播 弄|trick(2 / 2)

逃离 艾丽丝·门罗 9090 字 2024-02-18

他站起来去放了一段音乐。他也没有问她想听什么,那倒让她感到轻松了。她不希望有人问她最喜欢的是哪些作曲家,因为她脑子里想得起来的仅有两个名字,那就是莫扎特和贝多芬,而且她也说不清他们中究竟谁作了什么曲子。其实她喜欢的是民间音乐,可是她觉得他说不定会觉得这样的爱好是讨厌和排外的,如果跟她对门的内哥罗的一些概念联系起来的话。

他放的是一种爵士乐的曲子。

若冰从未有过一个恋人,连普通的男朋友都没有。怎么会这样,或者说怎么会没有?连她自己都说不清楚。自然,身边有个乔安妮,不过也有别的女孩,同样有负担,却好歹解决了问题。原因之一可能是她对这件事没有太上心,没有及早用心思。在她所住的镇子里,大多数的女孩高中没念完时就已经跟某个男的认真好上了,有的还没毕业就休学结婚了。社会地位更高一些的女孩,那自然是——少数几个家长供得起上大学的女孩——在外出寻找更好的前程时家里希望她们能跟高中时代的男朋友切断联系。被甩的男孩很快就会被抢走,而动手慢一些的女孩就会发现,剩下的人里真是没什么好货了。至于新来到此地过了某个年龄段的男子,又往往都是已经配备好妻子的。

不过若冰还是有过自己的机会的。她曾被派到外地去接受护士训练,那应该能给她一个新的起点。接受护士训练的姑娘有机会接近医生。但是在这上头她也没能成功。她当时不明白原因何在。她做人太认真,没准问题正是出在这里。对事情过于执著,像李尔王一样,也不会利用跳舞与打网球这样的机会。一个满脸正经的姑娘是会让自己的容貌打个折扣的。不过她也实在想不出一个例子,说明她曾妒忌过某个得到了哪位男士的女孩。事实上她怎么想都没能想出来有哪位男士是自己希望与之结婚的呢。

她倒不是完全反对结婚。她仅仅是在等待,就像她是个十五岁的小姑娘似的,只是偶尔,她才被引领到真实的状况里来。有时候,会有医院里的某个妇女安排她与一个男的见面,可这时她又会为人家认为是挺般配的结合前景而感到畏惧。最近,连威拉德也把她吓得不轻,因为他开玩笑说,哪天他应该搬过来住,好帮她一起照顾乔安妮。

已经有人在为她解释,甚至是在夸奖她了,他们想当然地认为她从一开始就是有意奉献出自己的一生来照顾乔安妮的。

吃完晚餐后,他问她愿不愿意在上火车前沿着河边去散散步。她说好的,于是他说,在这样做之前他先得知道她叫什么名字。

“说不定我得向别人介绍你的。”他说。

于是她告诉了他。

“是什么鸟的那个Robin⑤ 吗?”

“正是‘红胸脯知更鸟’的那个Robin。”她说,她一向都是这么跟人介绍自己名字的。不过她现在倒觉得非常不好意思,唯一的做法只能是不顾一切地继续往下说。

“现在该轮到你告诉我你叫什么名字了。”

他的名字是丹尼尔。“原本是丹尼洛。不过在这儿便是丹尼尔了。”

“还是得入乡从俗嘛,”她说,用的仍然是戏谑的口吻,因为还未完全从说了“红胸脯知更鸟”的尴尬中摆脱出来,“不过是在那儿的什么地方呢?在门的内哥罗——你是住在城里还是住在乡下的?”

