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 杰克:恐惧在一把尘土里 第二章 钥匙与玫瑰(1 / 2)

1

三个星期以来,约翰“杰克”①『注:杰克(Jake)是约翰(John)的昵称。』·钱伯斯一直奋力与脑海中的疯狂搏斗。他感觉自己就像快沉的远洋轮船上的最后一名乘客在拼命用舱底水泵抽水,希望能捱到风平浪静、天空初霁、救援赶到的那一刻……无论哪里来的救援。一九七七年五月三十一日,放暑假前四天,他终于不得不接受这个事实:没有任何救援赶来。是该放弃的时候了;是任风暴卷走自己的时候了。

但是最终的导火索是英语写作课的期末作文。

约翰·钱伯斯在派珀学校的第一学年很快就要结束。在他三、四个朋友眼中,他是杰克。(如果他父亲知道这件事儿,肯定会暴跳如雷)尽管他已经十一岁,上六年级了,但是他的个头比同龄的孩子小,第一次见到他的人都觉得他还很小。实际上,一年前的时候他还常常被误认为女孩儿,这让他后来闹着让母亲同意把他的头发剪得更短。当然,他父亲对他剪短发倒没什么意见。他只是露出他僵硬的、不锈钢似的笑容,说:这孩子只是想看起来像水兵,劳丽。这也不错啊。

对他父亲来说,他从来不是杰克,几乎也不是约翰。对他父亲来说,他通常只是“这孩子”。

去年夏天的时候,(正逢两百年国庆——到处挂满白秃鹫的彩旗,纽约港里停满了横帆船)他的父亲就对他解释道:派珀学校,简单说,就是全国你这个年龄的男孩儿能上的最好的学校。杰克能上这所学校和钱没有关系,艾默·钱伯斯解释说……近乎坚持。他对此无比自豪,尽管当时只有十岁的杰克并不相信。他觉得这完全是他父亲编造出的一套鬼话,好让他自己在午餐聚会或鸡尾酒会上闲闲地说:我小孩儿?噢,他上派珀学校。这可是全国这个年龄的男孩儿能上的最好的学校了。钱可不能把你买进去,你知道的;派珀只要最聪明的。

杰克非常清楚艾默·钱伯斯有多么顽固,他的脑子就像熊熊燃烧的壁炉,愿望和主观的想法就像木炭,最终会被烧成坚硬的钻石,他把这些钻石称之为事实……或者,在更多私下的场合里,他称之为“近似事实”。他最喜欢说、也最常说的就是那句充满敬畏的事实上是,只要有机会他都会用这句话。

事实上是,钱可不能帮任何人上派珀学校,他父亲在那个两百年国庆的夏天一直这样告诉他。那个天空蔚蓝、到处是白秃鹫和横帆船的夏天是杰克的一段黄金记忆,因为那时他还没有失去理智,惟一的担心就是他能不能符合这个号称是天才孵化园的派珀学校的要求。惟一让你能上派珀学校的就是你这里面的东西。艾默·钱伯斯身子探过办公桌,用薰满尼古丁味道的手指重重敲了敲他儿子的脑门儿。明白了吗,孩子?

杰克点点头。他没必要和他父亲说话,因为他对待每个人——包括他妻子——的方式都像对待他在电视广播网的下属一样。他在那儿是节目制作的头儿,而且是著名的杀手老板。你只需要听他说、适时地点点头就行了,过一会儿他就会放你走。

很好,他父亲边说边点燃第八十根骆驼牌香烟,他每天都要抽那么多。那么我们已经达成共识了。你需要用功读书,否则他们永远都不会给我们寄来这个的。他捡起派珀学校寄来的录取通知,把纸抖得哗哗作响,动作里透出一股子野蛮的胜利感,仿佛这封信是他在森林里杀死的猎物,马上就要剥皮生吞。所以好好用功。拿个好成绩,让我和你母亲为你骄傲。如果学年末你能拿到平均A的成绩,你就可以到迪士尼世界去玩儿。这可是值得好好努力的奖励,不是吗,孩子?

杰克的确拿了好成绩——门门都得了A(直到最后三个礼拜)。大概他已经让他的父母很自豪了,尽管他们很少在家,所以还很难说。平时他放学回家的时候通常都是没人在家的,除了格丽塔·肖——管家——以外,结果他只能把他得A的成绩单给她看了。之后,这些成绩单就被丢在他房间的角落里,杰克偶尔会翻看一下,琢磨着这堆纸到底有没有意义。他希望它们有意义,但是他对此非常怀疑。

杰克觉得这个夏天他也去不成迪士尼世界,无论他有没有拿到平均A的成绩。

他琢磨着自己更可能去的是精神病院。

五月三十一日早上八点四十五分,当他走过派珀学校的两道门时,幻觉突然出现在眼前。他看见他的父亲在洛克菲勒广场七十层楼的办公室里,嘴角叼着一根骆驼牌香烟,蓝色的烟圈在他头顶盘旋,他身子探过办公桌,正在对他的下属说话。整个纽约市展现在他父亲身后,所有的喧嚣与拥挤都被瑟莫潘双层窗玻璃阻隔在外。

事实上是,钱不能让任何人进入阳光谷疗养院,他的父亲对下属说,阴沉的语调透出得意。他伸手敲了敲下属的额头。惟一能让你进这样一个地方的机会是你的聪明脑瓜出大问题的时候。那孩子就是这样,但是他读书绝对用功。他们告诉我他可是学校里最好的。而且如果他们让他出来——如果他们让的话——他会去旅游,去——

“——去驿站,”杰克喃喃接口,颤抖地摸了摸额头。那两个声音又回来了,互相嘶喊、互相冲突,快把他逼疯了。

你已经死了,杰克。你被车撞死了。

别傻了!你看——看见那张海报了吗?上面写着“别忘了一班的野餐”。你认为人死了以后还能参加班级野餐吗?

