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 久|n(2 / 2)

逃离 艾丽丝·门罗 14642 字 2024-02-18

艾琳此时正在厨房里,她呼地转过身,大声喝道:“别唱说我的事儿的这首歌。”

“哪首歌说你的事儿啦?”山姆说,装出很吃惊的样子,“谁在唱说你事儿的歌啦?”

“就是你。你方才唱了。”

“哦——那首歌呀。那支说艾琳的歌吗?歌里的那个女孩?天哪——我忘了那也是你的名字了。”

他又唱起来了,不过是在偷偷地哼唱。艾琳站着在听,脸涨得通红,胸脯一起一伏,单等听到歌词里的一个字她就要马上扑过来了。

“不许你唱跟我有关系的歌。如果里面有我的名字,那就是跟我有关。”

突然间,山姆放大嗓音唱起来了。

上周六夜晚我举行婚礼,

我跟我太太安顿下来——

“停住。你给我停住!”艾琳喊着,双目圆睁,满脸通红,“你要是再不停下,我可要出来用水管来冲你了。”

山姆这天下午要给下了订单的几家食品杂货铺和一两家礼品商店送货。他邀请朱丽叶跟他一块儿去。之前他已经去过五金店,为佩内洛普买了一把崭新的婴儿座椅。

“这件东西咱们家阁楼里是不会有的,”他说,“你小的时候,我还不知道有这样的设备呢。而且,买来也没法用。我们当时没有车。”

“这座椅挺时尚的,”朱丽叶说,“我希望不至于太贵吧。”

“值不了几个钱。”山姆说,弯了弯身子请她上车。

艾琳正在地里接着采集蓝莓。那是准备做馅饼用的。山姆把喇叭按响了两下,在车子开动时又挥了挥手,艾琳决定给予回应,她举起了一只胳膊,那动作似乎是在轰赶一只苍蝇。

“那可是个好姑娘呀,”山姆说,“我不知道没有了她我们怎么能活下去。不过我猜她对待你挺粗暴。”

“我跟她才刚刚认得呢。”

“可不。她吓着你了吧。”

“哪能够呢。”朱丽叶尽量想找出句夸奖的、至少是不带贬损的话来评论艾琳,于是问起艾琳的丈夫是怎么在养鸡场出事丧生的。

“我不知道他是那种罪犯型的人呢,还是仅仅就是很不成熟。总之,他跟几个小混混搅到一起,他们打算顺手偷一些鸡,捞点外快,自然,他们触动了警报系统,鸡场主人拿了把枪出来,不管那人是不是有意要开枪打他,反正——”

“我的上帝呀。”

“艾琳和她的公公婆婆告到法院,可是那位农民被判无罪。自然会这样判的。不过对于艾琳来说,必定是打击很大。即使那个丈夫不像是什么好东西。”

朱丽叶说,显然是这样的,接着又问,艾琳是不是他在学校里教过的学生。

“不,不,不。她几乎没怎么上过学,就我所知。”

他说艾琳自己的家庭原来是在北方,在亨茨维尔附近。是的。是那儿附近的一个什么地方。有一天全家进城。父亲、母亲,还有孩子们。那位父亲告诉他们他有些事情要做,一会儿之后再跟他们会合。他还告诉他们会合的地点和时间。于是大家走开去逛了——也没有钱可花——一直等到约定的时间。可是他就是没有露面。

“是根本没想露面。把他们遗弃了。因此他们只好依靠福利救济度日了。住在穷乡僻壤的一个棚屋里。那儿过日子花费少些。艾琳的大姐,据我了解,那可是一家的顶梁柱,起的作用比母亲还大,却因为阑尾炎急性发作死了。当时根本无法送她进城,因为遇到了暴风雪,他们又没有电话。之后艾琳就不想再回到学校了,因为过去都是大姐保护着她,不让别的孩子欺侮她们。现在,她好像什么都不在乎的吧,可是我想她一开始并不就是这样的。没准即使现在,在更多情况下这也只是一种假象。”

现在,山姆说,是由艾琳的母亲帮着带艾琳的小男孩和小女孩,可是你猜怎么着,过了那么多年之后那位父亲居然又出现了,而且还想让母亲回到自己身边去,如果真的会这样,艾琳就不知道怎样办才好了,因为她不想让自己的孩子受他的影响。

