概就是狗在暴风雨或地震来临之前的感觉,而且颇为肯定。但是这种有事将发生的预感却并非恶兆,而且他越来越强烈地感到即将发生的事情将调和三个礼拜以前他经历的可怕的遭遇。

现在,当他一步一步靠近命运已经安排好的目的地时,他又一次拥有了那种未卜先知的预感。

一个乞丐马上就要向我要施舍,我会给他塔尔先生找给我的零钱。然后会经过一家音像店,为了空气流通店门开着,我经过时会听见滚石乐队的歌,还会看见镜子里我自己的倒影。

第二大道上的车流还不算多。出租车鸣着喇叭在开得慢一些的车辆中间蹿来蹿去,挡风玻璃和黄色车身上反射出耀眼的春光。他停下来等交通灯,果然看见一个乞丐蹲在远处第二大道和第五十二街街角一家小饭店外的石墙根。杰克走近的时候,他看见饭店的名字叫做“嚼嚼老妈”。

小火车,他想,这就是事实。

“有零钱吗?”乞丐懒懒散散地问道,杰克甚至都没有抬眼,就把书店找的零钱扔到了乞丐的膝盖上。现在,完全按照计划,耳边响起了滚石乐队的歌声:

我看见一扇红门,我想把它涂黑,

没有其他颜色,我想它们变黑……

他经过的时候看见——同样毫不惊讶——店名叫做“力量塔音像”。

塔这个词看起来这年头不值钱了。

杰克继续向前走,街上的广告牌像做梦般从身边掠过。他走到第四十九街和第四十八街中间时,又经过一家叫做“你的倒影”的商店。他转过头,一如所料地看见镜子里的一打杰克——这些男孩子看上去都比实际年龄小,穿着整洁的校服:蓝外套,白衬衫,深红领带,浅灰西裤。派珀中学并没有统一的校服,但是这已经是最接近统一标准的着装了。

感觉上派珀已经很久很远了。

蓦地,杰克意识到他要到哪里去了。这个想法像从地底汩汩冒出的甘甜泉水一般在脑海中浮现。应该是一个熟食店,他心想。反正看上去是。实际上它是别的东西——通向另一个世界的通道。那个世界。他的世界。正确的世界。

他开始奔跑,急切地向前张望。第四十七街的交通灯还没变颜色,但是他也不管了,直接跳出人行道,灵活地穿过人行横道线,只是匆匆地看看左边的车子。突然一辆货车冲了过来,刚来得及在杰克旁边停住,轮胎发出吱的尖锐刹车声。

“嘿!你不要命啦!”司机冲着杰克大叫,杰克根本不理。

只剩下一个街区了。

他现在开始全速冲刺,领带飘到左肩后面,头发也被吹到脑后,路夫鞋打在人行道上发出啪嗒啪嗒的声音。行人纷纷侧目——有的觉得有趣,有的只是好奇——但是他根本不理会,就像他不理会那个司机一样。

就在那儿了——在那个拐角,紧挨着文具店。

这时,一个身穿深棕色工作服的邮递员推着一车包裹出现在他面前。杰克像跳远运动员似的展开双臂,一跃跳过包裹车。白衬衫从裤腰里跑了出来,像衬裙边似的飘在外面。他落地的时候又差点儿撞上年轻的波罗黎各妇女推着的婴儿车。他敏捷地绕过婴儿车,仿佛足球中锋发现防守漏洞、打算冲进禁区。“赶着去救火啊,帅小伙?”年轻妇女笑问,可是杰克照样没有理她。他跑过那家纸补丁文具店,橱窗里陈列着各式铅笔、笔记本和计算器。

门!他兴奋地想。我就要看见门了!我要停下来吗?绝对不能!我要直接跑进去,如果锁上了,我会直接把门推倒——

然后,他看见了第二大道和第四十六街街口的东西,完全停了下来——实际上他的脚跟还向前滑了几步。他就站在人行道中间,双手握拳,气喘吁吁,湿漉漉的头发一绺一绺地贴在脑门儿上。