我不知道。但我知道你被车撞了。

你胡说!

我没胡说。车祸发生在五月九日早上八点二十五分。你不到一分钟就死了。

你胡说!你胡说!你胡说!

“约翰?”

他吓了一跳,朝四周看看。贝塞特先生,他的法语老师,站在他面前关切地看着他。贝塞特先生身后其他学生鱼贯走进公共大教室参加上午###。学生们很安静,没有打闹也没有叫喊。大概其他学生,就像杰克自己,也一遍遍被自己的父母耳提面命地提醒他们能上派珀是多么幸运。在这儿钱不重要,(虽然一年的学费要两万两千美元)重要的是你的才智。大概他们很多人的父母也答应如果他们成绩好,暑假就让他们出去旅游。大概这些幸运的好学生的家长甚至都会陪他们一起去。大概——

“约翰,你没事儿吧?”贝塞特先生问。

“当然没事儿,”杰克回答。“我很好。今天早上我睡过头了,我猜到现在还没全醒。”

贝塞特先生的表情放松下来,笑了笑。“我们每个人都会这样的。”

我爸爸就不会。杀手老板可从来不会睡过头。

“你准备好参加法语期末考了吗?”贝塞特先生又问。“你想今天下午考试吗?”②『注:原文为法语。』

“我想是吧,”杰克回答。事实上,他并不清楚自己是否准备好参加考试了。他甚至不记得他有没有复习。这些天,除了脑子里的声音,其他什么事儿都变得不重要。

“我想再对你说一遍,今年你在我班上,我很高兴。我本来想告诉你家长的,但是他们没能出席家长之夜——”

“他们很忙。”杰克说道。

贝塞特先生点点头。“好吧,我们相处得很愉快。我只是想告诉你这些……而且我希望下个学期在法语二级的班上还能见到你。”

“谢谢。”杰克回答。他在想如果他说出下面的话,贝塞特先生会作何感想。但是我想下个学期我不会修法语二级了,除非我在阳光谷疗养院还能选读函授课程。

学校秘书乔安娜·弗兰克斯手中拿着一只银铃铛,出现在公共大教室外的走廊里。在派珀学校,所有铃铛都是手摇的。杰克心想,这大概也是吸引家长的一点,勾起他们对小红学社③『注:小红学社,LittleRedSchoolHouse,指的是一八七〇年以前开始建于美国纽约州的只有一间房间的学校,现在许多遗址已经被列为美国的文化保护单位。』之类地方的回忆。他自己对这铃铛可是十分痛恨,叮铃铃的响声几乎要刺穿他的脑袋——

我再也坚持不住了,他绝望地想。我很抱歉,我正在失去理智。我真的、真的正在失去理智。

贝塞特先生也看见了弗兰克斯小姐。他转过身刚要走,又突然转过来。“真的没事儿吗,约翰?这几个礼拜你看起来总是心事重重、魂不守舍。你是不是有什么心事?”

杰克差点儿就被贝塞特先生的关切打动,但是他接着想像了一下贝塞特先生会变成什么脸色,如果他说:是的。我的确有心事。一堆烦人的心事。我死了,你瞧,然后进入到另一个世界。然后我又死了。你会说这种事情不可能发生,当然你是对的,而且我的一部分理智也知道你是对的。但是我其他的理智确信你错了。这种事情的确发生,我也的确死了。

如果他说出那样儿的话,贝塞特先生肯定会立刻给艾默·钱伯斯打电话。杰克猜,然后他的父亲会说小孩子都会在期末考试周开始有疯狂的想法,当然这些问题不适合在午餐或鸡尾酒会上讨论,这些让人失望的孩子。说完之后,杰克就会被送去阳光谷疗养院治疗。

杰克强迫自己对贝塞特先生笑了一下:“我只是有点儿担心考试。就是这样。”

贝塞特先生眨眨眼。“你不会有问题的。”

弗兰克斯小姐开始摇铃,每一声铃响都刺进杰克的耳膜,仿佛小火箭似的冲进他的脑袋。

“快点儿,”贝塞特先生说。“我们快迟到了。期末考试周的第一天可不能迟到啊,不是吗?”

他们经过弗兰克斯小姐和她叮叮作响的铃铛,走进教室。贝塞特先生直接走向被称做教师唱诗席的那排位子。在派珀学校诸如此类的有趣名字还有很多:大礼堂被称做公共大教室,吃午饭叫做聚会,七、八年级的学生叫做高年级男孩、女孩。当然,钢琴(呆会儿弗兰克斯小姐就会过来敲击琴键,像她摇铃铛那样毫不留情)边上的折叠椅就叫做教师唱诗席了。这全是传统吧,杰克猜想。如果你是家长,得知你的孩子中午是在公共大教室聚会,而不是在咖啡馆大嚼金枪鱼三明治,你肯定会欣慰地认为这儿的教育也绝对一流。

他在教室后面找了一个位子坐下来,麻木地听着报告,脑海中满是无尽的恐惧,让他感觉自己好像是一只被困在车轮里的老鼠。他尽力想像明天会更好,可是只能看见前方一片黑暗。

如果他的理智是一艘船,那么这艘船马上就要沉了。

校长哈雷先生走上讲台,发表了一通简短演讲,不外乎强调期末考试很重要、取得的成绩将会是他们伟大人生路的重要一步云云。他对学生说,学校全靠他们,他全靠他们,他们的父母也全靠他们。他并没有说整个自由世界也全靠他们,但是他强烈暗示出这个意思。最后他说,期末考试周将不再摇铃(对杰克来说,这是整个早上听到的第一个、也是惟一的好消息)。

弗兰克斯小姐坐在钢琴旁,奏出一个祈愿的和弦。所有学生,七十个男生、五十个女生,都端庄整洁,体现出他们父母的优雅品位和经济实力,齐刷刷站起来,开始唱校歌。杰克也跟着动动嘴,但是心里想着那个他死了以后又醒过来的地方。刚开始他以为自己进了地狱……当那个身穿黑色带帽长袍的男人出现在他眼前时,他更加确信自己身处地狱。

然后另一个人也出现了。那个杰克几乎开始敬爱的男人。

可是他让我摔了下去。他杀了我。

他感到颈子后面和肩胛骨汗水涔涔。

我们赞美派珀,

高举它的旗帜;

我们赞美您,母校,

派珀,奋力拼搏!