“他们是挺聪明的孩子。那个小姑娘有上颚开裂的毛病,已经动过一次手术,不过以后还得再动一次。她会完全治好的。不过还有一件事情。”

还有一件事情。

朱丽叶倒是怎么的啦?她丝毫都没有产生真正的同情心。她感到自己,在心底深处,是在抵制这个可怕的长篇悲情故事。当故事里提到开裂的上颚时,她真心想做的是,哀叹一声,行了,别再往下说了。

她知道自己是不对的,可是这种感觉就是不肯退去。她害怕再说上一句,她的嘴就会将她那颗冷酷的心如实暴露了。她担心自己会对山姆说:“这整件不幸的事又有什么了不得的呢,莫非能使她成为一位圣徒?”或者她会说出那句最最不可原谅的话:“我希望你不是想让我们卷入那种人的是非堆里去吧。”

“我想让你知道的是,”山姆说,“她来我们家帮忙的时候也正是我一筹莫展的当口。去年秋天,你母亲的情况简直是糟糕透了。倒并不是她什么都不想干了。不是的。如果真是那样倒会好一些。她什么都不干,那样只会更好。她的情况是,她开始干一件事,接着又干不下去了。老是这样,一遍遍地这样重复。这倒不完全是新出现的情况。我是说,我一向老得跟在后面帮她收尾的,既要照顾她还得打理她没能干完的家务活。我和你都得这样——记得吧?她永远都是这么一位心脏有毛病的漂亮娇小姐,老得让人伺候着。这么多年来,我有时也想过,她本来是应该更加努力一些的。”

“可是情况变得那么糟糕,”他说,“糟糕得我下班回家时只见洗衣机给拖到厨房的当中,湿衣服掉得一地都是。或者是她在烤什么东西,烤到一半又不管了,东西在烤箱里都结成了煳嘎巴。我真害怕她会让火烧到自己,会把房子烧着。我一遍一遍地对她说,你就躺在床上得了。可是她不肯,接下去又是把事情弄得一团糟,然后大哭一场。我试着请了一个又一个的小姑娘来帮忙,可是她们就是对付不了她。最后,总算是请到了这一位——艾琳。”

“艾琳,”他说,粗粗地出了一口气,“我为那一天而感恩。我告诉你,我为那个日子而感恩呀。”

可是就像天底下所有的好事一样,他说,这样的好事也必定会有一个终结的。艾琳打算结婚了。要嫁给一个四五十岁的鳏夫。是个农民。据说还有几个钱,为了艾琳着想,山姆希望这是真的。因为这个男人身上是再找不出什么值得一提的好处来了。

“凭良心说,他根本没有什么好处。就我所见到的,他满嘴上上下下就只剩下一颗牙齿了。不是什么好征兆呀,依我看。不是太傲慢了就是太吝啬了,所以不愿意安假牙。想想看——像她那么好看的一个姑娘。”

“打算在什么时候?”

“秋天的什么日子吧。反正是在秋天。”

佩内洛普一直都在睡——几乎在他们刚开动汽车以后她就在她的幼儿座椅里睡着了。前面的车窗是开着的,朱丽叶能闻到新收割和打捆的干草的香味——现如今,再没人打干草套了。田野里还孤零零地矗立着几棵榆树,它们现在也算是难得见到的好景色了。

他们在由沿着狭谷里的一条街所形成的一个村子里停了下来。山岩从狭谷的壁上露了出来——这儿是方圆好些英里内唯一能见到这样的大块岩石的地方。朱丽叶记得以前来过,当时这儿还有个买票才能进入的特殊公园呢。公园里有一个饮水喷泉、一间茶室,茶室里供应草莓奶油酥饼和冰激凌——当然还会有别的东西,不过她记不得了。岩石上的山洞用的便是《白雪公主》中七个小矮人的名字。当时山姆和萨拉坐在喷泉旁边的草地上吃冰激凌,而她却急着奔到前面去察看一个又一个山洞。(其实真的没什么看头——洞都很浅。)她要他们和自己一起去,当时山姆说:“你知道你母亲是爬不了山的。”

“你自己跑过去吧,”萨拉当时这么说道,“回来后把见到的一切都告诉我们。”她是盛装出行的。一条黑色的塔夫绸裙子围绕着她在草地上铺开,形成一个圆圈。那时候是管这种裙子叫作芭蕾女演员舞裙的。