“不,”他几乎要哭出来了。“不!”但是他近乎疯狂的否认并不能改变他亲眼看见的事实——那儿什么都没有,除了一道矮围墙和一块垃圾满地、杂草丛生的空地。

原来在那儿的屋子已经被拆了。

16

杰克呆呆地站在围墙外面,迟钝地扫视这块空地,足足两分钟的工夫都一动不动。他的嘴角微微抽搐,感觉到所有希望以及绝对的确信都慢慢被抽干,取而代之的是他所经历过的最沉痛、最苦涩的绝望。

又是一次假警报,震惊稍微减弱以后他慢慢恢复思考能力。假警报,死胡同,枯井。现在马上两个声音又要开始吵了,那时候,我想我要开始尖叫。没关系。我已经忍耐得烦了,我也厌倦疯狂。如果这就是发疯的样子,那我只想快点儿疯掉,好让人把我送进医院,然后给我点儿药好让我昏厥。我放弃了。一切都结束了——我不干了。

但是脑海中的声音并没有回来——至少现在还没有。当他开始思索眼前的景象时,他意识到这块空地并非全空。满地垃圾和杂草中央立着一块牌子。

即将上市?也许……但杰克仍旧心存怀疑。上面的字已经有些褪色,牌子也微微下垂。至少已经有一个涂鸦画家,叫班戈·斯干克的,在海龟湾豪华联排别墅漂亮的效果图上用亮蓝色喷漆留下了大作。杰克怀疑这个房产项目要么被推迟,要么已经流产。他还记得他的父亲,大概在两个礼拜前与商务顾问打电话时大叫着让对方别再碰任何别墅投资。“我可不在乎投资回报看上去有多诱人!”他几乎在尖叫(起码就杰克所知,他父亲谈公事时都是这么高的调门——也许这与办公桌抽屉里的可卡因脱不了关系)。“当他们提供一台电视机让你看蓝图时,肯定就有问题!”

空地四周的矮墙刚到杰克的下巴,墙上糊了许多海报——奥莉维亚·纽顿强①『注:奥莉维亚·纽顿强(OliviaNewton-John),美国七、八十年代的著名影星、乡村女歌手。』、在无线电城的演出、一个称作G·高登·利迪与洞穴人的乐队在东村俱乐部演出,还有一张春天上映的《僵尸大战》②『注:《僵尸大战》(WaroftheZombies),美国恐怖电影。』的宣传海报。“请勿进入”的告示牌间隔地被钉在围墙上,但是大多数已经被铺天盖地的小广告覆盖。不远处的围墙上还有一幅街头艺术家的涂鸦作品——显然原来用的是亮红色的喷漆,但是现在颜色已经褪成夏日最后一朵玫瑰似的暗粉红。杰克惊异地瞪大眼睛,轻声念出:

看那宽宽乌龟脊!

龟壳撑起了大地。

若你想跑想游戏,

跟着光束向前去。

杰克猜想这首怪小诗的来源(如果不说意思的话)还算不上奇怪。毕竟东曼哈顿这一带一直叫做海龟湾,但是这根本无法解释他后背上冒出的一串串鸡皮疙瘩,也不能解释为什么他清楚地预感到他在隐蔽的高速公路某处也找到过另一个路牌。

杰克解开衬衫的扣子把刚买的两本书塞了进去。他四处张望了一下,确认没有人注意他,然后抓住矮墙的墙头,身子一撑,先跨过去一条腿,接着跳了下去。他的左脚正好踩在一堆松散的砖头上,砖头从他脚下滑出去,脚踝一时没有撑住身体的重量,突然一扭,这时一阵锐痛瞬间顺着左腿传上来。他重重地面朝地跌了下去,又惊又痛地叫出了声,同时更多的砖块像重拳似的砸在他的胸口。

他躺在地上,过了好一会儿才找回呼吸。他觉得并没有伤得很重,但是他的脚扭了,很可能会肿起来。现在这副样子,只能一瘸一拐地走回家了。但是他也只能笑着忍下来了;他根本没有乘出租车的钱。