天啊,这歌儿真难听,杰克心想。突然他想到,这歌肯定很对他父亲的胃口。

2

第一节课是英语写作,是惟一没有期末考试的科目。他们的作业是回家完成一篇期末作文,打印出来也就四百到五百字左右。艾弗莉小姐布置的题目是我对事实的理解。期末作文占到期末总成绩的百分之二十五。

杰克走进教室,坐在了第三排的位子上。班上总共就十一个学生。杰克还记得在去年九月的进校介绍日,哈雷校长告诉他们,在东部所有私立中学中,派珀的师生比例是最高的。当时他不停地挥着拳头强调这一点。杰克对此并不觉得有什么特别,但是他还是告诉了他的父亲。他觉得他的父亲肯定会被打动。他没有猜错。

他拉开书包拉链,小心拿出夹着他期末作文的蓝色文件夹,摊开放在桌上,打算再最后检查一遍。这时,教室左面的一扇门吸引了他的注意。他一直知道这扇门后面是衣帽间。门关着,因为今天纽约的气温是华氏七十度,没有人穿了大衣要储存在衣帽间里。那里面除了墙上一排铜钩子和地上一块放靴子的橡皮垫以外,就什么也没有了。在远处的角落里还放着几盒教学用品——粉笔、蓝皮测验簿等等。

没什么大不了的。

但是,杰克仍然站起身朝那扇门走过去,文件夹就摊放在课桌上。教室里其他同学在小声说话,一页页翻着期末作文检查有没有用错的形容词或表达模糊的词组。但是那些声音听上去很遥远。

他完全被这扇门吸引。

近十天以来,他脑子里的声音越来越大,他对门——各种各样的门——的兴趣也与日俱增。过去一个礼拜,他肯定已经开开关关卧室与楼梯间的那扇门不下五百次,而卧室和浴室间的门则开了起码一千次。每次他开门的时候都感觉胸口一紧,希望油然而生,就好像他所有问题的答案就在门背后,而且他肯定能够找到……最终能找到。但是每一次,门后只是大厅、浴室、前廊。

上个礼拜四他放学回家以后,就一头倒在床上睡着了——睡眠似乎是他惟一的解脱。但是四十五分钟后他醒来时,却发现自己站在通向浴室的走廊上,迷迷糊糊地盯着马桶和洗脸池。幸好当时没人看见他这样。

现在,当他一步步走进衣帽间时,他又感到同样的希望在燃烧,而且非常肯定这次门背后不会只是弥漫着冬天法兰绒大衣、橡皮和湿羊毛味道的阴暗斗室了——而是另外一个世界,能让他再次完整的世界。耀眼的阳光会照进教室,在地板上投出三角形的影子。鸟儿在蓝天盘旋飞翔,那种蓝色就像

(他眼睛的颜色)

洗白的牛仔裤。沙漠的风会把他的头发向后吹,吹干他眉毛上焦虑的汗水。

他只要走进这扇门,一切伤痛都会治愈。

杰克转动门把,门开了,可是里面只有黑暗和一排发亮的铜钩,角落里放着捆测验簿,旁边还有一只落单的手套。

杰克的心沉了下去。他突然只想爬进这间苦涩的弥漫着冬天味道和粉笔尘的暗室。他可以拿开手套,然后就坐在铜钩下的角落里。他可以坐在橡皮垫子上,虽然这是冬天放靴子用的。他可以坐在那儿,把大拇指放进嘴里,紧紧抱住膝盖,闭上眼睛,然后……然后……

然后就放弃。

这个想法——以及这个想法带来的安慰——强烈地诱惑着他。这样,所有的恐惧、困惑、混乱都会结束。混乱的感觉是最糟糕的;这让他一直感到整个生活都变成了贴满镜子的迷宫。

但是,杰克·钱伯斯的心底深处有一根钢管,就如同埃蒂与苏珊娜的一样,这根钢管就在这当口散发出蓝色的微光,像灯塔一样照亮了黑暗。他不能放弃。他体内那不受控制的力量,不管是什么,最终肯定会撕裂他的理智,但是他根本不在乎。他要是在乎就活见鬼了。

决不!他的思绪变得激烈。决不!决——

“等你结束盘点衣帽间的学习用品以后,约翰,可能你会想回到位子上吧。”艾弗莉小姐的声音在他身后响起,温文尔雅却不带丝毫情感。

杰克慢慢转过身,教室里响起一阵笑声。艾弗莉小姐站在讲台后面,修长的手指撑在记事簿上,平静地看着他。今天她穿着蓝色套装,头发像往常一样束在脑后梳成圆髻。纳撒尼尔·霍桑①『注:纳撒尼尔·霍桑(NathanielHawthorne,1804—1864),美国十九世纪影响最大的浪漫主义小说家和心理小说家。长篇小说《红字》是他的代表作。』从她身后的墙上皱着眉头看着杰克。

“对不起。”杰克喃喃道歉,可立刻一股强烈的冲动又攫住他,他想再打开门看看,这次另一个刺眼阳光洒在沙漠上的世界是否在门后。

但是他什么也没做,只是走回自己的位子。帕特拉·杰瑟琳兴奋地看着他。“下次你再进去把我带上吧,”她轻声说。“到时候你就有东西可看了。”