那肯定是一个具有特殊意义的日子。

等山姆从商店里出来后朱丽叶便问他这件事。他起先记不得了。可是后来又想起来了。裙子是从一家专门敲竹杠的商店买的,他说。他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那家店就不见了。

朱丽叶沿街一路都找不到有喷泉或茶室的痕迹。

“是给我们带来安宁与秩序的人哪。”山姆说,朱丽叶过了片刻才明白他仍然是在讲艾琳的事。“她什么活儿都愿意干。给园子割草啦、锄地啦。而且不管干什么都是尽量干好,好像干这活是得到了一个特权似的。这正是永远使我惊讶的地方。”

使他感到轻松的能是一个什么日子呢?是谁的生日吗?或是结婚纪念日?

山姆持续不断地,甚至是很庄严地往下说,他的声音甚至都压过了汽车上坡时的挣扎声。

“是她,恢复了我对女性的信心呀。”

山姆每冲进一家店铺之前都对朱丽叶说他用不了一分钟就会出来,可是却总是过了好一阵子才回来,并且解释说他脱不开身。大伙儿都要跟他聊天,他们积了一肚子的笑话要说给他听。还有几个人跟着他出来,要看看他的女儿和小宝贝。

“那么说,这就是那位会说拉丁语的姑娘了。”一位太太说。

“这一阵已经有些丢生了,”山姆说,“她现在正忙着别的事情呢。”

“那肯定是的,”那位太太说,同时弯下了脖子去看佩内洛普,“可孩子们岂不是上帝赐予的好宝贝吗?哎哟,多么可爱呀。”

朱丽叶曾经想过,她是不是该跟山姆谈一谈她打算继续做下去的那篇论文,虽然目前对她来说这仅仅是一个梦。过去,她和父亲之间总是能很自然地谈到这些问题。但是跟萨拉却不行。萨拉会说:“好,现在,你该跟我讲讲你学习方面进展得怎么样了。”可是当朱丽叶概括地向她介绍时,萨拉却会问朱丽叶,她是怎么能记清楚所有这些希腊名字的。不过山姆能理解她所讲的是怎么一回事。在学院念书时她告诉别人,她父亲曾给她解释过thaumaturgy④ 这个词的意思,当时她只有十二三岁,初次读到这个词。别人问,她父亲是不是一位学者。

“当然,”她说,“他教六年级呢。”

现在她有一种感觉,他隐隐中有意想贬低她的水平。这意图没准还不太隐晦呢。他可能会运用airy-fairy⑤ 这样的文词儿。或是说他忘记某件事是怎么回事了,要她告诉他。然而她相信他不可能忘记。

不过也许他真的是忘记了。他意识中的某些房间的门关上了,窗户被遮住了,那里面的东西被他认为是太无用、太不光彩,因此也无须重见天日了。

朱丽叶的口气说出来时比她原先设想的更为生硬。

“她想结婚吗?那个艾琳?”

这个问题着实让山姆吓了一跳,她用的是那样的口气,又是在沉默了挺长时间之后。

“我不知道。”他说。

可是过了一会儿,他又说:“我看不出来她怎么做得到。”

“你问她去呀,”朱丽叶说,“你必定是想问的,既然对她那么有意思。”

他们驱车走了一两英里之后他才再次开口说话。很明显她是伤着他了。

“我不知道你在说些什么。”他说。

“开心果、爱生气、糊涂蛋、瞌睡虫、喷嚏精——”萨拉说。

“万事通。”朱丽叶说。

“万事通。万事通。开心果、瞌睡虫、万事通,爱生气、害羞鬼、喷嚏精——不。是喷嚏精、害羞鬼、万事通、爱生气——瞌睡虫、开心果、万事通、害羞鬼——”

数了自己的手指之后,萨拉说:“这不都八个了吗?”⑥

“我们到那儿去玩了可不止一遍,”她又说,“以前我们总叫那地方‘草莓蛋奶饼神殿’。哦,我多希望能再去一次呀。”

“唉,现在那儿什么都没有了,”朱丽叶说,“我都看不出原址是在哪儿了。”

“我肯定我能找到。为什么我没跟你们一块儿去呢?一次夏日的驾车出游。坐车还能费多大的力气?你爹老说我没这个劲儿。”

“你不是来车站接我了吗?”