“我住的地方是山区。”

他们坐在他的店铺楼上的房间里时,两人之间隔着一些距离,她从未害怕——也从未希望——这个距离会因为他的任何莽撞的、笨拙的或是狡猾的动作而有所改变。在她与别的男人之间偶尔发生这样的事时,她总为这样的事情而替双方都感到不好意思。现在出于必要,她和这个男人走路时靠得很近,如果对面来了什么人,他们的胳臂就会碰在一起。或者他也会稍稍往后躲一躲好让别人过去,这时他的手臂或是胸口就会与她的背接触一瞬间。这样的机会,加之想到他们遇到的人必定是把他们当作是一对儿,引起了某种像是哼鸣或是紧张的感受,通过她的双肩以及那只胳膊传播开去。

他问她关于《安东尼与克莉奥佩特拉》的事,她喜欢不喜欢(喜欢的)以及她最喜欢的是哪个部分。她脑子里出现的是几个大胆却又令人信服必须如此的拥抱场面,可是她不能照实说。

“结尾时的那个部分,”她说,“那时她即将把那条小毒蛇放到身体上去”——她本来是要说胸口的,可是临出口时改掉了,不过身体这两个字也不见得文雅到哪里去——“还有那个老人进来,带来里面有蛇的那篮无花果,他们说了几句笑话,这一类的话吧。我想我喜欢它是因为当时你没料到会出现这样的场面。我是说,别的地方我也喜欢,我全都喜欢,不过那一段很特别。”

“是的,”他说,“我也很喜欢那一段。”

“你看过吗?”

“没有。我现在需要攒钱呢。不过我以前读过不少莎士比亚的作品,学生学英语都要念的。白天我学修钟表,晚上我学英语。你在学校里是学什么的?”

“没学过多少东西,”她说,“不是在学校学的。从学校出来后我学了些必须得掌握的东西,为了能当一名护士。”

“那也有的好学了,要是想能够当护士的话。我想是这样的吧。”

这以后他们又说到,天黑下来后总算凉快多了,这真是天遂人愿,夜晚明显变长了,虽然还有整整一个八月得受煎熬呢。还谈到朱诺,说它也想跟他们一起出来,可是一听他说必须留下来看店,它立刻就老老实实待下来了。这次谈话越来越像是两个人默契达成的一个花招了,就如同是掩饰他们之间正越来越无法避免、越来越感到必须要走的那一步通常得有的纱幕。

可是在进入小火车站的灯光底下时,满含希望的一切,或是虚无缥缈的一切,顿时就烟消云散了。人们在售票窗口前面排队,他站在他们的后面等候,然后帮她买了车票。他们通过检票口上了月台,旅客们都在这儿等着。

“如果你能把你的全名和地址写在一张纸上,”她说,“我会立刻把钱寄还给你的。”

现在就要见分晓了,她想。可是根本没什么事儿。现在什么都不会发生的。再见了。谢谢你。我会把钱寄去的。不用着急。谢谢你。这一点都不麻烦。但还是要谢谢你的。再见了。

“咱们再往前走上一段吧。”他说,于是他们沿着月台走到灯光照不见的地方。

“钱的事何必着急呢。数目那么小而且还可能寄不到,因为我很快就要出门了。邮件有时候走得很慢的。”

“哦,不过我是必须得还你的。”

“那让我来告诉你该怎么还。你是在听吗?”

“在啊。”

“明年夏天我还会在老地方。还是那家店铺。明年最迟六月,我一定会在的。明年夏天。因此你可以挑选你要看的戏,上这儿来,去那家店。”

“我那时候再还你?”

“哦,是的。我再做饭,咱们一块儿喝红酒,我会告诉你一年来发生了什么事,你也告诉我。不过另外我还有一个要求。”

“什么要求?”

“你仍然得穿同样的衣服。穿你的绿裙子。你的头发也仍然得是这个样子。”

她笑了。“这样你才能认出是我。”

“是的。”

他们已经走到月台的尽头了,于是他说:“注意脚底下。”接着又问:“没问题吧?”这时他们下到了砾石地上。

“没问题。”若冰说,声音里打了一个顿,一来是因为觉得地面有些不平,二来是因为此刻他扶住了她的双肩,接着那双手又一点点移到了她光着的手臂上。

“重要的是我们相遇了,”他说,“我是这样想的。你也这样想吗?”