杰克心不在焉地笑笑,滑进自己的座位。

“谢谢,约翰。”艾弗莉小姐说,语调仍然是没完没了的平静。“现在,在你们交期末作文之前——当然,我肯定所有文章都会很好,很整齐,很详细——我会发下来英语系的暑期推荐阅读书单。我先来说说这些精彩书籍——”

她边说边递给戴维·萨雷一小沓油印材料,让他分发下去。杰克打开他的文件夹,想最后看一眼他写的我对事实的理解。他对这篇作文还真的挺感兴趣,因为他丝毫不记得他写过期末作文,就如同他不记得复习过法语。

他好奇又不安地看看标题页,我对事实的理解,作者约翰·钱伯斯,这行字整齐地印在页面中央,没什么问题,但是不知什么原因,他在字下面还贴了两张图片。一张上面是一扇门——他想可能是伦敦唐宁街10号的大门——另一张上面是一辆美铁②『注:美铁,Amtrack,全称为美国全国铁路客运公司(AmericanTrack),是美国最大的铁路公司。』火车。两张都是彩色照片,无疑是从杂志上精选下来的。

我为什么这样做?我什么时候做的?

他翻开作文,视线锁定在他的期末作文的第一页上,却简直不能相信、也无法理解他看到的。震惊之余他开始慢慢明白了一些,同时恐惧也爬上心头。这一切终于发生了;他的疯狂与日俱增,而且别人也开始知道这一点。

3

我对事实的理解

作者:约翰·钱伯斯

我要给你看恐惧在一把尘土里。

——T·S·“布啻”·艾略特

我最初的想法是,他每个字都是谎言。

——罗伯特·“桑登斯”·布朗宁

枪侠就是事实。

罗兰就是事实。

囚犯就是事实。

影子女士就是事实。

囚犯与影子女士结了婚,这就是事实。

驿站就是事实。

会说话的魔鬼就是事实。

我们一起来到山脚下,这就是事实。

山下有许多怪兽,这就是事实。

其中一个在两腿之间有一个美国石油公司的油泵,它假装那是他的生殖器。

这就是事实。

罗兰让我死了。这就是事实。

我仍然敬爱他。

这就是事实。

“而且非常重要的一点是,你们都应该读读《蝇王》①『注:《蝇王》(LordoftheFlies),是英国作家威廉·戈尔丁的处女作,威廉·戈尔丁于一九八三年获得了诺贝尔文学奖。』,”艾弗莉小姐还在用她那清澈但略微苍白的嗓音继续说着。“当你们在阅读的时候,你们必须问自己一些问题。一本好的小说常常就像一串谜语,而且这本小说非常好——可以说是二十世纪后半期写得最好的一本。所以首先问问自己,海螺壳有什么象征意义。其次——”

遥远。非常非常遥远。杰克颤抖地翻开他的期末作文的第二页,一块暗色的汗渍留在了第一页上。

什么时候门不是门?当它是个罐子的时候,这就是事实。

布莱因就是事实。

布莱因就是事实。

什么东西有四个轮子还能飞?一辆垃圾车,这就是事实。

布莱因就是事实。

你必须得一直看着布莱因,它带来一切烦恼,这就是事实。

我很肯定布莱因非常危险,这就是事实。

什么东西浑身又黑又白又红?一匹脸红的斑马,这就是事实。

布莱因就是事实。

我想回去,这就是事实。

我得回去,这就是事实。

如果我不回去,我就会发疯,这就是事实。

我不能再回家,除非我找到石头、玫瑰和门,这就是事实。

小火车,这就是事实。

小火车,小火车。

小火车,小火车,小火车。

小火车,小火车,小火车,小火车。

我很害怕,这就是事实。

小火车。

杰克缓缓抬起头。他的心脏剧烈跳动,眼前出现一束仿佛闪光灯发出的强光,随着脉搏舞动,每拍都重重砸在他的心脏上。

他看见艾弗莉小姐把他的期末作文递给他的父母亲。贝塞特先生站在旁边,脸色凝重。他听见艾弗莉小姐清澈苍白的声音:你们的儿子病得很重。如果你们需要证据,就看看他的期末作文。

近三个礼拜以来,约翰一直魂不守舍,贝塞特先生补充说道。有时候他看上去很害怕,而且总是迷迷糊糊的……不是很清醒,希望你们明白我的意思。我觉得约翰生病了……你们知道吗?②『注:此句原文为法语。』

艾弗莉小姐又问:你们家里是不是有什么治疗情绪的药物,可能约翰误拿了?

杰克并不知道什么治疗情绪的药物,但是他晓得他父亲在书桌最下面抽屉里藏着几克可卡因。他父亲肯定会认为他拿了这些毒品。

“现在让我说说《第二十二条军规》③『注:《第二十二条军规》(Catch22),美国作家约瑟夫·赫勒的长篇小说,被认为是黑色幽默的经典。』,”艾弗莉小姐的声音从教室前面传过来。“这本小说对六年级和七年级的学生来说比较有挑战性,但是你们仍然会完全被它吸引,只要你准备敞开心扉,接受它特殊的魅力。如果你们愿意,可以把这本小说看做一出超现实的喜剧。”

我可不需要读这样的东西,杰克暗忖。我就生活在超现实里,而且绝对不是喜剧。

他翻到期末作文的最后一页,上面一个字也没有。相反,他又贴了另外一幅图,一张比萨斜塔的照片。他用铅笔把它涂黑,黑色的铅笔线条乱糟糟绕成一圈一圈。

他压根儿没有印象做过这些。

一点儿印象都没有。

这当口,他听见他的父亲对贝塞特先生说:生病了。是的,他绝对生病了。一个糟蹋了自己上派珀这样学校机会的孩子肯定有病,你不认为吗?好吧……我会处理这件事儿的。处理事情是我的工作。阳光谷就是解决办法。他必须去阳光谷待上一段时间,这样他可以重新恢复正常。你们不用担心我的孩子,各位;他可以跑……但是他不能躲。