“是啊,我是去了,”萨拉说,“不过他不让我去。我不得不发了一次脾气。”

她把手往后弯,想把脑袋后面的枕头拉高一些,可是她做不到,因此朱丽叶帮她做了。

“见鬼,”萨拉说,“我真成了百无一用的废物了。不过,我想我洗个澡总还是有力气的吧。要是有人来那怎么办呢?”

朱丽叶问她是不是等什么人来。

“不是。不过万一有呢?”

于是朱丽叶扶她进了洗澡间,佩内洛普爬着跟在后头。接着,当水放好,她的外婆被抱着放下去后,佩内洛普也非要一起洗不可。朱丽叶帮她脱了衣服,于是一老一小便一起洗起来了。不过脱光衣服的萨拉并不像是个老太太,倒更像是一个老小孩,这么说吧,一个害着某种异域传来、很消耗人、让人脱水的病的女孩。

佩内洛普倒是能接受这个浴伴,一点儿也没有惊慌,只是始终紧捏着她自己那块小鸭形的黄肥皂。

在洗澡时,萨拉终于小心翼翼、主动地问到埃里克的事儿。

“我肯定他是个很不错的男人。”

“有时候是的吧。”朱丽叶随口应付道。

“他对他第一个妻子那么好。”

“是唯一的妻子,”朱丽叶纠正她,“到目前为止。”

“不过我敢肯定,现在你有了这个宝宝——你很快乐吧,我的意思是。我敢肯定你是快乐的。”

“是很快乐,就像持续生活在罪恶之中那样。”朱丽叶说,同时捞起一条毛巾,将拧出来的水浇在母亲打了肥皂的头上,吓了她一跳。

“这正好是我的意思。”萨拉快乐地尖叫着说,她刚将头浸到水里去过,现在则用毛巾捂住了脸。接着,她又说,“朱丽叶?”

“怎么啦?”

“你知道的,如果我说过你爸的什么坏话,我不是真的有那个意思。我知道他是爱我的。他只是不快乐罢了。”

朱丽叶梦见她又是个小女孩了,还是在这座房子里,虽然房间里面的布置陈设有些不一样。她从一个不太熟悉的房间的窗子里看出去,看到一道弧形的水在空中闪闪发光。水是从一根橡皮管子里喷出来的。她的父亲背对着她,在给菜园浇水。一个人影在蓝莓树丛间穿过来穿过去,后来看清,原来这人就是艾琳——不过是一个更加稚气的艾琳,身段更灵活些,也更快乐些。她在躲闪水管里喷出来的亮晶晶的水。她躲开,又出现,基本上都能成功,但是在逃开去之前也总会给浇着一小会儿。这个游戏的原意是打趣性质的,但是躲在窗后窥视的朱丽叶却觉得挺恶心。她父亲一直背对着她,不过她相信——她多少还是看到了一些——他把水管在身子前面压得低低的,他转动着的仅仅是那只喷嘴。

这个梦里充满了说不清道不明的恐怖。倒不是那种吓得你险些魂不附体的恐怖,却是能从你血管的最狭窄处穿过去的那一种。

当她醒来时那种感觉仍然滞留不去。她发现这样的梦挺可耻的。显然,很俗气。是一种卑劣的自我泄愤。

下午刚过去一半,前门那儿有人敲门。前门现在没有人用了——朱丽叶去开的时候觉得门很涩。

站在那儿的人穿着一件烫得很挺的短袖黄衬衣和一条棕黄色的裤子。他可能比她稍稍大上几岁,个子高高的,不过显得不大健康的样子,胸部有些凹陷,握手时倒是挺有力气的,微笑的背后却没带多少感情。

“我是来探望这家的女主人的。”他说。

朱丽叶让他站在那儿,自己来到了阳光起居室。

“门口来了一个男人,”她说,“没准是来推销什么商品的。我是不是应该让他走?”

萨拉挣扎着要坐起来。“别呀,别呀,”她有气无力地说,“帮我弄得像样一些,行不行?我听到他的声音了。那是唐恩。是我的朋友唐恩。”

唐恩已经进入房屋了,可以听到他就在阳光起居室的门口。

“别忙了,萨拉。不过是我。你方便见人吗?”