她说:“是的。”

“是的。是的。”

他把双手滑向她手臂的内侧,抱住了她的腰,抱得紧了一些,他们吻了又吻。

这是通过接吻的对话。微妙、让人着迷、无所畏惧,也改变着一切。当他们停下来时两人都在颤抖,他好不容易才使自己的声音正常下来,试着用务实的口气说话。

“我们不写信,写信不是一个好主意。我们只要互相记得,明年夏天我们将重新见面。你不用通知我,来就是了。如果你的感觉还没有变的话,你来就是了。”

他们能听到火车的声音了。他扶她上了月台,然后就再也不触碰她了,仅仅是急急地走在她的身边,一面摸索着口袋里的什么东西。

就在他们分手之前,他交给他一张折起的纸。“这是我们离开店铺之前我写下的。”他说。

在火车上,她念出了他的名字。丹尼洛·阿德齐克。还有这几个字:比捷洛杰维奇,我的村庄。

她离开火车站,行走在黑暗、浓密的树荫底下。乔安妮仍未上床。她在玩单人纸牌戏。

“很抱歉,我错过了早一班的火车,”若冰说,“我吃过晚饭了。我吃的是斯特柔伽诺夫。”

“我都闻到它的气味了。”

“我还喝了一杯红酒。”

“这我也闻出来了。”

“我想我要立刻上床了。”

“我想你最好这样。”

我们披祥云,若冰拾级上楼时一边这么想,来自上帝身边,那本是我们的家园。⑥

这是多么愚蠢呀,简直都是在亵渎神灵了,如果你相信有渎圣这样事情的话。在火车月台上任别人亲吻,而且被通知一年之后报到。如果乔安妮知道这事,她会怎么说呢?一个外国人。外国人才会捡拾没人要的女孩呀。

好几个星期两姐妹几乎不说话。接着,看到没人打电话来也没有收到什么信,若冰晚上出去也只是去图书馆,乔安妮放心了。她知道有了点儿什么变化,但她觉得不至于太严重。她开始跟威拉德说笑话了。

当着若冰的面她说:“咱们的小姑娘在斯特拉特福有了奇遇了,你知道吧?哦,是的。我告诉你。回到家来一股酒味和戈辣什⑦ 的气味。你知道像什么味儿吗?呕出来的东西呀。”

她猜想也许是若冰去了一家古里古怪的餐馆,那儿菜单上有几道欧洲菜肴,她没准还要了一杯红酒,自以为是个见过世面的人物呢。

若冰是上图书馆去查阅有关门的内哥罗的材料的。

“两个多世纪以来,”她读到这样的介绍文字,“门的内哥罗人持续地反抗土耳其人与阿尔巴尼亚人,这对他们来说几乎是男子的全部责任。

(门的内哥罗人因此以自尊心强、好勇斗狠与疏于生计而著称,最后这点在南斯拉夫常被引为笑谈。)”

究竟是哪两个世纪,她就查不出来了。她读到关于国王们、大主教们、历次战争和谋杀的事,也读到了最伟大的塞尔维亚语诗歌《山中的花环》⑧ ,出自于一位门的内哥罗国王的手笔。她读了,却几乎连一个字也没能记住。只除了那个名字,门的内哥罗真正的名字,但是她不知道CrnaGora要怎么发音。

她看了地图册,连找到这个国家都很困难,但是总算在一把放大镜的帮助下得以知道几个城市的名称(没有一个叫比捷洛杰维奇的),以及像莫拉查和塔拉这样的河流,另外还看到似乎无处不在的山脉的阴影图示,只在一个叫泽塔河谷的地方才没有。

她为何要下功夫去查究,理由很难说清,她也没有试着去解释。(虽然,她出现在图书馆而且如此专注,自然是被人注意到了。)她之所以必须这样做——并且她至少是做成了一半——就是要把丹尼洛置放在一些真正的地方和一段真正的历史之中,这样就能让她想到,自己刚刚得知的这些名字必定是他所熟悉的,这段历史必定是他在学校里学习过的,有些地方必定是他小时候或青年时期去过的。而且说不定现在正在被他访问着哪。当她用自己的手指抚触着某个印出来的地名时,没准触碰到的正是他此刻所在之处呢。