如果他看起来确实不能一路进步成为社会精英,他们真的会把他送进疯人院吗?杰克心想。这个问题的答案毫无疑问绝对是响亮的。他父亲不可能忍受家里住着一个疯子。他们把他送去的地方不一定会叫阳光谷,但是那儿绝对有木条钉在窗户外面,而且还有身穿白大褂、脚踏纱底鞋的年轻人在走廊里走来走去巡逻。那些年轻人个个都肌肉结实、眼神警惕,还能给人打催眠针。

他们会告诉所有人我出门了,杰克继续想。他脑海中越涨越高的恐慌暂时压住了互相争执的两个声音。他们会说我去莫德斯度④『注:莫德斯度(Modesto),美国加利福尼亚州中部城市,是圣华金河谷地区的加工、贸易中心。』的叔叔婶婶家住一年……或者去瑞典做交流学生了……或者去外太空修卫星了。我妈妈可不会高兴……她会哭的……但是她终究会接受。她有她的男朋友们,而且,她总是接受他的一切决定。她……他们……我……

尖叫的冲动骤然堵在喉咙口,他不得不紧紧捏住嘴唇才没有叫出声。他又低头看了看斜塔照片四周他画的黑色线圈,心想:我必须离开这儿。我必须立刻离开这儿。

他举起手。

“约翰,什么事儿?”艾弗莉小姐微微愠怒地看着他,她不喜欢在讲课中间被学生打断。

“我想暂时离开一会儿,如果可以的话。”杰克回答。

这是派珀语言的又一个例子。派珀的学生从来不说“上厕所”或“小便”,更不会说“撒尿”。其未被言明的原因是,派珀的学生太优秀了,以至于在他们优雅的生命旅程中不允许产生任何废物。所以时不时地有学生会请求允许“暂时离开一会儿”,就是这样。

艾弗莉小姐叹口气。“必须吗,约翰?”

“是的,老师。”

“好吧,尽快回来。”

“是,艾弗莉小姐。”

他站起身,合上文件夹,拿了起来,接着又犹豫地放了下来。不行。艾弗莉小姐会奇怪他为什么上厕所还带着期末作文。他刚才应该先把那几页该死的作文纸撕下来塞进口袋,然后再要求出去的。现在太迟了。

杰克走向门口,文件夹留在了桌上,书包则放在桌下。

“祝你排泄通畅啊,钱伯斯。”戴维·萨雷边小声说边捂着嘴窃笑。

“不要说话,戴维。”艾弗莉小姐明显生气了。整个班级哄堂大笑起来。

杰克走到门前,在他抓住门把手的瞬间,那种期盼和确定夹杂的感情倏地升起来:这就是了——真的就是。我打开门,沙漠的阳光就会照进来。我会感到干燥的风吹在脸上。我会走出门,永远不会再见到这间教室。

他打开门,却只看见走廊,但是有一件事儿他猜对了:他再也没见到艾弗莉小姐。

4

他慢慢地走在昏暗的贴有木墙裙的走廊上,汗水微微渗出。一扇扇教室门从他身边经过。如果不是每扇门都镶着透明窗户,他肯定会忍不住打开这些门。他望进贝塞特先生上法语二级和诺福先生上几何概论课的教室,里面的学生都手拿铅笔、埋着头看测验簿。他又望进哈雷先生上演讲艺术课的教室,看见了史丹·道夫曼——不能算是朋友,只是点头之交——开始做期末演讲。史丹看上去快被吓破胆了,但是杰克可以说史丹对恐惧——真正的恐惧——并无丝毫认识。

我死了。

不,我没死。

又死了。

没死。

死了。

没死。

他走到一扇写有女生的门前,推开门,希望能看见湛蓝的沙漠天空和地平线远处的蓝山。但他看见的却是贝琳达·施蒂文斯站在水池前正对着镜子挤她的青春痘。

“上帝啊,你介意吗?”她问道。

“对不起,走错门了。我还以为这儿是沙漠。”

“什么?”

但是他已经离开,门砰地一声在他身后关上。他走过饮水泉,打开写有男生的门。这儿就是了,他知道,非常确定,这就是能把他带回去的门——

三个小便池被荧光灯照得一尘不染,水滴从水龙头里庄重地漏出,滴进水池。其它什么都没有。

杰克关上门,继续沿着走廊走下去,脚跟踩在瓷砖上发出踢踢踏踏的声音。他经过办公室的时候,向里面瞥了一眼,只看见弗兰克斯小姐坐在里面。她正在打电话,坐在旋转椅上转来转去,手指不停地绕着一撮头发。银铃铛就放在她旁边的桌子上。杰克趁着她背转过去的当口赶紧溜过去。三十秒钟以后,他沐浴在了五月末明亮的晨光中。

我逃学了,他想。即使那些让他分心的事情也没有阻碍他对现在预料之外的事态发展感到惊讶。如果我五分钟以后还不从洗手间回来,艾弗莉小姐会让人去查看……然后他们就会知道了。他们都会知道我离开学校,逃学了。

他想起留在桌上的文件夹。

他们会读我的作文,然后会认为我已经疯了。生病了。他们肯定会。毫无疑问。因为我的确疯了。

接着,另一个声音在他耳边响起。他意识到这是那个男人的声音,那个有一对战士的眼睛的男人,那个臀部上低低挂着两把手枪的男人。那声音非常冷……却不乏安慰。

不,杰克,罗兰说。你没疯。你很迷惘、害怕,但是你没疯。你既不用害怕早上的影子从你身边掠过,也不用害怕晚上影子变长。你只是需要找到回家的路。这就是全部。

“但是我该往哪儿走?”杰克喃喃自语。他站在五十六街帕克路与麦迪逊路之间的人行道上,看着街上车来车往。一辆城市公共汽车鸣着喇叭从身前开过,柴油发动机喷出一串刺鼻的蓝烟。“我往哪儿走?那扇该死的门到底在哪儿?”