你并不真的打算回家,不是吗?他们会把你生吞活剥的。

呃,他们也许会,也许不会。至少就他而言,在这件事儿上,他也没有什么选择的余地。不过还是待会儿再担心这个问题,现在他要好好探索这块空地,这块就像磁石吸引铁屑一般吸引着他的空地。他感觉到神秘的力量仍然笼罩在他左右,而且比以前任何时候都来得强烈。他觉得这块空地并不空,反而仿佛有什么事儿,什么大事儿,正在这里发生。空气中流动着不寻常的迹象,就像电流从世界上最大的发电站泄漏出来。

杰克爬起身,结果发现实际上他还摔对了地方,旁边就是一堆碎玻璃。假如他跌在这堆玻璃上就可能已经被严重割伤了。

这儿以前肯定是橱窗,杰克暗忖。熟食店还在的时候,你能站在人行道旁看见所有用绳子穿好悬挂在店里的肉和奶酪。他并不晓得他怎么会知道这些,但是他就是知道——毫无疑问地知道。

他若有所思地向四周环视一圈,然后向空地中央又走了几步。在靠近中间的地方他看见另一个牌子,倒在地上,被春天茂密的杂草遮住了大半。杰克在牌子旁边跪下,把它扶正,掸去上面的泥土。牌子上的字已经褪色,但是仍旧依稀可辨:

汤姆与格里的风味熟食店

晚会大盘是我们的特色!

两行字下面是一句摸不着头脑的话,仍是用刚才同样褪成暗粉色的红色颜料喷上去的:他在他的脑海中把我们凝聚在一起。

就是这个地方,杰克心想,哦,是的。

他站起身,松手放开牌子,缓缓地向空地深处走去,眼睛不放过周围任何一样东西。随着他向前移动,对神秘力量的感知越来越浓,他眼中的所有事物——杂草、碎玻璃、砖头堆——看上去都蕴含着某种令人惊叹的力量,甚至薯片袋都漂亮极了。阳光照射下,废弃的啤酒瓶也变成了一根棕色火柱。

杰克异常清楚地听见自己的呼吸,眼前所有东西都好像被洒下的阳光镀上金边。他突然领悟,自己正站在一个旷世秘密的边缘,而且他已经感到全身开始颤抖——半是恐惧,半是惊奇。

全都在这儿。所有东西。一切仍然在这儿。

杂草刷过他的裤脚,苍耳刺进他的袜子,一阵清风拂过,吹起他面前的包装纸。包装纸反射出耀眼的阳光,一瞬间焕发出一种令人惊讶的内在光芒。

“一切仍然在这儿,”他喃喃自语,并没发现自己的脸庞也焕发出这种内在光芒。“一切。”

一个声音一直在他耳边低吟——实际上他从一踏入这块空地就听见这个声音了。那是一种奇妙的高声哼鸣,透出无法言喻的孤独以及同样无法言喻的魅惑。疾风在荒芜的原野上呼啸而过可能就发出这样的歌声,只是耳边这个更加鲜活,像是千股歌声汇合在一起的合唱。他低头,居然看见一张张面孔,在纠结的杂草中,在低矮的灌木中,在杂乱的石堆中。面孔。

“你们是什么?”杰克低声发问。“你们是谁?”没有回答,但似乎在合唱下面他听见马蹄踏地、枪炮连连、天使在阴影中高呼“和撒那③『注:和撒那(Hosannah),《圣经》中对上帝的赞美。』”。他转身,废墟中的面孔也随之变化,仿佛紧跟他的脚步,但并未包藏丝毫加害之心。第五十六街以及在第一大道另一侧的联合国大楼的一角在远处隐约可见,但是联合国大楼根本不重要——纽约根本不重要,这些都已经变得如同窗玻璃般苍白。