萨拉喜欢和兴奋得什么似的,想伸手去取她够不着的梳子,取不到只好改变主意用手指尽可能地把头发理理顺。她的声音里满含着快乐,“我跟往常一样,挺好的。你进来呀。”

那人出现在门口,快步趋前,来到她的身边,她举起双臂表示欢迎。“你身上有一股夏日的气味,”她说,“那是什么气味?”她用手指摸了摸他的衬衣,“熨过了。熨烫棉制品的气味。嘿,真好闻呀。”

“是我自己熨的,”他说,“莎利在教堂那儿侍弄那些花儿呢。我干得还不坏吧,嗯?”

“干得漂亮,”萨拉说,“可是你差一点进不来。朱丽叶还以为你是推销商品的呢。朱丽叶是我的女儿。我亲爱的女儿。我告诉过你的,不是吗?我告诉过你她要来看我。唐恩是我的牧师,朱丽叶。我的朋友和牧师。”

唐恩站直了,握住了朱丽叶的手。

“你能回老家来,这太好了——我很高兴能见到你。其实,你也没有错到哪儿去。我就是一种推销什么的人。”

对于牧师的幽默,朱丽叶很有礼貌地绽现出一个微笑。

“您是哪个教派的牧师呢?”

这个问题使得萨拉笑了起来,“哦,亲爱的——这样就得把底牌全都打出来了,是不是呀?”

“我是属于‘三位一体’教派的,”唐恩说,仍然保持着他那僵僵的微笑,“至于底牌——这在我已经不是什么新鲜事儿了,萨拉和山姆跟社区里任何一个教派都没有关系。我只是路过顺便来看看你母亲的,因为她是那么可爱的一位夫人。”

朱丽叶已经想不起来,叫“三位一体”的究竟是圣公会还是联合基督教会了。

“你能给唐恩找一把舒服些的椅子来吗,亲爱的?”萨拉说,“他现在弯着身子对着我,就像是一只鹳鸟呢。喝点什么饮料好不好,唐恩?来杯蛋奶酒怎么样?朱丽叶给我冲的蛋奶酒好喝得不得了。不。不,也许那太不清淡了。你刚从大热天里走进来。茶呢?那又太热了。姜汁啤酒,或者是哪种果汁?咱们有什么果汁呀,朱丽叶?”

唐恩说:“除了一杯清水之外别的我什么都不需要。那就是我最想要的了。”

“不要茶?真的吗?”萨拉连气儿都快喘不过来了,“不过我倒想喝一点呢。你喝半杯总是不成问题的吧。朱丽叶,你说呢?”

在厨房里,独自一人——可以看到艾琳在菜园里,她今天干的是给豆子锄草的活儿——朱丽叶怀疑沏茶只不过是一种计策,好让她退出房间让他们能私下里讲几句话。几句悄悄话,没准还是私下里专为她做一次祷告?这个想法让她觉得很不舒服。

山姆和萨拉从未属于过任何一个教派,虽然在他们刚刚来到此地的时候,山姆对别人说过,他们是“德鲁伊特”人⑦ 。于是便有流言说他们所属的教派是本镇所没有的,接下去就又发展到更高一级,说他们是什么宗教都不信的。朱丽叶自己短时期参加过圣公会的主日学校,那主要是因为她有一个圣公会教派的好朋友。山姆在学校里从未反对过念《圣经》或是每天早上念“主祷文”,正如他从未反对过唱《主佑女王》一样。

“有时候你得把头伸出去,有时候却没有这个必要,”他这样说过,“在这个方面你让着他们一点,说不定等你给孩子们讲些物种进化的知识的时候,就不会受到追究了。”

萨拉一度对巴哈教派⑧ 非常着迷,不过朱丽叶相信她的这种热情已经消退了。

她煮了够三个人喝的茶,又从食柜里找出一些苏打饼干,另外还找出了萨拉遇到特殊场合总爱拿出来用的那只黄铜托盘。

唐恩接过一只杯子,迅速地喝下了她没忘记带来的冰水,但是对于饼干,他却摇了摇头。

“我没法吃这个,谢谢。”

他的话里似乎有什么特殊的含意。好像是神的意旨不允许他吃似的。

他问朱丽叶住在什么地方,西海岸的气候有什么特点,她的丈夫是做什么工作的。

“他是个捕虾的渔民,不过他事实上不能算是我的丈夫。”朱丽叶情绪很好地说道。

唐恩点点头。嗯,是的。

“那边海上风浪很大吧?”