但是脑海中枪侠的声音归于沉寂。

杰克转到左边东河的方向,开始漫无目的地向前走。他不知道自己在朝哪里走——一点儿感觉都没有。他只能希望双脚可以把他带到该去的地方……就像很久以前把他带到了不该去的地方一样。

5

一切都是三个礼拜之前发生的。

这里不能说一切是三个礼拜前开始的,因为这会让人以为整件事情一直在发展,这是不对的。当然,两个声音的确在发展,各自都越来越强烈地坚持自己的那套才是事实,但是其他事情都是一次性发生的。

他早上八点离开家走着去上学——天气好的时候,他总是走着去上学的,而且今年五月的天气绝对好。他父亲已经去广播电视网上班了,母亲还躺在床上,而格丽塔·肖太太在厨房里边喝咖啡边看她的《纽约邮报》。

“再见,格丽塔,”他说。“我上学去了。”

她对他抬了抬手,眼睛都没有离开报纸。“祝你今天愉快,约翰尼。”

一切如常,生活里的又一天罢了。

下面的一千五百秒也与平时没什么不同。然后,一切都永远不一样了。

他一只手拎着书包,另一只手拎着午餐便当,边逛边浏览沿街的橱窗。离他生命尽头还有七百二十秒的时候,他停在了布麓蜜百货商店橱窗前面,橱窗里时装模特身披皮裘,穿着爱德华七世时期的西装摆出僵硬的说话的姿势。他当时只是想下午放学以后去打保龄球。他的平均战绩是一百五十八分,这对于只有十一岁的孩子来说已经很好了。他的梦想是某一天成为保龄球手参加职业巡回赛(当然如果他的父亲知道这个小秘密,肯定也会暴跳如雷的)。

愈来愈近了——离他理智突然崩溃的那一刻愈来愈近了。

他穿过三十九街,此时还剩下四百秒钟。他必须在四十一街街口等待行人灯,只剩下两百七十秒了。他停了下来,瞧了瞧第五大道和第四十二街角落的一家卖新奇物事的小店,现在只剩下一百九十秒了。而现在,他的普通生活还剩下三分多钟的时候,那种力量的阴影笼罩在杰克·钱伯斯的头上,罗兰把这种力量称做卡-泰特。

一种古怪不安的感觉开始爬上他的心头。刚开始,他只是觉得有人在看他,然后他领悟到并不是这样……起码不完全是。他感觉他以前到过这儿;好像他在经历梦中的一切,而他本来已经差不多忘记这个梦了。他想等到这种感觉过去,但是并没有,反而这种感觉越变越强烈,而且现在开始夹杂着另一种他很不情愿承认的感情,恐惧。

前面第五大道和第四十三街交界的街口,一个戴着巴拿马草帽的黑人正在支起一个饼干汽水摊。

他就是那个大叫“我的上帝,他被撞死了!”的那个人,杰克心想。

从远处角落走过来一个胖女人,手里拎着一只布鲁明戴尔百货的袋子。

她会扔掉袋子,然后手塞进嘴里尖叫。袋子会开裂,里面有一个裹着红毛巾的洋娃娃。我会从街中央看见这一切,从我躺着的地方。我就躺在那儿,血浸湿裤子,蔓延成血泊。

胖女人后面是一个高个儿男人,他穿着钉子装饰的衣服,拎着一个公文包。

他就是吐在鞋上的男人。他扔掉了公文包,呕吐在他的鞋子上。我到底出什么事儿了?

但是他的双脚麻木地向前,把他带到十字路口,人流穿梭来往。在他后面什么地方,杀手牧师正在慢慢靠近。他知道这个,就像他知道牧师的双手马上就会伸出来推他……但是他不能回头看。就好像他被锁在一场噩梦里,一切都沿着无法改变的轨迹在一一发生。

现在还剩五十三秒钟。他前面的饼干小贩正在打开货品车一边的盖子。

他马上会拿出一瓶优胡饮料,杰克心想。不是一罐,而是一瓶。他先会摇一摇,然后一饮而尽。

饼干小贩果然拿出一瓶优胡饮料,用力摇了摇,然后拧开瓶盖。

只剩四十秒了。

现在灯要变了。

白色行走灯暗了下去,换上快速闪烁的红色禁止行走灯。在不到半个街区的地方,一辆蓝色的凯迪拉克正向第五大道和第四十三街的十字路口开过来。杰克心里知道,同时也知道司机是个胖男人,戴着一顶几乎和车子色泽一样的蓝帽子。

我马上就要死了!

他想对身旁来往的陌生人尖声叫出这句话,但是他的下巴就像被锁住一样,只剩双脚沉着地一步步向街口走去。禁止行走的红灯停止闪烁,发出红色警告。饼干小贩把喝空的饮料瓶扔进了角落里的垃圾箱,胖女人站在杰克对面的街角,手里拎着那只购物袋。她身后站着那个身穿钉子装饰衣服的男人。现在仅剩十八秒钟了。

玩具车该经过了,杰克心想。

前面一辆货车从街角行驶过来,在颠簸的路面上上下晃动。车身上贴着一个快乐的小木偶的图片,车身一侧还刷着几个大字:图柯玩具批发。在他后面,杰克知道,身穿黑袍的人开始加速缩短他们之间的空当,现在伸出两只长臂。但是他仍然无法回头,仿佛你梦中知道有怪物在抓你却不能回头一样。

快跑!如果你不能跑,就赶紧坐下牢牢抓住不准停车的标志牌!不要让这一切发生!