哼鸣声愈来愈大。现在它已经不是上千股歌声的合唱,而有上万股歌声加入,从宇宙最深的一口井中喷涌而出。在这些和声中,他隐隐听见一些名字,但是并不真切。其中一个可能是马藤,另一个是库斯伯特,还有一个大概是罗兰——蓟犁的罗兰。

除了名字,还有片断的对话,其中包含成千上万的复杂故事;但是在这一切之上,是那越来越强的奇妙哼鸣声,仿佛一种震动想要在他脑海中投下明亮的白光。杰克突然悟出,这声音是肯定、是白色、是永远。这种认知让他极度兴奋,强烈的感情几乎要把他撕裂。这是赞美他的合唱,正在空地上回荡,正在为他而歌唱。

然后,在一片繁茂的苍耳丛中,杰克看见了钥匙……以及钥匙前面的玫瑰。

17

杰克的腿终于再也撑不住,他跌了下来,双膝跪地。他隐隐感觉到自己在哭,隐隐感到裤子也弄湿了。他双膝着地向前爬去,伸手摸到苍耳丛中的钥匙。这把钥匙的形状曾经在他梦中出现过。

附图:P144

他暗想:末端的小S形弧度——那是一个秘密。

他伸手紧紧握住钥匙,这当口,所有声音和谐地汇聚成胜利的欢呼,甚至淹没了杰克自己的喊声。钥匙在手指间闪出白光,一股强有力的震动蹿上手臂,就好像他摸到了一根高压电线,只是并无疼痛的感觉。

他打开《小火车查理》,把钥匙放进去。接着他的视线落在玫瑰花上,意识到那才是一把真正的钥匙——打开一切的钥匙。他向玫瑰花爬过去,脸上燃烧着炽热的渴望,眼睛里闪烁出蓝色火焰。

玫瑰长在一簇诡异的紫草里。

当杰克靠近这簇紫草时,玫瑰在他的眼前突然绽放,露出深红色的花芯;花瓣一片叠着一片,每一片都狂热地燃烧着自己的神秘。可以说眼前这一切是他此生见过的最热烈、最活泼的景象。

他伸出脏兮兮的手臂触摸这个花的奇迹,合唱开始吟唱他的名字……此时,极度的恐惧开始入侵他的心灵深处,如冰块般冷酷,如石头般沉重。

一定有什么不对劲儿。他能够感觉到一阵阵的不和谐音,就像一件无价的艺术品上深深刻着一道丑陋的刮痕,或像伤兵冰凉的皮肤下致命的低烧。

就像是蠕虫,入侵的蠕虫,就潜伏在下一个路口的拐弯处。

这时,玫瑰花芯在他眼前展开,放出一道耀眼的黄光。这阵非凡的震动扫光了他所有的思绪。一瞬间,杰克以为他看到的只是染上一层神秘的内在光芒的花粉,如同这片废弃空地中所有东西都发出内在光芒一样——他是这样以为的,即使他从来没有听说过玫瑰中有花粉。他凑近一看,却发现花芯中耀眼的黄圈根本就不是花粉,而是一个太阳:一个巨大的火炉在紫草里的玫瑰中央熊熊燃烧。

忐忑的感觉又重新袭来,只不过现在已经增强为全然的恐惧。是对的,他心想,这儿的一切都是对的,但是仍然可能出问题——已经开始出问题了,我猜。我被允许在承受范围之内感受到的这种谬误……但是到底出了什么问题?我应该怎么办?

它就好像蠕虫一样。

就像一个病入膏肓的心脏,怦怦跳动,破坏了玫瑰宁静的美丽,嘶叫着亵渎了原本可以安抚鼓舞他的合唱声。

他凑近玫瑰,发现花芯那儿不止一个太阳而有许多……似乎所有太阳都被凶猛但也很脆弱的外壳包裹。

但是这不对。一切都有危险。

杰克心里明白触摸这个耀眼闪光的小宇宙只会带来死亡,但是他无法控制自己。他伸出了手。这个简单的动作并没有包含好奇或恐惧,只是单纯地包含着强烈而无言的愿望,想要保护这朵玫瑰的愿望。

18

过了很久,杰克悠悠醒转。他只知道他晕了很长时间,而且头痛得仿佛要炸开似的。

出了什么事儿?我被抢劫了吗?