她还试着通过查书和看图表来了解钟表制造的事,不过在这方面并没能取得什么进展。

他总是如影随形似的依附着她。她睡觉醒来时就想到有他这么个人,工作间歇也会想到他。圣诞节万众欢腾时她会想到东正教的活动方式,那是她在书中读到过的,须髯大大的司铎们身穿金色法衣,蜡烛高烧,香烟袅袅,深沉的外语吟唱着哀悼的圣歌。寒冷的天气和一直结到湖中心的冰使她想起了山区里的冬天。她觉得好像她是被遴选出来,充当与世界的那个奇异部分的联系,是被遴选出来承受一种特殊命运的。这些是她挑出来专为自己而用的词语:命运、爱人,而不是男友、情人。有时候她想到他说到进出那个国家时的那种故意显得轻松、欲言还止的口气,直替他担心,生怕他卷入了某种阴暗的谋略、电影般的布局与危险中去。他决定不通信说不定还是件好事。不然的话,她的生命便会完全销蚀到构思、写信和等待来信这上面去了。写信与等信,等信与写信。自然,还有担心,生怕信收不到。

她现在任何时候都有所依托了。她感觉到有一种光芒在照亮着她,照着她的身体、她的声音以及她在做着的一切事情。这使得她走起路来也与平时不一样,无缘无故也会微笑起来,对待病人也体贴入微,异乎寻常。她觉得那是她的愉快:能在同一时间内既惦念着一件事,又做她的日常工作,或者和乔安妮一起吃她的晚饭。那面什么都没挂的墙,透过百叶窗,一行行的光线映照在墙上。那些杂志的粗糙纸页,上面的插图是老式的线条画,而不是照片。那只厚重的粗瓷碗,周围有一道黄圈,他用这碗给她盛了斯特柔伽诺夫。朱诺鼻吻上的巧克力颜色,它那细细的却很结实的腿。还有街上那凉爽的空气,市政园林部门花坛上飘过来的香气,河边的路灯,以及围着它们横冲直撞与盘旋的一群群小虫子。

她的心在下沉,然后开始窒息,当时他拿着她的火车票走了回来。不过在这之后,散步,量好一般的步子,走下月台来到砾石地上。透过薄薄的鞋底她还能感到尖利的石子儿带给她的痛楚。

她脑子里,什么都没有淡忘,不管这个程序被重复了多少遍。她的记忆,以及附带的细微印象,都在她脑子里磨出了一道道越来越深的凹槽。

重要的是我们相遇了。

是的。是的。

可是六月来临时,她却迟疑不决。她还没有想好要看哪一出戏,也没有着手去订票。最后她想最好还是选周年纪念日,亦即去年的同一天。那天上演的是《皆大欢喜》。她忽然想到她也可以径直去唐尼街,不必费事去观剧的,因为她必定会心太乱也过于激动,戏是不会看进去多少的。不过她有点迷信,不敢更改那一天的程序。她还将她的绿裙子送到洗衣店去了。其实那天以后她再也没有穿过,可是她要它一尘不染,完全跟新的一样。

洗衣店里负责熨烫的那个女人这星期一连好几天都没有来上班。她的孩子生病了。不过她说好会来的,到星期六早上裙子必定会准备舒齐的。

“我会死的,”若冰说,“如果明天她们不把那条裙子给我弄好,那我一定会死的。”

她看着乔安妮和威拉德在桌上用纸牌玩“拉米”游戏。她看他们这样玩牌都不知有多少次了,现在,很可能她再也不会见到他们了。他们离开紧张与挑战,离开她所冒的生命危险,有多么遥远啊。

裙子并没有准备舒齐。那个孩子仍然在生病。若冰想,把衣服拿回家来自己烫算了,可是又想,她神经这么紧张活儿肯定是做不好的。特别是有乔安妮在一边瞪看着。她赶紧去市中心,上唯一的那家可能会有绿裙子的时装店,她运气真是够好的,她想,因为她找到了另外一条绿裙子,也正好合身,不过是直筒式的,而且是无袖的。颜色也不是鳄梨绿而是酸橙绿。店里那个女人说这可是今年的流行色,而且大下摆掐腰身早就过时了。