但是他根本无力阻止这一切发生。在他前面的人行道边是个身穿白衣黑裙的年轻女人,她的左边是个墨西哥裔小伙子,带着录音机。录音机里刚刚放完一首唐娜·桑玛①『注:唐娜·桑玛(DonnaSummer),美国著名迪斯科舞曲歌手,被称为“迪斯科女王”。』的迪斯科曲,下一首,杰克知道,应该是“吻”乐队的“恋爱医生”。

他们马上就会分开——

就在杰克想到这个的当口,那个年轻女人向右边跨出一步,墨西哥裔小伙子则向左面跨了一步,而杰克不听使唤的双脚开始向两人中间留出的空当移去。现在还剩九秒。

街道另一头,凯迪拉克的车头标志在五月的明媚阳光下闪闪发亮。杰克知道是一九七六年的那款轿车。还剩六秒。马上就要变灯,凯迪拉克准备加速,车里那个头戴一顶帽檐上得意洋洋地镶着一道皮边的蓝色礼帽的胖司机打算以最快速度冲过十字路口。还剩三秒。杰克后面,黑衣人前倾过来。小伙子的录音机里,“爱你爱你,宝贝”唱罢,“恋爱医生”响了起来。

两秒。

凯迪拉克转到靠近杰克这边的车道上,开始向路口冲过来。

一秒。

杰克的呼吸堵在喉咙口。

零秒。

“啊!”他身后一双手在暗处重重地把他推向马路,推向死亡——

只是其实并没有手。

但是他仍然继续向前冲去,双手在空中乱舞,嘴巴大张成绝望的O形。刹那间,提着录音机的墨西哥裔小伙子伸出手一把拽住杰克的胳膊,把他拉了回来。“当心,小英雄,”他说。“车流可会把你碾成肉肠的。”

凯迪拉克从身旁经过。杰克瞥见头戴蓝帽的胖司机向外探了探头,然后开走了。

一切就在这一刻发生;在这一刻他被从中间劈成两半儿,变成了两个男孩儿。一个躺在街中央,另一个则站在角落瞠目结舌地看着禁止行走的红灯变成行走白灯,人们陆续从他身边走过就好像什么也没有发生一样……而的确,什么也没有发生。

我还活着!一半的理智欣慰地欢呼雀跃。

死了!另一半则厉声驳斥。死在街上了!他们都围在我旁边,然后推我的那个黑衣人说“我是个牧师,让我过去”。

阵阵昏眩席卷他的全身,所有思绪都变得飘忽,仿佛随风翻滚的降落伞顶。他看见那个胖女人走过来。当她从身边经过的时候,他看进她的购物袋,透过红毛巾的一角瞥见洋娃娃的蓝眼睛,和他猜的一样。她走了过去。饼干小贩也没有大叫我的上帝,他被撞死了;相反,他边继续张罗这一天的生意,边哼着刚才墨西哥裔小伙子录音机里放的唐娜·桑玛的曲子。

杰克转过身子,匆忙寻找那个假扮成牧师的男人。他不在那儿了。

杰克呻吟起来。

赶快振作起来!你到底怎么了?

他也不知道。他只知道此时他应该躺在街上奄奄一息,胖女人大声尖叫,身穿钉子装饰衣服的男人开始呕吐,黑衣人挤出围观的人群。

而且他的一部分理智感觉这一切的确正在发生。

昏眩感又重新席卷他全身。杰克突然把他的午餐便当扔在人行道上,开始重重地扇自己的脸。一个走在上班路上的女人奇怪地瞪了他一眼。杰克根本不理会,也没注意到禁止行走的红灯又闪烁起来。现在已经无所谓了。死亡曾经离他那么近……然后又头也不回地擦肩而过。他的内心深处清楚这根本不是事情应该发生的方式,但是一切就这样发生了。

也许现在他会长生不老。

这个想法让他全身的每个毛孔都想尖叫。

6

他到学校时脑子已经清醒了一些,理智也一直在说服他什么也没发生,真的什么也没有。也许有些怪事发生了,仿佛一道闪电划过,他从中窥见了一种可能的未来,但是这又如何?没什么大不了的,不是吗?这种想法实际上还挺酷的——就像刊登在格丽塔·肖总是趁他母亲不在时看的怪异报纸上的内容一样——类似于《国家询问者报》或者《内幕》之类的小报。只是那些报纸报道的都是些耸人听闻的小道消息——一位妇女梦见飞机失事,取消了航班座位,结果果然飞机失事;一名男子梦见自己的兄弟被关在一家生产中国幸运饼的工厂里,结果果真如此。你闪电般预感到收音机将要播放“吻”乐队的歌曲、胖女人拎着的布鲁明戴尔百货的袋子里装着裹在红毛巾里的洋娃娃、饼干小贩要喝一瓶优胡饮料而非一罐,可这又有什么大不了的呢?

忘记这一切吧,他说服自己。全结束了。

这个想法还挺不错,只是在第三节课的时候他意识到根本就没有结束;一切才刚刚开始。此时他正在上初级代数,他坐在教室里,正看着诺福先生在黑板上写简单的方程式,就在这当口,恐惧开始降临:一套全新的记忆浮出脑海,就像眼睁睁看见怪物从雾蒙蒙的湖面上浮起。

我到了一个我不知道的地方,他想。我的意思是,我将会知道——如果凯迪拉克真撞上我的话我就会知道了。那是一个驿站,但是那部分的我现在还不知道。那部分的我只知道那是沙漠中某个了无人烟的地方。我一直哭,因为我很害怕,我怕这就是地狱。