他翻身坐起来。头又抽痛起来。他抬手按住左边的太阳穴,摸到黏糊糊的血。他低头看见旁边杂草丛中戳出一块石头,石头一端的圆角也被染红。

如果这角再尖一点儿,我大概要么已经死了、要么昏迷。

他朝手腕看了一眼,却诧异地发现手表还在。这是一块精工表,不是特别贵,但是在这座城市,你不可能在没人的地方打了盹儿还能保证什么东西都不少。无论贵贱,总有人会很乐意从你身上把东西取走。看上去这回他真的运气很好。

表针显示现在已经是下午四点一刻了。他至少在这儿毫无知觉地已经躺了五个小时,他的父亲大概已经报警找他了,但这也没什么大不了。对于杰克来说,走出派珀学校仿佛已经是一千年以前的事儿了。

杰克向靠近第二大道的矮墙走过去,走了大概一半距离的时候突然停了下来。

他到底出了什么事儿?

记忆渐渐地渗回来。爬过矮墙、扭了脚踝。他弯下腰,摸摸脚踝,痛得缩了一下。是的——这是刚才发生的事儿。然后呢?

魔幻的经历。

恍若一个老人在黑暗的房间里四处摸索一般,杰克也在四处摸索。所有东西都散发着内在光芒,所有东西——甚至空的包装袋、废弃的啤酒瓶。同时耳边还回荡着各种声音——交织在一起,讲述着互相重叠的故事。

“还有面孔。”他喃喃自语。想起这个让他紧张地四处张望起来,却根本没看见什么面孔。碎石堆还是碎石堆,杂草丛还是杂草丛。根本就没有面孔,但是——

——但是刚才的确有,不是你的想像。

他相信这一点。虽然他无法捕捉记忆的精髓以及那种超越现实的美丽,但是这段记忆感觉极度真实,惟独在他昏过去之前的片段记忆感觉像是照片。当时天气如何——诸如此类的细节——能够记住,但这些照片却缺乏立体感,毫无说服力。

杰克又一次环视这块荒芜的空地,已经被傍晚的夕阳印染上一片紫罗兰色。他暗想:我想你回来。上帝啊,我想你回到原来的样子。

刹那间,他看见了长在紫草丛中的玫瑰,离他摔倒的地方很近。他的心脏忽地跳到了喉咙口。他根本不在乎每走一步脚踝处的疼痛,跌跌撞撞地向玫瑰跑过去,然后好像神坛前虔诚的信徒似的双膝跪在玫瑰前面。他睁大了眼睛凑得更近。

只是一朵玫瑰。只是一朵普通的玫瑰而已。而周围的草——

周围的草也并不是紫色的。草叶上星星点点有一些紫色,的确,但是草的颜色仍然是最平常不过的绿色。再仔细一看,他发现其它草丛上星星点点的蓝斑,而右手边的一簇草叶上还有红色和黄色。苍耳丛另一边堆着一些丢弃的颜料罐,商标上写着:丝般滑顺。

原来只是这样。只是洒出来的颜料。你肯定是脑子昏了才会以为你看见——

胡说八道。

他霎时明白了刚才看见的景象,也明白了现在看见的一切。“伪装,”他轻声说。“就是这样。一切都是这样。而且……一直都是。”

现在他的脑子清楚了一些,他又一次感觉到这个地方蕴藏着的和谐、稳定的力量。合唱的声音还在耳边回响,音乐一样,只是听上去模糊、遥远。他低头看见一堆石块和几块打碎的石膏中浮现出一张面孔。隐隐能认出这是一张女人的脸,额头上划过一道长疤。

“爱丽?”杰克轻声问道。“你的名字是爱丽吗?”