透过车厢玻璃她看到下起雨来了。可她却连把伞都没有带。她对面车座上坐着一个她认识的乘客,是位仅仅几个月之前在医院里做过胆囊摘除手术的妇女。这位女士有个嫁出去的女儿住在斯特拉特福。她是那样的一个人,认为两人本来就认识,又在火车上相遇,还是去同一个地方,那就应该不断地聊天。

“我女儿会来接我的,”她说,“我们可以送你到你要去的地方。要是下着雨那是一定会送的。”

她们抵达斯特拉特福的时候却没有下雨,太阳出来了,天气非常热。虽然若冰没把这当作一回事,她还是不得不接受了搭车。她坐在后座,跟两个在吃棒冰的孩子挤在一起。她裙子上没有滴到橙汁或是草莓汁真算得上是遇到奇迹了。

她没有能坚持到剧终。在开了空调的剧场里她冻得瑟瑟发抖,因为她这条裙子的料子特别薄而且是无袖的。不过也可能是因为神经紧张的关系吧。她向排座尾端那几位表示了歉意,登着不规则的阶梯,穿过通道,走出内厅,来到门厅的天光底下。现在又下起雨来了,下得还真大。她独自一人在女洗手间里,也就是她丢失过钱包的那一间,梳理她的头发。水气毁掉了她蓬松的发式,她原先卷得很平滑的头发此刻垂落下来,成了脸周围一绺绺黑色的鬈毛。她真该把发胶也带上的。如今她只好尽量想法补救,把头发往后梳了。

她出去的时候雨倒歇了,太阳又出来了,照得潮湿的人行道直晃人眼。现在她出发了。她的双腿发软,就像小时候不得不到黑板跟前去演算数学题,或是在全班面前背诵什么课文时那样。很快,她就来到唐尼街的街口了。再过几分钟,她的生活就会起变化了。她还没有准备好呢,可是她再也经受不起任何延宕了。

走到第二个街区时她能看到那所奇特的小房子了,嵌在两边普通商业建筑当中。

她走得更近了,越加近了。门开着,和这条街上大多数的商店一样——装上空调的商店还不多。门那儿只有一扇纱门,是为了防止苍蝇飞进去的。

走上去两级台阶,她已经站在门外了。但她暂时还没有去推开纱门,因为她要让自己的眼睛能习惯半黑暗的店堂内部,而不至于在走进去时绊倒东西。

他在那儿呢,在柜台里面干活,在一只灯泡的亮光下忙着。他身躯前伛,露出他的侧面,在专心致志地修理一只钟。她曾担心他会有所变化。她曾担心自己其实没有将他记得十分准确。或者是门的内哥罗说不定会使他起了某些变化——让他改变了发式,留起了胡子。可是没有——他还是老样子。工作灯照在他的头上显示出了同样的短发茬,闪闪发光跟以前一样,银白色里夹杂着红棕色的阴影。肩膀厚厚的,稍稍前伛,袖子卷了起来,露出了肌肉发达的前臂。他脸上一副集中专注的表情,完全投入了他正在做的工作,投入了他正在摆弄的机械。这正是她印象中的神情,虽然她从未见到过他在修钟。她一直在想象他以这样的神情弯身俯视着自己。

不。她不想走进去。她要让他出来,让他打开门,朝自己走来。因此她叫他了。丹尼尔。在最后那一瞬间她羞怯了,不敢叫他丹尼洛,生怕会把外国语音念得很古怪。

他没听见——或者大概是因为正在专心工作,所以没有及时抬起头来看她。接着他抬头看了,却不是在看她——他似乎在寻找什么此刻正需要的东西。不过在抬起眼光的时候他扫见了她。他小心翼翼地把什么东西从他身前挪开,身子离开他的工作台,站起来,迟迟疑疑地朝她走来。