“有时候是的。”

“鲸鱼湾。这地方我以前未曾听说过,不过从现在起我会记住它的。

你们在鲸鱼湾去的是什么教堂呢?”

“我们不去。我们不上教堂。”

“是附近没有你们想上的那个教派吧?”

朱丽叶微笑着摇了摇头。

“根本就没有我们要上的那种教堂。我们不信上帝。”

唐恩把杯子放回碟子的时候发出了轻轻的嗒的一声。他说,他听到有人这样说觉得很难过。

“听到这样的说法我真的很难过。你们持有这样的看法有多久了?”

“我不知道。就在我认真地考虑过这个问题之后吧。”

“你母亲告诉我你有一个孩子。一个女娃娃,对吗?”

朱丽叶说,是的,她有。

“那么她就从来也没有受过洗礼吗?你们想让她长大成为一个异教徒吗?”

朱丽叶说她,希望有一天,等佩内洛普长大后她自己会作出决定。

“不过,我们是有意在不受宗教影响的情况下将她抚养成人的。是的。”

“那太可悲了,”唐恩轻轻地说道,“对于你们自己来说,这是很可悲的。你和你的那位,不管你们是怎么称呼的,你们竟决定要拒绝神的恩典。嗯。你们是成年人。可是不让你们的孩子得到,那就跟不向她提供营养一样了。”

朱丽叶觉得自己的镇静快要维持不住了。“可是我们不相信呀,”她说,“我们不相信有神的恩典。这不是不给她营养,而是不让她在谎言中长大。”

“谎言。全世界千百万的人都相信的,你却称之为谎言。你不觉得自己过于狂妄了吗,居然称上帝为谎言?”

“那千百万人并不是相信,他们仅仅是上教堂罢了,”朱丽叶说,她的声音在一点点地变得激动,“他们仅仅是没有去深究。如果真的有一个上帝,我的头脑也是上帝给的,难道他同时又希望我不用头脑去思考吗?”

“而且,”她说,努力想让自己镇定下来,“而且,还有千百万人相信着旁的什么。他们相信佛,比方说。因此怎么能因为有千百万人相信就能确定这是真的呢?”

“基督是活着的,”唐恩不假思索地说,“佛却不是的。”

“那不过是一种说法罢了。那又有什么意思呢?我看不出有什么证据说明这二者当中哪一个是活的,就目前而言。”

“你看不见。可是别人是看见了的。你可知道亨利·福特,亨利·福特二世⑨ ,世人想要的一切他全都有,然而他却每天晚上跪下来向上帝祷告,你难道不知道吗?”

“亨利·福特?”朱丽叶喊道,“亨利·福特?亨利·福特跟我又有什么关系?”

争论沿着这类争论必定会走的老路在往前发展。牧师的声音一开始与其说是愤怒的还不如说是悲天悯人的——虽然始终表现出铁皮包着般的坚定信心——现在却一点点变成尖厉与训斥式的了。而朱丽叶呢,一开始还能如她所设想的那样,用软中有硬、讲道理的抗争方式——平静、慧黠,甚至彬彬有礼得让人生气——现在却变成了冷酷和刺人的狂怒。双方都在为自己提出论据与理由,可它们其实于事无补,徒然进一步激怒对方。

这段时间里,萨拉在一点点啃着一片苏打饼干,甚至都没抬起头来看他们。时不时她会打个冷战,似乎他们的话刺着了她,其实他们根本不在她注意的范围内。

使得他们的表演告一结束的还是佩内洛普的大声哭闹,她尿湿了觉得很不舒服,先是轻声呜咽了一阵表示不满,接着便抱怨得更厉害了一些,最后终于迸发出雷霆大怒。最先觉察到这一动向的是萨拉,她试着去引起论争两造的注意。

“佩内洛普,”她有气无力地说道,接着又费了些力气地说,“朱丽叶,佩内洛普。”朱丽叶和那位牧师茫然不知所措地看着她,接下去牧师明白过来了,他突然放低声音说:“你的宝宝。”