没有回答。面孔消失了。现在他只是盯着一堆丑陋的石块和石膏。

他又回头看玫瑰,眼前不再是熊熊燃烧的火炉中央的暗红色,而只是灰蒙蒙、斑驳的粉红。花很漂亮,但并不完美,一些花瓣已经凋落,花瓣外围一圈也已经焦黑。这朵花与他在花店里看见的精致花朵并不一样,他猜这是朵野玫瑰。

“你真漂亮,”他喃喃低语,又一次伸手触摸花瓣。

尽管此时没有微风,可是玫瑰花竟然向他点头。一瞬间,他的指尖碰到了花瓣,绸缎般柔软,而且充满惊奇的生命力。此时,萦绕他身边的合唱声似乎越变越高。

“你生病了吗,玫瑰?”

没有回答,当然。他的手指离开了粉红色的花朵,玫瑰又弹回到原来的位置,在这簇染上颜料的杂草中宁静地散发出遗世独立的光辉。

这个季节玫瑰会开花吗?杰克感到很奇怪。野玫瑰呢?那又为什么一朵野玫瑰会长在废弃的空地里呢?而且如果有了一朵,为什么没有更多的呢?

他双膝跪下,双手撑地,维持着这个姿势过了一会儿,然后明白他可以整个下午(甚至一辈子)就跪在这儿一直盯着这朵玫瑰,但是一切困惑也将永远无法解决。他曾经看见过这朵玫瑰和这块丢满垃圾的废弃空地里所有其他东西摘下面具、卸掉伪装时真实的模样。他希望再看一次,但是仅凭空想却无法达成心愿。

到了该回家的时候了。

在曼哈顿心灵餐厅刚买的两本书躺在一旁的地上,他把书捡了起来,突然一件银色的小玩意儿从《小火车查理》里滑出来,掉在草堆上。杰克弯腰,扭伤的脚踝又是一阵剧痛,但他仍旧捡起这个东西。就在此时,合唱声又响起,愈唱愈响,然后骤然降低到原先几不可闻的哼鸣声。

“这么看来那些事情真的发生了。”他喃喃自语,用大拇指触摸钥匙的突起,摸到粗糙的V字形凹口,又滑过第三个凹口处平滑的小S形弧度。然后他把钥匙塞进右边的裤子口袋,一瘸一拐地向围墙走去。

他走近围墙,准备翻过墙头,突然一种可怕的想法涌上心头。

玫瑰!如果有人过来把它摘了怎么办?

他非常担心地呻吟了一声,转过身,一眼就看见那朵藏在阴影下的玫瑰——昏暗的光下那抹娇小的粉红色身影,脆弱、美丽、孤独。

我不能就这么丢下它——我得保护它!

但是此时他的脑海中又出现另一个声音,毫无疑问是他在另一个世界的驿站遇到的那个男人的声音。没有人会摘走玫瑰,也不用担心有什么流浪汉踩坏它,因为他们暗淡的眼睛无法忍受玫瑰夺目的美丽。没有危险,玫瑰可以保护自己。

杰克感到一阵宽慰。

那我以后可以再回来看它吗?他问脑海中的声音。当我心情不好,或者那两个声音又回来吵我的时候?我可以回来看看它,得到一些安宁吗?

脑海中的声音没有回答。杰克仔细倾听了一会儿,最终确信声音已经消失了。他把《小火车查理》和《谜语大全》塞进裤腰带——腰带上沾满泥土,还挂着几个苍耳——,双臂抓住墙头,身体向上一耸,翻过墙头,跳在第二大道那侧的人行道上,很小心地用没扭伤的脚着地,撑住身体。

大街上的交通——人流和车流——多了许多,人们都下了班匆忙往回赶。有几个路过的行人看到这个衬衫没塞好、外套被撕破的脏兮兮的男孩儿笨拙地翻过矮墙,但是看到的人不多。在纽约,人们对行为怪异的人已经见怪不怪了。

他在人行道上站了一会儿,感到十分失落,同时也发现了一些其它东西——互相争执的两个声音还没有回来。至少这个还不错。

他瞥向矮墙,胡乱喷在墙上的打油诗一下子攫住他的视线,大概是因为喷漆与玫瑰的颜色一样。

“看那宽宽乌龟脊,”杰克小声念了出来。“龟壳撑起了大地。”他开始颤抖。“今天真是太棒了!天啊!”