他对她轻轻地摇了摇头。

她的手准备去把门推开,可是她没有这样做。她等待他开口说话,可是他没有。他又摇了摇头。他烦了。他站着一动不动。他把眼光从她身上移开,环视店内——看那一排排的钟,好像它们能给他某些讯息或是某些支持似的。当他重新看着她的脸时,他打起了冷战,而且不由自主地——或许还并非不由自主呢——他露出了他前面的那排牙齿。仿佛见到她带给他一种真正的恐惧,一种危险的预感。

而她呢,站在那里,僵住了,仿佛仍然会有一种可能性,说不定这只是一个玩笑,一场游戏。

现在他又朝她走过来了,好像他已经下定决心要干什么了。不再对着她看,而是坚决地而且——在她看来——十分反感地,把一只手放在那扇木门的后面——那扇一直是开着的店门——对着她的脸推门关上。

这可是一个直截了当的表示。她震惊地领会到了他的意思。他做这个动作因为这是个更简捷的办法,可以摆脱她而无须作任何解释,足以应付她的惊讶和女性的大吵大闹,她受伤的感情以及可能会出现的精神崩溃与眼泪汪汪。

羞辱啊,莫大的羞辱,这是她当时的感受。一个更加自信、更有经验的女子会感到气愤,怀着愠怒走开去。真是恨不得往他头上撒尿。若冰曾经听到一块儿工作的一个妇女在说到抛弃了她的一个男人时这么说过。穿裤子的东西没一个可信的。那个女的曾表示出她一点儿也不觉得意外。此刻,在心底里,若冰也并不觉得意外,应该怪的是自己。去年夏天她就应该明白那些话的,在车站所作的诺言和告别,那根本就是随口一说,是对独自来观剧丢失钱包的一个弱女子多余地心软了一下。还没等他回到家中就已经在后悔了,但愿她千万别把他的话当真。

也很可能,他从门的内哥罗带回来了一个老婆,此刻就在楼上——那就可以解释为什么他现出了一脸的惊慌,简直都魂不守舍了。如果他曾经想到过若冰,那必定是生怕她会做出她此前恰恰在做的事——编织她乏味的少女梦,筹措她那愚蠢的计划。在这之前,也许真的有过女人为了他而犯傻,为了摆脱她们他真没少动脑筋。这样也不失为一种做法。宁愿狠狠心也不要心慈手软。不作道歉,不加解释,也不给她留下希望。假装你根本不认识她,如果这样还不起作用,那就对直她的脸砰地把门关上。你越快让她恨你,事情就解决得越好。

虽然对于有些女人来说,这仍然是件艰难的工作。

真的是这样的。来到此处,她啜泣起来了。走在街上的时候,她使足了劲儿地憋着,可是来到河边的小道上时,她啜泣起来了。仍然是那只黑天鹅在独自游弋,仍然有一群群小鸭子以及对着它们呱呱叫个不停的鸭爸爸鸭妈妈,仍然是阳光照在水面上。还是别试着逃避了,而是要正视这个打击。如果你暂时逃避,就仍然会一而再地受到它的打击。那可是当胸的致命一击呀。

“今年回来得还挺准时的嘛,”乔安妮说,“你的戏好看不好看?”

“我没有看完。我刚往剧场里走,一只虫子就飞进了我的眼睛。我眼睛眨了又眨,仍然没能把它弄出来,我只好离开座位进到洗手间,想用水把它冲出来。但我一定是把它的一部分留在纸巾上,然后又把它揉到另外那只眼睛里去了。”

“你看上去像是把两只眼球都快哭得掉出来了。你刚才进来的那会儿,我还以为那准是一场让人哭得撕心裂肺的大悲剧呢。你最好用盐水去洗洗你那张脸。”

“我正想这么做呢。”

还有别的一些事是她要做的,或者说,再也不要去做的。永远也不去斯特拉特福了,永远不再在那几条街上散步了,连别的任何一出戏也永远不看了。再也不穿绿裙子了,管它是鳄梨绿的还是酸橙绿的。任何有关门的内哥罗的消息都一概不听,想做到这一点应该并不困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