下午三点钟,他来到中城保龄球馆,知道此时他应该在马厩里找到了水泵,弄到一些饮用水。水很凉,矿物质的味道很浓。很快他就会走进一间曾经是厨房的屋子,找到一块干牛肉。他非常确定地预感到这一切,正如他预感到饼干小贩会拿出一瓶优胡饮料,布鲁明戴尔购物袋里的洋娃娃有一双蓝眼睛。

这种感觉就像他拥有对未来的记忆。

他只打了两组球——一组得了九十六分,一组得了八十七。他把成绩单交到柜台时,蒂米瞅了一眼,摇摇头说:“你今天发挥失常啊,冠军。”

“你什么都不明白。”杰克回答。

蒂米仔细看看他。“你还好吧?脸色很苍白。”

“我可能感冒了。”这句话倒不全是谎话。他非常确定他肯定是染上了什么怪病。

“回去躺躺吧,”蒂米建议道。“多喝点儿水——松子酒、伏特加什么的。”

杰克勉强挤出笑容。“也许我会的。”

他慢慢走回了家。整个纽约最诱人的景色铺展在他的眼前——宁静的下午,街道每个角落都有音乐家在演奏。绿叶繁茂,每个行人都心情愉快。杰克眼见这一切,却同时也看见隐藏在后面的景象:看见他自己蜷缩在厨房阴暗的角落里,此时黑衣人正在马厩水泵旁大口喝水,像只狞笑的老狗;他——或它——没有发现杰克离开,之后他看见自己舒了一口气,嘤嘤地哭了起来;他看见自己在太阳落下时沉沉睡去,繁星缀满深紫色的沙漠天空,像碎冰块儿一样熠熠发光。

他拿出钥匙,打开联体公寓的门,走进厨房想找点儿东西吃。他并不饿,只是习惯想吃点儿东西。他走向冰箱,可是瞥见了食品室门,他停了下来,突然意识到驿站——另一个他身处的陌生世界——就藏在这扇门后面。他只要推开门,就可以和已经到了那个世界的杰克汇合,他脑海中叠加的记忆会消失,那两个一直喋喋不休争论他是否在八点二十五分死了的声音最终会沉寂。

杰克伸出双手推开食品室的门,欣慰的笑容明亮地在脸上绽开……然后突然僵住。与此同时,站在食品室后面小板凳上的肖太太大声尖叫起来,手一松,一罐番茄酱掉在地板上。她在板凳上晃了晃,杰克赶紧冲上前扶住她,免得她一脚踩在地上的番茄酱上。

“荆棘丛里的摩西①『注:Mosesinthebullrushes。此句出自《圣经·出埃及记》第三章,摩西在燃烧的荆棘丛中接到了神的旨意,要把以色列人从埃及人的统治下解救出来。』!”她气喘吁吁地摆动双手。“你把我的七魂六魄都吓出来了,约翰尼!”

“对不起。”他回答。他的确很抱歉,但是同时也品尝到失望的苦涩。终究这还是一间食品室。他刚刚如此确定——

“你在这儿鬼鬼祟祟地干什么?今天是你打保龄球的日子!我以为你起码一个小时以后才会回来。我甚至还没为你准备甜点呢,所以你可别指望了。”

“没关系。反正我也不饿。”他弯腰捡起地上的番茄酱罐子。

“你进来我一点儿也没听见。”她小声咕哝道。

“我听见有耗子或什么的。我猜大概就是你。”

“我猜也是。”她走下小板凳,接过番茄酱罐子。“你看上去好像感冒了,约翰尼。”她伸手摸摸他的额头。“没发烧啊,但是这也不表示什么。”

“我想我只是累了,”杰克说,同时他心想:如果真是这样儿该多好啊。“也许我喝点儿汽水,看会儿电视就好了。”

她咕哝道:“你有没有什么卷子要给我看?如果有,快拿出来。我还要做晚饭呢。”

“今天没有,”他回答。他离开了食品室,拿了一瓶汽水,走进起居室。他调到好莱坞框框②『注:好莱坞框框(HollywoodSquares),美国二十世纪六、七十年代著名的电视游戏节目。』那个频道,心不在焉地看着,与此同时关于另一个世界的记忆继续在脑海中展现。

7

他的父母根本都没有发现他不对劲——他父亲甚至到九点半才回家——但是杰克也无所谓。他十点就上了床,却总也睡不着,在一片漆黑中聆听窗外城市的声音:刹车、喇叭、呼啸而过的警车。

你死了。

不,我没有。我正好好儿躺在我自己的床上呢。

这没关系。你已经死了,而且你明白这个。

最糟糕的是,他两者都明白。

我不知道哪个声音说的是实话,但是我知道我不能再这样下去了。你们俩都给我闭嘴。不要再吵了,让我一个人安静一会儿,行吗?求求你们了!

但是它们并不想照做。明显也不能。杰克突然觉得他必须起床——立刻——去打开浴室的门。另一个世界就会在门后,驿站和另一个他也会在那儿。另一个他正披着旧毯子缩成一团躲在马厩里,边琢磨到底出了什么事儿,边想睡上一会儿。

我可以告诉他,杰克兴奋地踢掉被子。他突然想到书橱后面的门不再通向浴室,而是通向另一个笼罩在夜色下的世界,那里散发着热气、紫鼠尾草的气息,还能让他看见一把尘土里的恐惧。我可以告诉他,只是没必要了……因为我会进入他……我会变成他!

他冲过黑漆漆的房间,高兴得几乎笑出声,一把推开门。然后——

依旧是他的浴室。只是他的浴室。墙上贴着马尔文·盖耶①『注:马尔文·盖耶(MarvinGaye),美国二十世纪六、七十年代著名的黑人歌手,以演唱黑人灵歌著称。』的大幅海报,夜光透进百叶窗,在瓷砖地上刻出交错光影。

他在那儿站了很久,努力咽下所有失望,可是失望一点儿没有退去,苦涩却越来越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