他转过身,一瘸一拐地慢慢走回家。

19

看门人肯定在杰克刚走进大堂的时候就按了他家门铃,因为当电梯在五楼开启时,他的父亲就已经守在电梯口了。艾默·钱伯斯穿着一条褪了色的牛仔裤,牛仔靴把他五尺十寸的身高堪堪垫到六英尺。板寸平头上黑色的头发根根竖起。在杰克记忆中,他父亲从来就是一副刚刚遭受了巨大电击的样子。杰克刚踏出电梯,钱伯斯就一把抓住他的胳膊。

“看看你自己!”他父亲从上到下打量了他一番,看见杰克脸蛋和双手都脏兮兮的,双颊和太阳穴上还挂着干涸的血迹,裤子上都是泥,外套也撕破了,腰带上还挂着几个像是模样古怪的夹子似的苍耳。“快进来!见鬼,你到哪儿去了?该死地,你母亲都快急疯了!”

他根本不给杰克解释的机会,径直把他拖进家门。杰克瞄见格丽塔·肖站在餐厅和厨房之间的门旁,谨慎地向他投来同情的目光,然后很快消失,以防被“先生”看见。

杰克的母亲坐在摇椅上,一看见杰克就站起身。但是她并没有一下跳起来,跑过大厅拥抱杰克,也没有亲吻或责骂他。她慢慢向杰克走过去,杰克看着她的眼睛,猜想她一个下午肯定吞了至少三片安定、也许四片。他的父母亲都笃信药品可以帮助他们达到完美状态。

“你流血了!你上哪儿去了?”他母亲用很有修养、浓重的瓦撒女子学院①『注:瓦撒女子学院(VassarCollege),成立于一八六一年,位于纽约州的贵族式文科学院,一九六九年开始招收男学生。』的腔调问道,咬字清晰,试图让每个句子都押韵,仿佛在问候一个刚刚遇到车祸的朋友。

“出去了。”他回答。

他父亲重重地推了他一把。杰克显然没有料到,一个踉跄正好摔在他扭伤的脚上。疼痛倏地蹿上来,怒火腾地冒出。杰克觉得他的父亲这么恼火不是因为他留下那份疯狂的作文离开学校那么久;他父亲恼火是因为杰克居然有胆量糟蹋了那么珍贵的学习机会。

一直以来,杰克对他的父亲只抱有三种感情:迷惑,害怕,还有一种微弱、不解的爱。现在第四种、第五种感情相继出现:一是愤怒,另一个则是厌恶。与这些不愉快的感情掺杂在一起的还有一种想家的感觉,这种感觉现在在他心中愈发强烈,像烟雾一样包裹着所有其他感情。他看着他父亲涨红的脸颊、竖起的短发,真希望他能回到空地看看玫瑰,听听合唱的哼鸣。这儿不是我应该待的地方,他暗忖。不再是了。我还有事情要做,只是但愿我知道是什么事儿。

“放开我。”他说。

“你刚才对我说什么?”他父亲圆睁的蓝眼睛里布满了血丝,杰克猜想他肯定刚刚沉浸在魔术药粉里,现在不是激怒他的时候。但是杰克发现自己还是想挑衅。他可不能像一只被叼在狂虐的雄猫嘴里的耗子一样被摇来晃去,今晚不行,永远都不行。突然他发现大部分的愤怒是源于一个简单的事实:他不能对他们说发生了的事情——正在发生的事情。他们已经关上所有的门。

但是我有钥匙,他边想边隔着裤子摸了摸钥匙的形状。此刻,他脑海中又响起那首不寻常的打油诗:若你想跑想游戏,跟着光束向前去。

“我说放开我,”他重复道。“我脚扭了,你弄得我很疼。”

“我可不只会弄疼你的脚,如果你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