朱丽叶急匆匆地跑离房间。她抱起佩内洛普时全身还在发抖,在用别针固定佩内洛普的尿片时她险些刺着了娃娃。佩内洛普不哭了,倒不是因为她觉得舒服了,而是让这样的粗暴对待吓着了。她大睁着的泪汪汪的眼睛,她凄惶的眼神,使得朱丽叶从全神贯注的争论中解脱出来,她努力使自己平静下来,说话声也尽可能温柔一些,然后又抱起孩子,在二楼过道上走来走去。佩内洛普并没有立刻就安定下来,可是几分钟后,她的身体开始不那么紧张了。

朱丽叶自己也有了同样的感觉,在觉得母女俩在相当程度上都重新有了控制能力与安定感之后,她便抱着佩内洛普到楼下去了。

牧师已经从萨拉房间出来,正在等候她。他用一种听来像是有后悔之意其实只是感受到惊吓的声音说道:“那真是个好宝宝呀。”

朱丽叶说:“谢谢你。”

她想这下子他们该说再见了吧,可是又不知是什么事情留住了他。他继续盯着她,就是不走。他伸出手,似乎要抓住她的肩膀,接着又放了下来。

“你可知道你有没——”他说,接着又微微地摇了摇头。那个“有”字给他发成了“呕”的声音。

“格子。”他说,用手拍了拍喉咙,又伸手朝厨房的方向挥了挥。

朱丽叶的第一个想法是他必定是喝醉了。他的脑袋在微微地前后摆动,眼前似乎让一层翳蒙住了。难道他是喝醉了来的,还是在衣兜里揣有一个扁瓶子?接着她想起来了。她教过半年的那个学校里有个女孩子,患有糖尿病,会突然发病,舌头会变大,心神不宁,走路跌跌撞撞,好像是多久没吃东西似的。

她把佩内洛普架在自己的腰胯间,伸出手去抓住牧师的一只手臂,让他稳住脚步,扶着他朝厨房走去。果汁。当时人家给女孩喝的就是这个,牧师想说的也是这个。

“等一分钟,就一分钟,你会没事的。”她说。他让自己站稳,双手扶住了洗碗台,头耷拉着。

没有橘子汁了呢——她记得这天早上把最后剩下的一点都让佩内洛普喝了,当时还想着,得去再买一些了。不过这儿有一瓶葡萄汽水,那是山姆和艾琳在菜园里干完活回来时最爱喝的。

“马上就得。”她说。她对付着用一只手干着——她已经习惯这么做了,给他倒了满满一玻璃杯。“喝吧。”在他喝时,她说,“我很抱歉没有果汁了。不过这里头也有糖分,不是吗?你必须要有些糖分,对不对?”

他把饮料喝了下去,说:“是啊。糖分。多谢了。”他的声音已经变得清晰一些了。同样的情况她也是记得的,学校里的那个姑娘——那么快,明显得跟奇迹出现一样,她便恢复正常了。不过,在牧师完全恢复正常之前,或者说在他完全成为原来的自我之前,在他仍然斜捧着自己的脑袋的时候,他的眼睛遇上了她的目光。看来不是有意的,而仅仅是一种偶然。他的眼光不是感激的或是原谅的——那不是一种个人的情绪,而仅仅是一只受到惊吓的动物天然本色的眼光,停留在它所遇到的任何东西上面。

不过在几秒钟之内,那双眼睛,那张脸,又变成那个人——那位牧师的了,他放下玻璃杯,没有再说一个字,就悄然离开了这座房屋。

在朱丽叶去收走茶杯和托盘时,萨拉不是睡着了便是假装睡着了。她的入寐状态、瞌睡状态与清醒状态现在已经不太好区分,因此很难识别此刻究竟是属于哪一种。不过她总算是开口说话了,她的声音也就比耳语稍稍大一点点,“是朱丽叶吧?”

朱丽叶在门口处停住脚步。

“你必定以为唐恩是个——智力低下的人吧,”萨拉说,“不过他身体不好。他患糖尿病。还很严重。”

朱丽叶说:“是的。”

“他需要有他的信仰。”

“散兵坑理论⑩ 。”朱丽叶说,不过声音很轻,也许萨拉并未听到,因为她还在往下说。

“我的信仰可不这么简单,”萨拉说,她的声音全都是带着颤音的(此时此刻,在朱丽叶看来,似乎是战略性悲怆式的),“我也说不清楚。不过它是,我只能说是,有点意思的。那是一个很了不起的什么东西。到了我真的不行的时候,等到真的不行了,你知道到那时我会想什么吗?我想,好了。我想——快了。不久我就能见到朱丽叶了。”

让人讨厌的(亲爱的)埃里克:

从哪里说起呢?我很好,佩内洛普也很好。你想想看,现在她都能信心十足地围着萨拉的床自己走了,但是完全没有东西可扶时,她仍然不太敢挪动步子。和西海岸相比,这里夏季的酷热还是很迷人的。即使是下雨,也别有风味。下雨是件好事,因为山姆打算在市场园艺事业上大干一场呢。前几天我随着他坐上那辆老掉牙的汽车去送新鲜蓝莓和蓝莓酱(制造者是一位小艾利斯·科克⑪ 型的人物,在我们家的厨房里搭铺睡)还有新挖出来的土豆。山姆现在干活干得可欢了。萨拉则是起不了床,不是打瞌睡便是翻看不知哪一年的过期时装杂志。一个牧师来看望她,我跟他很傻地剧烈争论了一番,主题是上帝是否存在以及这一类的热门话题。这次探亲还是挺不错的,虽然……

这是一封朱丽叶多年之后重新找出来的信。埃里克必定是在偶然之中把它保存下来的——在他们的生活中这封信并不具有什么特殊的重要性。

后来她还重返过一次她儿童时代住过的这所旧屋,是来参加萨拉的葬礼的,那已经是写了上面的那封信之后几个月的事了。艾琳已经不在那儿了,朱丽叶不记得她是否问过或是别人告诉过她艾琳到哪里去了。很可能她已经结婚了。跟山姆一样,山姆几年之后也再婚了。他找了一位教师同行,一位脾气好、长相不错还挺能干的女士。他们在她家住,山姆把原来他和萨拉住的房子拆掉了,扩大了菜园。等他的妻子退了休,他们买了一辆拖车,开始他们漫长的冬季旅游。他们曾两次到鲸鱼湾来看朱丽叶。埃里克还带着他们乘上他的船出过海呢。他跟山姆处得不错,正如山姆所说的那样,热烈得都快要让房子着火了。

朱丽叶读着这封旧信时,一个劲儿地倒吸冷气,所有人在发现自我虚构的那些留存下来、让人感到尴尬的痕迹时,都会这样的。与记忆的痛苦相对照,她不由得要为自己巧妙的美化手法而惊诧不已了。接下去她寻思,当时必定是发生了一些变化,具体的情况她就记不得了。是关于家在何方的观念上的变化。不是指和埃里克在鲸鱼湾的家,而是更早年代的家,在她整整一生之前那个时代的家。

因为你试着去保护,想尽可能好地、尽可能长久地加以保护的,总是发生在家里的那些事。

可是她没有保护萨拉。当萨拉说“不久我就能见到朱丽叶了”的时候,朱丽叶找不出应答之辞。难道就真的无从应对吗?怎么就那么难呢?只要应一声是啊。对于萨拉来说,那必定是意义非凡的——对她自己来说呢,自然没有多少意义。可是当时,她仅仅是转过身子,把托盘拿到厨房去,洗净、擦干那些茶杯以及那只盛过葡萄汽水的玻璃杯。她把一切都放回到原处。

①马克 · 夏加尔(Marc Chagall, 1887—1985),犹太裔画家。出生于俄国,后定居法国。现代派大师之一。《我和村庄》为其代表作之一。

②佩内(Penny),在英语中是“便士”、“小钱”之意。而佩内洛普则是荷马史诗《奥德赛》中主人公奥德修斯的妻子。

③查理 · 利特尔姓利特尔(Little),也就是“小”的意思。

④古希腊语,“奇迹制造”之意。

⑤有“或隐或现”之意,为书面语言。

⑥这里萨拉是在测试自己的记忆能力,所讲到的是动画片《白雪公主和七个小矮人》中矮人的名字。

⑦古代凯尔特人中的学者,他们也担任祭司的职务。

⑧一个与伊斯兰教有关的教派。

⑨亨利 · 福特二世(Henry Ford Ⅱ,1917-1987),“汽车大王”亨利 · 福特的孙子,1945—1960 年间掌管福特汽车公司。

⑩二战中流传的一句俚语:散兵坑里没有无神论者。

⑪艾利斯 · 科克(Ilse Koch, 1906-1967),恶名昭著的纳粹集中营女卫兵。